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即元宵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
据说在西汉初期,周勃、陈平戡平了诸吕之乱,汉文帝登极这天正是正月十五,颁旨让举国欢庆,君民同乐。宫内张灯结彩,民间也挂花灯。因正月为一元复始,又称元月,夜又称宵,故称元宵节。
到了唐代,特别是贞观、开元盛世之时,政治清明,经济繁荣,老百姓安居乐业。皇帝也较开明,每逢元宵节,便把宫中花灯搬到大街上展示,并且亲临观赏,与民同乐。唐玄宗李隆基就曾命人制作了一盏高一百五十尺的彩灯,被人们称为灯楼。
皇帝一带头,皇亲国戚更是争相制灯炫耀。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别出心裁令人制作了“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立于高山之上。上元节点着,百里都可瞧见。
每逢上元节,皇帝还大宴群臣,酣歌漫舞,观赏百戏,彻夜游乐。长安城平日戒备森严,每晚街鼓响后即行宵禁,不准闲杂人往来游走。但元宵前后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夜晚,长安城却大开宵禁,允许人们上街游玩,彻夜狂欢,尽情娱乐,直至天亮。所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长庆四年正月,穆宗因服金丹而亡,十五岁的太子李湛即位,是为敬宗。第二年正月,敬宗更年号为宝历元年。为了庆贺他登极理政,特诏二弟江王李涵回长安共度上元节。
李涵与李湛皆是十六岁的孩童,正是乐好游玩嬉戏的年龄,对元宵节的红火热闹备感新鲜好奇。李涵一进长安古城,便见满街红男绿女,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街道两边,花花绿绿,高悬低垂,挂满彩灯。真是:
九街百楼灯笼艳,罗绮满街尘土香。
待到夕阳西下,玉兔东升,敬宗同皇后嫔妃、文武大臣在宫娥彩女、太监内侍簇拥下出宫观灯。江王李涵、漳王李凑、安王李溶及最小的颖王李瀍众皇弟,陪伴着敬宗一起来到御街。但见:
灯分五彩耀极地,光似繁星缀夜天。
舞灯疾疾如流星,楼灯高高似月悬。
御街春树灯挂满,万盏千灯看不完。
一盏灯耗粟一石,犹是民间血泪钱。
李涵素好读《贞观政要》,想当日太宗皇帝喜俭约,恶奢纵,国势隆裕,民殷国富;看而今,“安史之乱”后,国库日虚,兄王却不知俭朴,一味奢华,长此以往,如何了得,不免为敬宗忧心。
李涵正在胡思乱想,只听敬宗高喊一声:“二弟!”一把扯过李涵的衣袖说:“你在川东荒蛮之地,难得见此花灯盛景。你看这满街花灯如何?”
此时满街花灯齐放,彩灯灿烂,如霞似锦,光彩夺目。一轮圆月正从东方徐徐升空,皎洁如镜,映得彩灯倍加辉煌。
李涵与敬宗并辔同行。看灯的百姓扶老携幼,熙熙攘攘,拥在马前,围在马后,欢欢喜喜,闹闹轰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观灯赏景看热闹,拥挤得李涵的马想快走也不行。他只好缓缓而行,随着敬宗的指点,观赏着名目繁多、样式奇巧的彩灯。
李涵入神地看着,专心致志地听着。突然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敬宗戛然而止,没声了。
李涵觉得奇怪,扭首一望,只见敬宗涎着脸呆呆地朝街东一家楼口望着。那楼口栏杆后站着几个浓妆艳服的妇人,月光灯影下更显得腰肢窈窕,桃脸生春,俊俏秀丽,妩媚动人。
李涵怕被百姓察觉,有失皇家礼仪,忙扯了扯敬宗衣袖,唤声:“皇兄,看灯!”
