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吴道士击节而论,这边皇太子李适应声击节,赞叹不已。只听那吴道人说:
“……若执著空无之论,往往流于诡辩空谈。昔者孔门弟子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有弟子问事鬼神者,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故那儒门孔圣,专论持家治国平天下,而不语怪力乱神……。
“即如那时下禅门遵奉的达摩梵僧,见宗徒言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应学莲花高洁,当弃淤泥之污浊;那达摩大和尚便云:污泥能生莲,也是好泥土。又见宗徒论空,生空死空,有空无空,假空真空,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无一不是空。说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之时,冷不防那达摩大师一个栗啄,顿时那光亮脑壳上鼓起青包!那宗徒正待发怒,那达摩大师一笑,便说道:既是一切皆空,痛从何出?那宗徒头上挨啄,心中却是服输。……遑论其他。
“即如本门道法,却不在空无之理上高谈阔论。每日专是持咒,画符,踏罡,步斗,导引,吐纳,服云气,却谷食,采百药,炼金丹,无一不是从有为法门上动手。乃至穿衣吃饭,皆合道法;行走坐卧,不离这个。即便静静一坐,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脐,安心火之炉,立肾水之鼎,文烹武炼,周天上下,妙合乾坤……自曙达暮,专炼卯酉;日中夜半,抽坎填离。人不远道,道自在人,哪有些许闲功,高谈阔论?却是枉费精神!”
这边吴道士愈说愈带劲,那边听讲的东宫太子连声称善,手舞足蹈。坐在皇太子前边的代宗却满腹狐疑:你说这有为如何如何,在家不是很好么?你又为何出家?那出家即是遁入空门,应该一切皆空,万法皆空。不思不欲,不见不闻,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苦集灭道。又何必从有字着手?
吴道士见代宗皇帝在特设的金座上,兀自不动,脸无表情,知道那代宗,显然是被不空和尚成天讲空,乃是执著于空无了。如若不是仆固怀恩诱虏犯京,把百高座讲经的佛事弄得尴尬至极,皇上怎容得我吴道士在此高谈有为?一边寻思,一边讲:
“……如若执著空无,未至化境,反被那空无所拘。贫道要问:此时肚饿,饥肠辘辘,你空无得起来么?还不如先饱了饥囊,如此心满意足,自是心中无事,空空如也。此时困倦至极,哈欠连天,却硬要无无,强打精神,行什么不倒翁之法,只恐睡魔难却呢!何不纳头睡他个酣声如雷,养足了精神,却不好行大道么?”
太子连连呼“好”,文武大臣们一齐乱哄。吴道士的一番“饥来吃饭困来眠”的话,却令代宗心生一计,想起前朝旧臣李泌,这回却要用那李泌的同道吴道士的有为大法,来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妙法,不愁他李泌不出山,助朕一臂之力呢。因此,竟以为得意,也鼓了一掌,喊了一声:“善哉!”群臣一听皇上称善,那称善喝彩的音量,陡然提高十倍,一时大内讲经堂中掌声如潮,喝彩声同雷鸣。
吴道人这一番有为法门的讲座,取得空前成功。代宗皇上口传圣旨,当即钦命吴道长入侍东宫,为太子诸王讲经。文武百官俱来行礼称贺。皇太子请求父皇,要吴道长再回终南山,将道长的一双孢子索性一同接来东宫,又口称吴道长为道师。代宗皇帝见皇太子一反寻常的高兴,便满口应承。喜得吴道士一反常态,竟也习起大臣见皇上的礼节,又是罗拜,又是三呼万岁,又是“谢主隆恩”。
待皇上起辇回宫,太子退出,百官贺毕陆续退去。吴道士不意堂妹夫窦参最后出来,也来贺喜。原来窦参自从入仕大理寺后,多设耳目,朝廷内外君臣上下的消息,倒也灵通。吴道人这番复出,为皇上皇太子和群臣讲经,机会何等难得。却不料皇上有规定,三品大员以上方可入座听讲。那窦参却不惜花重金,买通东宫卫士,这才捞了个临时补席,却比其他大臣正席矮了许多,又设在大殿最后面的角落里。那窦参俟皇上入座,太子入座,大臣入座,自己一入座,头却正对着前面大臣的屁股,也顾不得许多,还暗自庆幸手段高明,弄了一张补席呢。因此,在前台上高讲道法的吴道人,只看得见坐在高座上的皇上太子和大臣,哪里看得见后排角落里人家屁股下面的窦参呢?
窦参趁机将当年如何举荐舅兄的故事精短地说了几句,便把雪儿近况和喜得千金、爱子的乐事告与舅兄吴道长。又将今日听讲的恭维话,恭喜二位内侄的话,一并讲出。吴道长说,皇太子奉皇上之命赐宴东宫,专请道士一人,太子作陪,是太子事先讲好的。窦参才止住话。恰好太子詹事有请吴道长。吴道长向窦参一作揖,丢下一句“得空便当造访”的话,飘然而去。
再说代宗皇帝,乘辇回宫,便命一心腹宦官,捧了圣旨,急速往南岳衡山,去请李泌见旨回京。
那李泌就是前回窦参送二哥窦廷蕙时,凑巧遇见的那位李泌。李泌何许人也?却令代宗皇帝千思百计,想方设法要他回京呢?
