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即站立一旁,不,他是站在真命天子的身旁,他想象中天子的威严和光辉熏晕了他,令他不敢仰视天子的风范,脑子里一片空白。溥仪问他什么,他就机械地回答什么。在最后一位生杀予夺的君王面前,他是失了自己的理智了。日后,他总记不起此次面见皇上谈了些什么,仿佛只记得一片辉煌,时浓时淡地笼罩着他。一会儿是往昔帝王的荣光,一会儿是天朝暗淡的暮气,终归一腔悲喜交加。
谈了不久,溥仪带他去见自己的英文老师庄士敦,一起共进午餐。辜鸿铭忐忑不安地跟在皇上背后,数分钟后到了养性斋,庄士敦的休息室。庄士敦即刻发现,这位年迈体衰的坚贞忠臣对此次见驾,不知如何感想才好。当吃饭时,他仍然敬畏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以至曾同他见过面的庄士敦也感到吃惊。天不怕地不怕的辜鸿铭居然会如此拘谨,即使皇上那种朝气蓬勃的精神和不拘礼节的高兴劲儿也难以拨动他那敏感的心弦。
虽然如此,辜鸿铭仍将这次沐浴天恩牢记在心,至死不忘。
事隔不久,一阵意想不到的风暴将大清王朝的小朝廷彻底卷入了沉沉黑夜中。
1924年中国再次发生了内战,战火首先在江浙点燃,浙江的卢永祥和江苏的齐燮元大打出手。支持卢永祥的奉系军阀张怍霖以为时机已到,是为他两年前败回东北雪耻的时候了。胡匪出身的张大帅时刻准备入关。而齐燮元盟友吴佩孚也正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出兵北方,统一中国。
吴佩孚带领他的讨伐军来到北方,他夸口说在一个月内打到沈阳。就在九、十月间,山海关附近成了军事专家们重新修定民国的大战场。紫禁城里的人们对此时战争并无忧虑,继续深藏于九重宫阙之中。
十月初,吴佩孚率领大军直逼满洲大门——山海关。吴佩孚极为乐观,胜利攻入沈阳似乎指日可待。吴佩孚命令冯玉祥带领军队驻守古北口,这里是双方交战的一个战略要地,以防张作霖侧面出击。吴佩孚这一谋略并无什么差错,只是选派基督将军冯玉祥负此重任铸成了他一生中代价最昂贵的大错。
请看看这三位——张作霖、吴佩孚、冯玉祥的履历表,就可以看出三人代表着多么独特的民国军事专家世界。
张作霖(1875—1928)北洋军阀奉系首领,字雨亭,奉天(辽宁)海城人,早年曾做过马贼,杀人越货。1902年日俄战争中,先后充当俄国、日本的间谍,后投靠袁世凯的党羽张锡銮,1906年任东北巡防军前路统领。1911年任奉天国民保安会军事部副部长。袁世凯窃国后,投奔袁,历任师长,巡按使,督导兼省长等职。1919年在日本支持下,控制整个东北成为奉系军阀首领。1920年助直倒皖,与直系共持北京政府。1924年击败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控制北洋政府。1926年称安国军总司令、安国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宣言反共讨赤,于1927年枪杀共产党人李大钊等。1928年败退关外。后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吴佩孚(1873—1939)直系首领。字子玉,山东蓬莱人。清末秀才。为生活所迫投军,1906年任北洋军第三镇曹锟部管带。1917年任师长,1922年直奉战争后,先后任两湖巡阅使、直鲁豫三省巡阅副使。1923年镇压铁路工人运动。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败。1926年又和张作霖联合,进攻冯玉祥部国民军。同年被北伐军击垮,逃四川。九一八事变后,伏居北京。
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安徽荣县人。早年投军,北洋军阀时期曾任陆军旅长、师长和督军等职。1924 年发动北京政变,改所部为国民军,自任总司令。1926年9月当国民革命军进抵武汉,率部于五原誓师,宣布参加国民党。1927年任国民党第二集团军司令。后发动中原大战,反对蒋介石。1946年出国考察水利,死于回国途中。
