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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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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四

  寡妇·包天出场的戏装是前清旗袍。说是旗袍,其实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开得没有这么靠上呀,顶多开到了小腿肚那里,而现在一下就开到了大腿根。不过当她出场的时候我们首先迷惑的还不是它衣叉开得高低,而是怀疑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错了呢?不是说要跳小天鹅的舞蹈吗?不是要统一着装吗?不是要穿翘起的羽毛服吗?──脚尖踮起来,我们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裤衩。寡妇·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错了呢?我们看一看手里的节目单,还是小天鹅组曲之四呀,什么时候你改成中国的古装戏和前清戏了呢?看来她老人家紧张得昏了头,还没有上场,就把服装给穿错了。错误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后,在化妆间就出了纰漏和差错。还真是应了呵丝·前孬妗的话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鹅是丑陋肤浅的,在她之后的小天鹅也是不值一提的。我们已经看到了呵丝·前孬妗在那里现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们也开始责怪台上的小天鹅果然没有让呵丝·前孬妗的预言破产我们作为你现在的观众就有些失面子和无话可说。我们都一块成了呵丝·前孬妗思想和预言的俘虏了。真成了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了。甚至我们这时也和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地想到:

  「这最后一场舞蹈还有接着再跳下去的必要吗?」

  「看来真是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看来最后一只小天鹅只能起一个摆设和凑数的作用了。」

  「非得四个吗?三个就不行吗?」

  「四个小天鹅拉着手是跳,三个小天鹅拉着手就不能跳了吗?」

  ……

  甚至我们产生这些怀疑还不是从我们观众的角度出发,更大的成分说不定倒是替已经上场的寡妇·包天考虑呢。你这样上台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连衣服都穿错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丑吗?如果大幕没拉开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个借口嘛,演员误了班机,或是你刚下飞机头还有些晕眩时差没有倒过来或者干脆就说自己突然中了风──台下的观众不也没辙吗?天有不测之风云,人就没有旦夕之祸福吗?──我们只好昏昏沉沉打着哈欠搬着凳子回家了。这样既给你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也让我们大家共同少一些难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时间吧。你再闭门思过一阵吧。你再勤学苦练几天吧。如果你这样糊里胡涂上了台──连衣服都穿错了,穿著错误的服装跳着错误的舞蹈跳了几下跳不下去,等我们群起攻之把你轰下台,你在历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谈最后会演变成大家口头的一种比喻和日常用语了。从此大家遇到什么不屑的人物、动物、动作和气氛不就要说「你怎么笨得跟寡妇·包天一样」了吗?我们劝你回家就是对你最大的爱护。当然我们在不屑寡妇·包天服装和舞蹈的同时,我们对刚刚过去的前任呵丝·前孬妗从心眼里就更加敬佩了。谁说我们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民族呢?也许在别人身上我们是那样──那是因为你不配,我们从未找到我们的心爱和不变;但是当我们寻找到这个心爱和不变的时候,再寻找也寻找不出什么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回过头来忠贞不渝的。对我们这种看法和表现,呵丝·前孬妗倒是微笑着点头默许。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写到:

  「教育人还是要用事实说话。」

  接着又发挥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还要从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过去老婆或丈夫发现丈夫或老婆在外养了个小蜜或是牛郎,就会找上门破口大骂和破碗破摔;后来经过我们的教育,看过一场高质量的舞蹈演出之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这样了──大家都不闹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闹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闹了。狮子正在追赶一只兔子,追着追着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头说了一句话,吓得狮子扭头就跑。兔子说什么?过去流行说:『我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现在流行说:『我已经有了,是你的!』──什么叫划时代呢?这还不叫划时代吗?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闹,老婆和丈夫也不闹了。老婆和丈夫开始提着一匣子点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着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还是咱们的孩子,兔子还是咱们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来。生下来你要是懒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给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点恶毒、阴险的意思了。一个个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红高粱一样不就块成熟了吗?」

  但说完这段话,呵丝·前孬妗又露出一点肤浅,她对人民所说的和她一起发现寡妇·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这一点不持疑义,但在「不约而同」的用词上,又有些斤斤计较。──你在文中写着斤斤计较的人,说明你自己就在那里斤斤计较──后来呵丝·前孬妗又在回忆录中谴责我们对她斤斤计较的斤斤计较:这是多么形而上学和幼稚可爱啊!──但当时我们没有意料到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而是看她在那里斤斤计较地说:

