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周兴近来也过得不大自在。自从唐宗室的主要人物被他一一罗织入狱而遭杀害之后,他办的案子明显少了起来。
有一次武后召见他,言谈中流露出不满。说他近来已藏匿锋芒,不如来俊臣那样雷厉风行了。
他当时还为自己辩解,说唐宗室有谋反意图的几乎全被正法,余下的一些小鱼小虾,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武后当即质问他:
“大风难道不是起于青苹之末?吞舟之鱼难道不是由小鱼变来的吗?我用你周兴,不是让你坐在衙门里等我的指示,然后‘等因奉此’地照办。你自己要主动地深挖,把那些隐藏极深的反叛分子一一地给我挖出来。我就不信,在大臣中就那么干净,李氏宗室要谋反的就都死绝啦?”
周兴被武后问得哑口无言,只得连连谢罪。并表示决心,一定干出个样儿来。
上文提到,周兴这个人并非来俊臣、索元礼等辈不学无术,其阴险毒辣又胜他们一等。不过他含而不露,总是戴着一付伪善的假面具,所以在人们眼里,不如来、索那样嚣张专横。
由于他出身较低,以非清流官入仕,朝中那些流内官从骨子里瞧不起他,这也激起了他对大部分官员的嫉恨。武后用这样一个人去对付那些流内官,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新唐书》上说:
“兴,少习法律,自尚书史积迁秋官侍郎,屡决制狱,文深峭,妄杀数千人。”
“武后当政,拜官尚书左丞,上疏请去唐宗正属籍。”
“去唐宗正属籍”的意思是把唐宗室所有的特权一概去掉,一律削籍为庶民。这是从政策上根本消灭唐宗室的措施。
虽然当时碍于形势并未真正执行,但武后对周兴的政治才能很是赏识,放手使之握有生杀的权柄。
当时任左史的军事家江融有美名,周兴诬指他和徐敬业同谋,判为死刑。
临刑前,江融要求见武后一面,来申诉自己冤枉。周兴坚决不允许。江融叱他说:
“我没有罪却被你陷害至死,我的魂魄一定找你算帐!”
周兴下令立即斩首。江融的头虽然被砍下来,但尸体却突然站立了起来,向着周兴扑去。刽子手在后面将尸体踢倒,竟然尸体又站立起来,直至“三仆三作”后才倒下。
周兴当时吓得赶忙跑下刑台,落荒而逃。后来他常做恶梦,总见江融的鬼魂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向他索命。
但是这个心如蛇蝎的人仍然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去“妄杀”无辜。
因为他知道,他杀的人越多,得到武后的赏赐也越多,官位也会升得越高。
现在周兴正坐在家中的密室里翻阅官员们的档案。他想从中总可以抓到几根小辫子。
突然一个名字在他眼前一亮──魏玄同!
接着一个身着宰相官服的垂垂老者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我竟然把这老家伙忘了!这真是天大的疏忽。周兴呀周兴,难道你忘记了以前的仇了吗?周兴拍着自己的额头,面露自豪的表情,接着一抹阴狠的冷笑挂上他的嘴角。
魏玄同怎么和他有前仇呢?
原来,在高宗之世,周兴当时做河阳令小官,郁郁不得志。因他通刑名之学,向朝廷几次上书,陈说法制得失,奏书被高宗赏识,破例得到皇帝召见。由于应对得体,高宗想提拔任用他。但有人上奏,说周兴出身和官位低微,又非清流官,破格提升,有违朝规。于是高宗当即就此作罢。
周兴自从被皇帝召见后,知道自己将可能被破格任用,官位薰心,一直在京中滞留。每天到朝堂门前等候任官的命令。
可是他天天等候在朝堂门外,已有多日,只见官员上朝下朝,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心里甚是焦急。想向官员们打听,却都得到冷淡的回答说“无可奉告”。
当时任地官尚书、检校纳言的魏玄同已官升宰相,本已知道周兴无望升官的内情。一次看到他苦苦守在朝廷大门外,心生恻隐,于是低声向他说:
“周明府,你可以回去了。不必再在京中久等了。”
这本来是一句关心他的话,但在周兴这个小肚鸡肠的人看来,却认定了是魏玄同从中做了手脚,败了他的大好前程。他越想越恨,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将来一旦得势,总要跟你魏玄同算这笔帐!
