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意见要说:最近文坛上,有过一点使大家迷惑的事。这是理论家们和批评家们的宗派观念所造成的。“大家知道:在座谈会刚刚开始的时候,欧阳山曾经约我和荒煤、艾芜加入,我答应考虑。刚才所讲的,就是我加入小说家座谈会所以很迟疑的原因。现在我加入,正因为要打破这种本来没有的宗派观念,另外还想跟大家给新人一点帮助。
“这种宗派观念的造成,并不是在认识上有什么不同,不过是由于几个私人间的关系,看来似乎就形成了两大派或两个以上的派别。我当时因为别人那样的看法,也就不得不稍加考虑。现在看到《小说家》根本没有一点宗派意味,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加入。”他侃侃而谈,直说得全身发热。在讨论到《小说家》发不发理论文章时,又站起来申诉意见:“我不否认理论斗争的重要,但为了尽快增进团结,一个时期内,不但胡风,凡是足以引起外界误会的人的文章,暂时一概不登,也是必要的。现在,只要创作家们先联合起来,打定一个基础再说。”(这是很坦率的‘思想见面”的话。你身上非周扬的独立意识一下子流露出来,朋友是朋友,观点是观点。我实在想安心创作,鲁迅逝世,给我们大家一个反省的机会)
他实在太想多写出几篇好的小说来了。转过年到了1937年2月,他的《航线》集出版。这是沙汀去年把《法律外的航线》集删去《酵》、《俄国煤油》后编成的。交给了巴金,编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学丛刊”。在鲁迅先生逝世的第二日,他为这本书写下新的“前记”,其中表达了对这位文学前辈的感激和纪念之情。
次年的3月,他发表了未完成的中篇《父亲》的三个片断:《某镇纪事》、《干渣》、《一个人的出身》。按照去年《文季月刊》广告介绍,这部小说“描写一个慈父对于儿子的希望和幻灭的故事。主人公是伶人,为了儿子他抛弃了半生来持以为生的职业。”这是他大规模地概括故乡的开始,运用的是半自传体,从一个家庭的变迁,看整个社会。4、5月,他又连续写出了《龚老法团》、《轮下》几篇重要的小说。作品的人物原型均采自故乡。《轮下》的主人公穆平,是根据他的青年时代朋友向履丰的经历虚构的。向履丰信仰过梁漱溟,也信仰过共产主义。妻子姓龚,近视到这种程度,一锅汤元汤,她当成洗脸水端了出来。这是他哥哥向浑生前给他订的婚。他要离,女家来人把他打了一顿。他气得去宝光寺当和尚,他老婆又把他抓回来。这是一个软弱到无以复加的人。红军过境,他也跟着别人逃难,既可怜,又可笑。
《龚老法团》的原型,是妙趣横生的钟子吉。钟子吉就住在安昌镇南街,沙汀十二、三岁时便认得。他的一些生活细节,在1936年7月,沙汀用“尹光”笔名发表在《申报·文艺专刊》的散文《贾汤罐》里,被真实地保留下来。除去姓名虚拟,这是篇纪实性作品。比如他纳妾,别人问他何以要娶,他便说:“小,补之哉。”他画得一手好画,除夕过年他家门上挂起方形纱灯,四周画着戏文故事,精致剔透,惹得远近许多人专门跑去观赏。他的儿子钟成周,还是个维新派,留着法国式的八字胡须。儿媳苟么妹,丈夫死后回了娘家,淫荡异常,在家乡上层可是个响当当的女性,人们背后叫她“逢人配”。有个诨名“小霸王”的绅粮袍哥,在安、绵一带胡作非为,名气很大,正欲娶她,却突被驻军捉去,拿铁杆烧红刺瞎了双眼,枪毙时是用箩筐抬起走的。这些女人、男人的性格气质,都渗透进他的小说世界里。
但是比较起来,他更偏爱钟子吉本人的性格,居然作为主角被他写了两次。《贾汤罐》是个静态的人物素描,能感到人物已从纸上凸起,但缺乏一个动态的事件,来造成形象的纵深度。他产生了“扩写”他的想法,于是,钟子吉成了贾汤罐,贾汤罐又成了龚春官,增多了虚构成分,把他安到1928年安县魏道三搞的那一场党义测验的闹剧中去,成为一篇新的作品《龚老法团》。
“党义测验”这一笔的改动,带来的是对整个人物的重新设计与调整。他想,在这场县城土劣与新派的权力较量中,龚春官只是一厢情愿地“调和”,糊糊涂涂保持好心情,他不应越出这个范围。原先写贾汤罐不看公文内容便盖章的细节,是“极随便地”在自己台衔下加印,这时改成“极仔细地”盖章。真诚地作古正经,不折不扣的“混沌”,“混沌”到善良,“混沌”到自始至终,才是龚老法团的本色。沙汀摸到了人物性格的内核,不再有偏差。贾汤罐平时虽难得出一丝声气,可是“冷不防一字一板地说出句把话来时,第一分钟你会不禁红起脸来,觉得那些话里是生了骨头的,但当你下细一审视他那聪明而坦白的眼色,便又会自自然然地松一口气”。贾汤罐这种突然抛出一句惊世骇俗真话来的情景,恐怕是生活里钟子吉的真性格,因为他并不缺乏聪明。到了《龚老法团》,作者要突出人物颟顸、和善到不自知的境地,便需抹掉他身上一切大智若愚的表现。
耐人寻味的是,两部作品都有这样一段调侃的话,被置于显要的地位:“他的死给几个地位重要的人物带来很大的不方便,每当他为要解决各机关法团的人选而感到苦恼时,总会记起他来,于是生气道:“龟儿子!要是贾汤罐(在《龚老法团》便是龚春官——笔者注)不死也好哩!”只有乡镇社会代表的中国封建权力结构,才需要这种傀儡式的人物,以便在尊重民意的幌子下照旧执行他的独裁。中国式的权力斗争需要这样的“垫脚”官僚,反过来,描写了这种“垫脚”官僚,也才能表现“权力”本身,表现“权力”的性质、构成和功能。
他已懂得了开掘,由散文《贾汤罐》到小说《龚老法团》,他故乡人物所包容的政治、社会、文化内涵,被大加拓宽拓深,他的四川故事的深意显露出来。加上小说语言淘洗尽许多杂质,变得洗炼、精粹,讽刺的语调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人物结局大胆地在小说中间出台,所以,连沙汀对这篇小说的自我感觉也相当不坏。此篇一出,他的表现故乡的短篇艺术成熟了!
两个口号之争,两个刊物的编辑工作,只是占去了他的时间,却无法遏止他进入他的第一个小说创作的高潮。据当时人的回忆,人们已经感到他平时为人的憨直,热情重义,而作品却沉郁结实,如同那块神秘莫测的川西北土地。住在上海辣斐德路桃源邨,这个出身于最“土”的乡镇,生活在最“洋”的大都会的作家,仍然保持住自己独有的文化,独有的生活方式与行为方式,没有被大上海同化去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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