  「恐怕『不约而同』这个词还得斟酌。你们是在看到她服装穿错以后才认识到这一点的──说不定你们本来还对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没有出场之前就料到了这一切,怎么能说是『不约而同』呢?谁和谁在约和不约呢?是月上柳树头或是风雨黄昏后呢?」

  她把话说到这里,我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大胆和失误,忙红着脸检讨: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们还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经你的提醒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赶紧把自己从里面择出来就是了!」

  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赶紧跟呵丝·前孬妗纠正我们的观点站到了一起──虽然人不能「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认识上还是可以统一的。既然舞蹈没有意思,接着我们就要散场了──这次倒是和呵丝·前孬妗在行动上「不约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扫兴。大家已经在伸懒腰和打哈欠了──连续看了三场演出,我们的嘴里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来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两口之味,这时都已经不是味道了──赶紧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扫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开始在那里大呼小叫和寻子觅爷──但就在这时,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着头发(也不是过去天鹅的小发髻)的小天鹅寡妇·包天在台上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吓傻了──凳子和呼声,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单我们吓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刚才还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还在那里卖乖的呵丝·前孬妗,这时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从开场到现在,话都让我们说了,台上的演员和主演还没来得及说话和做动作呢。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在上一场戏的古战场中成为主角,现在也把这种优越感和参与性带到下一场戏中来了。我们只顾自己了。我们以为我们在做和在说的一切,我们的评价、散场、寻子觅爷还是戏中的主要内容可以对台上的演员不管不顾呢,只要我们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顺溜了,但我们恰恰在时间概念上昏了头,忽略了现在已经换场了和换戏了的事实。于是错误就丛生了。但就是到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后我们也向寡妇·包天姑姑这么检讨,──台上新的主角寡妇·包天还微笑着一言不发呢;就像我们要随着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散场的时候,她在台上一点都没有惊慌一样。她没有发言和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地认为一切要马上完蛋和我们说散场就散场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稳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对大家马上就要散场的事实并不发言你该散场尽可以散场,但在你们正要散场的时候,我自己给自己而不是给你们做一个多余的动作总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说清朝不是清朝,说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对着我们或是背着我们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让我们愣在了那里。我们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这时我们不知道接着该走还是该留下,手里的凳子该放下或是让它继续留在自己手中。说放下又没放下说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状就好象说前清不是前清说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样让我们感到尴尬──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倒不以为意。也许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对我们刚才轻易和错误判断的一种惩罚。世界在我们面前真是越来越陌生了。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以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新奇的了,呵丝·前孬妗带领我们把可看的风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没想到在一种不经意的情况下,在我们懒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时候,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怎么突然就开放到我们面前了呢?在过去的百花园和沼泽地里我们怎么就没有见到它呢?当年小刘儿在满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泽中──就好象我们散场之时对爹娘和孩子的寻觅一样──没有找到,现在我们不寻找了,它倒突然说开放就开放说展开就展开地开放和展开到我们的面前和我们舞台之上。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的信念和谎言破产吗?仅仅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和谎言吗?或者仅仅是对呵丝·前孬妗的一种迎头痛击吗──不要说我们台上的花朵不会这样做,就是我们这些当事人,我们这些被纠正者,我们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从过去的另一个角度出发就是被污辱和被损害者也不敢那么想──我们知道只要那么一想,它就不但是对我们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对我们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台上做什么了?也没见她做什么过分和过头的举动──她对世界没有强调什么。她看着我们就要走了和散场了──我们在她的前任的带领下,她既没有像她的前任对前任那样展开声色俱厉的批判,也没有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广大人民群众──刚才呵丝·前孬妗不还在举例说明人民是多么地不懂事吗?──给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没有露出一点对我们或是呵丝·前孬妗的嘲讽的微笑──不像当年呵丝·前孬妗那样胸有成竹地嘴角露着嘲讽的微笑:你们不是搬着凳子要走吗?你们现在怎么走,接着马上给我怎么拐回来,你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没有露出这样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动作。说她做了什么,她就做了什么;说她没做什么,她就没做什么;她当时的动作就好象电闪雷鸣一样,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闪电,是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一下就照亮了我们的眼也照亮了我们的心。我们似乎闻到了闻所未闻的空气,我们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挂到了天空吗?是雨后林子里突然冒出的许多小蘑菇吗?是对我们的震动和惊醒一下让我们看到自己是在过去的迷途之中吗?是,也不是。当时我们的感觉是那么地强烈,这种强烈不仅是对于她的动作,而且这动作打在了我们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转瞬即逝呀。后来当我们情绪平静下来,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情绪和台上的动作时,我们也和寡妇·包天姑姑一样对往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们也觉得她当时在台上做的动作也没什么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们平常做的──请原谅我们的不敬,甚至和我们平时所做的广播操和工间操都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穿著一个开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里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里随着甩起的风摇摆了一下;接着也就没有什么了。但是我们当时看起来怎么就和过去的动作不一样呢?怎么就那么地清新可口迎风而立呢?怎么立马我们就不见人而是看到一支鲜艳的雨后的花朵呢?我们当时得不到答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几个小天鹅烂捣婆娘可不一样,她是一个不善言词或是懒得言词的人,她接着只是继续做着她的动作罢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让它转瞬即逝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你不集中精力大睁两眼接着损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顾不了你们观众。我不再给你们解释什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佩服你。你只要有这么一个花朵的舞蹈就够了,我们这时看着别人和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们流着泪扑到了你的怀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你。这时我们唯一怀疑的是:刚才你也没有做什么,怎么那个动作就让我们那么地着迷、感动、一目十行和过目成诵呢?怎么就成了晨钟暮鼓和暮时诵课呢?你的鲜艳是从哪里来的?你花朵的风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纳闷,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不踏实;但是我们到头来还是没有弄清楚,因为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是从来不诲人不倦和得便宜卖乖的──这样的人在历史的长河里真是不多见。──只是多少年过去之后,我们看她的回忆录,从她书中的字里行间里藏着的这么一句话,我们才稍稍明白了我们的当年哪:

