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武三思,这时加紧营求成为太子的活动,多次面谒武皇,说到动情时,痛哭流涕地说:
“自古以来,就从未有以异姓作为皇嗣的。咱们武家现在不立武姓为皇嗣,将来……”
武皇说:
“将来什么?你们是不是认为朕快上西天了?”
“不敢,侄臣不敢。不过,不管如何,千秋万岁后,陛下将来总得有骨肉给您祭祀呀!”
“我不是有亲儿子吗?”
“陛下的亲儿子姓李呀。一旦他得了位,还不是把咱武家的牌位从太庙里扔出来,把人家李家的牌位请进去。”
“好吧,你们退下吧,朕自有道理。”
其实武皇到了晚年,自知不能久了,也确实陷入两难境地。传给武家子孙,自己一闭眼,武家这几个小子,肯定保不住天下;可是再传李家子孙吧,那我这一辈子打呀杀呀夺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皇位,我连自己的亲骨血都一个个地干掉了,可是到头来……
武皇陷入了这个怪圈之中,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她为什么这么宠“二张”呢,也许大部分原因是想让精神转移吧。不去想,也就少苦恼了。但是这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要是她一个人独自呆着,这件事带来的苦恼都死缠住她不放。
有几次,她的“传武不传李”的想法占了上风,趁着现在皇权在握,决定了,办了,也就算了。但是一看到武承嗣那个太监样,武三思那个轻薄样,又想起太庙里自己的灵位不知受到什么待遇,又没有了主意。
此时狄仁杰已召进宫中,做了宰相。此人多谋善断,忠于职守,直言敢谏,又善于审时度势,越来越受到武皇的赏识。武皇想,朝中多的是谄谀希旨之臣,他们只会唯唯诺诺,见风使舵,何不找仁杰来帮自己思考一下呢?
于是,仁杰被召入后殿,武皇把“传武而意未决”的心情告诉他,希望他发表自己的见解。仁杰一听,心中大吃一惊,这样比天还大的事情,要是说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可是见到武皇确有诚意,也就压住心头的不安,跪在地上从容地对武皇奏道:
“启奏陛下:臣才薄识浅,不足以在这样重大事情上发表自己的浅见。如果非让臣言,那臣就直说。说错了请陛下治臣之罪。
“文皇帝(指李世民),一生栉风沐雨,亲冒刀林箭树,打下天下,为了什么?是为了传之子孙。大帝(高宗)又以二子托付陛下。现在陛下要将皇位移赠武族(指武氏),大概这不合乎天意和二位先帝的在天之灵之意吧?
“再说,姑侄和母子到底哪一个更亲?这是不言自明的事。陛下立自己的儿子,千秋万岁之后,陛下配食太庙,世代香烟继承无穷。如果立了侄子,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在历史上,向来没听说过侄子当了天子而祭祀姑姑于太庙的。请陛下察之。”
这些话正戳到武皇心里的痛处,可是人家又完全是为了自己想,虽然刺痛了自己,也不好表现不高兴。现在就表态传李吧,心里又不甘。于是一阵烦躁心情油然而生,就推托地说:
“这是朕的家事,卿不必参与了。”
可是仁杰已经不能停止了,他继续说:
“本来帝王是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谁不是陛下的臣妾?国家的任何一件事,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君就是头脑,臣就是手足,按道理来讲,君臣都是一体的。况且臣作为宰相,怎么不应该参与此事呢?
“臣以为庐陵王李显是陛下的亲生儿子,现在已经外放房州十有余年了。古来以长幼为序,目前应召还庐陵王,由陛下妥善安排。”
武皇虽然当时没有表态,但是心里已基本上被仁杰的道理说得心活了。后来又召来宰相王方庆、王及善,他们的意见和狄仁杰的意见也基本相同。武皇慢慢地有所醒悟了。
可是召还十年前被废黜的中宗、现在的庐陵王李显,这个弯在臣民面前也不好转。帝王向来是金口玉言的,“纶言如汗”呀。怎么收回来自己原来说的话呢?
武皇想了一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办法。
一次朝会,武皇向众朝臣说:
“朕昨夜得一梦,梦见一只大鹦鹉向朕飞来。可是刚飞到朕面前,两只翅膀都折断了。卿等谁可为朕圆圆此梦?”
众朝臣议论思考一阵,都想不出个答案。只见在行列中走出一人,言道:
“臣试为陛下圆此梦。”
大家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狄仁杰。
仁杰慢声说道:
“陛下所梦大鹦鹉,鹉者,武也,乃陛下姓也。两翅,乃陛下之二子也。如果陛下现在起复二子,重振东宫,那么两翅得全,就可振翅高飞了。看来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呀!”
在场的朝臣听了仁杰所言,都表示钦佩。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站在那里,面红耳赤,两颊都流下汗来。
其实最高兴得意的还是狄仁杰。虽然表面上他还是那么严肃谦恭,一点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可是他心跳得如小兔奔跑,他在心里说:
“天不灭唐,天不灭唐呀!这些年自己下的苦心总算有了一点收获了。不过以后还要走一段长路,一定不可掉以轻心呀!”
当时的天下并不太平。有个叫孙万荣的聚众反周,已经把幽州团团围住,大有攻下幽州南下神都之势。当时他给朝廷下战表说:
“为什么不把庐陵王还给我们?”