玄同当然并不知晓,还以为自己办了件助人为乐的事呢。
后来周兴被武后破格任用,进入肃政台,担任权要,因为忙于罗织杀人,制造冤狱,以致把魏玄同事放到了一边。这次突然想起来了,当然他就要下狠手了。
他在继续看魏玄同的档案。
突然他拍案而起,面露笑容,似乎发现了什么财宝。
原来他发现魏玄同曾与上官仪是密友。后来上官仪因帮助高宗欲废武后,事败被诛,他也受到了牵连,曾被流放岭南。只是因后来上元初大赦,才被召回,由于工部尚书刘审礼的举荐,作了岐州长史。后来又召回京城,任了吏部侍郎。
“哈!这老家伙原来不仅是我的仇人,还是武太后的仇人。以太后这样明察,怎么把年轻时的仇人给忘了呢!”周兴自言自语接着说:
“好,这真是一条大鱼。把他献给武太后,说到底也是立了一大功。”
他又继续看下去。
当他看到在永淳年间,朝廷因玄同有功封他为钜鹿男爵时,他却上书谢绝受封。
周兴想,这老家伙真是圆滑得可以。他明明知道,武后当时正操着文武百官的生杀予夺之权,自己心虚,只好以退为进,表示自己不慕荣利,借以讨好武后。他可真是善于保护自己。又得了名,又保护了自己。这一手还真高!
这不是,谢绝受封又使他官位高升,进拜文昌左丞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接着又升为地官尚书检校纳言,跻身相位,这老家伙真是福星高照,官运亨通呀!
突然一张黄纸条从档案册中滑下来落在周兴的书案上。周兴拿起纸条一看,原来是肃政台特务的密告。上面说:“魏玄同与裴炎是生死之交,人号为‘耐久朋’。”
“好呀!”周兴又一次拍案叫绝,自语道:“哎呀!像这样的人怎能还留在朝中,位极人臣呢?武太后跟他不但有旧恨还有新仇呀!裴炎一贯反对武后,以致后来闹得要谋反被诛。魏玄同既与裴炎为生死之交,怎能没有发现其谋反的蛛丝马迹,上报朝廷,以表明与裴炎划清了界线呢?如果魏玄同不是裴炎谋反的同党,也一定是知情不报。就这一条,已够他脑袋搬家的了!”
他赶紧用浆糊把那张密告的小黄纸条贴在档案上,以免再滑落。他慨叹整理档案的人太粗心大意,也自责自己平时看这些档案时,注意力不集中,这么重要的一条情报,险些被滑掉!真乃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
他又接着往下看,又有新发现:
原来狄仁杰曾经监督太原府运米,途中遇风,失米万斛。本当定为死罪,因魏玄同在朝中一力为其辩解,才保全了性命。
狄仁杰在当时已开始受到武后的青睐,而且善于平反冤狱,与肃政台所判案件多有觝牾。此人早被酷吏们视为对立面。可是玄同却一力救助,这不更说明玄同是站到被整肃的人的一边吗?
看到这里,已近三更,周兴却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
“够了,够了,魏玄同老家伙,爷爷手里捏着的任何一条都可以治你死罪了。……”
正想到得意之处,突然他眼前浮现出前些天王隐客带着武后的特赦令赦免魏元忠等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心中盘算着说:
“不够,还不够。近来武太后常在节骨眼上否定我们肃政台的判决,借以收买人心。以上几条,虽说也够分量,但毕竟属于‘历史’的。没有‘现行’的,看来还难搬倒这老家伙。可是这‘现行’的又怎么弄来呢?……”
周兴想到东方发白,突然想出一条妙计。
当天上朝前,周兴早早地就带着几个肃政台的官员等候在宫廷大门外。
上朝的臣子,已开始鱼贯而入。
此时,一台大轿抬着魏玄同姗姗而来。
魏玄同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下轿时都由家丁搀扶。快进朝廷大门时,家丁才退去,只有玄同一人蹒跚而行。
周兴等人,此时正与玄同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的后面走着。
要上明堂大殿,必须要登一段很高的玉石台阶。此时玄同已步履艰难,气喘吁吁了。
见此情景,周兴等人快步赶上玄同,遂吩咐跟随的两个官员顺手搀扶着玄同登阶。
玄同还以为是别的官员帮忙,一看是周兴等人,背脊突然冒出了一股冷汗:怎么,我被逮捕了?
可是又看到周兴他们谦恭的样子,不像是要逮捕他。
直到上完最后一级台阶,走在大殿前的平台时,两个官员才放了手。
此时周兴满脸堆笑地走到玄同面前说:
“看来魏大人每天上朝真是太辛苦了。”
玄同定了定神儿,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也就随口答道:
“老了,不中用了。该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哪里,”周兴说,“魏大人古稀之年,步履仍然不减轻健。大人德高望重,正是朝堂所倚呀,怎谈退隐呢!”