李涵这一扯,敬宗才缓过神来。忙掩饰说:“灯儿就是这些花样了,随为兄到飞龙殿看手搏去。”
一阵火铳鸣响,两队禁卫军开道,全副銮驾导引,三宫嫔妃和满朝文武相陪,敬宗同众皇弟又熙熙攘攘,嘈嘈哄哄,奔飞龙殿而去。
敬宗年岁虽小,游兴却极大。凡是玩的耍的热闹的游乐的他无所不爱,对手搏玩兴更甚,常常乐此不疲。
手搏,即后来的相扑,形似摔跤。敬宗在宫中常命太监玩手搏,有时他也加进去玩几手。太监与他相搏,多是诚惶诚恐,哪敢动真格摔他,只能虚与应付,常常被他摔得鼻青脸肿,甚至折骨断筋,叫苦连天。
他却以此为乐事,稍不如意,就(824)对太监鞭抽锤打。看到小太监哭爹喊妈、头破血流的痛苦状,他却高兴得哈哈大笑。
元宵节的手搏决斗,由枢密使王守澄和神策军中尉刘克明各自率自家训练的手搏力士对垒,场地设在飞龙殿内。
飞龙殿前已被围上栏杆,地面铺上猩红氍毹。两队力士早已装束停当,摩拳擦掌分立两头,神采奕奕,跃跃欲试。
李涵随敬宗来到飞龙殿,在手搏场上方的丹墀内依次就坐。他一眼便瞧见栏杆两侧各坐着一位衣饰华丽的大太监。
这两个宦官他都认识。那个年岁大点,脸似丝瓜瓤的中年汉子是王守澄;那个人高马大白净英俊的青年,便是当年被他当作礼物送给敬宗的“小刘子”刘克明。
那时敬宗还当着他的景王,景王、江王的府邸相距甚近,小哥俩经常在一起玩耍游戏。
有一天,李涵带来一个机灵漂亮的小男孩,球踢得非常好。景王夸赞了几句,李涵便把这小男孩当作礼物送给了景王,这小男孩就是刘克明。从此,刘克明便留在景王身边陪玩陪乐陪踢球。当景王登上皇帝宝座后,便把刘克明带进宫内,净身当了太监,仍服侍在敬宗左右。
王守澄和刘克明都是敬宗的心腹之臣,是朝中掌有实权炙手可热的宦官。他俩为了投敬宗之所好,豢养了一批手搏小太监,专供敬宗游戏取乐。
刘克明和王守澄见敬宗及诸王入座,便起身至丹墀前叩首问安。敬宗喜形于色,挥手让二人平身说:“二卿辛苦了,速命手搏上来。”
刘克明、王守澄领旨归位,吩咐决斗开始。只听锣声一响,两队中各走出一位手搏力士。
刘克明队的力士一律身穿黄色武士服,腰扎黄绸带。出场的力士名叫刘甲,乃河南嵩山人,生得膀阔腰圆,如同半截铁塔,功夫也十分了得。
王守澄队的力士一律身穿白色武士服,腰系白绸带。出场的力士名叫王霸,乃山东郓城人,身材伟岸,高大魁梧,拳脚功夫不在常人之下。
刘甲、王霸如同两只角斗的公牛,圆瞪透着凶光的眼睛,缓缓迈着步,一摇一摆地走到氍毹中央,强装着笑容抱拳一扬,算是行过见面礼。又听一声锣响,二人便奋臂上前,相互抓住臂膀,拉开了手搏架势。
这手搏却不准乱打乱动,只能紧紧抓住对方双臂扭拉摔甩,辅之以腿蹲头抵。只见刘甲、王霸二人旗鼓相当,互不相让,这边一扭,如风卷龙竹;那边一摔,似鹞抟苍鹰。进一步,摧石移山;转一圈,龙绕虎盘。一个想为刘氏争头彩,越搏越勇,势如猛虎下山岗;一个要给王家夺魁元,愈斗愈强,好似雄狮出山林。好一场恶战,直搏了半个时辰,不分胜输。
王霸自幼学过拳棍,又占着身高力猛的优势,他见久战不胜,一时性起,吼了一声,趁刘甲稍一分神,一个鲤鱼抱肚把刘甲狠狠摔在氍毹上。
“好!”台上台下围观的人群顿时喝起彩来。
争强好胜的刘甲顿时羞红了脸皮,他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扭住王霸双臂来了个泰山压顶,妄图凭借自己既肥又重的身子压倒王霸。哪料王霸手脚敏捷,两腿扎马一立,如同生根一般。刘甲运尽两臂之力,也未能推动王霸半步。而王霸又趁刘甲力运臂上、双脚失持之机,就势来了个五龙捧圣,竟把刘甲举离氍毹,重重摔在栏杆旁的青砖地面上。可怜刘甲侧身着地,只听“咔嚓”声响,左臂骨折筋伤,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摔得好!王公公胜了!王公公赢了!刘公公输了……”
由于刘克明平日专横跋扈,仗势欺人,人缘远不如老成持重的王守澄好,宫里人和围观百姓竟齐声欢呼起来。
“大胆!”刘克明恼羞成怒地从交椅上站起,指着王霸斥道,“手搏不过是为圣上取乐,你小子竟敢出手伤人,打奴欺主。来,给我教训教训这小子!”