李泌,字长源,少聪敏,博涉经史,尤其精通易经,善属文,工于诗,以王佑自负。玄宗名相张九龄、韦虚心、张廷圭都很器重他。李泌重操守,而又不喜拘束,耻于结交权贵以求仕进,又喜游历名山,与道师往来。天宝年中,在嵩山书论当世之务,使人面呈玄宗。玄宗召见,令待诏翰林,仍东宫供奉。偏偏杨国忠忌妒李泌的辩才学识,挖空心思,诬奏李泌曾写了一首讽刺时政的感遇诗,将其贬到蕲春郡安置。从此,李泌格外谨慎,潜遁于名山之中,做起隐士来,以求避祸全身。
不料安禄山反叛,肃宗即位,想起了老师李泌,于是派遣使臣,四处探寻李泌下落。恰好李泌冒难而来,肃宗大喜。李泌固辞官秩,肃宗以散官宠之,凡事皆问李泌,李泌做了个不是宰相的宰相。肃宗又命李泌做了元帅广平王(即代宗)军司马事。肃宗光复两京,在朝上称赞李泌:“上侍上皇,为朕师友,下判广平王行军,朕父子三人,资卿道义。”
这赞辞却招来一帮奸臣的嫉恨。中书令崔贺、倖臣李辅国,欲加害李泌。李泌嗅觉灵敏,万分恐惧,向肃宗乞求还骨衡山。肃宗无奈,便和东宫太子广平王李豫,送李泌辞京。在十里长亭,李泌被窦氏兄弟缠住,上书太上皇,这是前回旧话了。
李泌既已隐居衡山,代宗皇帝为何千思万想,要李泌前来呢?原来广平王性情本来懦弱,做了皇帝后,又被一帮悍臣奸官挟持,不能自作主张。阉竖有李辅国、程元振,后来又出了个鱼朝恩:宰辅大臣崔圆、元载、王缙之流,一味把持权柄,贪污纳贿,又与宦竖互相攻讦。加上四方藩镇时常作乱,回纥吐蕃,虎视眈眈。把个代宗皇帝弄得优柔寡断,整日忧心忡忡,甚至沉溺佛道空无之谈中,幻想度日。前时特设百高座,本欲借佛力取胜叛臣仆固怀恩,不料天不从人愿,反受下臣奚落,指桑骂槐。便又借吴道人平息纷争,不料吴道人讲出一大堆有为之法来,似乎有意与不空和尚对着干。心中虽是不以为然,但却从中受到启悟,以为得了妙计,便迫不及待,去请李泌出山,来助皇帝一臂之力。
却说李泌一见圣旨,不得不随使臣一起,应召至京。代宗复赐金紫,命李泌入相。李泌一再推辞,代宗无法,便赐命于蓬莱殿侧,专为李泌筑一书院,使李泌居住,遇有军国重事,无不亲往咨商。这些李泌都无不可。不料代宗一开始请李泌出山,复要行妙计。代宗以为要留李泌在身边,只得如此这般。
一日,代宗故意在李泌书院中滞留过午。李泌见皇上不走,也不便开口。却见宦官来到,后面一队宫女,却人人手捧杯盘碗盏,鱼贯而入。
李泌正要问皇上,却见代宗一笑,说:“朕的意思,是想请老师与朕一起御膳,如何?”见李泌面有难色,代宗又说:“李爱卿,你的同道吴道灌有个说法,说是饿了便吃,唤作有为法门,朕原以为万法皆空,吃等于不吃,不吃等于吃,却被你这同门吴道长提醒了:饿了就得吃。”
李泌固辞道:“圣上,山人一向不食荤腥,山人料想这御食之中,定有肉食之类……山人又不敢违抗圣命,望陛下体谅山人。”
代宗说:“朕此时饿了,料想爱卿亦饿了。既然爱卿饿了却不吃,看来那吴道长诓骗了朕哩,他却说什么饿了便吃。朕干脆也不吃了,还是行那无为之法罢。朕却要将那吴道长来问罪。要他说说有为法门,要他演示演示哩。”
李泌“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山人有违圣恩,山人愿吃愿吃!”李泌想,自己毕竟是俗家,而吴道灌已出家,皇上乃是冲着我李泌而来,我李泌岂能害吴道长。李泌实在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陪着代宗,吃肉喝酒起来。代宗见李泌皱着眉头味同嚼蜡的样子,不觉暗自好笑。
代宗皇帝得寸进尺,又如法炮制,逼素无妻子的李泌,强行为他娶了前朔方留后李讳甥女,并赐第安福里。不到一年,李泌便生得一子,取名为繁。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窦参,自听了舅兄一席话,仿佛觉得心中疑团,霍然顿释。就想用舅兄这套有为的方便法门,回去与雪儿好好谈谈。雪儿的心病,成了窦参的一个顾虑,但实在又找不到什么话去劝说她,想不到什么方法去解除雪儿的心病。不意今日重见舅兄,又听到他那一番精彩的演讲,觉得自己正是有病,自己的心病便是雪儿的心病,雪儿的心病便是自己的心病。何不干脆与妻子言明了,免得她整天疑神疑鬼,自己也免去了隐瞒之苦。弄得夫妻之间互相隐瞒,互相猜忌!再说,一旦事情被雪儿发觉,恐怕不好收拾,不如趁现在主动坦白,说不定可以得到雪儿的谅解,再说木已成舟,生米早已煮成熟饭呢?