“周大人过誉了,”玄同复敷衍着说,“这年龄呀真是不饶人,六十是一个样儿,七十又是一个样儿。老夫愧活七十有三,早觉得力不从心啦。几次请退,上面只是不准,只能是尸位素餐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福分,”周兴媚笑着说,“彭祖活了八百岁──”
“那只是传说罢了,”玄同想摆脱他,“老了就该贵有自知之明,不要挡住年轻人的去路。我们这些老朽总不退,像周大人这样年纪的人怎能上来呢?”
“那么大人是不是说越老越不中用了,老了就该给年轻人让路了?”
此时玄同抬头看见朝堂威严的大殿,好像一座山向他压下来,他突然一惊,有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觉得自己语失了。因为这“老”字是太后最忌讳的呀!太后不是也越来越老了吗?如果周兴把他的话无限上纲,岂不是麻烦了吗?
“周大人,快上朝了,恕老夫先走一步了。多谢关照。”玄同此时的脸上表情已经不自然了。特别是他看到周兴等人笑里藏刀的样子,不禁暗暗叫苦。
站在朝堂上,他已经心不在焉了,后来自解道:
“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了,又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们。这几句话也是随便说说,想他们不会怎么样。何必疑神疑鬼呢!”
可是回到家中,总感到心中有事难于挥去,以至于不思茶饭,彻夜失眠了。
第二天他就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只能告病请假,不去上朝了。
当天下朝后,武后小偏殿专门召见了周兴和那几个肃政台官员。
“朕已经看过了你们写来的紧急密札。但朕还想问一问魏玄同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那些话,”武后说。
“启奏陛下,魏玄同就在昨天上朝时,在殿阶上说的,”周兴一本正经地说。
“那他怎么提起了朕‘老’来了?”
“他上台阶很吃力,我们去搀扶他。他自言自语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并且说人要是老了,就要自动退位,不要挡住年轻人的去路,”周兴说。
“他真的这样说?”武后已面带怒气了。
“我追问了一句,他所说是不是指所有的人?他说当然,概莫能外。比如一个家庭,母亲老了,家务就要交给儿子,否则……”周兴说得很慢,但说得很清楚。
“当时谁在旁边?”武后已经满面怒气了。
“我们都在场,可以作证,”那几个官员同声地说。
“据他家一个仆役的检举信说,魏玄同多次在家里说……臣实在不敢重复,”长着一对三角眼的官员说。
“有什么不敢重复!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武后已急不可耐了。
“他说,‘太后老啦,不如侍奉皇嗣更长久’,”三角眼官员低声说。
“啊,这老贼竟敢……”武后的怒气已经使她的脸变得很可怕了。
“启奏陛下,臣以为这老贼正是隐藏极深的那种有二心的人。其实他是早有反意。以前曾因与上官仪关系密切被流放。后又与反贼裴炎为‘耐久朋’。现在他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完全是他的黑心大暴露,绝不是偶然的,臣以为他是罪该万死!”周兴说。
“这老贼真活得不耐烦了。好吧,朕就成全了他!周兴,把他的材料整理好呈上来,朕自有处置。”
几天以后,圣旨到,“魏玄同赐死于家”。
御史房济被派到玄同家监刑。房济同情玄同,他把御赐的白绫放在书案上,让众人退下,小声地对玄同说:
“大人现在提出上变告密的要求,还不为晚。一旦得到太后召见,当面把实情说清楚,情势完全可以挽救。”
玄同仰天长叹,说:“人杀鬼杀,又有什么区别!难道我能作告密的小人吗?”
于是就自己用御赐的白绫悬梁自尽了。
玄同死后,肃政台的利刃就向内外大臣挥去。不久,夏官侍郎崔詧被周兴秘密逮捕,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被处死。
彭州长史刘易从为官清廉、爱民如子,颇受酷吏嫉恨。因被徐敬真诬告,说与徐敬业之乱有牵连,在彭州就地处斩。刘易从为人,仁孝忠谨,将在街市行刑时,百姓怜其无辜,不管远近都奔赴刑场,哭声震天。许多人还竟先脱下衣服铺在地上,让刘易从的囚车辗过,说这是“为长史求冥福”。事后官方打扫,估算了一下,这些衣物就值十几万。
周兴还诬告屡立战功的大将军燕公黑齿常之谋反,将其打入大牢,后常之在狱中被周兴活活勒死。
对唐宗室的整肃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先是宗室鄂州刺史郑王嗣璥等六人被处斩。接着,滕王嗣修琦等六人,免死流放岭南为奴。
总之,在永昌元年的后半年,内外大臣被处死和流放的很多。除武党外,朝中人人自危,避酷吏如避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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