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一句俗语: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意思是说,野外的兔子打完了,能干的猎犬就被煮着吃掉了;天上的飞鸟被打尽了,优良的弓箭就该藏起来了;敌国被消灭了,立过功的谋臣就要被害死了。前两句是比喻,后一句才说出了主题,那就是敌国已灭,有功之臣如果功大盖主,必然被主上干掉。
这俗语生动地反映了古代帝王用人之道残酷的一面。无怪乎韩信在汉高祖建立汉朝后,有功大盖主之嫌,被吕后诱入钟室,杀掉前也引用过这句话来感叹自己的悲剧。
韩信乃一代良将,跟随刘邦反抗暴秦,有攻城野战之大功,但他不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以致逃不脱帝王之术的屠刀。这当然是封建时代功臣的悲剧。
要说武皇手下的一群酷吏,他们后来一个个都不得善终,这当然是天道轮回,恶有恶报,他们也未能逃脱这条规律。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正月初一,武皇在万象神宫接受尊号,旗帜都改为赤色。接着是纳武氏神主于太庙,在长安的唐太庙改名为享德庙。接着又是大享明堂,祭祀昊天上帝,百神从祀,当然武氏祖宗配祀,唐三帝也同配。
这时有一个饶阳尉姚贞亮又领着几百人鼓噪上表,请给武皇上尊号为“上圣大神皇帝”,本想借此可以像傅游艺一样在全国出出风头,升升官。可是,这时却成了东施效颦。武皇接表,却认为这样的奏请近乎荒唐。如果尊号再这样无限制地加下去,尊号也就不“尊”了。于是批了两个字:不可!姚炎亮等也就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大周朝正式成立之后,正月里表面上还是充满了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
这时,在肃政台的酷吏当中,要数武神勣最为春风得意。所谓武神勣,就是丘神勣,因为去年他因功被朝廷赐为武姓,所以改叫武神勣了。
武神勣原是左卫大将军丘行恭的儿子,自身又是大将军,在酷吏当中,他是少有的贵族出身。在肃政台,论官位,周兴一直在他的后面。来俊臣更不要说了,当时才是个五品官。武神勣由于有这样的优势,加上又赐姓武,成为准皇亲,所以在酷吏群中更加拿大,不但目空一切,而且颐指气使。
武神勣未尝没有感觉自己树敌较多,但他坚信两条原则。第一,只要武皇对他恩宠有加,别人再嫉恨也是屁也不顶;第二,官大一品压死人,谁不服就收拾谁。强权即公理。
他可没有想到,他的春风得意,正比得别人秋雨失意。特别是周兴,自觉自己有赫赫功劳,却没有得到武皇的什么特殊奖励,看着武神勣得意忘形的样子,嫉妒得钢牙咬得嘎吧嘎吧响。
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正在武神勣这只老虎打盹儿的时候,铜匦里新塞满了对他的检举信。
有的信中说:
“某年月日,武神勣和某某吃酒,发泄说,当年到巴州害章怀太子,完全是武后指使他干的。可是结果却把责任栽在他头上,把他发落到叠州受苦。这是泄露朝廷高度机密,当斩。”
有的信中说:
“‘二王之乱’时,朝廷派他任清平道大总管去讨伐。博州人杀死谋反的琅琊王冲,都穿着白衣服出迎官军,投降请罪。武神勣为了冒领战功,大杀博州官民一千余家。正因为他虚报战功才被封为大将军。他这是犯了欺君之罪,当斩。”
