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陆羽。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陆羽自离别竟陵西塔寺,便流落江湖。做过伶人,当过幕僚,以茶艺享誉于江湖民间,自号为竟陵子。这竟陵子的茶艺虽然举世无双,也曾得到过数位官吏的赏识,但那些赏识陆羽的官吏,却是好奇心驱使而已,终非伯乐。故而,竟陵子辗转于江湖,弄得落拓不羁,愤世嫉俗起来,便闭门读书,不再与官场庸人往来。常常驾一叶扁舟,游访古刹,着粗褐,穿藤鞋,孤身一人在野外行走。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流连忘返,自曙达暮。夜幕降临,号泣而归。
当时楚地民间认识陆羽的人都说:竟陵子是狂人接舆再世吧!
陆羽在绝望之际,听人说这蒲圻县新任县令吏治有方,礼遇奇人异士,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碰运气。
近日来到蒲圻,因无钱疏通县衙,便满街闲逛。见蒲圻小小县城果然店铺林立,与往日景象迥异,只是那茶铺却只有一家,实在美中不足。身上唯一几枚铜钱也已用完,弄得饥肠辘辘,想想那茶铺或许能派得上用场?但竟陵子何许人也?岂能乞食于人?实在羞于启齿,故而在茶铺外徘徊。
忽然听到茶铺里有人在讲说自己,便驻足而听,最后听出那窦县令也在场,而且要找寻陆羽时,陆羽激动不已,迫不及待了。
窦参早已耳闻陆羽大名,听那茶铺老汉一说,恨不能马上相见!现在陆羽仿佛神人一般,不请自来,从天而降,得来全不费功夫。
茶铺老汉一见陆羽忽然出现,乐得手舞足蹈,众人亦欢呼雀跃。老汉一把握住陆羽双手,师父长师父短起来,当即敦请小师父陆羽,向县太爷敬献茶技。
窦参见陆羽一脸菜色,满身灰尘,料想这奇人怪杰饥劳不堪,随即吩咐随身仆役,去领一乘轿子来。窦参对老汉说:“陆先生风尘仆仆,茶艺的事么,先缓一步,本县欲尽地主之谊,老伯作为陆先生的弟子,是否可先让一步?”老汉乐得直点头,陆羽也不辞让。
很快,来了两乘轿子,窦参请陆羽先坐。一声铜锣响起:“起轿——县太爷回衙──”那帮茶客都出来送行,感叹不已,不意那被传为仙人一般的陆羽,竟如此潦落,又对窦县令如此礼遇世外高人,称道不已。一时,陆羽的故事和县太爷巧遇奇人的故事,在县城不胫而走!
窦参回到县衙,即命厨子速备一席酒菜,又唤仆役去服侍陆先生洗澡换衣。待酒菜上席时,陆羽已焕然一新地出来。窦参执意要陆羽坐上首,自己作陪:“先生不必客气,窦某最喜豪爽,不喜拘束。”那竟陵子一听,乐得自在,狼吞虎咽起来。
窦参见陆羽自吃菜,自饮酒,旁若无人,谅他饿极,又认为异士奇人都是怪脾气,并不把陆羽的无礼放在心上,倒是有些心酸地看着陆羽风卷残云般横扫那美酿佳羹。酸楚之余,对陆羽毫无拘束的天性,欣羡不已。那里面有窦参少年时代的影子,自从闹榜文守皇陵至今,那久违的天性却因眼前人而复活了。
“竟陵子,来,窦某先敬你三杯!”也不等陆羽答腔,便三仰脖子连干了三杯酒。见陆羽并无碰杯的意思,窦参并不介意,却豪气陡增,“来人!”一旁侍候的仆役应声而上,“去,拿两只碗来,那两只玉的。”窦参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
两只晶莹剔透的碧玉碗摆在桌上了,窦参从仆人手中接过酒壶,先为陆羽斟满一碗,再斟满自己的。“来,竟陵子,窦某今日幸会高人,先干三碗。”说完,俯首一阵鲸吸,那碗在碧色中显得可人的佳酿已然见底。陆羽却拿起碗,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窦参连吸三碗,陆羽也连喝三碗。
