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同在外务部任职的梁敦彦前来拜访(梁敦彦,1909年3月入外务部),这两位追随张之洞多年的幕僚,虽同到京师外务部任职,毕竟是很少畅谈的机会。现在,张之洞已死。两人一见,唏嘘不已,辜鸿铭即邀之入座,命人奉上茶来。梁敦彦端起茶碗,轻啜一下,即叹道:“汤生兄,现在香帅已去,朝中诸公,碌碌无为,天下大势,不可为啊!听说你正在著文追念香帅,可否让我先睹为快?”
辜鸿铭亦神色黯然,应道:“崧生(梁敦彦字)兄,数年前,你我同随香帅来京,一阵畅谈,至今思之,令人有沧桑之感,我拟草文追忆香帅。却未成篇,如果写好,一定让兄先睹为快。”
“那么,汤生兄,可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么?”
辜鸿铭道:“这时节,你想听哪一方面的呢?千头万绪,我也说不清啊!”
“就说说香帅这几年的政绩吧!”
“要说香帅出任封疆大吏以来,讲求最多、用力最勤的要数洋务、新政和最近的宪政了。这得从头说起,我中国自咸同以来,经粤匪、捻匪搅乱。内虚外感,列强环伺,经至迭乘,就像一个百病丛生的病人,令医道高手也不知从何着手。一开始,却有一位时髦郎中,湘乡曾姓者(曾国藩),开出一个处方,叫洋务清火汤,服了若干剂。不见起色。甲午一战。症候突变,来势凶猛,有儒医南皮张姓者(张之洞),另外开一处方,叫新政补元汤,药性燥烈,服之恐生巨变,因就原方,略加删减,美其名日宪政和平调胃汤。自服此剂后,不仅没有见到转机,病却愈发凶了,势至今日,恐怕非别拟良方不可了。”
辜鸿铭深处沉郁之中,今有人畅谈,正可一泄胸中郁闷,即口才滔滔,舌辩不绝,大谈特谈。梁敦彦接着话头问道:“似兄这样说来,又有何良方?”
“现在天下,已是不可收拾之局,良方暂且不说,只说此时时局,便可知问题所在了。”
说到这里,遂抽出一支一生酷爱的埃及香烟,点上,深吸一口,不等梁敦彦问话,即在轻烟缕缕中继续说道:“现在时局,即如这缕缕轻烟,只待风一吹到,即会大变。若无劲风。也会袅袅散去,不依人力啊!你看朝中诸公,哪有一点国治民兴气象。想当初,厩焚,孔子退朝即问:伤人乎?不问伤马没有。现在地方上一有事变,朝中上下衮衮诸公,莫不函电交驰,函问日:伤羊乎?不问民之死活。可叹啊!其实,当今天下,外人为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下百姓无不思乱。而百姓所以思乱,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饿,一是怨。想一时不使百姓挨饿,谈何容易!因此入手办法,当在先使百姓不怨。百姓之所以饿,是由于新政造成的;而百姓怨恨,则并非新政所造成。百姓并不怨新政,怨的是主持新政的衮衮诸公而已,这些人只将新政认作进身之阶,怎么得了啊!”
言罢不胜感叹,喝了口茶,接着说:“似这等诸公立于朝廷之上,个个只是争官做的,厚颜无耻,上下皆以顽钝无耻为有度,以模棱两可为适宜,不学无术以自是其愚,植党干没以自神其智,此真乃患得患失的一群鄙夫,全都足以亡人家国。用这些人,不要说新政,就是比新政好上千万倍,必然也只落得民怨沸腾,朝廷衰微。”
梁敦彦听得心寒,想换个话题,问他:“地方大员如能体恤民情,岂不也能惠及一方?”
“不然,不然。天下已如此,岂是一二督抚可为,记得当初香帅督湖广时,曾大兴新政,香帅欲使地方上报土产矿物,以宜开采。有一县官,急欲以邑中所有树木茶纸三属,据实上报。其幕僚劝他道,只须将些土产中种种玩物报上去应付了事,千万不可将地方上一应物产矿产全报上去,否则,考察大员纷纷来到,求所以改良方,一时迎来送往,不吃平你这一方才怪。如此上下敷衍、欺瞒,只为自己口袋,哪有一丝为苍生之念?
