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京城快马报来一大噩耗,肃宗皇帝驾崩!
窦氏兄弟大惊失色,太上皇驾崩不久,肃宗皇上又驾崩。不足一月之内,二皇驾崩,窦氏兄弟如何不惊?窦廷蕙泪流满面,窦参号啕痛哭。窦氏兄弟有赖二位皇帝提拔和庇佑,才得以进入仕途,而今二位皇上连续归去,如何不悲?
当下,窦廷蕙在灵堂中又供上肃宗皇帝的牌位。窦参穿上孝服,在二帝灵位前长跪不起,用一个又一个的响头,表达内心的悲痛。想起当年太上皇念及皇亲,宁可挨天下人的骂也决计保全自己的情景;想起初任万年尉面觐太上皇和皇上,二帝感叹时命的情景,如在昨天,窦参悲不自胜,一边磕头一边痛哭。兄弟二人如丧考妣,守了一夜的灵牌。
窦参第二天便回到漕运码头,吏部督办一应大小官员,平民百姓,都身着孝服。窦参所率船队一夜皆白,人人脸色悲戚而严峻,似乎预感到朝廷中皇宫里有特别的变故。史朝义的叛乱仍未平复,人们对大唐前途忧心忡忡。窦参身着重孝,浑身缟素,显示出他与皇室非同一般的关系。吏部督办已多方打听到这位年轻的县令非常的经历、特殊的身份、杰出的才干和初露端倪的良好政绩。
一个初出道的县令,将一方小县,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像模像样的船队,又抢在其他大县、富县、名县、近县的前头,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窦参和他的船队,给督办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致他在向吏部尚书刘晏大人汇报时,不仅把窦参的功劳摆在首要位置,而且极力举荐窦参的才能堪当重用。
叛首史朝义趁唐室二皇驾崩、朝中大乱之机,频频向二京及漕运北线派兵,轮番攻袭。漕运北段干渠,有的又重新落入叛军手中。史朝义企图掐断刘晏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漕运动脉,加紧围攻运河北段沿线的重镇,并飞兵偷袭漕运船只,漕运沿线频频告急。
窦参船队的大船在扬州即卸下物资调头回去,小船也只勉强到徐州,而从徐州到洛阳的运河干渠,长年失修,河道变窄,只能换上官军更小的船只,且运输途中随时都会遭到叛军偷袭,所有州县漕运船只在此全部卸货,调转船头,打道回府。
窦参却在扬州将船歇住,派能干差吏到官肆中购得大量盐、陶瓷和苏杭丝绸、手工艺品、农器用具、优良稻种等,足足装满了三十条小船,向督办及扬州官员、二哥一家告别后,扯起风帆,满载而归。那督办越发佩服年轻县令的经商头脑、农桑意识和办事才能,又在准备再回京时面呈给刘晏大人的功劳簿上,记上一笔:利用漕运返航之便,组织官商,互通有余,利国利民,官商受益!
果然不出窦参所料,两个月后,即代宗即位的宝应元年(762)七月,一道圣旨直下蒲圻:窦参复职京都,出任奉先县尉之职!
窦参全家一行离开蒲圻之时,旅途行装却非常简朴。一县大小官吏、军民俱来送窦县令,整个蒲圻县为之空城。当着雪儿的面,所有礼物,窦参一一婉言退回,一物不取,半礼不受。惟有那士农工商敲锣打鼓送来的一面锦旗和一块木匾,窦参慨然收下。那锦旗上绣着:“民以食为天,官爱民如子”,那匾上是贴金的三个大字:“窦青天”。
送行的队伍似乎无边无尽。
刚离开县衙不远,那帮官吏差役便拱手告辞;
出县城东大门时,那些富商豪门,前朝遗老,也陆续告退;
令窦参颇为感动的,是那些扶老携幼的农桑百姓和能工巧匠们、奇人异士们,离开县城很远了,他们仍然依依不舍地跟着步行。那些质朴的乡农们,一直默默不语地走着;那些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一直不停地讲着话,窦参却一句也听不清。
窦参劝乡亲们留步,劝着劝着竟流下泪来,话语哽咽。人群传来抽泣之声,窦参只得下马,向大伙儿深深作揖,人群这才停住脚步。那茶铺老汉捧出一壶茶来,尤令窦参鼻酸,老汉捧着茶壶,步行了十几里路!