有的信中甚至说:
“最近武神勣竟然同亲近的人说,现在是武氏的天下,武皇千秋万岁以后,还不知道哪个姓武的继承大统呢!这是话中有话。看来他有窃窥神器的狼子野心。”
……
这次检举,看来是有组织的行动,不过也不排除也有那些栽在他手里人的家属或朋友所为。当然这里有的是事实,有的却是编造,但是放到了武皇面前的“老账”和“新账”,就形成了罪不容诛了。特别是武皇最忌讳的“千秋万岁之后”,“窃窥神器”、“叛志”等字眼都出来了。于是武皇密召周兴,授意他办理此案。很快,武神勣被打入大牢。
现在,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将军却沦为阶下囚,跪倒在自己面前,面对那些杀人的刑具,用颤抖的手在供词上画了押,周兴的脸上隐隐地现出了满足的残忍和狞笑。
从给丘神勣赐武姓,到把他拉到市场斩首,前后才不到两月!这真是从高高的九天一下子栽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对于绝大多数朝臣来看,似乎是漫天的阴霾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一线阳光。而对于大部分酷吏来讲,虽然解了一时心头之恨,可是回过来,又产生了“我会不会是下一个武神勣”的疑惧。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谓也。
感受最敏感的恐怕要属酷吏武子珣了。
当时任侍御史的武子珣,是武皇登基时特赐武姓的五个人当中的一个。他原名来子珣,永昌初,因为上变,擢升左台监察御史。此人虽然不学无术,语言粗俗,但心术险恶,善于媚上。只因唯武皇旨意是从,在大屠杀中立了功,因而得到赐武姓的特别恩宠。姓武以后,他还觉得不够味,又给自己立个字叫“家臣”,意思是永世做武家的臣仆走狗,其“忠”“孝”之心,真是神人共鉴!
可是没有两个月,当时曾和他一起跪在金銮宝殿丹墀之下共同谢主隆恩的宗秦客和武神勣的相继倒台,不能不引起他高度的警惕。
为了逃避无情的风云变幻,他决定赶快讨武皇的欢心,他认为只有这一条最保险!
武皇喜欢什么呢?他想,武皇最喜欢杀人。她最喜欢杀“企图谋反,阴谋恢复唐室”的人。目前,赶快制造一起谋反案办办,才是保自身、图上进的当务之急。
武子珣现在惟一的渴望就是鲜血,红红的、浓浓的、泛着油光的鲜血,这才是献给主子最有价值的礼物!
那么找谁开刀呢?
这可是颇费思量的事。他苦思冥想:
这应该是一个“共谋复兴唐室”的阴谋集团。
既然是集团,就不能一两个人。最好是谋反分子有的在朝中,有的在外地,这样就可以“里应外合”了。光是文官嘛成不了气候,还得有军队配合,这样就得有一个将军一类人物参与其中……
他想起来了。
上次去巴蜀视察时,曾有人检举过雅州刺史刘行实和他的弟弟渠州刺史刘行瑜为难肃政台官员办案事。后来因为他们顶得硬,也就没有问下去。“为难肃政台官员”,这不就是跟武皇的政策唱对台戏吗?──对,两兄弟勾结谋反!
那么谁又可能参加进来呢?
于是,他调来这两人的档案,一查,有了意外的收获。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刘行感在朝中任尚衣奉御。──这可是隐藏在宫中的内线呀。再看看他们有没有任武职的亲戚?……有了!他们有个外甥任鹰扬郎将军叫虔通,此人据说很会带兵,颇得下属拥戴。这不是文武配合吗?
