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氛围中度过的。充满童稚梦幻的他,常常被父亲领到供奉着祖先牌位的大案前,按时祭拜。案上摆着水果、猪头,水酒一杯,恭恭敬敬地点上香,然后鸿德、鸿铭哥儿俩便遵命跪倒地上,叩下头去,再接受父亲的告诫:“我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不论我们身在何处,千万别忘了那里是我们祖先的家园。”
年幼的辜鸿铭总是用疑惑的眼睛盯着案上的牌位,对于他来说,这是太严肃、太深奥的问题,远比不上树上的鸟儿、水中的游鱼、沙滩上细沙堆成的转瞬即毁的堡垒有趣。对他来说,祖国,太遥远了,甚至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星星虽然微渺、倒还能看见。
反倒在他敏锐的心灵里,留下的是南洋华人和土著的卑下,什么都是白人说了算。对此他的父亲却不能给他答案。在母亲和布朗先生的口中,世界又是别一番模样,更广阔,更具吸引力。颇有学问的母亲,对他的好奇心总是尽量满足,使他小小的脑袋瓜里充满了东方的神秘和西洋的瑰丽。
也许是那个遥远的祖国之梦太神秘了。日后,在西洋世界丰满了羽翼的辜鸿铭,渴望着追逐这一美丽的梦幻。
少年时代的辜鸿铭除了孩子们喜欢的一切游戏外,布朗先生的书房充满了更美妙的魅力。他总是一个人躲到里面,似解非解,参禅似地阅读。他知道了莎士比亚、培根、弥尔顿……,然而。在这个深思明辨的知识海洋里,他能理解的太少了,幸好有布朗先生的帮助。
不过,英国人从颇为寒冷的地方来到这片酷热茂密的热带丛林中,总是把这里弄成一个古怪的殖民地。他们试图在赤道附近营造出一个英格兰。他们把英国佬的生活方式也带到这个热带地方来了:午餐时穿上燕尾服;英王的生日也要隆重游行庆祝;人们穿着紧绷绷的白裤子和束腰半长外衣,钉着镀金扣子,登着黑高统靴,戡着钢盔帽。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英国绅士总是兴致很高,信心十足,建起了狩猎俱乐部,带来的英国猎犬,受不了这种热天气,终日待在俱乐部里,陪着主人喝威士忌。刚喝下去又随汗水淌了出来。实在没什么可猎,也猎不了,俱乐部却照开着。
三十余年以后,法国伟大的印象派画家高更来到南太平洋酷热的小岛上,拿起他的油彩和画笔,他画下了肥硕、烦燥和宁静得窒息、却又温馨的南洋世界。恰如他画中那幅《死神》,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女,丰腴、强健,斜躺在沉静、麻木的正午床上……在他笔下的世界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声音,一切都很和谐,一切都容易滋长。
二十世纪初,英国大作家毛姆来到辜鸿铭出生的小岛时,他正好看到那些百无聊赖的绅士们正在俱乐部中喝威士忌。英国出版的《泰晤士报》要六个星期以后才能看到。他发觉,这些英国人试图在这里重建一个英格兰,他们错了。搜罗遗闻的毛姆看到,在这片热气逼人、狂躁不安而又寂寞无趣的地方,他们是太寂寞了。正儿八经的英国夫妇一到这里定居,就不正经起来。通奸、私奔比比皆是。立法委员到处拈花惹草;男爵带着中国富商的妹妹私奔;而一对法国兄妹在这里闹出乱伦的案件来。不过,他强调,大多数人都是普通的人,满足于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善良的、正直的、正常的人。
1867年,布朗夫妇思谋着返回苏格兰,虽然这里的生活在许多方面比英国更好,但久离了故乡的人,总觉得故乡更美,何况两人有些腻味这里的生活和气候了。他们还有个想法,带聪颖的义子辜鸿铭同去苏格兰。在那里,把这孩子好好培养一番。于是,他们把这一决定告诉了辜紫云:“我们夫妻二人决定回英国去,我们已有些腻味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了,何况又已多年未回英国。我们希望你能答应我们,帮助照料这个橡胶园。另外,我们准备带鸿铭一起走,希望你能同意。”