  细雨湿流光,春草已无魂。

  ……

  魂到哪里去了呢?接着我们联想到她的后来和1964年的右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明白了,她还真不是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凡人,也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就像呵丝·前孬妗那样形形色色牛气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这时其实已经不是人了。既不是单体人,也不是合体的人。那么她是什么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庄稼叶上太阳初照的一点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随风而举的荷叶。她是雾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满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里爬着的一根粗壮的青虫。她的脚不是两条而是多条,她向前蠕动的身材时刻就像是我们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动作──她把我们偶然的床上动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的脚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洼绿水,就成了绿水长流,就不见踪影而不会像我们庸俗的人一样还要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或是一个空皮囊或是一个土馒头,她什么都没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风,成了一丝流云,成了盘旋在实在之上的虚无,成了飘浮在空中的一团雾气,这雾气里到底是什么,你一下两下还分辨不出来;雾气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飘浮和流动在之上的升腾是重要的,我们的摹画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锋是重要的,新写实是不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所见的先锋哪一个是流动的而不是静止的呢?──后来你又还原成了写实。我们前边没有未来,只是在她的一汪绿水和一团雾气之上,我们才看到我们必要的幻想。我们是后院粪堆上的一只鸡,而她是雾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扬的鲜花。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地比猫画虎和附庸风雅,而她一出来一出水就是那么地天生丽质和独领风骚。她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问题和疑问,即:过去我们生活过吗?我们欣赏过真正的舞蹈和艺术吗?我们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刺激,我们只知道锥锥见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们知不知道除了这个下层和下流社会的流动和变化之外,在这之上还有一个文雅的上流社会的流动呢?那里一切都是不动声色,一切都是温文尔雅,一切都是绘画绣花,一切都是请客吃饭,提起裙边一动,一个眼神打过去,都是迎风而立不失其风雅呀;含而不露,就显出了与我们的不同;平静之下,就潜藏着我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更大的剧烈和震动。我们过去的体会只局限于我们的皮肉、我们的嗅觉和视觉;现在涉及的,却是我们的骨髓和心灵。我们过去还抱残守缺地认为自己已经经历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们已经经历了比赛似的三个小天鹅,我们已经对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们已经可以高枕无忧和顺水漂流,甚至已经认为寡妇·包天的表演是多余的了,认为她的出场不过是对过去舞蹈和我们过去生命的一种摹仿和重复,我们就要寻子觅爷和搬起我们的凳子了,这次再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谁知道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天有不测之风云呢?世间的好戏和舞蹈才刚刚开始呢?呵丝·前孬妗,小丫头养的,你不是说你已经包打天下了吗?甚至都不让我们和你「不约而同」,假如说过去我们不能在那个问题上和你不约而同,现在我们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事情还没有完。给我们震动和震撼、给我们偷换灵魂和概念的寡妇·包天姑姑来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我们就从这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过去我们总是跟我们的同类打交道,现在我们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灵说话和说事了。过去我们虽然也生活在杂草和鲜花之中,生活在黄瓜和西红柿之中,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它们也能得风露之先和仙,我们心中也有许多的话儿要对它说和要对它讲,我们过去总让南飞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历史的古战场上捎个口信,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对她们讲,我们有多少欢乐的歌儿要给她们唱──在寡妇·包天姑姑到来之前,我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和有什么不妥我们的话儿和歌儿还可以献给别的什么人和有别的什么渠道能够发泄流动和流通──于是我们成为一种什么状况呢?我们也就成了呵丝·前孬妗所说的我们脑子已经完全储存满了和积压实了,我们再往里加一点信息就要爆炸了。呵丝·前孬妗给我们指出了这种状况并利用这状况给我们带进了绞肉机,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说不定呵丝·前孬妗也不知道呢──这种已经储满和就要爆炸的状态就是她和她们给我们造成的。我们的脑袋里都储存了些什么呢?还不都是些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吗?我们不是已经一遍一遍地唱给你们听了吗?为什么到头来我们的脑袋里还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载和超重呢?如果寡妇·包天不来,我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有当她来到的当口,我们看到了雨中带露的荷叶和迎风而立的鲜花,我们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里爬行的青虫,我们才明白我们忽略了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我们过去过于重视我们的现实和实在了,我们也过于地对生活势利了,我们脑中只想着美容院和阳台,而忘记了普天下到处都有无处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际的小草和小草里藏着的青虫。