冯玉祥接到驻守古北口的命令后,于10月1日赶到古北口,心怨吴佩孚,同时又实力强大,却不管吴佩孚前线吃紧,坐观战局。10月21日,当吴佩孚正准备沈阳庆功时,冯玉祥命令部队强行军,以昼夜200公里的行军速度,开回北京城。22日夜进入北京城。吴佩孚受此一击,一蹶不振。
冯玉祥控制北京城后,十月二十六日,提出建国大纲的五条件,称:民国以还,十有三年。干戈扰攘,迄无已时。祸国祸民,莫知所届。推原祸始,不在法文之未备,而在道德之沦亡。大位可窃,名器可滥。贿赂公行,毫无顾忌。借法要挟,树党自肥。天良丧尽,纲纪荡然。以故革命而乱,复辟而乱,护国护法而乱,制宪亦乱……
如此这般指陈民国以来十三年的混乱,也是在军阀的电文上看惯了的。冯玉祥不同的是,自称武人,不谙治国,敦请孙中山先生北上,商讨时局。同时,很快组成一个摄政内阁。冯玉祥认为,在中华民国的领土内,甚至在首都,还有前清皇帝的小朝廷存在着,这不仅是个不合理的奇怪现象,而且给国人以至外国的许多野心家一个企图利用的旗号,主张彻底解决这种畸形现象,乘机除去这一污点,为民国除去一个后患。十一月四日通过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其主要内容是:
一、大清宣统皇帝,即日废除皇帝尊号,享有中华民国国民法律上之权利与义务。
二、……
三、清室即移出紫禁城,自由选择住所,民国政府负责保护。
四、清室社稷之祭祀等项,民国政府设法处理之。
五、清室私产仍归私有,一切公产国民政府没收之。
五日,溥仪被逐出紫禁城,交出玉玺,溥仪躲进了使馆区。
大清皇室终于从紫禁城消失了,仍维持着一个皇帝尊号的溥仪,这次彻底被剥下最后一道皇帝的装饰,数千年的王朝时代终于是沉入暗夜中去了。这场看来有些突然、却又是命定的结局,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以至于一些本主张变革的人也深感不平。
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革命先锋胡适,也同情起宣统皇帝溥仪来。曾在1922年5月、1924年3月,两次入宫面见溥仪的胡适,自有他的看法。他认为,对待清室的优待条件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可以修正,可以废止,但乘人之危,以强暴行之,真是民国史上一件最不名誉的事。胡适此言招来一班老友斥责。
然而,基督将军冯玉祥的一场旋风,确确实实吹灭了千年明亮的帝王灯。大清王朝在民国后苟延残喘了十三年,终于是完全消失了,退入历史的陈列馆中,成了永恒的一段凝固的风景。在紫禁城的大殿上,在金水桥上,在红墙碧瓦的威严神色上,在那高高的龙桥上……讲述着一段帝王的传奇。凝固,凝固得让人生疑,以至于在这片凝固的风景上,至今还在流传着许多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故事……
帝王之灯确实该灭了。为点燃这盏灯,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这盏灯的阴影中,又有多少权力的血腥,宫闱秽史;多少深处后宫终年、甚至一生都见不了皇帝的怨女,只有终日甚至终生面对着被阉这一事实的宦官,而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物,又制造了多少扭曲的悲剧……如果纂写一部《帝王灯》,也许从“始皇帝”到“宣统”,该是顺理成章的谢幕时刻了。从开“始”到宣布大“统”,这灯是到头了。甚至于在帝国的末年,皇帝已没有能力为帝国布下龙种,同治、光绪、宣统,已经是不育的真龙,是该结束了。
帝王的梦虽然结束,登台的却是遍地土皇帝,成千上万个左手拿印把子、右手拿枪杆子的无冕帝王出现了,他们比起正经八百坐龙廷的帝王更荒淫、奢侈、无耻、残酷、恶毒、下流……直到1949年中国共产党才彻底收拾了这块酝酿皇帝梦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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