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游日本、辗转台湾
公元1924年10月,民国十三年。
东游。做嘴皮买卖。
于1924年9月,辜鸿铭应朝鲜总督斋藤实子爵之邀,前往朝鲜首都汉城。十月,接受日本大东文化协会的邀请,携同碧云霞飘洋过海。辜鸿铭对日本,有着始终不渝的好感。在日本身上,寄托了他对中国文化的梦想,有一段话,常挂在他嘴边——自知国人目彼为痴汉,不容于中国。惟日人能予以同情。中国汉唐文明,卓立于当世。惜后如夷狄所蹂躏,仅在江浙边域,犹残存宋代文明。然彼退御蒙古之侵袭以全国之日本,却完全继承唐之文化,迄今犹灿烂地保存着。是以极望日本能肩负发扬东洋文明之大任。
此次东去,正当北京城风雨飘摇,吴佩孚、张作霖拥兵山海关,冯玉祥驻军古北口。民国以来,嚣嚣之争;又浮尘上,国人命运,犹寄枪口之下。在一种不祥的宁静中,禁不住一丝微风的清室小朝廷,眼看将绝。辜鸿铭接到日本大东文化协会邀请他赴日讲学,穷居北平、困顿无聊的他欣然应邀,前往日本。这是辜鸿铭第二次前往日本。这一次他身无政治使命,也无什么迫切的目标。对他来说,倒更像一次长途散心,一次旷日持久的聊天,一次向世界传扬他的学说他的主张的演讲。
此时到日本,他早已名扬海外,盛名如日中天,受到日本的热烈欢迎。他的这次访日,也不像唐代的鉴真和尚,到日本弘扬佛法,兴布大唐精神。历尽艰辛,几起几废,终残双目。他是到日本体证他心中的中国文化的魅力,宣讲他所证悟的中国文明。
十月十六日,到达日本的当日,即发表一篇演讲辞,表达对中国时局的看法,登载在《每日新闻》上,他开宗明义,宣称:中华的新派运动,以广东为根据地;中华的旧派势力,以北京为根据地。广东是有朝气的,北京是暮气深深。但朝气太过,若其目的不达,易流为过激派。北京的暮气不振,终必没落,乃当然的倾向。维新学者康有为,不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渊深、信仰坚定的人物。乃是一个“艺者”——日本的女戏子——随时随地表演,致担当维新的事业者,尽变为官僚。民国成立,系孙中山与张香涛的合作。现在国步维艰,是国际的障碍。日本无支那派学者,不能协助中国,使中国的朝气,得合理化的进展,乃一撼事。我希望中国今后自力更生,养成①无私,②谦逊,③简朴三要素的生活人材,能做到“明其道不计其功,正其谊不谋其利”的功夫,而国家自然兴盛。
远离中国后的他,决非穷居北京椿树胡同的冬烘先生。他久居北京,深感北京的暮气。在北京,他以他的奇异举动令国人惊异,那是他的愤激之痛。对于军事专家们在嚣嚣之争中表现出来的自私、自负、自大的反感,他偏偏要以他的奇言奇行与他们作对,洗脚江湖,可惜却毫无用处,国人固我,奈苍生何!到日本讲学的他是清醒的,他对张之洞的看法,还可以说明他看到了中国时局的症结之所在。不管你是自命学西洋的技术,还是看不起西洋人的道德,事情自有他的逻辑。纺织机、枪炮快艇是带了他们的哲学来的,日本人却是早在1850 年后即懂得了这一点。日本人有着盛唐文化的胸怀、见识。孙中山他们的雄心、理想,是游学西洋的辜鸿铭深深理解的。他的担忧,是在这样的时代,这样自私、愚昧、穷奢的军事专家们层出不穷的时代。行不通后,反倒会走向反面。他对广东人殊有好感,在北大授课时就常告诉学生,广东人有气节,所以革命党特别多。不过广东虽然产生了个孙中山,也产生了不少的康梁派人物,他心中也是看不起那帮补墙者的。
十月十六日正午十二时,辜鸿铭在日本东京帝国旅馆的泛太平洋会发表公开演说,身着大红宁绸长袍、天青大袖方马褂、油光闪亮,唾液痰迹斑斑,一双双梁平底布鞋的辜鸿铭,头上拖了条杂以红丝线的灰白小辫子,戴一顶红结黑缎平顶饰以祖母绿的瓜皮小帽,站在讲台上,滔滔陈述,唇上颔下几绺长须时时颤动。台下座中,满是西装革履、头戴大礼帽的日本人士和中国留学生、记者。人人对这位异服的人物只有敬意,没有猎奇的意思。
在演讲中,辜鸿铭反复强调的内容,大意如下:
一、西洋人言性恶,因为性恶,则互相猜忌,互相攻伐,演成欧洲大战,为人类的浩劫。
二、中国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其不善的原因,是为物欲所引诱,主张四海兄弟,世界大同,是为王道。
三、日本今后,当致力于中国文化,讲求道德,研究王道,千万不可再学习欧洲的军国主义,扰乱东亚。
他在台上侃侃陈述,希望以中国文化的道德主义拯救时弊,忧愤之心溢于言表。而对日本人日益膨胀的军国主义归之于西洋人的影响,提出警告。不幸他的警告,没有警醒日本人,却成了一种预言。日后的日本在军国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引火自焚,他的这一警告竟成了谶语。
不久,北京发生的那场政变,吹灭了千年帝王的最后一点火星,辜鸿铭在日本即刻得到消息,然而这已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他反复强调中国文化,并非忠于清王朝而已,他曾说过: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文明。
但毕竟他受了清皇的最后一道荣光,心中仍不免激起不小波澜,心中有几分酸涩,特别是深忧中国文明的前途,时局的纷扰,使他乐于在日本继续盘桓。没想到一生四处飘泊,到晚年仍捡起飘流作为良药,医治他对中国文明的期望而致的失望。远离中国,不论是苦涩,还是酸楚,终究可以安慰他心中的梦想,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远离中国毕竟可以使他再生起一种遥远的中国梦,一种在日本看到的新兴的中国梦,仿佛他早年梦想中的中国世界。
这一留下来,就是三年时间,四处发表演说,游览参观、考察日本的民情制度,对日本的看法,更持欣赏态度。
这年十一月,辜鸿铭应在台湾的远亲辜显荣的邀请,来台游历,辜耀星负责他的食宿一切费用。
早在二十四年前,章炳麟来过台湾。十四年前,梁启超也来过台湾。而此时台湾已在日本人统治下达三十一年之久了,到处弥漫着日本气息,日本人刻意使台湾殖民化,看来已收到不小效果。台湾人民抗日本的武力抗争早已被镇压下去。但此时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民族自主的政治思潮开始萌芽,特别是受了五四运动成功的刺激,寂静而毫无声息的台湾文学界,也正有一场翻天覆地的“新旧文学之争”。
辜鸿铭拖着辫子,不远千里来台,正当此际,比章炳麟、梁启超来台更受到台湾各界的注目。一到台湾后,辜鸿铭即马不停蹄,四处演讲,大肆宣扬孔孟之道和他的中国文化救世说,又成为台湾新旧文学之争中两派交攻的目标,既受到热烈欢迎,又受到猛烈攻击。
欢迎赞赏者在报上著文吹捧,其中有连雅堂在《台湾诗荟》上发表一篇文章,称:“辜鸿铭先生此次来台,颇多讲演,而其论断,多中肯语。如引学而不思刚罔,思而不学则殆二语,谓今之旧学者,大都学而不思,而新学者又思而不学。又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义。可为治国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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