老汉哽咽着说:“窦大人,老汉我这一壶茶,虽比不上浓酒,更不及陆羽小师父的香醇,但实是老汉的一片心意呀!是蒲圻所有茶农的一片心意呀,县太爷,您就饮三杯吧!”
看着这群质朴的乡民、重情的工匠、侠义的奇人异士,窦参热泪盈眶,他的思绪飞越到高空,希望能治理更广的政域……
窦参缓缓执辔,送行的人群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成为一个小方块,一个小点,窦参频频回顾。毕竟是窦参初展政治才华的处女地啊,那里蕴藏有太多的喜怒哀乐和熟悉的处所、熟悉的人群和无数个不眠之夜。
雪儿从轿中伸出头来,说:“相公,都走远了,不要再回头看了,都过去了,赶路要紧。”
雪儿的话,把窦参从一种奇妙的幻境中,残酷地拖了出来。面对雪儿,窦参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临近离别蒲圻县的日子里,窦参着实焦急万分。据判官悄悄做的统计,窦参散存在各店铺的财物,折合黄金有两千余两,白银一万余两,铜钱五千余缗(即500万钱)。
这些黄白之物和那重达十万余斤的缗钱,如果要随同运走,需要一个庞大的车队和一队武林高手保镖。
这样一来,窦参实在想不出什么妙法。第一,他要面对雪儿;第二,他要面对上万爱戴敬重他的父老乡亲和侠义之士;第三,他如何在沿途州县大小官吏面前,尤其是到京城,如何向上司解释“窦青天”、“爱民如子”;第四,沿途江湖大盗和叛军,散兵游勇的抢劫……
这些都让窦参心乱如麻,想不到几年下来,自己并未去诈人骗人抢人钱财,谁知送的礼、店铺分成,加起来,竟是如此吓人的数目?
正在窦参发愁之时,那判官又来为窦参解了围。他先跟窦参分析押送这批财物的种种弊端,然后向窦参提供了一个秘方。
判官说,钱财仍然存放在各店铺,继续投资或做高利贷。但又以什么为随时来取的凭证呢?判官透露了一个秘密,前几任县令都是如此。那秘方便是,由存钱财方出具票据,或金票或银票或钱票或宝票或物票,写明数目、成色、种类等,盖上私印,然后一剖两半,各执一半,需要提取时,派人出具票据,两相吻合,当即付出,十分方便。如果主人害怕店方转移或变故,可以再出一种契约,找一位双方信任的财物监管人,照样一剖两半。如果店方转移或变故,监管人在来不及通知主人的前提下,可以代为转账业务,手续很简单,重新找一个店铺做投资方,然后将银两财物和票据的另一半,交给另一个店铺。只不过在办理移交手续时,监管方必须出具与主人共有的另一半契约。
判官还说,如果主人嫌路远费时费力,还可以找同僚中原籍者,如果那同僚在主人附近州县任职,可以等价的方式,将票据的一半和那同僚的票据交换即可,十分便利而安全。不过,主人须将换票的事情通知原地店铺和财物监管人。这样,虽然看起来麻烦,实际上减省了许多麻烦,即或怀揣着票据到处奔波,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窦参在确信这方法着实无误以后,又听了那判官讲的秘闻,真是不听不知道,有些金票高达万两,银票有百万两的,缗钱有几十万串的。令窦参直咋舌头,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孤陋寡闻!甚至于有些痛恨和嘲笑起自己过于胆小和谨小慎微了。所以,当老百姓们将那面锦旗和木匾献给窦参时,窦参便毫不客气、慷慨收下了。他觉得比起所有前任县令和别的官吏,他窦参算是十分清正廉洁的!
一没诈二没骗三没抢四没偷,别人自愿送来孝敬老爷的和合资分成的,不是名正言顺得很么?
窦参觉得心安理得多了。同时,他觉得在离开时尽量行装简朴,一来足以应付雪儿,二来,那些乡亲们、百姓们、大小官吏们,那些奇人们、异士们、侠士们,谁不交口赞誉?三来,那沿途州县,京城各衙的同僚、上司们,岂不是交待得清清楚楚?
