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梁实秋的次女梁文蔷得到了一个去北京探亲的机会。归来时,姐姐文茜在内务部街20号故宅的一棵枣树上剪下一束枣枝,交妹妹带给父亲。在台北,文蔷把这一特殊礼品送给梁实秋时,他兴奋得热泪盈眶。他亲切地端详这从生身之地携来的枣枝,见上面还有一个枣子,“带着好几个叶子,长途携来仍是青绿,并未褪色”,急忙当作“清供”插进了书房的花瓶里。他深情地说:“这个枣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皱的红枣的样子,却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北京的四宜轩,对梁实秋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那是他青年时代与程季淑的定情之地。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使他倍感温馨亲切。
在一封信里,他给文茜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到中央公园去,给我拍几张四宜轩的照片来!”
女儿去了。但跑遍了中山公园(按即旧时的中央公园),五色土、中山堂、格言亭、来今雨轩、六方亭……一个接一个地闪入眼帘,就是不见什么“四宜轩”。收到文茜的回信后,梁实秋叹了一口气:四宜轩怎么会就没有了,一定是女儿不够细心。
适值文蔷去北京探亲,老人又把心愿告知了次女,要她会同姐姐一起再度找寻四宜轩。但不久,女儿写信告诉他:“四宜轩真的找不着了!”
这一回梁实秋真有点动怒了,在信中大发脾气说:“两个笨蛋!四宜轩怎么会没有了?四宜轩在一个小岛上。即便四宜轩没有了,小岛总还在吧,那就拍几张小岛的照片给我!”
按照父亲的提示,两个女儿第三次到了中山公园,在大门口,文茜特地买了一张“中山公园游览图,”细心地一看,园内果然有一小岛,小岛上确实标着“四宜轩”三个字。进园后,她们兴冲冲地直奔目标而去。小岛找到了,小岛上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榭”也找到了。——经向有的“老北京”请教,才知道小榭就是四宜轩。只因为年代久远,当年写着“四宜轩”三字的横匾不在了,才造成了今天的麻烦。
那天,她们举着照相机,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上,把四宜轩上下左右、彻里彻外地照了个遍。梁文茜福至心灵,还特地在一张照片背后题上了两句诗:
杨柳遗风在,小榭竟无人。
大洋彼岸的梁实秋收到这些照片,如获至宝,他一张又一张地仔细翻看,看着看着,不由泪眼模糊了。“倘若我回到北京,我第一个要去看看的地方,就是四宜轩……”老人感慨万千地喃喃说。
还有青岛,也是梁实秋几十年来的梦绕魂牵之地。在青岛,他渡过四年的美好时光。虽经漫长的岁月磨洗,但“酒中八仙”的豪情,汇泉海滩上的留连徜徉、与老朋友闻一多的谈文论道……一桩桩、一件件,今天回想起来都还历历分明,恍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梁文茜深深地理解老人的心情,特地去青岛替父亲还愿。伫立在大海之滨,她思绪万千,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每到星期日,父亲“必领孩子们去第一公园,看老虎、看樱花、吃棉花糖,然后到海滨游泳。细软的沙滩,蓝色的大海,看那波祷汹涌的涨潮和落潮。”站在海滩上,她以大海蓝天为背景拍了张照片,寄给了远隔重洋的父亲,同时并寄托了女儿对离散垂四十年的父亲的思念和祝福:“我们几时的海,亲爱的大海,希望你能送去女儿无限的怀念。谢谢大海,有机会我还会去看海。”
有意思的是,文茜还给爸爸寄去了一瓶沙子——青岛海滩上的沙子。对于梁实秋,这真是再珍贵不过的礼物,他摩挲玩赏这瓶沙,心中涌起无限的亲切之感,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梁文茜重游青岛之后,还写了一篇游记,发表在《华侨日报》上。她把文章剪寄给父亲,也使老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乐趣。“他读了,击节叫好。不过,他在复信中,也指出长女的小小的疏忽:‘你说,街上小摊满是青岛苹果。不对。青岛不出苹果。青岛的苹果是从烟台运去的,我在那儿住过四年嘛……”
是的,他对青岛是太熟悉了,也太热爱了。正因为如此,念及如今流寓他乡,有国不能回,就使他越发感到了沉重和惆怅:
“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有异。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
梁实秋怀念故乡,更怀念故乡的亲人和知交。
在这方面,最熟悉情况的是韩菁清,她说:在夜静更深时,“教授”经常说梦话,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她发现,梁实秋梦中呼唤的,都是一些已过世的家乡亲人,而且都是女人。
他经常呼唤“俞珊”。——俞珊,是他的密友、著名戏剧家赵太侔的妻子,南国社的著名演员。俞珊的弟弟俞启威(后改名黄敬),就是江青的第一个丈夫。“梁实秋记得,江青曾向他借过两角钱买酒心巧克力,借去之后未曾还过……”
他也经常呼唤“业雅”。——业雅,即龚业雅,是梁实秋妹妹亚紫的同学,也是他在重庆北碚时的密友。“雅舍”之“雅”,便来自龚业雅的名字。他写作《雅舍小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龚业雅的督促激励。所以,《雅舍小品》初版本的“序”,便出自龚业雅之手。
他更经常地呼喊“季淑”。——程季淑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幸先他而去,从此幽冥阻隔,永无再见之期,使他感到无比的哀伤。每年四月三十日,在程季淑的忌日,他都要作诗填词以志悼念。程季淑逝世十二周年忌日,他写了一首《长相思》,哀婉凄恻,催人泪落:
长相思,在天边。当年手植山杜鹃,红葩簇发倚阑干。花开花谢十二度,无由携手仔细看。
槐园竹绿应依然,岁月催我亦头颁,往事如云又如烟。梦中相见无一语,空留衾枕不胜寒。
长相思,泪难干。
然而,韩菁清证实,他在梦中呼唤最多的是“妈妈”。她常常听到,梁实秋在睡得非常沉实的时候,总是用了深沉而热切的语调反复呼唤“妈妈,妈妈……”每逢这时候,韩菁清便会无端地激动起来,觉得对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又增加了几分理解。看来,在梁实秋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更神秘的意念被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迄今还未被发现和挖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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