“而今日大人诸公,无不深通孔子精髓,君子有三畏,我以为他们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学生,以奴才待下属。当今各省城镇市以及通衢大道,遍布警察巡逻,岂不是以匪待百姓么!当今官学堂学生之功课,与犯人做苦工有甚么差别,同一苦字而已!至于大人待属下一节,当今在官场者,谁有不知,何必我说。只不知朝廷设州县官,是为民作父母,还是为督府作奴才?”梁敦彦听了心下大为佩服,再问道:“难道真连一两个能称道的都找不到吗?”
“唉,这一帮大小臣工,只认得争官做,只认得搜刮来的银子,即使有一二大臣,也只是见识短浅,说起来也没有多大建树。同光以来,数得上的也不过几位,曾文正公,算得上是大臣,我们香帅,一介儒臣,李文忠(李鸿章),只算个功臣。三公论道,是儒臣的本分,统筹天下安危大计,行政得失,是大臣的本领,因循时势制定时宜,是功臣的能耐。没有大臣就没有政治,没有儒臣就没有教化。政治之有无,关系国家兴亡;教化之有无,关系人类存在,况且,无教化之政治等于没有政治。而这几位也是徒知皮毛,以为西洋人之所以强盛,随意欺侮我中国,不过是有铁舰枪炮,至于他们的学术制度文物,则不予过问,真是不可救药。记得以前我曾与你说过西洋剧院情形,那才是教化之国的气象啊!以那洋正心诚意的民众来经邦定国,何所不能呢!
“香帅终日以维持名教为己任,他之效西法,只是为富强,而他的志向却又不在富强,是想借富强以保中国,保中国即所以保名教。香帅既想行有教之政,又想图财用讲富强,所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怎么能够兼行二者之道呢!”在这大清帝国将烟消云散之际,辜鸿铭已经看到了张之洞的失败,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张之洞的心理上的矛盾,既要富国强兵,又要找借口,最后遮遮掩掩弄成个四不象,张之洞的新政、宪政必然归于空谈。张之洞要诊治的病人——大清王朝——已汤药不进了,像张之洞这样的努力,只是令人生敬佩之心而已。
不知不觉两人又从傍晚聊到深夜。现在已是深秋季节,窗外又飘起细雪,窗内两人仍是在如豆灯光下坐谈。炭火仍生着,暖烘烘地令人似睡非睡,与数年前的一幕多么相似啊!那时两人纵谈天下,臧否人物,意气横生。数年后的今日,却是举国一片疲怠欲死模样。比起数年前的景象更令人伤感。整个朝廷都似乎在暖烘烘的炉火旁昏睡,不知一场飓风即要吹到。
两人虽然已很疲倦,却了无睡意。辜鸿铭即对梁敦彦说道:“今晚,咱们索性再来个彻底长谈,你也不必走了。想来吹了半日,肚皮也饿了。我已命人准备了酒菜,咱们边喝边聊,定可驱驱寒气。”
当下遂命人将酒菜摆上来,两人先喝了杯酒,辜鸿铭开口又说道:“崧生兄,香帅的一件本领,我是比较佩服的。”
“哪一件?”
“香帅当年亟力为国图富强,但过世后,债务累累,不能清偿,一家大小八十余口,几乎无以为生。每一思之,即令我黯然神伤。”
两人一阵叹息,接着辜鸿铭大声说:“身本国末,一国之人皆穷而国家能富强的,从来就没有过。中国今日不求富强则已,若要求富强,则必用袁世凯辈,盖袁世凯辈欲富其国,必先谋其身,此所谓以身作则。”
梁敦彦听得绝倒,二人相与大笑,辜鸿铭忽告诉他说:“这袁世凯是一个贱种。”
梁敦彦听他如此一说,心下一愣,颇为疑惑,袁世凯家世不是还不错吗?即问道:“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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