窦参已经把蒙骗的对象,由妻子雪儿一人,变为整个社会。也许他还不自觉,没有醒悟到他已在欺世盗名的路上越走越远。因为他自认为他得到的是该得到的,该付出的他付出了,而且他窦参还干得不错,颇有政绩!
谁叫那黄白之物那么显眼,那么占地方,又那么招人喜爱呢?如今浓缩为几张薄薄的票纸,这方法多么伟大而奇妙!
再说,谁叫那主管官吏只有一人呢?既然只有一人说了算,求的人自然就多,又有什么稀奇呢?
窦参再度出任京畿县尉之职,以前的同僚、好友,均来祝贺。如今的窦参,再也不是当年出任万年尉的窦参了,虽然那份愣脾气的刚性依然未改──窦参却从中尝到很多甜头,而那已然养成的圆滑和阴柔,使窦参显得十分的成熟和持重。他已对刚柔相济之术,玩耍得十分老练。
据内幕说,代宗作为皇太孙时,就与太上皇经常形影不离,太上皇非常器重这位当年的长孙。太上皇曾跟皇太孙提到窦参,说窦参代皇上尽孝,忠孝两全,其义可嘉。太上皇驾崩,肃宗病重时,皇太孙代表父皇扶太上皇灵柩,到奉先县陵落葬。因此,在父皇驾崩后,皇太子李豫继位登基,是为代宗。
一日在大臣上朝时,刘晏上表要求表彰一批漕运有功之臣,首名就是窦参,又说窦参如何如何有政绩,如何富于才干,要求调任京师,他日朝廷重用。
代宗一听窦参之名,顿时想到太上皇的皇陵所在地奉先县,便封了个奉先县县尉之职,即日下旨。
窦参想,虽然太上皇有恩于我,但我窦参毕竟是一介京畿县尉,又不是派我去守皇陵。窦参深知守陵兵的艰辛,决定到奉先县任职时,经常去看看太上皇皇陵,并多多关照那些皇陵兵便是了。
窦参走马上任前,安顿好家属,然后不慌不忙去赴职。奉先县毕竟离京城有段路程,县衙不在京城,办起案子来,免却了京兆府的掣肘。虽然没有当上县令,县尉也算得上地方军事、刑事长官,那正是窦参拿手好戏,免得县令那一天到晚公文的烦絮。
窦参到任时,免不了同僚们祝贺一番。酒席间,窦参却问起近日有什么案子要办,把一帮成天与案子打交道的衙吏们,弄得甚为无趣,却又不好发作。县令未到堂,这窦县尉便是大爷,有什么办法。
一名差吏将近日一件稀奇案子,讲与窦参听。那差吏想,这件案子十分棘手,前任县尉无计可施,正好调令一来,乐得溜之乎也。如果用这件案子,为难一下这傲慢得可以的年轻县尉,把那皇亲国戚公子哥儿的气焰打下去,我等方有出头之日,不然,岂不要天天跟着这公子哥儿受气?因此,那差吏便将那桩案情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遍:
原来这奉先县有一对恶少,乃是在北军服役,且做了一介军职的兄弟俩,那哥哥唤作曹芬,乃是本县出了名的恶棍,现在又在军中服役。弟弟也专跟哥哥学坏,哥哥干什么坏事,弟弟便去帮凶,这奉先县城什么坏事都可以与他兄弟二人沾边。他兄弟二人会些拳脚功夫,又纠集了一帮地方上的流氓地痞和军中的凶神恶煞,横行乡里,抢亲霸女,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谁知恶人有恶报。那曹芬兄弟一日喝醉了酒,半夜三更两人搀扶着摸回家。拍开院门,醉眼昏花,竟把自己那如花似玉的亲妹妹当成花姑娘。两个禽兽竟把他们的亲妹妹衣服剥个精光,轮番奸污了。他们老父住在后院,待发觉女儿哭声,有些不对劲时,出门来救,那两个畜生仍在那里取乐。他们老父气愤不过,操过扁担便打那对畜生,却反被儿子打伤,又气又愤又羞又恨,竟一头栽到那院中井里,呜呼哀哉了。那曹芬兄弟仗着人多势众,借口酒后胡涂,又是自家姐妹、自己老子,县衙去捕他们,他们又借口办丧事,故意延误到堂候审,捕快去过多次,还被打伤几名弟兄。
窦参一听,火冒三丈,猛地一击酒桌,碗筷乱响,同僚们一惊。窦参又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如此畜生,当凌迟处死,怎能让他们至今逍遥法外?”