两人开始你来我往。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说着说着,有时两人同声一笑,窦氏哈哈哈,陆氏嘿嘿嘿;有时两人又同声一哭,这回轮到陆氏放开嗓门大嚎一气,窦氏却豪放不起来,在那里抽抽搭搭;有时两人怒骂起来,一个拍桌子,一个不停跺脚,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待疯狂过后,两人似乎精疲力尽,如同息风后的海浪,不再大起大落,狂击向空,而是款声细语,娓娓动听。
这一席酒宴只有这两个人,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直喝得酩酊大醉。
窦参醒来,吩咐仆人在陆先生醒后侍候他喝些醒酒汤或莲子汤之类,然后处理当天遗留下来的公务。
那陆羽竟睡到第二天午时方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嚷着要见县太爷,说是要亲手烹煮一鼎好茶献给窦大人品尝品尝。
陆羽这茶实在难煮。先是选茶料,仆人送来人称“上品”的茶他都不屑一顾,亲自到店铺去选茶料,跑遍县城茶肆,才勉强选得一种。煮茶的锅、鼎器、柴薪等倒还容易得来,可是煎茶的水料,却又让人大伤脑筋,不提江水、湖水、井水,就是蒲圻难得的泉水,人家辛辛苦苦从十几里远的山上运回来,他尝了尝,连连摆头。遍询四周名泉圣水之后,陆羽建议窦县令派人到通山九宫山去取湖喷雪泉。
两匹快马第二天寅时出发,到亥时方回,两位衙役困倦至极,抱怨连天。陆羽连骂“俗人俗人”,就要将衙役辛苦一整天的水倒掉,说是俗人怨气污染了圣洁的雪泉,两名衙役赶紧下跪,自打耳光,噼啪不绝,陆羽这才作罢。
陆羽并不睡觉,只要茶铺老汉一人作陪,专门侍候烧火,忙了一宿。自子时以至寅时,缓火炙,活水煎;煮水三沸,按火候一沸二沸三沸,或调之以盐味,或育之以精华,或酝之以佐料。将要煮好时,便命老徒弟去通知县太爷起床,准备饮茶。其实不等老汉去喊,窦参和雪儿,还有几名心腹官吏,早已等候多时了。
陆羽命人将茶鼎抬至客厅,将那特备的越州瓷碗一共七只,一溜排开。原来煮茶,一鼎珍贵鲜美馨香之茶,最上乘是三碗,其次是五碗。陆羽将那密封得纹丝不透的鼎盖揭开,顿时,芳香扑鼻,与夜半清晨的新鲜空气,互相盘旋,使人大饱鼻福。
陆羽先舀出三碗,命仆人献给窦县令、窦夫人、和窦参最得力的助手判官,一人一碗。三人先是细细品,然后像是舍不得一口喝干似的,喝一口,闭上眼,那种满足欣喜之情,无法言表。
其余四人,小丫环碧云、老仆人杨叔、两名县吏,早已急不可耐。陆羽却将两瓢分成四半碗。见四人神色不解,陆羽说:“这世上奇珍,本来只应分五碗,七个人传喝五碗。我陆某恐尔等不便,不习惯传喝,而今看在窦县令的份上,首破惯例,让你们四人分开喝,一人半碗,休要骂我竟陵子俗气,这都是我老徒弟的主意呢。”
四人那有许多闲心思想这些,见那茶汤盛上雪白的越州瓷,只见那茶“花”,像枣花在圆圆的池塘上浮动,又像曲折的潭水、弯弯的绿洲间新生的浮萍,又像晴朗天空中的鳞状浮云。那茶“沫”,好似菊花朵朵,落入杯中;那茶“饽”,白白的像明亮的积雪。而那丝丝香气,自动往你鼻孔里钻去,仿佛一瓢温凉的泉水从头部直贯到脚底,融满周身。更别提那茶汤的美妙了。那沁人肺腑的清香使精神为之一振,仿佛这满室满院,甚至全宇宙,都弥漫着那股清鲜馥烈的气息。
窦参要在座品茶者谈谈感受。判官说:“千言万语,无法表达那种奇妙的感觉。”
小丫头碧云也抢着说:“昨天夫人还教了碧云一些诗,其中就有那颜真卿大人的《月夜啜茶联句》,碧云只记得有两句是这样的:‘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
陆羽急忙更正:“你可没有传喝,是分喝呀。”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碧云红着脸要走。
窦参问雪儿:“雪儿,你说呢?”雪儿却盯着空空的瓷碗,兀自发呆。
陆羽拍着巴掌说:“夫人这才叫品茶高手!品世间绝妙之茶,犹如参无上之禅,岂是言语表达得出?县令夫人真乃仙女下凡也。”几名县吏也随声附和。
窦参说:“陆先生,窦某是个粗人,身为小小县令,为国家社稷操心,乃是本县的本分。窦某有个想法,不知陆先生是否同意?”
