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和韦后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长宁、安乐二公主,在房州一所破旧阴森的大宅子里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虽然名义上李显还是庐陵王,还是神皇的亲生第三子,不管怎么说还当过几天真龙天子,可是到了房州,却受尽了幽闭之苦。除了原来随身带来的一些奴仆以外,其他的手下人都是房州衙门派来顶班的。在关键的位置上,显然安插的都是特务。庐陵王一家的任何细小的行动,都逃不出他们这些鹰犬的视线。
十几年来,州官换了几任。大部分的州官对他们都很严厉,时不时地来庐陵王府突然视察,煞有介事,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碴儿。更令人受不了的是,还把庐陵王有时叫到州衙大堂去问话,那口气就像在审问训斥犯人。
比如徐敬业之乱时,就把庐陵王叫去问话,让他交代徐敬业如何派人跟他联系起事造反。这不是诚心找他的麻烦吗?他怎么知道徐敬业是谁呢?徐敬业又怎么能派人潜入到他的王府之中呢?可是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好在李显心里很坦然,他们怎么套也套不出个四五六来。当时把他押在牢里,折腾了个把月不让回家。可是后来实在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才把他放回去。
李显并非不知道,州里这些管束他的官们,也是执行朝廷的旨意。不这样办,他们也难于交差。后来他对这种做法也就慢慢习惯了。不就是胡诈一通吗?只要虚与他们周旋,到头来,总能“过关”。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也碰到两名对他比较好的州官──张知謇和崔敬嗣。这两个人在衙门里的地位不低,不知他们出于什么动机,自上任以来,总是以臣民对待太子的礼仪恭敬地对待他,一反过去官吏那种严厉和苛刻的态度。不但吃的用的尽量充足供应,而且还经常问寒问暖,并时不时地告诉他外面的一些信息。所以武后设铜匦,任用酷吏,大兴告密之门呀;对李唐宗室的大屠杀呀;怎么废唐立周呀;来俊臣如何骄横一时,又怎么伏法呀;薛怀义失宠后武皇又怎么宠二张呀,李显从他们嘴里总能略知一二。
不过,李显缺乏政治头脑,也缺乏分析的能力,他不善于把这些事联系起来,对武氏朝廷的政治动向做出合乎逻辑的剖析。他总是战战兢兢、津津有味地听着,然后和自己的安全联系起来。只要是与己无干,也就大舒一口气,──唉,又躲过了一劫!
他现在的精神已处于半麻木状态。只要是自己还活着,妻子韦后和两个女儿还活着,他就这样一天天日出日落地混日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失落,也难于有什么再好一点的希望。
他在武皇亲生的四位皇子中排行老三,也是最窝囊的一个。论才没才,论貌没貌,既无大哥太子弘的仁孝廉谨,嫉恶如仇,又无二哥太子贤的才学出众,办事利落。可正因为他庸庸碌碌,母皇才没有对他下毒手。在二位哥哥相继被母皇谋害了以后,为了填补真空,让他当了一阵子皇太子。后来父皇死后,又让他当了几十天的傀儡皇帝。
问题就出在他当了中宗皇帝以后有些忘乎所以,受他妻子韦后的撺掇,非给他岳父韦玄贞官升侍中不可。当时的大臣裴炎以为这样做有违朝廷先例,对他劝谏。他却随口而出:“就是把天下给了我岳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好嘛!这回让母皇找到了借口!于是一个巴掌把他由皇座上打下来,废为庐陵王,流放到房州。
到了房州,他慢慢地悟出来了,就是不说“把天下给了我岳父”那句浑话,他在皇位上也坐不长久。母皇总是要找碴儿废掉他的。因为她要坐在皇位上,这才是事情的本质。龙椅只能坐一个人,要下来的只能是他。
下来也就下来吧,压根儿他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当皇上。只不过当时情势使然,把他强扶上去了。当然,这金銮宝殿的椅子一坐,也让他真的尝到了当皇上是个什么味儿。到现在有时他回忆起来,还有点美滋滋、辣酥酥的呢。
不过,现在他再也不想去坐那把龙椅了。他现在只要能活着就不错了。他们李氏家族的人在这十几年,绝大部分是死的死亡的亡了。他们的命运比他惨多了。他呢,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因祸而得福了。他只想母皇能把他忘掉,让他和家人在房州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只要是远离开那血流成河的残酷的政治斗争,能全家团团圆圆地过上一辈子,就是天大的福了。如果张知謇和崔敬嗣一直别调走,总这样照顾着他和家人,他还真有点“乐不思蜀”呢。
说真格的,当皇上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好处?别说两个亲哥哥死得惨,就是四弟李旦,现在改名武旦,名为皇嗣,幽禁在东宫,其实过得还不如我呢?
