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召中宗回宫的公开理由,是为他治病。
中宗一家回到了宫中,就住在后宫一个秘密的偏院,只有极少数的太监和宫女知道这件事。
中宗也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每天倒是有御医来给他号脉开些补药。这些药,韦后当然懂得是强身健骨保养身体的,所以中宗吃,她也吃,反正是十几年在外,身体亏得可以,该补补了。
他们的心情并不轻松,有时还疑神疑鬼,因为回来后到底母皇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母皇也没有接见他们,只是让太监捎话,让他们好好躲着,不要出来走动。一天两天,半个月都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的心头又罩上了一层乌云。
韦后当然想得更多:
“阿武到底是想干什么?真是连神仙也猜不透呀!”
阿武,指的就是她的婆婆武皇。韦后在想问题时,是不用“母皇”这个词儿的。阿武这个称呼,流露出了她对武皇轻蔑而又惧怕的心情。她只认为自己的婆婆是一个政敌,绝没有儿媳对于婆婆的那种人间的感情。
终于,有一天,中宗被叫走了。临走时,中宗又露出惊慌的神情,韦后安慰他几句,但心里也在打鼓,反正是在劫难逃,豁出去了!
令韦后怀疑的是宫中并没有给中宗备轿,而是给了中宗一匹马骑。来接的只有四名年轻的太监,个个面无表情。
“会不会又把丈夫再一次幽禁起来呢?”韦后心里在嘀咕。中宗骑上马,马被太监牵着,在宫中的巷道里穿行,连中宗也不认识路。左拐右拐,后来终于在一个宫殿的后门下了马。
在一个小偏殿里,十几年来中宗第一次见到母皇。他发现母皇确实老多了,不禁泪水充满了眼眶。他跪下给母皇请安,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武皇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她既不严厉也不热情,根本不是一个见到久别儿子的母亲那个样儿。她只吩咐中宗站到一个小帘子后面,告诉他,“让你出来再出来。站在那不能喘大气,不能让人发现你。”
“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中宗伤心而又诧异地想到。
不一会儿,武皇让所有的随从都退去,小殿里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中宗屏住呼吸,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
忽然,他见门帘一掀,走进一位老臣。此人老态龙钟,中宗已记不起此人的名姓了。
“老臣狄仁杰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是狄仁杰!他在房州流放时听到过他的名字。
“狄卿,不必拘礼了,就坐在阶下的杌凳上吧。朕今天找卿来,是想再征询一下卿的意见。前所议传大位事,事关重大……”武皇说。
“传位事?”中宗一听,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头嗡地一声,险些听不进下面的话,好在很快耳朵又管事了。
“朕反复考虑过卿的建议,也觉得不无道理。
“可是忠臣事主,岂能总是违逆主上之意?今天召卿来,如果你改变以前的看法还不算晚。
“现在天下大位传给谁,就看你一句话了。如果卿说的合乎朕的意思,则可两全;如果违逆朕意,那可不要怪朕无情!”
这话说得很威严,很决绝,就看狄仁杰怎么回答。答对了,平安无事;答得不合武皇的意思,那么仁杰当有性命之虞。想到此,中宗倒吸一口凉气,真为仁杰捏一把汗。
他从帘后看到仁杰的脸似乎纹丝未动,沉默一小会儿,仁杰又跪下了,慢慢地语调平和地说道:
“启奏陛下。陛下刚才所言,似乎是让仁杰一句话定乾坤,臣万万不敢以己之愚见影响大周国祚万年。
“然而忠臣事主,当以实言相奏;若希旨谄主,实为臣所不取。”
中宗听到这里,对仁杰的勇气有些佩服了。他也暗暗庆幸母皇手下还有这么一些忠臣辅佐。
“刚才陛下所言,臣听出的意思是,似乎皇位只能陛下才能专有。臣以为,皇位是太宗皇帝、大帝(高宗)传下来的,陛下岂能自专,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呢?
“当年太宗皇帝,冒刀丛剑树,打天下,后又经纶四海,惨淡经营,为什么不辞辛劳?还不是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难道是为了把大好江山拱手传给异姓的武承嗣吗?
“陛下身为大帝皇后,大帝弥留之际,权且把大权交给陛下监国;大帝驾崩后,葬在皇陵,遂与诸先帝团聚于地下。陛下握有国之神器,十有余年。现在议论继承大统,怎可改变先帝初衷遗愿,有违天下苍生之意呢!
“再退一步说,姑母和母亲,哪一个更亲?儿子与侄子哪一个更近?望陛下思之。”
当中宗听到最后“姑母和母亲”,“儿子与侄子”这两句话,心中一股热流直冲喉咙,鼻子一酸,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但他不敢出声,勉强按捺住自己……
忽然他见到母皇回过头来,脸上竟也沾着泪花。她命左右进来打起身后的帘子,于是站在帘后的中宗李显就暴露在狄仁杰的面前。仁杰抬头,见到十三年不见的中宗,有些惊愕,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武皇走下殿阶,用手抚着仁杰的背,动情地说:
“卿不仅是朕之臣,乃社稷之臣也!”
于是回头命中宗说:
“还不快来拜见国老!”
此时武皇引中宗到狄仁杰面前,把中宗的手交给仁杰,说:
“国老,把未来的天子交给你罢!”
中宗听到说“未来的天子”,也惊呆了,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
狄仁杰见此情景,哪敢起来握中宗的手!他老泪横流,忙在地上连磕响头,以致帽子都渗出了血来,连说:“万岁圣明,万民大幸!”
左右忙去扶他,半天都扶不起来。
武皇说:“国老不必如此激动,就按国老刚才所言,立即拟定制令,宣旨中外,并择吉日举行典礼册封吧!”
仁杰又跪下了,挥泪说道:
“陛下,自古以来哪有藏藏掖掖地立太子的?庐陵王(指中宗)一直住在房州,天下谁人不知?现在庐陵王进宫,连老臣竟都不知晓,这怎么能行呢?
“臣请陛下再让庐陵王回到房州,以明制召之。这件国之大事,一定要人人皆知才是呀!”
武皇说:
“朕看不必了。哪里还劳他再回房州的道理呢。只需先让他回到神都郊外龙门石像驿,朕再命百僚列队迎他就是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仁杰苍老的声音里充满着激情,大声呼道。
中宗此时眼前一亮,似乎这殿内突然充满了明媚的春光。
他偷偷地瞥了武皇一眼,在这一瞬间,似乎他童年时的母亲又在这令人惧怕的母皇身上复活了。
可是也只有这一瞬间。
“显,你先回去吧。朕和国老还有事商量,”武皇又恢复了那冰冷威严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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