沙汀似乎不大愿意人常到他的家中去,很少有朋友被他招待在他的屋子里坐上二十分钟的,好像自己的屋子里藏着几许秘密似的。他说房间是休息与工作的地方,除了睡眠与写作外,就不能有其它。他说如果招待朋友闲谈或者讨论一些什么问题,那尽管到咖啡馆去,没有钱上咖啡馆,那末马路上也是很好的招待朋友的地方。因此每一个朋友到他家中去,刚踏进房门,还没有坐下来,便被他嚷住了。
“呵!××,我们好久不见了,去去去,我们到马路上走走去!”
于是,他立刻穿上了外衣,领你到马路上去散步,一走便是好几个钟头,从来没有表现过一点不耐烦或者敷衍的态度,这种热情与精神却是没有第二人及得上的。
他大概就像领着客人拐进故乡茶馆一样,拐上了马路,或者出门几步,便迈上了山坳了吧。当时常去散步的地方,是杜美路与祁齐路之间的僻静街道,那里马路四周的景物,应当说是他很熟习的了,但是怪,他总像是第一次才看到的那样,反应强烈。
当他瞧见了普希金的铜像时,他便会高声朗诵起普希金的诗歌来。他瞧着黄昏的杜美路的那一头,有一两个白俄在踱着方步时,他就会一口咬定这是古老的莫斯科的黄昏的街景。他看见一个流浪的老白俄时,就想起了陀斯妥也夫斯基笔下常常提到的一些顽固而又悲惨的老年人的命运来,他遇着了携着一匹小狗或者握着一根手杖的年轻淑女或绅士时,他就会一口咬定:“这些都是果戈理小说中的人物啊!”他生活在抗日救亡运动日趋高涨的时代,但同时又生活在俄罗斯的小说世界里面。这是他重要的艺术源泉之一。他沉郁结实的文字与小说风格,是与这些有关的。他的丰富想象力,做“白日梦”的本领,把腿搁在凳子上,便能半天沉入胡思乱想的本领,正是他文学天才的表现。表面的不敏捷、土气,掩盖不住他内在的才华。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故乡人物组成的文学社会里,和他们哭着、笑着、爱着、恨着。这样,他才能从上海的马路边沿和弄堂房子,直抵他的独有的文学天地。
可是,抗日战争爆发了。
综观你抗战初期的感情历程,似乎就是由热变冷。
热的时候我写的报告散文。冷的时候我写小说。我的文学是有冷有热的文学。
※第七章 在堪察加
【文化救亡的热度】
生活在1937年的中国人相信,日本大规模的侵华事件是迟早要发生的了。
经历过“西安事变”、“芦沟桥事变”,上海的民情像一锅沸水。沙汀起初还想用文字投入抗战。他仍在《光明》,很快参加了夏衍组织的一次集体创作。
他们听《大公报》记者陆诒做了平津事变的详尽报告,随后在艾思奇家聚拢了一批原“左联”的成员,商议写一部大众体长篇小说,初步定名为《芦沟桥演义》。救亡,要求文学大大发挥它的宣传功用。艾芜、张天翼、夏征农、舒群和他,都热心地愿意担负一个章节。他认写了第一部。
这第一部按照集体商定的提纲,写的是天津于“七七事变”前夕的局势。沙汀第一次赴京时曾路过天津,海河、八里台南开、津油子,这个城市对他还不完全陌生。上海“一·二八”时,商人劳军的爱国举动,他还记得。小说虚拟了一个原籍南方的商人袁晓初的家庭,赋予他们一股正气。陆诒讲的和报纸上披露的来历不明的海河浮尸,汉奸的暴动,日军诡秘的动向,被穿插进去。这样写完了。
小说后来登在广州版的《救亡日报》上,总题目改为《华北烽火》,可能觉得这些作者的文笔离“演义”太远吧。沙汀的一部名《前夜》,下面第二部是艾芜的《演习》等等。这远不是成功之作,小说不像小说,报告不像报告。战争改变了一切,沙汀的思想也转到一个新轨道上。
抗战引起我一种冒险的打算,我以为我应该暂时放下我的专业,不再斤斤计较一定的文学形式,而及时地反映种种震撼人心的战争。要用小说以外的形式写战争,当然就得上前线。7月27日,郭沫若弃下妻儿,穿着和服走出家门返国,使上海的文化界感受到一种同赴国难的冲力。郭沫若一下船,政府方面得了情报先去迎接。郭通过公开的《光明》杂志,找到沈起予。沈起予夫妇一面领郭沫若在南京路缝西服,一面通知了周扬,沙汀。大家一批批去中山饭店看这个五四时期就崇拜的诗人。沙汀几人与郭沫若操起乡音,谈杰克·伦敦的《阿Q的阿Q》,谈中国人在东南亚所受殖民主义者的欺辱。
北伐名将张发奎是郭沫若的老友,曾邀郭去嘉兴南湖休息了几天。这样,“八·一三”上海战事一开,沙汀和舒群、罗烽都想循着这条线索上前方,让郭沫若介绍他们去张发奎部队。可惜没能成功。
这些天他很不安宁。住在法租界虽然安全,但沪东战区的枪炮声,华界贫民争相拥往租界被阻断在铁网外的惨像,使人心惊。黄浦江上空爆发中日空战,8月14日炸弹落在“大世界”门前,他正好出门路过,亲眼看见血肉模糊的肢体。他的房东一家,妻子像一般小市民那样,拼命储粮、储盐、储备煤球,传布各种只能吓唬自己的马路新闻。她的侄儿陷入沪东战区,九死一生逃出来,又马上报名赴前线,与叔父发生了争执。据这个中学生对沙汀讲,战区的中国老百姓逃亡中遇到日兵,常被勒索交出钞洋,如果只有铜板捧出,就被一刺刀捅死!他亲见一个妇女抱了婴孩,拿不出钱,叫日本兵踢下河浜。沙汀听到叔侄两人的争吵,感到自己不能呆坐在家里。不能上前线,也要有所动作。
这几天,每晚的月亮偏偏特别明亮。听着远处钝重的炮响,望着星空,他“在祝福着我们那些浴血抗战的民族英雄,而且对自己的平安感到惶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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