辜紫云闻言,喜不自胜,他深知现在的英国早已不再是蛮夷之邦,而是力量、信心和威严的象征,财富和地位的保证。他完全满意这样的安排,如果能在西洋人那里学得一身本领,那对他儿子的前途一定会有不小的帮助。当即点头应允,说:“布朗先生,你对我们全家的照拂,已让我们感激不尽。现在又要将犬子带在身边,实在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有你照拂犬子,我是百分之百的放心。只希望犬子不辜负先生的美意才好。”
布朗先生早打算好了:“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看这孩子天资不凡,在这里呆下去,对他不会有太大的好处。你把他交给我,由我来负责他的教育,等到他的天资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能力。学有所成,那时,我再送他回来,还给你们。”
一切谈妥,年方十岁的辜鸿铭就要随义父布朗先生前往英国,开始飘泊四方的生涯了。
这一年,正当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
此时的大清早已被西洋人的枪炮打得遍体鳞伤,不仅是暮气沉沉,简直是令人沮丧。虚弱的大清帝国在1840年,面对英国人强横的单打独斗,被无所顾忌的英国人教训了一次。看来,马嘎尔尼的预言很快就要成为现实,输不起的天朝上国。将拿什么来对付西洋人呢?这一次英国人可不是为了礼仪,而是冲着鸦片,冲着鸦片背后滚滚的金银而来。
大清帝国的虚弱和自欺很快就表现出来,他们却仍然得意得很,洋人要钱,给他们,要做生意,让他们做好了,大清帝国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拿去了,还有亿万臣民可以搜刮,大清帝国最输不起的是面子——天朝上国的面子。洋人还是好打发的。紫禁城的官员们仍盛服等在皇宫大门外,等着帝国的脑袋——皇帝醒来。一切都是那么祥和。一晃,大清帝国又沉沉睡去。
可惜,十九世纪的世界已远非如此容易让人入睡,让入睡得开心。美国人已经开始羽翼丰满,山姆大叔的鹰急欲高飞,加入传播资本主义文明的行列。疲倦的法国人,经过了一场大革命,拿破仑皇帝要把他的臣民们送上欧洲大舞台,虽然功亏一篑,但他左手拿出的法典,却把金钱的种子撒到四面八方,法国人也盯住了天朝上国的口袋,随时准备动手。俄罗斯帝国更是如狼似虎。第一炮,英国人没有把大清帝国轰醒,却震醒了一位落泊的书生——洪秀全,掀起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对抗,满清世界的内脏被搅得七零八落,纷纷错位,难以辨认,却仍在沉睡。
第二炮,紧接着,英国人和法国人狼狈为奸,对着大清帝国,狠狠地放了出来,掀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天朝的官员们早已习惯于练嘴皮子工夫,两广总督叶名琛宣称:不战不走,不和不降。后来他被英国人拿获,关到印度,客死异乡。紧接着英、法联军攻进北京城,洗劫了大清王朝的首都,毁了“万园之园”的圆明园。
辜鸿铭却不得不走了,他要去的地方,正是英国。此后十年间,日本伊藤博文和大名鼎鼎的严复也陆续来到英国,很有趣,也很令人感伤。令人深思的是,伊藤博文回日本后,领导日本,走向富强之路,甲午一战,打掉了天朝的最后一颗门牙。而严复穷无所之,立论抒发自己的见解。辜鸿铭则成了不屈不挠的批评者,中国文化的捍卫暂。此是后话。
临行前,辜紫云在祖先的牌位前,摆上供品,焚上香,让辜鸿铭拜倒在地,告诫他:“不论际走到哪里,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
还指着他脑后的辫子,说:“有两件事我要叮嘱你,第一,你不可信耶稣教。第二,你不可剪辫子。”辜鸿铭似懂非懂,却牢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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