武子珣用毛笔把这几个人名用黑线勾连起来,于是一个谋反集团也就“挖”出来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急忙上书,控告尚衣奉御刘行感兄弟等勾结,共谋复兴唐室。
武皇当时虽然想让酷吏们有所收敛,可是又不想让这个弯儿转得太急。近来全国似乎太歌舞升平了一些,这可不是我武则天治国的风格。增加点恐怖气氛才更加显出我大周朝的威严。
于是命令武子珣、来俊臣再加上纳言史务滋同审刘行感谋反一案。
武子珣和来俊臣这两个酷吏审这类“案件”,本来就驾轻就熟。因为犯人的供词对他们无关紧要,招供也好,不招供也好,反正结论在审判前早已内定。既然是“谋反”,那么就不可能留条命。至于最后的供词,是经专人加工过的,总能自圆其说。可是偏偏这次审案加进了一位史务滋。史务滋是第一次进入肃政台大狱,向来没有见过用这么残酷的刑具整治犯人,早已吓破了胆;又听到这次审问的犯人坚不承认,就是说一些事也是和“谋反”根本对不上号,于是就和武,来二人在审案时发生龃龉。所以审判进行得相当缓慢。
后来把武、来二人弄得不耐烦了,就联合向武皇告了史务滋一状,诬称史务滋与刘行感原来关系密切,所以有意庇护行感,“意欲寝其反状”。
这实在令武皇丢面子。因为派史务滋去审案是武皇的命令,可是竟派了一个与罪犯关系密切的人去,有违审案回避的原则。
武皇恼羞成怒,批了几句话,让武、来把史务滋也打入大牢,和刘行感等一起来审。
幸亏事先有人给史务滋通风报信,史务滋听到这个信息,惊恐万状。想起丽景门大牢那些可怕的刑具,又想起武、来是如何审案的,一包砒霜,自己送自己上了黄泉路。
结果是,刘行感兄弟等人以谋反罪通通问斩。谋反集团中还有一个同谋史务滋畏罪自杀。
武子珣还嫌不过瘾,又挖掘刘氏兄弟先人墓,毁棺暴尸。这件事的影响是使人们怀疑,新的屠杀是不是又到来了?
但是接着又发生两件令朝臣和全国人民怎么都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件是杀人魔王索元礼伏法。
前面已经介绍过,索元礼是土耳其种的穷波斯人,面貌凶恶,性格残忍。在徐敬业之乱后,元礼揣摩旨意,“上变”得面见武后,封游击将军。进入肃政台后,以手段残酷凶狠,成为酷吏的中坚力量。索元礼只要一瞪眼,朝臣们都会吓得两股战栗。
他审案的特点是:
“讯一囚,穷根柢,相牵连至数百未能讫……故论杀最多。”
据说他发明一种像帽子样的铁笼,审讯犯人时把铁笼扣在犯人头上,然后边问边打进木楔,致使未审完,犯人的脑浆已迸出而死。
在索元礼身上已经充分体现“罪恶满盈”的含义。这个积怨太多的人引得人怨已像一座火山下即将喷发的岩浆在沸腾滚动。只是表现的方式是满朝钳口,沉默得死一样寂静……
大周朝刚刚建立,武皇总得收买人心,要把一些积怨转移到某些人的身上,于是,她的目光盯住了索元礼。她觉得此人已经没有什么使用价值了,如果还有一点价值,那就是用索元礼的死可以安抚一下朝臣的不满。
于是她密召来俊臣,让他去处理这件事。
来俊臣立刻心领神会。特别是他早就想搞掉索元礼,搬掉自己晋升路上的一块大石头。
他立刻上奏,声言索元礼有造反意图,应予逮捕。武皇立刻批准。
在锁链捆绑下的索元礼,像一只困兽挣扎咆哮,大声呼喊着自己绝没有造反的意图。
来俊臣阴冷地说:
“索大人,看来你还想让来某费点事吧!来呀,拿‘铁笼’来……”
索元礼听到“铁笼”二字,立刻全身瘫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大人,我承认,什么都承认,只是你千万不要给我戴那个玩意儿……”
这可真是作法自毙的生动写照。
于是索元礼立即被斩首示众。
第二件意想不到的事就是“请君入瓮”。
来俊臣给索元礼放了血,他贪婪地吮吸着,咂着味道,并正在思索下一个对象。
他想,要成为肃政台的老大,彻底摆脱现在正五品官的地位,必须搬倒那个处处挡住他的去路、在他面前总摆出一副以正统法律专家自居的周兴。
终于,他吩咐几个亲信同时密告“周兴和谋反分子丘神勣是同谋犯”。
武皇接到这些份密告,很费斟酌。
她还是爱周兴的“才”,对于他过去的“功绩”也是欣赏的。但是又觉得周兴过去几乎一手包办了屠杀唐宗室的案子,他知道的事“太多了”。虽然早晚要对他下手,可是现在就拿他开刀,是不是早了点呢?