刘克明身旁的手搏力士闻命一拥上前,扭住王霸按在栏杆上,挥起皮鞭乱抽乱打。
“住手!”王守澄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刘克明骂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这狗日的竟敢在我面前这般放肆,这还了得!来,给我打这狗日的!”
王守澄身边的白衣力士们也一拥而上,一个对一个地同刘克明的黄衣力士格斗起来,直打得尘土飞扬,栏杆折坏,桌倒椅歪,靴飞衣扯,哭爹喊娘,呼疼叫骂,乱成一片。
“皇兄!”李涵见状,惊惶失措地对敬宗说,“皇宫之内,成何体统!你快管管他们吧!”
此时,敬宗坐在正中黄缎绣墩上,一手搂着他宠爱的董淑妃,一手抓着面前桌案漆盘内的果干,一片一片地往董淑妃嘴里喂着。他见李涵少见多怪的样子,依旧乐呵呵地说:“随他们闹去吧!我们正好看个热闹。二弟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这……”李涵见宦官竟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狂妄,实在忍禁不住,霍然起立,走到栏杆边,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这威严一喊倒也管用,两队力士皆被喝定。他们不认识李涵,也不知此位王爷的来头,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手搏虽为游乐,但形如格斗,偶尔发生损伤也在所难免。岂能为此大打出手!既伤宫中和气又损皇家威严,成何体统!”李涵见众人都在静听他激愤而言,又慷慨激昂地说道,“既然伤了人,理应及时救护。你们──”他用手指了指黄衣力士们,“不去照看队友伤势如何,却在当今圣上面前混打一起,未免太过分了。说轻点,你们是藐视宫中法度;说重了,就是欺君犯上!”
“算了,算了!二弟何必小题大做。”敬宗依旧搂着董淑妃,满不在乎地劝阻着李涵。
老丞相裴度怕李涵收不了场,便趋前说道:“江王千岁说得在理,你们要洗耳恭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伤残人员抬回去!”
众黄衣力士齐望着刘克明,见刘克明没有发话,谁也不敢动。
“小刘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他们快把伤员抬下去!”李涵气咻咻地指着刘克明喝道。
“是,江王千岁!”刘克明此时肚子气得像鼓胀的蛤蟆,但碍于旧主人江王的面子,只好忍气吞声咽下一口恶气,向江王赔了个礼,转身朝黄队力士喝道:“还愣个啥?快抬上刘甲回府!”