我们忘记了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说给它们和唱给它们听了。我们忽略了虫之精和草之灵。我们没有得雨露之先和仙。于是我们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着我们黑粗的傻脖子看着别人而忘记了自己。我们没有将自己的喋喋私语和盘踞在脑子中几千年的纷乱的线头给抽出来。我们还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着平静和纯洁灵性的花和草。当然我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可以这样摹仿和附庸风雅的先例和榜样。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有朝一日还能开出这样的先河。请原谅,我们的想象力和预见力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早一天知道这一点,我们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诉说给无处不在的花和草的话,也许我们的身心早已经轻松和自如了。历史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地不幸、争夺、战争、纠纷和纠缠,我们也不会为了话儿和歌儿傻呵呵地从春季站到寒冬。我们有什么话儿都给无处不在和我们家后院里的花草说尽了,这时我们还到阳台下边干什么呢?我们那个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而不是违心地说我们和你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有什么事到我们家后院里说去吧。──当时台上的寡妇·包天对我们这种解释不可置否──她在这一点上也暂时和我们没有话儿说,她只是大度地微笑着──这和我们和领袖没有话儿说还是两回事──原谅了我们因为刚刚加入花草所带来的肤浅、幼稚、抓住一星半点和一枝半叶就以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热情──这些可怜的刚入门的孩子虽然现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们的热情和红着脸蛋的积极性,就好象一个要人刚到一个国度访问,坐在暖洋洋的房车里看到道路两旁的寒风中挥着鲜花和红领巾欢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儿童一样,虽然看到了他们的幼稚,但是他们红红的脸蛋──虽然是给冻的──和张着小口──一张就被灌一口凉气──的样子,还是蛮可爱动人的,这个时候他就不会因为成年人的成熟而责备他们的幼稚了。说不定世界上还就是这一帮不认识的孩子把他当作到这个国度的真正的亲人呢。在车里陪着他的东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阴谋诡计──虽然我们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当,只是说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轮廓,也许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寡妇·包1天并没有责备我们,而是怀着保护的原意在那里既往不咎地微笑着。只是到了事后,她才在回忆录中告诉我们虽然当时我们对她的崇拜和热情是无庸置疑的但是论述和说出来的道理却和她风马牛不相及呢。比喻讲,你的话儿和歌儿不对过去的前任和混混儿──我把她们比做没有底气、学问和风雅之采的混混儿,她们只有鱼而没有木,只有木而没有本,只有流而没有源,只有源而没有山,只有山而没有雪,只有雪而没有飞舞在山之颠和雪之上的一层雾气和精灵──说什么和唱什么是对的,你们把剩下和攒下来的热情都献给我也是对的,你们不对人说什么而对花草说一切也是对的,但是错就错在你们不该对什么样的花草都畅开心腑以为所有的花草都含着眼泪在那里等着你们所有的花草都有灵性和雾气遍地都是可说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层意义上大错特错了。因为按照这样的理论来推理的话对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叶的灵气升成和变成的精灵,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随便生出来的野种了──如果粪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后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么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见的稗子和杂草──这些东西恰恰是需要铲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气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乱叫的蚊子一样地多余和讨厌吗?那么你们跟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为什么还要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唱给我听呢?你们随便唱给夏天的蚊子听不就得了?你们还用芭蕉扑打它们干什么呢?──如果我是那样的常见、容易和随便的话,你们也早就像对蚊子一样厌恶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样把我赶走、轰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无法出世了,我现在也不会以这种含露带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们面前的舞台上了。为什么四只小天鹅让我跳最后一幕呢?你能说导演对这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没有用意的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什么位置?这是压轴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让我压轴吗?不但是对我的污辱,也是对你们自己、对整个小天鹅舞蹈和快乐颂时代的践踏。如果我是一只蚊子,就请你们赶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时候来找我你在高兴的时候就离开我吧。把我看成什么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杂草。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大局知道你们刚刚入门,你们刚刚从一个阶段到达另一个阶段,刚刚从一个街道旅馆到达一个五星级饭店,你们一进大堂就在那里大呼小叫,就在那里指手划脚,就在那里随便评价和仿真就像你们的随地吐痰一样,连厕所都找不着还得我这领路人给你们指明方向──你怎么带来这么一帮土冒?但是为了你们的刚刚加入和你们知道跟着我走从整体和大局来说你们还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没跟你们计较也就将错就错地原谅你们罢了。