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往往会让人弥觉珍贵。日后,文坛上有那么多人凭着发表过几十首诗歌、出版过一西部诗集,从此便一辈子顶上了“著名诗人”的帽子。而在新诗的拓荒期,同样写出过几十首新诗(在闻一多看来又都是最清新脱俗最富于艺术创造性的诗)的梁实秋,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顶桂冠。而今,不管罗列多少诗集,都不会有《荷花池畔》;不管罗列多少诗人,都不会有梁实秋。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多少令人抱憾的事。
正是有感于此,我们拟将《荷花池畔》中一首最有代表性的同题诗作移录在这儿,作为本节的结束。
宇宙底一切,裹在昏茫茫的夜幕里,
在黑暗底深逮里氤氲着他底秘密。
人间落伍的我啊,乘大众睡眠的时候。
独在荷花池腋下的一座亭里,运思游意。
对岸伞形的孤松——被人间逼迫
到艺术家底山水画里去的孤松——
耸入天际;虽在黑暗里失了他底轮廓,
但也尽够树丛顶线的参差错落。
我底心,檀香似的焚着,越焚越炽了;
我从了理智底指导,覆上了一层木屑——
心火烧得要爆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只腾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袅袅。
不过是一株树罢了,可是立在地上,
便伸臂张手的忘形发育了;
不过是一条小溪啊,他自由的奔放,
尽性的在谷峡里舞跃,垣途上飞跑;
为什么我的心啊,终久这样的郁着,
不能象火球似的烘烘烈烈的燃烧——
却只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旋绕?
为什么又有点烬火,温着我底心窝?
我底心情底翅,生满了丰美的翎毛,
看着明媚的浮光啊,我心怎能不动摇?
我要是振翅飞进吴天底穹窿里去呢,
我怎知道,天上可有树,
树上可有我底巢?
她本是无意的触着我底心扉,——
象疾驰的飞燕,尾端拂着清冷的水面:
但只这一点的激动,引起了水面上的波圈。
不停的荡漾,直漾到了无涯的彼岸:
久郁着的心情都是些深藏的蓓蕾,
要在春里展放他们底拘扼的肢体;
但是薄情的春啊!瞟了一眼就去了!
撇下仿徨的心灵,流落在悲哀的雾里。
被她敲开了的心扉,闸不住高潮的春水,
水上泛着些幻想的舟儿,欲归也无归处;
舟子匍伏祷祝着海上的明珠啊:
在情流里给他照出一条享通的航路。
她说她是无意,误来拂拭了我底心扉。
象天真的小孩践踏了才萌的春草——
但是为什么引动我底悲哀的琴弦,
直到而今啊,奏出那恼人伤魄的音调?
荷花池水依旧的汪着,澄清彻底,
红甲纱裙的金鱼几番的群来游戏;
今朝啊,却似昏澄澄的幽涧深坑,
隐着无数汶珠的鲛人,放声的哀恸!
紫丁香花初次感着可怕的寂寞,
也怨恨自己的身躯,牢牢在枝上绊着——
摧残一切的风啊!请先把我底身躯吹散,
好片片的飞呀,追随那蝴蝶儿作伴!
我底心情就这样疯狂的驰骤,
理智的缰失了他的统驭的力;
我不知道是要驶进云幔霞宫,
还是要坠到人寰底尘埃万文里去。
六、与创造社的一段情
何谓宇宙?在本书作者看来,宇宙即是外在于我们的无数疑问的排列组合;同样,何谓人类历史?人类历史也是人类关系中无数已生方生未生疑问的排列组合。我们常常喋喋不休地从各方面解释社会历史现象,以掌握了“规律”自诩。但我们所抓到的是真正的“规律”吗?究其实,人类社会关系中最根本最深邃的东西是无由掌握的,凡我们可以解释得通的地方,其实都不过是表层的东西罢了。
在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人事上的纷争、聚合,就不是我们用现成理论解释得清的,其间的复杂奥妙处,有许多连当事人自己事后想想,都会觉得十分费解。
梁实秋同闻一多后来与胡适之等,一块组成新月派,视胡适为团体中的老大哥,对他尊崇有加,小圈子年有“胡圣潘仙”(“潘”指优生学家潘光旦)之说。尤其是梁实秋,终生视胡为师长,执弟子礼甚恭。反过来,对创造社中的郭沫若、郁达夫等,三十年代以后,梁实秋啧有烦言,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他曾不客气地攻击郁达大为“无行”云:“无行的文人中之最无行者,就是自家做下了无数桩的缺德事,然后据傲的赤裸的招供出来,名之日忏悔。忏悔云云,并不是悔过的表示,只是在侮慢社会的公认的德行,不以可耻的事为可耻,一五一十的倾倒出来,意若曰:‘我做下这等事了,你们来表同情与我,你们快来赞叹我!我敢做敢当,你们平庸的人敢做这等事吗?做了敢于承当么?’……这样的论调时常就可以震慑住一般的人,于是在一片忏悔声中无行的文人就变为真诚的英雄了。”对于郭沫若,梁实秋的态度更坚决,干脆直统统他说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然而,谁会想到,梁实秋三十年代以后对胡适与创造社诸君子的这种鲜明的不同态度,在五四前后不长的那段时间里,情况恰好与之完全相反,正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呢!对于胡适,梁实秋与他的朋友闻一多经常心怀不满,以至公开指责:而与创造社诸君子则度过了一段情意绵长的“蜜月”生活。这,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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