黄队力士不敢怠慢,忙抬着刘甲乱哄哄而去。刘克明虽然不便发作,心里却暗暗记恨着李涵。
王守澄却对江王产生了莫名好感,侧身对身旁的宦官田务成说:“江王到底幼读诗书,知书达礼,且有胆有识,能主持公道,是个贤王。”
敬宗仍是不气不恼,不烦不燥,依然兴致勃勃,游兴不减。他放下董淑妃,走到李涵身旁劝道:“二弟,不必为臣下之事生气。走,随为兄到西市城隍庙看百戏杂耍去。”
李涵已经兴味索然,推辞道:“夜阑更深,为弟身体困倦,不如回宫安歇了吧。”
“也好,”敬宗犹自兴致高涨地说,“那就明天去吧。”
随后的几天,江王李涵又陪着敬宗,在城隍庙前观赏了百戏的扛竿、走索;到中和殿看敬宗和宫女们打马球;还同敬宗及众文武登上兴庆宫的勤政楼观赏了舞马和驯马表演。敬宗每看到精彩极致处,便袍袖一挥,高喊“看赏!”立时就有小黄门捧上一盘盘的黄金、银锭、宫绢、珠宝赏与百戏、舞马的表演者和打马球的优胜者。
李涵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躬身问前座的老丞相裴度:“游戏不过取乐,怎能赏赐恁多?”
裴度摇摇头苦笑道:“这还是少的,万岁但到兴酣心喜时,宫中的奇珍异宝都大把大把地往出赏呢!”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李涵又俯身轻声对裴度说,“老丞相何不劝劝皇兄,登基不久,还是力戒奢华为好。”
“唉!劝过,犹如秋风过耳,不顶用啊!”裴度只有叹息。
李涵回到藩邸,夜难成眠。他回想在京城短短的月余时日,目睹了兄王敬宗的奢华淫戏和宦官的专横无礼,心中甚为朝事担忧,决意同仇士良相商,不如早日归去,免遭牵连。
打马球的第二天,李涵便去皇宫辞行。他到勤政殿打问,说敬宗并未临朝。只好又到大明宫内去找,内侍告知,万岁还在御书房内。因是自家兄弟,李涵也未让宫人禀报,内侍也未拦阻,他径直步入后宫御书房。
方到门外,就听见房内传来嘻嘻哈哈、唧唧喳喳的男女相混的淫声浪笑。李涵皱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跨进门槛。
只见敬宗既未着冠也未系带,随随便便地坐在书案前的绣墩上,怀中正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宫女。宫女的前襟已被撕开,露出雪白酥胸。敬宗一只手搂在宫女脖颈后面,一只手却塞在宫女亵衣里抚摸玉乳,直逗得宫女手足乱动,“咯咯咯”笑个不住。
书案前站着一个高挑个的女郎,肤色白净如玉似雪,弯弯的细眉,微深的大眼,十分俊俏。上身衣裳已脱到一边,只剩胸前两个用金丝链系着的绣花乳扣,像两朵金花开在女郎前胸。女郎下身裙子也被脱去,只剩一条单绸裤。不知是怕羞还是天冷,女郎周身有些微微发抖。
敬宗正斜着色迷迷的双眼欣赏着女郎如凝脂玉雕的胴体,嘴里喊着:“脱,快脱!”
那女郎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深眼眶内的泪珠欲滴未滴;抖抖索索的双手握着裤带犹犹豫豫,解犹未解。
“脱!”敬宗又高喊了一声,宫女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
女郎无奈闭上秀目,双手一松,绸裤轻飘飘落下,两条白生生的玉腿呈现在敬宗面前,如新剥的葱白,如搓去嫩皮的柳枝,白得洁净,白得诱人。小腹下只剩小得可怜的一片遮羞布……
“哈哈……”敬宗浪声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笑得涎水直流,笑得手舞足蹈,竟把怀中宫女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幅不堪入目的荒淫图景使李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正欲转身离去,却被敬宗瞥见,忙喊道:“二弟!你来得正好,这是刘克明进献的波斯女,娇巧秀丽,就是同大唐女子不一样。你看,多长的双腿,多白的玉体,多娇美可爱呀!”
“再娇美可爱之物到这里也尽被玷污了。”李涵愤懑地低声发了句牢骚。毕竟有所顾忌,未敢怒形于色。
“甚么?”敬宗并未听清弄明李涵的话意,依旧劝说着李涵,“二弟,人生苦短,韶光无情,何不及时行乐,也不枉此生……”
“皇兄!”李涵只好强把火气压下,语重心长地劝道,“此言欠妥啊!父王把帝位传于你,是对你的信任。皇兄理应以国事为重,万不可着迷嬉戏而贻误朝政呀!”