众人一听,知道窦参要拿曹芬兄弟开刀,点新官上任一把火。大伙儿说:“曹芬兄弟虽然罪在不赦,但念他们父亲新丧,灵柩未发,还是等他们发完丧后,再作处置吧!”
“不行!”窦参斩钉截铁地说,“我窦参倒要看看那曹芬兄弟是什么角色!像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奸妹杀父,天理不容!王法不容!他们借口什么父丧不发,他们配作儿子么?他们还配守孝?守灵?发丧?哈哈哈!呸!天大的笑话!十足的无耻!天下哪有儿子杀了父亲,又假惺惺为父亲奔丧的?”
窦参越说越气!竟将一只碗摔了个粉碎:“我窦参倒要看看!什么不服天理王法的东西!弟兄们!”
“有!”一帮差吏,尤其是那几名挨打的差吏,听窦县尉这么激愤,本来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现在来了个硬邦邦的主子,又有皇帝老爷作靠山,怕他曹芬做甚?
窦参吩咐人马分作两队,一队衣着官服、差服,一队身着便服。窦参带官差队,派人找来杨叔带那便衣队。又临时从县衙守兵中,抽调一批悍卒和弓箭手,晚饭后,趁着黄昏直扑曹芬老窝。
这边曹芬兄弟见一连几天并无动静,前几天那帮差吏来,不是拿不出理由来捉人,就是被打得屁滚尿流。但他们在白天仍然加强警戒,以为差吏们都是白天办差,而一到夜幕降临,便放松了警惕,附近担任巡逻警戒的弟兄们吃过晚饭后便都走了。因此,当窦参领着一队人马从前门悄悄逼近时,曹芬兄弟要逃跑已来不及了。曹芬一见官差从天而降,心里有些发毛,示意弟弟向后院溜出去搬救兵,这边曹芬假惺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父亲来。
“闭上你的臭嘴!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窦参一手按剑,一手指着曹芬鼻子骂。
曹芬却跳了起来:“小爷哭自己的父亲,你们官府也反对呀?这位大人,曹芬我醉后失态,误犯自己亲人,父亲自己跳井死去,这都是我自己家事,与官府什么相干哪?”
“放屁!曹芬你这混账东西,你还想狡赖?你们兄弟俩恶迹昭彰,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什么失态!什么误犯!你们的亲妹妹你们都误犯,你们还心安理得,还敢狡辩?你们气死老父,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寡廉鲜耻的混账东西,还有脸为死在自己手中的老父发丧?分明是想抵赖,伺机逃跑!左右,给我拿下!”
两名差吏上去要拿曹芬,曹芬手脚奇快,反打倒那两名差吏!窦参剑已出手,曹芬左扑右闪,一根棍子舞得水泼不进。窦参一个腾挪,人已到曹芬头顶,瞅个空子,一剑下来,曹芬的一只耳朵掉了。那曹芬痛得怪叫一声,棍法已乱,又被窦参瞅个空子,另一只耳朵也掉了。
曹芬知道遇到敌手,撒手便逃。那知院门外是一队箭在弦上的悍卒,掉头想向后院逃,窦参略施轻功,从空中飞过一记螳螂腿,曹芬惨叫一声,瘫在地上。几名差吏上前,一把捆了个严严实实!曹芬困兽犹斗,喊着:“小爷救兵马上就到,小爷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吗?”从后院出来一彪人马,领头的便是杨叔,那曹芬的弟弟和几名想溜的地痞,已被捆得龇牙咧嘴,押到了前院。曹芬这才吓得浑身筛糠起来。……
曹芬兄弟俩押赴刑场处斩的当天,奉先县万民空巷。一俟那一对恶棍的狗头滚下,全场欢声雷动!
奉先县流氓地痞恶棍们,像毒蛇到了冬天。从此一县畏伏,人心大快,窦参威名远扬,耸动京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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