可见当时的民心大多归于庐陵王,所以孙万荣才用这个口号来争取更广大的支持。
有一次吉顼和二张都在控鹤监值班。吉顼高大魁梧,是个伟丈夫。而二张却是有女性倾向的人,他们闲下专门想跟吉顼鬼混。按现在的话说,这是搞同性恋。
吉顼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利用自己的谋略和见风使舵的本领,已经受到武皇的赏识。要不怎么把他调到这么个位置上呢。所以二张对他总是来劲儿,他也虚以周旋。不过他已看出,当前以武氏二子和朝中主要大臣为一方和以武党为一方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以善观风向闻名的他,不能不有所行动。
于是他向张易之,张昌宗说:
“二公近来贵宠逾分,炙手可热,朝中文武已切齿扼腕,侧目而视矣!然公之贵宠,非以德业取之,将来一旦情势变化,公等于国家非有尺寸之功,何以保全自己呢?我近来实在是替二位担心呀!”
二张一听,脸上立即变了颜色,急忙跪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地向吉顼求个万全之策,吉顼开导他们说:
“纵观天下,民众未忘唐德,都想着让庐陵王李显复出为太子。神皇春秋已高,大业必须交给她认为可靠人的手里。武氏诸人,神皇已不再考虑他们。如果二位顺水推舟,在神皇面前,力劝立庐陵王为太子,以满足天下苍生的愿望,这样不仅可以免除将来的大祸,而且可以长保富贵呀!”
二张一听,认为此计甚好,从自身利益着想,是至关重要的,于是就在武皇面前枕边大吹起风来了。
武皇是何等敏感的人!她看到二张背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而这个人除了吉顼没有第二个人,于是就召见了吉顼。
这当然正是吉顼所希望的。他于是在武皇前备陈利害,于是武皇传李之意,也就基本定下来了。
这年三月,武皇借口给庐陵王医病,派职方员外郎徐伯彦秘密到房州,去接幽禁十多年的庐陵王李显和他的妃子、子女回神都,安置在后宫里,不准和外人相见。当时连狄仁杰都没有告诉。
有一天,武皇突然在一小殿里召狄仁杰晋见。
武皇先让狄仁杰坐在阶下,然后让周围的人都退下,说:
“前所议传位事,事关重大,朕反复考虑卿的建议,也觉得不无道理。可是忠臣事主,岂能总是违逆国君之意?今天召君来,希望你能改变以前的看法,还不算晚。
“现在天下大位传给谁,就在你一句话了。如果合乎朕意,则可两全;如违逆朕意,那可不要怪朕无情!”
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现在对狄仁杰来讲,正站在生与死的岔道口,一言不协,将导致家破身亡。这对他来讲,真是太意外了。
不过对于久经宦海的狄仁杰,早有思想准备。在武皇这样的君主面前为臣,他是处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深知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所以每次他都能做到进退得体,转祸为福。这次接到制令,而未入宫之前,他已先得知庐陵王被召回了。于是,他断定武皇所言,只不过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如果贪生怕死,谄言希旨,他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他知道,“天不灭唐”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于是狄仁杰急忙跪下,从容奏道:
“陛下刚才所说的话,臣听出的意思似乎皇位只有陛下才能专有。臣以为,皇位是太宗皇帝、大帝(高宗)传下来的,陛下岂能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呢?
“太宗亲冒刀锋箭镞,经纶四海,为什么不自告劳?就是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难道是为了传给武承嗣吗?陛下身为大帝皇后,大帝弥留之际,权且把大权交给陛下监国;在帝驾崩后,葬在皇陵,遂与诸先亲团圆于地下。陛下掌握国之神器,十有余年。现在议论继承,怎可改变先帝初衷,有违天下苍生之愿呢!
“况且姑与母哪一个更亲?子与侄哪一个更近?惟陛下思之。”
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激昂慷慨,把武皇也说得流下泪了,于是当即命左右进来打起身后的帘子。原来庐陵王早就站在帘子后面听谈话多时了。
武皇下阶,以手抚仁杰的后背,动情地说:
“卿非独朕之臣,乃社稷之臣也!”
回头命庐陵王说:
“还不快拜国老!”
于是武皇引庐陵王到狄仁杰面前,把庐陵王的手交给仁杰,说:
“国老,把未来的天子交给你罢!”
狄仁杰见此情景,早已老泪横流,在地上连磕响头,以致帽子都渗出了血来。左右急忙去扶,半天都扶不起来。
武皇说:
“就按刚才所言,拟定制令,宣旨中外。并择吉日举行典礼册封!”
仁杰挥泪说道:
“陛下,自古以来,哪有藏藏掖掖做太子的?庐陵王住在房州,天下无人不知。现在庐陵王进宫,连臣都不知道,臣请陛下再让庐陵王回到房州,以明制召之。这件国之大事,一定要人人皆知才是呀!”
武后说:
“哪里还劳他再回房州呢!只需让他先回到神都郊外龙门石像驿,朕再命百僚列队迎接他就行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仁杰大呼。庐陵王的脸上也带有释然喜悦的表情了。
迎庐陵王的仪式办得很隆重。神皇虽然未亲自到场,但可以看出,如果不是她的批准,是不可办成这个样子的。
朝臣和百姓脸上也都出现了多年未见的喜色,似乎阴霾突然裂了一条大缝,阳光从缝中直射大地,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武承嗣本来在狄仁杰为武皇圆梦那次朝会后,就得了意气怏怏的心病。几个月既没上朝,也没晋见武皇,而病情却每况愈下了。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他庐陵王已应召回朝,他听后,即拒绝茶饭,只是一个人面朝里躺在床上,谁也不理。这样过了几天,侍候的人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气。
当时是圣历元年(公元698年)八月的事。
庐陵王回到宫中后,皇嗣李旦多次上表请求把太子位让给哥哥。武皇终于在九月答应了幺子的请求,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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