“朝政自有文武大臣过问、内侍太监办理,朕才懒操那份心呢。”敬宗不以为然地说,“二弟,回一趟京不容易,多住几天,咱弟兄们再好好玩他几天。”
“皇兄,小弟涪州衙门内尚有待办急事,不能久停了,实在有负皇兄好意。弟欲明日启程南下,请兄皇恩准。”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玩也不会玩,乐也不会乐。一辈子没出息!”敬宗还理直气壮地数落着李涵。
敬宗又强留李涵多住了几天。在二月二龙抬头之日,李涵带着一腔不快、一腔忧国忧民之情离开长安回到涪州……
“千岁,请用茶!”程道长命道童献上二道茶,恭恭敬敬跪呈于李涵面前。
“噢,呵呵……,多谢道长。”李涵猛被惊醒,思绪方从长安飞回青城。
“千岁,你在沉思什么?好像有点……”程道长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有点心不在焉。”
“唉!”李涵叹口气,如实对道长说,“我想起在长安时亲眼目睹皇兄的荒淫失政。所作所为,正如道长所言,难免心中替皇兄担忧啊!”
“江山乃天下之江山,社稷乃百姓之社稷,当由贤明圣君治之。昏庸者理应让于贤者,无能者理应让于有为者。”程道长话语激昂,不由站起身来,对李涵道,“千岁,请随贫道到观后芙蓉园一观,管教千岁顿悟禅机。”
“道长请!”
江王几个便随程道长来到道观后面的芙蓉园。程道长步幽径,拨花枝,把众人引到了一株枯树跟前,让众人细察细看。
李涵、仇士良、马元仲三人近前细看,见是一棵枝干如铁的千年古柏,可惜树身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足可藏人。年长日久,缝里积满泥土。巧的是土内偏落入一粒槐树籽,得雨露滋润,竟生根发芽,在柏树腹中蓬勃生长,如今已傲然挺立于古柏枯干之中,枝繁叶茂,碧绿青翠,主干已有茶杯之粗细。
“此乃本观一景也,人称‘柏抱槐’。”程道长抚着长长的银须含笑问道,“面对此树的生与死、枯与荣,千岁可悟出点什么?”
“后生可畏!”李涵脱口而出,随即又觉不确,摇摇头又说,“后来居上,或是优胜劣汰,荣必代枯……”
“妙,妙!”程道长点头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枯树空占地面,新苗便会替代它,即使未能占有地面,也要在它的腹心生根,在它的头顶扬眉吐翠。此柏虽历千年,高大古老,面对世间万物的新陈代谢、生死轮回也是无能为力呀!”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涵一眼,问道,“千岁以为如何?”