所以,要说中宗李显是唐代的“阿斗”,大概还算贴切吧。
可是,他的爱妻韦后却跟他不是一路人。
韦后出身于官宦名门。祖父韦弘表曾任太宗之子曹王明的王府典军,伯父玄俨和父亲玄贞都在朝廷为官。韦后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她是家中的大小姐,所以养成了她“只有我说了算”的性格。
她小时就爱听家人讲武则天的故事。武则天的美丽、坚忍、机智和手腕,引得小时的韦后崇拜不已。特别是她不惜一切手段爬上皇后高位的气魄,更令韦后神往。她慢慢长大了,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到了二八年华,父母要给她操持婚姻了。多少官宦人家都请媒人到她家说媒。可是出乎她父母所料,韦大小姐一概看不上。因为,她已经迷上了武则天。她想,要做女人,就要做个武则天那样的女人,这才不枉活一生,才算风光。
等了没多久,天赐良机。
有一天,父亲回来说了一件事,全家乱了营。什么事呢?原来高宗诸王子府正在选美女。要是被选进王子府,那恐怕父母到老也再见不到女儿了。于是父亲赶快请人给女儿找个人家儿,想先订了婚,或许能躲过这次灾难。
可是女儿自有主张。她买通一个男仆,让他到选美的官员那里自报家门。果然,一选就中。这时父母也没办法了,只好看着女儿走出家门进了王府。
也许是命运的恩赐。年少的韦后进了武后的第三子、当时被封为周王的李显府第,任务是侍候周王的妃子赵氏。这赵妃可是金枝玉叶,她的母亲,是太宗的女儿常乐长公主,李显还得管她叫姑姑呢。
常乐长公主当然是老牌的金枝玉叶。她常进宫来看高宗,姐弟俩很谈得来。可是武后却瞧她不顺眼,觉得总这样恐怕对高宗有坏影响。加上这位长公主对于武后的为人,骨子里就瞧不起,有时对武后也不大讲礼貌,背后和女儿也不时地议论武后。这些当然逃不过武后的眼睛。
不过,她们母女私下里议论武后时,并不忌讳韦后在场。因而韦后对武后的事情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了武后心狠手辣、阴险刻毒的一面,特别对她怎样由一个感业寺的小尼姑爬到了皇后高位的过程有了更深的了解。
这时的韦后,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豆蔻年华、充满天真幻想的少女了。在严酷的宫廷斗争气氛熏陶下,她的心开始硬起来了。她知道,要想参加这场斗争并取得胜利,必须踩着人的脑袋往上爬。你踩得人越多,爬得越高。这里只有虚伪而不能有真情,这里只有冷酷而不能有温情。一切都是手段,而权力和地位,才是真正的目的。她有时已经意识到,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赵妃,大概就是她将来的第一个敌人。
“如果武则天是我,她现在该怎么办?”她在考虑一个个问题的时候,往往先从这个角度出发。所以下一步,她想要效法武氏对王皇后的办法,开始计划行动了。
可是,没让她多费事,武后就代她把赵妃拿掉了。
武后的眼里不能揉沙子。她先下了一道诏书,把常乐长公主的丈夫撵出京城到外省做官,并命令常乐长公主必须随行上任,今后禁止再入宫。
接着就把赵妃打入冷宫,关到了一间与外界隔绝的破房子里,不准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李显去看她。赵妃的饮食由太监从一个小窗口送进去,但是送去的都是有味儿的生肉和未经加工发了霉的蔬菜。可怜这位赵妃,自小就没有下过厨房,这无异于让她自己把自己饿死。武后告诉看守人远远瞅着这座破房子的烟囱是不是冒烟。烟囱当然是冒不出烟来的。过了几天,看守发现赵妃早已活活地饿死了,身上早已发出难闻的腐臭气味。
赵妃死后,李显在武后眼里表现得还“差强人意”。因为他既没有在母后面前提过赵妃一个字,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又在家里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总之,他表现得非常“恭顺”,做母亲的武后心里倒颇为欣慰。
于是,武后就手,把她身边的韦后封成他的妃子。
后来,武后酖杀了太子弘,废了太子贤,又立李显为太子,韦后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就这样李显当了傀儡皇帝韦后也当了一段短命的皇后。
做了太子妃的韦后,跟李显的夫妻感情很好。李显也就很快地把赵妃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韦后才发现,她的丈夫和他死去的公公高宗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懦弱,缺乏健全的头脑,对政治很幼稚,爱感情用事,优柔寡断,连他的身体虚弱得都像他爸爸高宗。很快她就玩丈夫于股掌之中,干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中宗当了傀儡皇帝,武后成了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中宗和韦后都过了当皇帝、皇后的瘾。但他们没有把世事看明白,真以为成了名符其实的皇帝和皇后,于是就忘乎所以了。
韦后的父亲韦玄贞当时任普州参军,是个小官。韦后建议由中宗批准,升为豫州刺史。
这本是升得够快,朝中已有议论了。可是韦后觉得与她的皇后身份不相称。人家武则天一当了皇后,不是武氏一家都鸡犬升天了吗?难道我的父亲不能当个当朝一品大臣?于是她的枕边风就吹得紧了,非撺掇中宗任命韦玄贞为侍中(宰相)不可。中宗呢,也觉得封个侍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很轻易地许了愿,答应了韦后,并且还加上一条,要连带任命自己奶娘的儿子一个五品官。他自小在奶娘身边长大,觉得现在是顺势报恩的时候了。