正是处于这样的考虑,他密召来俊臣,吩咐道:
“这宗案子关系重大,你要仔细查一查,必须有真凭实据再定案。另外,不可动刑。”
来俊臣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连连答应。其实心里说,“看来盼望的事就要实现了”。
但是“真凭实据”好说,“不可动刑”,就有点难办了。
来俊臣想了好几天,想出了一条妙计。
这一天,来俊臣摆了一桌丰盛的家宴,单独请周兴吃饭。
周兴当时正在志得意满,因办丘神勣案有功,官升文昌右丞,从三品,下一步就可能跻身相位了。他以为来俊臣此次请客是因为他升了官巴结他,要不就是请他办什么事。
他认为来俊臣在肃政台是个突出的人才,将来还有希望往上升,是他将来下面的得力干将,现在培养培养感情还是应该的嘛。
于是他满面春风地去赴宴。
来俊臣满脸堆笑,谦卑巴结的样子更增加了他的酒兴。
他对来俊臣以长官、师长的身份自居,不时地教训他。这显然引起来俊臣内心的反感,但周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酒过三巡,来俊臣突然显得局促不安,欲说又止的样子。
周兴已经发现,就说:
“俊臣,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来俊臣说:
“确实有一件难办的事。”
“什么难办的事?”
“最近我碰到一块硬骨头,就是啃不动。”
“什么?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说说,我给你参谋参谋。”
“有一个死囚,犯了谋反罪,动了几次刑,这家伙他妈的就是不招。弄得我都有点无计可施了。杀了他,倒是容易,可是非得把口供给挤出来不可。请大人赐给小人一个又快又好的方法。”
周兴略加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倒有一个办法,你不妨一试。先用一个可容一人的大瓮,把犯人放到瓮里,在四周架上炭火烧烤这个瓮。待到这瓮被烧红了,我想这家伙就是钢筋铁骨,也会你问一句招一句。”
来俊臣突然提议用这办法佐酒倒很别致,周兴也就欣然同意。
果然,没有一会儿工夫,来俊臣的下人们已经被吩咐把瓮摆好,四周的木炭也烧着了。不一会儿大瓮已被烧烤得有些发红了。
周兴见来俊臣,此时既不吩咐上菜,也不再给他倒酒,正自纳闷。现在是该把犯人放到瓮里的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动静?于是说:
“怎么还不把犯人拉出来放到瓮里?”
没想到这时来俊臣从怀里掏出武皇敕许的逮捕令,向周兴深深一揖,拉着长声说:
“请君入瓮!”
接着就宣读了周兴的谋反罪状。
周兴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待看到那纸敕令确实是真的,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突然,来俊臣的下人们都现出公差的本相,齐声喊着:“呜……喂……”令人心悸的堂威声,周兴的双腿软了,接着就像捣蒜一样地向着来俊臣叩头,连呼饶命。
聪明一世的周兴知道,现在再怎么分辩挣扎也只能是自己的皮肉受苦,于是只好在来俊臣拟好的供状上画了押。
于是他就被打入了死囚牢。
判决书呈上后,武皇终是爱“才”,就免他一死,判他流放到岭南──,也许什么时候需要,再把他召回朝廷。
周兴这时又有了生的希望。他看的事多了,心想或许这是武皇在考验自己的忠诚吧?
接着他被十几名公差押着从京都踏上了去岭南的漫漫长途。
可是走了没有几天,这十几名押送的公差都空着手跑回来了,说,在经过一座黑森森的树林时,突然跳出来一群蒙面的强人,不但当场把周兴杀了,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周兴的尸体还在树林里扔着呢!
这些强人是谁指使的?有人说,周兴处死的有几千人,大概是他的仇家所为吧。──反正是再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就此作罢。
其实,稍加分析就可以认定,除了是来俊臣下的毒手,还能是谁呢!
那“仇家所为”的舆论,显然就是来俊臣事后放出的口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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