“妙,妙!”李涵也学着程道长的神色、语调,会心地笑着,赞道,“妙不可言呀!哈哈……”
“哈哈……”众人业已心领神会程道长之意,也附和着李涵齐声而笑……
青城山峰高峡险,林泉深秀,草木丰茂,清幽雅致的景色深深吸引着李涵,他在青城竟一直住到三月中旬。
每日除了游山玩水,赏景吟诗,便是与老僧、老道谈些佛法、道义,有些事理是他在书房难以读到,在藩府难以听到的。他处处感到新奇,听得很是虔诚认真,仿佛自己也成为释老之徒。
老谋深算的仇士良,心却不在山水之间,他已预感到京中早晚会出事,江王早晚会回朝辅政。只有江王进了皇宫,自己才会像王守澄、刘克明一样权倾朝堂。他生怕李涵迷恋山水,玩物丧志,便多次劝李涵回转涪州,静待相召。
每当仇士良劝李涵回归时,喜动好游的马元仲却在一旁撺掇说:“人说成渝地是南国大火炉,夏日着实难耐。难得老天爷怜悯天下生灵,造出这些明山秀水供人们避暑栖息。这青城天下幽远不及峨眉天下秀,千岁若在青城呆烦了,可到峨眉一游。峨眉山风光秀丽,幽雅清静,又是佛门净土,现在近在咫尺,咱们前去,一来可避盛夏之暑热,二来也可借宝刹幽静习读诗文。”
这些话正中李涵心怀,便满口应允。仇士良虽不愿意,但他还未达到主宰李涵行动的地步,只好无可奈何地随着江王一行前往峨眉山。
来到峨眉山已是初夏时分,他们攀登上崇岩柱天、气势磅礴的金顶,观红光耀眼的日出,看汹涌起伏的云海,赏浑然成环的七色彩虹,即人们常说的“佛光”奇观。
他们又穿过曲折险窄、崖壁高耸的天然奇景“一线天”,前往万年寺参禅礼佛。
正行之间,忽听隐隐传来“救命”之声,李涵对众人说:“快去看看,是什么人呼救。”
众人循声找去,只见山岩重重,古木森森,藤萝密布,不见人影。众人正纳闷,又听微弱的呼救声似从悬崖下传来。他们忙到崖前寻找,却见万丈悬崖峭壁上有一棵歪脖扭颈的大松树,松树枝上好像趴着一个人,喊声正是从那人口中传出。
“快,快把他救上来!”李涵着急地说。
“这……,少说也有数十丈深,如何个救法?”仇士良搓着双手为难地说。
“快去找绳子!”
“这般危急之事,岂容到别处找绳子呀!”
“嗐!千岁、公公不必为难。”马元仲笑嘻嘻地说,“这里就有现成的绳子。”
“在哪里?”李涵半信半疑地问。
“就在这里!”马元仲挥剑斩断一根茶杯粗的葛藤,边扯边说,“够不着再续,这里藤条多的是!”
“好,好!快,快!”李涵高兴地忙与众人扯起藤条,悠悠地垂下悬崖,垂向松树枝头。那人望见头上垂下一根藤条,如同上天吊下根救命索,忙伸手拉过藤条,牢牢系在腰上,双手抓住藤条,双脚夹紧,欲往上爬。
李涵喊声“拉!”众人七手八脚,硬是把那人扯上了崖顶。
好在那人伤势并不重,一上来便挣扎着要给众人叩头拜谢搭救之恩。李涵示意他勿动,让吴总管为他包扎伤口,并俯身向前,半嗔半怒地说:“你怎么恁地不小心,若不是松树拦住,怕早就粉身碎骨了。”
那人顿时双目含泪说:“老爷哪知,我是在林中张网扑雕。不料此雕凶猛非常,竟破网而出。我忙挥叉追赶,却忘了脚下悬崖,一步踏空,就……”
“你这人真是爱财不顾命!”仇士良愤愤说道,“一只雕能值几何,值得玩命么!”
“老爷错怪小人了!”那人又抽抽搭搭地说,“小人名唤薛春,乃峨眉县人氏,祖辈狩猎为生。只因当今圣上喜好玩乐,皇宫御苑建有雕、鹘、鹞、鹰、犬五坊,命各地每年贡献五坊珍禽。县令便命小人家里每年捕雕三只,少一只须以千两纹银顶补。小人家贫,哪有钱财,只能冒死捕雕。即使落崖而死,也只死我一人。若捕不足雕数,县令逼银抄家,那时恐怕我一家老小都难逃活命啊!”
“唔,原来是这样。”李涵又皱起忧思的眉头。
薛春见遇到同情自己遭遇的好心人,便忍不住含泪诉说着:“老爷不知,去年小人只捕得两只雕,县令便要罚小人一千两纹银。可怜小人家无隔夜之粮,穷得连老鼠都搬了家,哪有钱粮抵罚呀!可恨县令竟派来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把我妹妹抢去抵债……”
“岂有此理!”李涵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又急切问道,“你妹妹现在哪里?”