封官的事,中宗没有跟武太后商议。他认为他这个皇帝任命个侍中,给人个五品官,完全是他权力分内之事。
可是没想到却受到当政大臣裴炎的反对。裴炎是高宗临终指定的顾命大臣,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在新皇帝刚刚登基时,纠正他这种会造成不良政治影响的事。
中宗这个人,虽然很懦弱,但也很爱面子。他已经答应了韦后和奶妈了,难道还能收回来吗?他坚持让裴炎照他的意思办。裴炎呢,他知道要这么办是会闹笑话的,将来在武太后那里也是交代不过去的,所以还是一再劝谏中宗收回成命。当然裴炎也没有想到,中宗如果收回成命,在韦后和奶妈那里也难交代。
中宗这回是真急了。怎么?我一个堂堂皇上还得听你一个大臣的?岂有此理!他面红耳赤地指着裴炎说:
“裴炎,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也不要忘记我现在是皇帝。权在我手里,我想封谁就封谁,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说一个侍中的官位,就是我把天下让给我岳父韦玄贞有何不可!”
这句气话加儿戏的话,可犯了朝廷大忌。自古以来,皇上说什么都不打紧,惟独不能说把天下送人。这句话要是上了纲,这位皇上就是亡国之君了。
当然,要是当一句儿戏话也可以,问题是这句话出自哪位皇帝之口。因为当时的真皇帝并不是中宗,而是在帘后的武太后。武太后让中宗继位以来就是演戏,巴不得找他个碴儿把他从位子上拉下来自己上去。这回抓住了这句话,怎么说也得把他拉下来。
于是老娘一巴掌,把这个宝贝儿子打到阴山背后──废了,流放到房州去了。
接着就是把老四李旦扶上了宝座,是为睿宗。不过,睿宗连上朝听政的资格都没有,而是被迁到东宫,幽禁起来。朝廷大权就牢牢地掌握在皇太后武则天的手中了。
这一次打击,对于韦后来得既突然又沉重。真是忽然而天也,忽然而地也。
从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到王子的宠妃,又上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可突然又一下掉到被人监管的流放钦犯的境地,韦后精神上承受着比中宗更大的压力。她不但要承受着政治上的压力,承受着理想幻灭的熬煎,还要承受作为一个女儿、妻子、母亲而带来的种种痛苦。
他们流放到房州不久,原来被封为皇太孙的大儿子重照被贬为庶人,韦后的父亲韦玄贞也被流放到荒远的钦州去了。
韦后感到深深的内疚,因为这一切都是她急于要把父亲升为侍中造成的。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和武则天之间巨大的差距。武则天有野心,也有实现野心的手段。人家是一步一步地爬上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稳;而自己全凭一时运气,又太意气用事,凭着一时冲动,就想轻易成功,到头来只能跌大跟头。是自己毁了丈夫前程!每想到此,她就感到痛心疾首,无地自容。
有人说,逆境是最好的学校。韦后在这次打击下,逐渐成熟起来了。她毕竟算个女强人,逆境反而增强了她的斗志。她没有服输,心中的野心之火仍未熄灭。她在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她把全身心用在照顾中宗和两个女儿的生活上。她成了中宗紊乱精神的主心骨,成了中宗这条破船在风雨飘摇中惟一可以停泊的港湾。
渐渐地,她用金钱买通了一个仆人,让他到外界打探消息,然后回来告诉她朝廷近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经过分析,又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中宗听。这至少不时地给了中宗一些精神安慰,使他感到目前他们未必不是“因祸而得福”。
中宗最怕的是宫中派人来视察。随着大屠杀进展得如火如荼,中宗越来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宫中来人要他的命。有几次宫中来人,他总想可能要轮到他了,恐惧得甚至要自杀,可是都被韦后给挡住了。她总是劝中宗说:
“祸福自有天定,怕又有什么用!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死,看透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咱们未必日后不会转祸为福,何必先自寻短见呢!”
这些话当然像一剂剂强心针,让中宗镇定下来,慢慢又恢复了常态。
他们夫妻相濡以沫,度过一个个难关。中宗越来越感到韦后是他患难的知己。他不只一次地向韦后发誓说:
“倘若将来有幸重见天日,只要是卿所想的、所要的,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我要是违逆你的愿望,就让天雷劈死我!”
看来中宗又在感情用事了,可是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不过听话听音,中宗的话里还有“重见天日”的梦想成分,这不能不归功于韦后的调教有方。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一道密令,中宗一家又回到久违了的神都皇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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