一下也不能把你们估计得过高,一下还不能给你们将摸不着看不见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样你们会泄气的,你们不是一个多么坚强和多么有韧性的羊群,我在你们中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你们都是一些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现在你们错误理解我不解释的颠倒当然对我本人来讲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从全面和大局及你们现在的觉悟来考虑,把我说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开花从村西的粪堆旁到你们自己家的后院里都无处不在和无处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处可说知心话──虽然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如果我要利用这个事实的话,在事业一开始的时候把它作为一个蛊惑人心和带领你们前进的将错就错的口号倒也无不可。于是不仅是从个人的大度上──那样又把我给说肤浅了,而是从大局和长远考虑,我也就没有因为个人的正确而纠正你们整体的错误。就让你们在那里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吧,就让你们在那里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一条尾巴就以为是摸着了整体而欢呼吧,就让你们在那里趴在地上随便找着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为是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而倾诉和诉说吧。──我其实并不在这里。我其实并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后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们的故乡。那么我在哪里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颠和源之头,我在云之上和雾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不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里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中。我知道你们看到我的第一个动作你们就会跟着我走,我知道你们看了我的开头就会跟我走到结尾,我知道你们跟我一见钟情就会把终身托付给我──你们以为已经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实我们不过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罢了;我们看着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我们看着一伙其实还不是一伙,我们同路而不同道,我们路同而道不同;当我看着你们在我身后跟着我走的时候,当我看着自己的追随者和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我的出现东方的天际也出现了一丝光明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最后一只小天鹅的出场而前边的小天鹅都一一被枪毙的时候,虽然我心里也触景生情肤浅地产生了一丝喜悦和自豪,但是当我一个人又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这杂七杂八参差不齐的队伍的时候,我的心又是多么地孤独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后又跟了那么多人。这比一个人踯躅在路上还要孤单呢。一般人都是喜欢过节的,但是作为我,世界上最后一只小天鹅──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发心灵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将来能嫁一个好人家,但是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我却惧怕节日;别人过12月20号的情人节到处都有熙攘的问候,让我献给你一朵红玫瑰,但我到了这情人节的夜晚,我已经拿起了电话,但我却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当然打给我的电话是很多了──这些电话不是在祝贺我节日吗?当我听到这样的电话不感到一丝安慰吗?我也感到一丝安慰。谢谢你们,关怀我的朋友们。但当我把电话接够了现在轮到我主动拿起电话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把这祝贺节日的电话打给谁。这个时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尔乔亚情绪,而是我突然对世界有一种黯然神伤和对世界也就是对你们有一种失望。虽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来就曲高和寡和高处不胜寒那里本来就没有温暖,但是在这特殊的时刻我还是想徒劳地打捞些什么──你们似乎与我相同的不停的电话声反过来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伤痛于是我就更加孤独了。在这万众同庆的夜晚,最后我能怎么样呢?最后的结果是必然的你们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头和你们载歌载舞,我只好一开始是强颜欢笑但跳着跳着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们的欢乐。这个时候不是你们看我跳舞和学我跳舞,而是我看着你们的步伐从头学起。一开始我还有些笨手笨脚动不动就踩着了你们的脚,最后我也认为它是一个好舞蹈唯一的缺点就是难学一点,这个时候我恰恰忘记或是强迫自己忘记我所学的一切其实当初都是我教给你们的。我在那里笑。我在那里和任何人一样欢乐。我们的节日来临了。我们唱罢,我们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过去,我是在重现自己梦中的忘记。我是在寻找世界上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辆永远也不会开来的乡村公共汽车或者是戈多。就好象你把最后的打不出去的电话只好打给你自己你无法拨出别人的电话号码只好拨给自己的本机一样,就好象你无法寻呼别人只好寻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机上自己在祝贺自己的节日一样,这时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众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伤心不是潸然泪下,你的脸上倒保持着天真的笑容──我对你们的肤浅虽然一下就看了个穿,但我只能像一个聪明的妻子嫁给一个愚蠢的丈夫由于双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们的一生平稳妥贴双方从来没有红过脸我还很贤惠地侍候了你一辈子一样──当然,你总要有末日来临的时候,你总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当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披着满身的黑纱,我才对我身边的子女轻轻说:

