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把《上等兵》、《夫卒》这样直接写参加“围剿”苏区的兵士、民案的反叛故事,编入以后任何一个集子?因为内容太“红”。材料都是听来的,能加进我个人体验的东西太少。这些小说的艺术水平使我不能满意,我是个作家呀)
但是,这些小说的发表,在1933年里仍然十分显眼。人们看到,他的作品“从皮肤到心脏都是新的”,是独特而无法模仿的。有的说他代表一种新写实主义的路线,有的说他是用报告文学的手法写小说。他也受到一些批评,韩侍桁便说他的作品“切成了断片看,那仿佛是描绘得很真实而有趣,而用它们构成一个整个的东西,则像是堆在一起的不粘固的沙砾”。只有群像,没有“个性的人物”,“只能看见现象的描绘”。“《老人》是他全部的作品中最成功的作品”。沙汀后来认为,侍桁的意见“算是搔到了痒处”。他在紧张地思考如何改变自己,“觉得自己该重新来过”。
尽管如此,韩侍桁还是把他与臧克家、艾芜、黑婴等五个人并提,称他为“1933年的新人”。
【“左联”内外】
这“新人”一边写出使人耳目一新的小说,一边在“左联”领导下从事活动。他写作的政治热情与活动的政治热情,在他加入“左联”的头两年里几乎同时高涨。就在写《老人》的那月里,3月3日,艾芜在杨树浦工人区被捕。这个消息是周扬通知他的。
艾芜在“左联”内部入党后,被大众文艺委员会派到沪东去开展工人通讯员运动。这是从苏联学来的做法。他在涟文学校教书,白天教工人子弟,晚间教恒丰纱厂的工人,凌晨到申新六厂的厂门口看下夜班和上早班的工人活动,星期日走访工人家庭,忙得没有任何写作时间。见到沙汀主要是借饭费,每月六元就够维持了。他这次是在曹家渡一爿绸厂里被预先埋伏好的便衣抓去的,同时被抓的还有五个工人,一起关在南市的上海公安局拘留所里。本来是涟文学校的女教师周海涛在学校先行被捕,艾芜听说出了问题,跑到绸厂去通知做女工的周海涛的妹妹周玉冰及其他工人,结果自己也被捕了。
周扬估计艾芜身份不会暴露,便叫沙汀设法把人保出来。不久又交来五十元钱,说是鲁迅先生听说了,表示关切捐助的,可以用来延请律师。这时,艾芜他们被押到苏州高等法院拘留所第三监狱。沙汀与任白戈到公共租界史良及其舅父,著名法学家吴经熊一起开办的律师事务所,请求帮助。当时的史良已经以热心为政治犯辩护出名。她听说了艾芜的情况,认为可以设法。她住在法界辣斐德路辣斐坊,沙汀为了营救朋友,曾多次到她家里去打听事情的进展。
艾芜的被捕是当时左翼文化界受到高压的一个表现。这年5月,丁玲、潘梓年在上海被捕,应修人拒捕坠楼遇难。7月,洪灵菲在北平被捕,很快遭秘密枪杀。9月,楼适夷被捕。10月,潘谟华在天津被捕,同时政府秘令查禁普罗文学作品,封闭进步刊物、书店。沙汀的《法律外的航线》就在6月遭禁。在这样的形势下,沙汀跟着周扬,反而加强了在“左联”内部的活动。
他与周扬曾到窦乐安路附近一个小弄堂去过两次,见到关露、蒲风、任钧、张耀华这些“左联”成员。关露这个女性长得很漂亮,她与周立波、徐懋庸、司徒乔都熟识。后来司徒乔从美国回来,她约在一家广东茶室吃点心,周扬、沙汀也在座。司徒在席间给沙汀画过一幅很不错的画像,可惜“八·一三”逃难时丢失了。蒲风、任钧是诗人。任钧就是“卢森堡”,瘦瘦的,人很清秀。张耀华,是社联的,与沙汀同住在一个弄堂。
6月间,周扬向他提出做“左联”常委会秘书的事,他同意了。丁玲等被捕后,“左联”的工作主要落在周扬身上,是党团书记,又是“文委”成员。周随即给他送来一筐“文件”,让他保管,其中包括丁玲的一些手稿。不久,在四达里沙汀家里召开过一次“左联”常委会,参加者有鲁迅、茅盾、周扬和管组织的彭慧。那天茅盾到得最早,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他没想到这个“提携”过他的“五四”作家,瘦削,儒雅,喜欢很快地目夹着眼睛,操着浙江口者,是那么健谈。两人马上谈起创作问题,谈起《幻灭》中男女青年在大革命前后的种种思想变化,茅盾讲了不少北伐军攻占武汉之后的见闻。
在我讲了讲自己的经历后,他鼓励我写个中篇。并且,他不是一般的鼓励我写中篇,还对作品的结构和总体艺术处理作了不少指教。从谈话中他知道我有些胆怯,怕写不好。他认为如果写一组人物相同,故事互相衔接的短篇,较为省力。而这样的中篇,在国外也较常见。接着,他还举了一个已经介绍到国内来的中篇作例,可惜书名已经遗忘。
两年后沙汀为良友图书公司写的一部以川北中小地主家庭生活为题材的自传体中篇《父亲》,其动因便可追溯到这一次会前的谈话。这部中篇本来良友在电话里答应预支稿费,沙汀写来也很顺手。《某镇纪事》这个独立的片断,很快完成了。但等到沙汀亲自去书店询问,才知道对方错把“沙汀”听成“巴金”了。当然巴金的名气要更大一点。沙汀处于经济紧迫之中,不能预支稿费,这部中篇便宣告流产。后来根据这个构思还草成《干渣——老C的自传断片》、《一个人的出身》,都作为短篇“出售”。不过,到了四十年代,沙汀究竟实现了茅盾鼓励他创作长篇的期望。
4月刚迁到施高塔路大陆新村来住的鲁迅,从家里踱过来开会,是极近的。像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瘦小而矍铄的先生,这也是第一次。等人到齐后,大家讨论起“左联”内部刊物和欢迎巴比塞调查团两个问题。鲁迅先生这天谈得不多,他讲话吸烟时那种简洁、从容的神态,使人在他身边感到一切都趋明朗。沙汀记住鲁迅抽的烟是“品海牌”的,这在当年是一种中等的纸烟。鲁迅抽得很凶,一支接着一支。后来沙汀也抽过一个时期的“品海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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