“谁知,钦差正好来巴蜀选美,县令便把我妹妹送进宫内,得了千两纹银赏钱。可怜我妹妹音讯全无,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日后我们回到京城也许能帮你打听打听。”李涵话音刚落,就听见仇士良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分明是嫌他又多事。
薛春闻言忙应道:“小妹名叫薛瑞珠,右耳后有颗黑痣。老爷若能找到小妹,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啊!”说着扑地又磕起头来。
“不必如此。”李涵挥手拦住薛春,又关切地问道,“那你今年捉了几只雕?”
“今年已捕交两只,还差一只。小人张网半月,空等了十五天,好容易今天网住一只,又被它挣脱,飞过深渊,不知飞向哪里去了。”薛春伤心地说,“小人还得在山中另行设网寻捕。若至腊月初八还交不了差,难免要抓我去做苦役。可怜我多病的老母,哭妹妹哭得瞎了眼睛,我要被抓走,他老人家的光景可怎么过呀……”说着又呜呜大哭起来。
“你们这里捕雕百姓有几家?”李涵又问。
“多着哩!有捕雕的,有捕鹰的。东家三只,西家五只,可把百姓害苦了……”
“皇家五坊哪用得了这么多禽兽?”
“老爷是个书生,不知官场内情。上面放个屁,下面就打声雷。上面要一只雕,到府上就加为十只,到县上就成了百只、千只。”
“唔?”李涵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反过来,上面赏千两纹银,到府上就成了五百,到县上就剩下十两,赶到百姓手中只有一、二两了。”薛春愤愤不平地说,“这就叫往上层层加码,往下层层剥皮。”
“难怪呀,难怪!”李涵同情地叹息着,命吴总管取出十两纹银交给薛春,说,“可惜我们也帮不了你的忙,这十两银子你拿回去买些柴米,暂度时日吧!”
“老爷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薛春接过银子泪流满面,扑倒在地磕着响头谢道,“小人回去定要告知老母,让她天天到万年寺焚香祈祷,愿佛保佑好人一生平安,福寿绵长!”
“快快回去,将养伤口去吧!”
薛春擦了擦眼泪,千恩万谢地下山去了。
“皇家五坊利少弊多,应在减撤之列。”李涵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众人而言。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轮不到咱们操这份心。”仇士良在旁不热不凉地说道,“走,上万年寺。”
一会儿便到了万年寺,可李涵早没了游寺的心情,耳边总响着捕雕汉子的哭声,眼前总闪着捕雕百姓的身影,心里总想着耳闻目睹的五坊扰民殃民之弊。众人见江王没了游兴,便草草转了几个大殿,走下山去,赶天黑时宿于山下报国寺内。
报国寺长老法名智月,中等身材,四十出头,浓眉大眼,特有精神。他知书达礼,喜好诗文,招待江王一行甚为谦恭有礼。
李涵索性公开身份。智月得知此乃有才有德的江王千岁,更为欢喜,照料服侍得更加周到热情。
花开花落,叶黄叶凋。不觉秋色已尽染峨眉。
仇士良又一次劝江王回府,马元仲却又一次拦阻鼓动说:“江王来川数年,未见巴蜀之雪。这峨眉雪可是一大景观,却又不易遇到。只有耐心等到三九寒冬,才会赏到峨眉雪景。”
李涵自出游以来,在庵观寺院同高僧、道长彻夜长谈,顿觉心头豁然开朗。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四大皆空,佛经上讲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都使他领悟到佛家、道家确实是块清净之地,远比污浊的尘世干净得多。
他确实有点参悟禅机,看透红尘,真想遁入空门静心修行。可他身为皇室王子,又有仇士良的干扰阻挠,出家、归隐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借马元仲的理由尽量在山中多呆些时日,多清静些时日,也算不负此行。
李涵主意拿定,立命吴总管回涪州,取来过冬寒衣和日用银两,不理会仇士良的唠叨,心坚意决地要在峨眉山赏雪越冬了。
人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可峨眉山直到十冬腊月还难见个雪片片。
“唉!看来此地下雪难呐。”仇士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连劝江王说,“不如回涪州,或到长安过年节。难道我们为了赏雪,守在这里过年不成?”