陆羽说:“窦县令,陆某一介狂人,蒙大人不弃,视同知己,礼以上宾,已是感激之至。只要是竟陵子能办得到的,愿千金一诺!”
“好!”窦参一击掌,“先生爽快得很。窦某的想法是,先生茶艺如此之奇妙,何不撰成一书,以广为流布,使茶艺广传,泽被苍生,万世也感激涕零先生您呢!”
“县令大人与竟陵子想到一块儿去了!”陆羽露出少有的笑容,“只是竟陵子居无定所,一向漂泊不定,著书立说又非一日之功,虽然竟陵子早有此意,只是囊中羞涩呀!”
“居处、银两,这些都不必先生操心!”窦参举起右手,“先生刚才说千金一诺,窦某小小县令,虽然财力有限,却愿千银换先生一诺,如何?”说完用眼色向判官示意,判官当即与一名县吏将事先准备好的箱子抬到窦参和陆羽面前。
窦参掀开红木箱盖子:“先生,这是一千两白银,作为先生著书之费。至于居宅、书院,本县已为先生准备妥当,如若缺少什么,尽管向本县提出。本县特安排一名县吏,专门负责先生著书一应事务。”说完拍了拍身边一名县吏的肩膀,不待县吏表态,窦参接着说,“陆先生书成之日,窦某还要为先生设宴庆功,另有重赏呢!不知先生此书以何为题呀?”
竟陵子早已心花怒放,多年的心愿终于有望实现了,一激动,结结巴巴起来:
“窦、窦大人!竟、竟陵子,书、书成之日,那头、头一份功、功劳,却要算、算是窦大人的!要、要说书,书题么,陆、陆某早就想、想好了!取名叫,叫:茶、茶经!”几句话竟憋得陆羽满脸通红。
小丫头碧云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不是茶、茶经,而是茶经吧?”