回到家,窦参见雪儿躺着小憩,想不惊动她,便从碧云手里接过儿子景伯。小家伙闭着眼睛在睡,小脸粉嘟嘟的,那眉眼倒是像娘,而脸型像爹。窦参一看碧云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碧云。那碧云刚见面时是那么瘦小,不意今年忽如那花骨朵般全开了。从上到下,该凸起的地方凸起来了,该凹下去的地方凹下去了。竟如同一颗鲜嫩嫩的水蜜桃,快要熟透了。
碧云见窦参盯着自己,便把脸一红,说是去找兰儿。哪知碧云一说走,睡着的小家伙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雪儿也惊醒了。碧云慌忙来抱婴儿,窦参从未弄过小孩,儿子一哭,正急着无法,只得让碧云来抱。极少抱小孩的窦参,抱小孩的姿势很紧张,生怕一失手将小孩掉到地上,因此碧云来抱时,碧云双手已将景伯抱住了,窦参的一只手却在碧云胸部和婴儿之间,弄半天才抽出来,却不经意碰到碧云发育成熟的乳房,弄得两人都成了大花脸。
那边雪儿已起来,责备了碧云两句,见碧云红着脸,抱着婴儿,抖缩着到后厢房逗着玩去了。这才发现丈夫也红着脸。雪儿心中一阵酸醋,忍了忍,并未发作,却咳了起来。
窦参却眉飞色舞,讲起在东宫见到舅兄讲经说法的一节,见雪儿有些不耐烦,便把话说得简洁些。最后,窦参将话锋一转,说到自己和雪儿身上,窦参说:
“雪儿,你知道我这大理司直六品之职,是怎么来的吗?”一见雪儿将低着的头抬起来,窦参便鼓起勇气,先将那“宝应封爵”的故事讲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如何苦闷,如何失误,后来又发现再次被愚弄,窦参说:
“雪儿,你不明白我窦参当时的心情。雪儿,那桥陵重重地刺激了我,先是那李林甫、安禄山,现在又是李辅国,我窦参岂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想起我那故去的父亲,我不能容忍自己再次失误!我要从那桥陵的阴影中走出来!几年来,我拼死拼活!代人受过我窦参做过;励精图治,造福一方,我窦参也做到了;在那奉先县,除暴安良,威震一方,我窦参并非无能之辈!可是,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上面并不理睬我,并不把我的政绩放在眼里,我终于明白,他们高高在上,操纵着大权,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手里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窦参已是气愤不过,将那上朝回家未来得及脱的官服,呼啦啦脱了下来,往床上一丢,指着那做工精细的官服说:
“雪儿,你以为他们真的是论功行赏?他们真的是一群伯乐?国家栋梁?呸!那都是他娘的骗人的鬼话!雪儿,你想知道这六品中官是怎么来的吗?”见雪儿一脸诧异的神色,窦参觉得胸中那股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已经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是钱!是黄金!是白银!是珠宝!是首饰!是那人见人爱鬼见鬼服的钱!是元宝帮我窦参铺平了通向吏部,通向相府的路!是珠宝换得他们手中的笔,将我窦参的名字递了上去!是那上千匹的锦帛,才换来这一件锦袍官服!”
“相公,”雪儿又一阵急咳后,一脸镇定,“你说花了那么多钱,你那钱又是从何而来呢?”雪儿异乎寻常的镇定并没有引起窦参的警觉,窦参不知道,雪儿的镇定背后是万丈狂澜!那伪装的镇静,是那道早已抵挡不住汹涌狂澜的闸门。窦参若是明白雪儿的心境,便不会去捅开那道疲惫的闸门,以致闸毁堤倒,抱憾终身!
“雪儿!你真的不知道?那全是在蒲圻攒下的!全是人家的贺礼!有黄金两千两──雪儿!”窦参话未说完,忽见雪儿已玉倾山崩,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才慌了手脚,上前一把抱住雪儿,想把雪儿抱起来,不料雪儿却是那般的沉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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