“回长安过年又有什么意思?”李涵不由想起陪敬宗度元宵的一连串不顺心不如意、让人烦心忧心悬心担心的事儿,心里甚为不快,又不想伤仇士良的面子,便转以商量的口吻说,“公公,我们难得到这里来一次,就让众人尽兴玩个够吧。听长老说,近日便可降雪,多的时日业已等过,岂在这几日。待雪一下咱就回,公公意下如何?”
仇士良见李涵如是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督促李涵闭户读书,借以打发时日,等着宝历二年隆冬这场姗姗来迟的峨眉雪……
有道是人忙天不忙,终究有一场。直到腊月十八日那天,天际的黑云白云灰云黄云混成团团烟雾,翻翻卷卷,舒舒展展,霎时铺满了晴空,淹没了山峰。
江王一行盼了一冬的雪花,如柳絮,如杨花,舞舞飞飞,洋洋洒洒降落人间。一会儿便白了山,白了树,白了天地,白了人间。寺内寺外的苍松翠柏顿时变成琼林玉树,宝殿法堂也如同玉雕银砌,整个峨眉山仿佛成了水晶世界。
面对大雪,李涵的兴致特别高。他头戴猩红镶毛风帽,身披黄缎貂皮大氅,同仇士良、马元仲及智月长老来到寺外赏雪。这个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农家必获好收成;那个讲,飞雪迎春,是个好兆头!众人正议论之时,一阵微风荡过,传来淡淡幽香。李涵惊喜地问:“是何花香?如此沁人肺腑!”
智月长老扯扯身上披的大红袈裟,答道:“是红梅飘香。”
“太好啦!腊月梅早开,明年春来早啊!”李涵感慨地说,“这里竟然还有梅花呀!”
“‘寒梅腊前破嫩蕊,暗香冷艳当爱惜。一路梅花看不赢,益州青城到峨眉。’这是前人留下咏蜀梅的诗,咱巴蜀宝地啥花没有啊!”智月得意地说道,“千岁,随贫僧踏雪赏梅一回吧!”
梅树就栽植在寺门两侧,如火的梅花在白雪映衬下更加红得娇艳,俏丽夺目。
智月兴致极高,边走边说:“贫僧素闻千岁能诗好文,眼前有雪,有梅,有色,有香,千岁何不吟诗一首,以志今日游兴之事。回头写在黄绢上,也为敝寺留下一帧千岁墨宝啊!”
“是啊!人常说,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千岁就即景吟首诗吧!”马元仲极力在旁怂恿着。
“千岁,你就吟一首吧!”众人也随声附和着。
“好,我就信口诌上一首,诸位不要见笑。”李涵抄手撩起大氅,在雪地上踱着方步苦思诗句。
“千岁莫非在作七步诗,那贫僧可要数数啦。”智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二、三、四……”
“久等雪花唤不来,雪花来时梅亦开……”
“真乃佳句,起首不凡呀!”智月乐得拊掌赞道,“请往下吟!”
“香飘……”
“千岁!”未待李涵飘字吟罢,忽见一位军士骑着红马如同一团烈火从雪道上滚来,待到李涵面前甩镫下马,扑跪在地,高声叫道:“千岁!大事不好了……”
“别急,别急,”李涵忙躬身扶起那军士,和善地说,“你是什么人?到此做甚?歇口气,慢慢说。”
“小人名叫余光,乃击球将军余应龙的家将,奉王公公和余将军之命,前来搬迎千岁还朝。”
“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为何调我还朝?”
“刘克明弑君犯上,万岁驾崩宫中。这伙逆贼要立绛王为君,王公公同裴老丞相决意拥戴千岁继承帝位,特派余将军前来召千岁回京。”
“余将军现在何地?”
“随后率兵即到。”余光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赶到涪州,闻听留守人说千岁人在峨眉,将军命我前来给千岁报讯,请千岁速速打点,今日即要启程,火速赶回京城!”
“阿弥陀佛!”仇士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双手合十,喃喃念道,“真的有这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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