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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兮归来(7)

  1987年4月,台湾《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女士访问梁实秋,曾向他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您对已过去的八十五年有无遗憾?”二是“现在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

  对第一个问题,梁实秋回答说:“人生焉得没有遗憾的事?按照‘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说法,遗憾的事可就多了。我不那样悲观。”随后,他列举了五条引以为憾的事情:

  一、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应该做的事没有做,岁月空度,悔已无及。

  二、有机会可以更加亲近的大德彦俊,失之交臂,转瞬间已作古人。

  三、对我有恩有情有助的人,我未能尽力报答,深觉有愧于心。

  四、可以有幸去游的名山大川而未游,年事磋跎,已无济胜之资。

  五、陆放翁“但悲不见九洲同”,我亦有同感。

  对第二个问题,梁实秋回答的简捷了当:“如今我最希望的事只有一件:国泰民安,家人团聚。”

  一则同感于陆放翁的“但悲不见九洲同”,二则希望“国泰民安,家人团聚”。这两者正是梁实秋到死也未能实现的愿望。“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他在情意绵长的《丁香季节故园梦》一文里所抒发的,便是如许悠长、怅悯的情绪。

  四、迟暮者的怅伤

  梁卖秋现在真地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读秒”阶段,尽管他不愿意别人称他“梁老”、“梁翁”、“梁公”,生气地对这样叫他的人说:“在英语之中,哪有称人‘old mister’(老先生)的?”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现在,他已不大能出去,只好整天厮守在家里;他的耳朵也已近乎完全失去功能,为此,韩菁清在电话上装上了特殊设备,一来电话,家里所有的灯都会随着铃声而连连闪烁,电话的耳机上也装上了扩音设备,使他可以听得清对方讲话。如果有客人预约来访问,他便须坐在屋子正中,打开房门,时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工作(他现在仍每天坚持写作五小时,写两三千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他自己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镜自顾,不由悲从衷来,悲怆地写道:

  好花插瓶供岁岁妍如新

  可怜镜中我不似去年人

  1987年1月7日,台湾文化界朋友为梁实秋祝寿,报道起来全是吉庆话:“‘愿年年有今天,岁岁有今朝’,梁实秋教授六日欢度八十六大寿,夫人韩青清女士与梁教授手心连着手心,共同许下了心愿。”但梁实秋内心深处则极为矛盾,在祝寿会上,他说:“最近一年进步很多,原来别人讲话听不见,现在连自己讲话也听不见了。”虽然出语幽默,却也令人感到心酸。

  《中央日报》记者林慧峰的一篇专访《洋溢书香的默片——梁实秋最后访问记》,给处于“最后日子”里的梁实秋留下了一幅生动的剪影——

  梁先生家在二楼,我们登上楼梯,铁门锁着,但里层木门早已开妥,梅新隔着铁栅门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好吸引视力衰退的梁先生开门。梁先生原已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待命’,看到梅新的手势,笑眯眯地缓步趋前,才开了门,开场白便溜口而出:

  “我的耳朵不行啦,脚也不行,人老了,机器也该坏了!”

  我们知道他近年发过糖尿病,身子不比从前,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他看起来‘气色挺好’;他反应极快,一下子戳破真相:“什么都不好啰,只好说‘气色好’——看看我,一口气还在嘛,怎么能不好?”梁先生幽默解语,赤子心情还在,也加入我们的笑声,享受他自己制造的笑料。

  我们一眼瞥见了电话机旁矗立的庞大照明灯,对它的用途十分狐疑。梁先生指指自己的耳朵:“电话响了,我听了只象远方的嗡嗡声,装了这个,铃响了就亮灯,不必朋友久等,怠慢人家。”他不但特设了“信号灯”,话筒及耳腔都装了扩音器,但仍只是“聊胜于无”而已。梁先生晚年的生活真正有如默片。

  梁先生明白我们的“来意”后,颇觉“来势不善”,顺着话题“数说”了几位文化界的朋友。他说,自从行动不便以来,访问、座谈、演讲、餐会,一概婉拒。尤其是餐宴,二三人小叙尤可,十几二十人围、坐一桌子,耗上三四个钟头,他的腰、腿全挺下住,他不管那叫“吃饭”,得叫“受活罪”。

  另外,虽说婉拒一切访谈,新闻界、文化圈内熟朋友太多,有时也难免自愿“受骗上当。”有一次,时报的季季就随同梁先生一位忘年之交登门拜访。“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季扎扎实实准备了二十几道题“考”梁先生。梁先生援例“声明”不接受访问,但是他却“肯”说。隔几天,季季整理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上了报。恶例一开,梁先生不免“晚景堪优”。联合报的邱彦明、新闻局的邱秀芷全找上门了。这些也全是他的好朋友,禁不止一再磨茹,或写或说,他也全应命交差了。当天,面对梅新的要求,梁先生打了个譬喻:“我现在好比老母牛,没奶水了,你们还要拼命挤。很痛啊!”而且,除了疼痛,梁先生说还有老母牛“失节”的感觉……

  可以想见,清醒地意识到大限之将临,是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情。梁实秋回顾平生,感念未来的时日不多,不由对人生有限发出了深沉的慨叹:“我想人的一生,由动物变成植物,由植物变为矿物,旦古如斯,其谁能免?!”

  “每年我看秋天的枫叶,我心里就难过。红叶即是白头,死亡的现象,不过树木还有明年的新生,人则只活一辈子而已。”

  人生一世,不过尔尔,这确实是一个让一切人都不能不为之感伤的命题。由老,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死。现在谈死,已不是当年那种抽象的谈、开玩笑似的谈,而是预感到死亡临近有如亲临其境似的谈。因而,其中所包含的情绪、体验、感受自也不同。

  1986年12月26日,在台北寓所,梁实秋对前来看望他的二女儿文蔷说:“人在沙漠中饥渴,至死之前,躺在沙中,仰望天空中徘徊翱翔的兀鹰,在等他死后,来吃他的尸体……”

  《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回忆说:梁实秋对她也谈过“死”的问题:“他问我:‘你说死后有没有灵魂’?我答有”。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了,象蜡灿一样,火一吹灭就熄了’。”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坦坦然然地迎接它吧。不管怎么说,梁实秋毕竟明达过人,懂得该怎样对付这人世间最重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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