雪儿白了碧云一眼。众人却哈哈大笑起来,陆羽也嘿嘿嘿地尴尬地笑着,眼角却滚出几颗晶莹的泪珠来。
过了半年,竟陵子的《茶经》初稿已成,他留下一卷副稿,人却悄然失踪了。窦参以为江湖奇人怪脾气,未予追究。他后来一直设法打听竟陵子的下落,但从此以后,竟陵子竟然不再与窦参相见,窦参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竟陵子,他哪里知道:竟陵子是个有洁癖的人,最见不得贪图财帛的庸人浊物。但那《茶经》、那茶,在窦参后来的仕途及家庭生涯中,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年,是肃宗乾元三年(760)。
自从陆羽来到这小小的蒲圻县城,各种传说越传越神,喝茶竟成为吏民僧俗的时尚,一时间,茶铺、茶栈、茶馆、茶肆、茶店,如雨后茶花,一齐冒出,遍布县城乃至小镇每一角落,波及到邻近州县。有些农民认准了茶叶的行情,纷纷改种或兼种茶树,一时,蒲圻县及周围乡县,漫山遍野是成片碧绿的茶圃。
窦参不足一年,因巧用能人,鼓励农桑,又精于吏治,把那小小的蒲圻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在刑狱上少有微词,但仍是瑕不掩瑜。一时间,窦参名声鹊起!只因州郡一级长官嫉贤妒能,窦参在政绩上的美誉,传达不到京城皇上的耳朵里去。窦参希望尽快重返京城的计划落空了。窦参开始学会等待,他不放过每一个与朝廷、与皇上有直接联系的机会。
就在陆羽埋首撰写《茶经》的那年四月间,京兆尹刘晏出任户部侍郎,充度支、铸钱、盐铁等使。那刘晏乃治事能臣,理财妙手。他上书朝廷,主张疏通漕运,恢复贡输粟谷入京的通道。安史叛乱造成漕运荒废,粮草军需物资奇缺,是唐军作战经常失利的重要原因。刘晏主张唐军击退漕运沿线的守敌,同时加紧恢复未被叛军占领的漕运河段,并着手准备漕运所需的大小船只,晓谕江南各道、州、县,聚积贡输物资。
刘晏还选拔精明强干的官吏负责督办漕运一应事务,并收集各地气候、收成情况,以备中央调度。刘晏坐镇京都吏部,而手下督办广布天下,合理调度,统一行动,督办于千里之外,如在目前,并将各道府州县主管官吏漕运政绩,一并汇报,由刘晏上报朝廷,赏罚分明。
这对于窦参实在是一个大好机会。因此,窦参积极响应漕运方略,援助漕运。他组织县吏作漕运动员,责任到人,分工协作,并限令时间,一切按部就班,紧锣密鼓,有条不紊。
一时间,负责造船的,上山伐木,四处购材;负责粮草的,整修粮仓,催促粮租;负责军械的,购回铜铁,交付冶坊;负责船工、卫队的,训练船工,操练武艺。
整个蒲圻县城热闹非凡。蒲圻县濒临长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窦参上任期间,又广延奇人异士、能工巧匠,一应人才应有尽有;一帮差吏经由窦参调治,办事雷厉风行,毫不马虎。窦参年富力强,又身先士卒,深入第一线。加之,蒲圻县未遭兵燹,窦参又鼓励扶持农桑,老天作美,风调雨顺,成为远胜邻乡的富县。因此,援助漕运一应准备事项,一年下来,各专项负责的县吏,准时交差。窦参又带领一帮行家里手,逐一检查。优者论功行赏,劣者予以处罚,责以戴罪立功,直到满意为止。
万事俱备,窦参单等吏部调令。果然,不久,漕运沿河全线疏通。窦参将县中一应事务交与判官等人代理,安排好家事以后,便亲自率队前往。
当窦参督领蒲圻县贡输船队率先抵达扬州时,吏部督办大为惊叹!其名不扬的小小蒲圻县令,竟如此神速地首先赶到,比附近江浙一带苏杭富裕州县的漕运队还快。那满载谷物、绢帛、食油、茶叶、军械的五条大船、五十只小船,那清一色的新船,做工之坚固、精致;那英姿挺拨的年轻县令;那执戟而立的整齐的悍勇卫队;那喊着统一口令的强壮的船工……这一切,都令吏部督办十分满意,叹为观止。
窦参趁船队结集待命之机,向督办告假,顺道去看看在扬州府任职的二哥窦廷蕙。窦廷蕙已升任扬州府长史,侄儿窦申已有五岁了。
窦参见二哥全家身穿孝服,才知在船上时,太上皇早已驾崩。作为皇亲的窦家,自然,为太上皇守孝的日子比一般吏民要长。兄弟二人正在叙说太上皇的隆恩,感叹嘘唏,忽然有京城快马来报。
毕竟是何消息,且容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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