  「我嫁给了一个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妇·包天说到这里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扪着自己的心口问:姑姑您说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们现在还行走在世界上,我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吗?虽然我们已经欢呼了你的第一个动作,看了你的开头还没有看你的中间和结尾我们就知道我们过去的日子是白过了,我们过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们对过去的小天鹅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当,但是当你痛苦地谴责着我们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们之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吗?仅仅就因为我们是人而你是青草吗?──说着说着我们又说错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灵;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头得了天之露和缘之灵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纵即逝和一把没抓住就看不见了吗?我们现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种偶然的缘分就好象我们看到了并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楼一样。我们得赶紧抓住机会呢。我们得赶紧找一找我们的区别和领会和体味这千载难逢的偶然呢。寡妇·包天姑姑,说起来当你们俩大娘还没有合体的时候我们也认识你们呀,你们甚至还没有过去三只小天鹅合体的优势呢,人家还是中西合璧而你们两个却是土生土长,没合体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妇和下唇包着上唇的女地包天吗?也是两个被村头历史遗弃的迟暮美人和腌臜婆娘呀,怎么这土生土长的两个腌臜婆娘一合体倒是一下领了前三个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象在一场大革命中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倒是斗败了出外留学的人呢?起义的农民游击队怎么倒是打败了正规军呢?您的历史眼光可真是深长,您在过程中的韧性可真像牛皮筋──你们怎么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还强大呢?乍眼看去,你们怎么倒成了有来历的人有了贵族模样和做派,前边的真正的在历史上有贵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丽就是历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现在看来倒成了一帮野鸡呢?她们再合体还是人而你们一合体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灵呢?──寡妇·包天听着我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当然在那里微笑着不答。接着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又是一个多么高雅和贵族社会里的动作。──如果你没在贵族和上流社会里呆过、泡过、在那深不见底的大酱缸里染过和在乌烟瘴气里耳濡目染过几十年,单是像我们对贵族和上流社会摹仿和附庸风雅一样,怎么会这么无师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们对你的学习,却只能学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学一个大概而学不到精粹,只能学一个模样而学不到内在的气质和风采,一切都是没有感觉和悟性的,都是没有灵气而徒劳的,只能看到眼里而进不到心里,只有躯体的动作而动作没有灵魂,只能是村西粪堆旁或是自家后院里的杂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巅林之秀云之中和雾之上的具有自我灵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灵性和灵魂,它们只能随着地上的狂风在那里摇摆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飞舞,你这飞舞的青草和花朵的灵魂和大青虫!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仅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摆,我们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灵性给摧毁了。她就又一次把我们给俘虏了和收编了。本来我们还有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现在一下都跑到爪洼国里去了。我们只能等着听这贵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鹅有朝一日接着再说些什么吧。谁知当她不说话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摆我们还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开口和要长篇大论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更被甩到云里和雾里去了。我们就更觉得我们以前跟着前三个小天鹅是粗鄙之极──虽然我们也知道前三个小天鹅之间也相互不服气在历史上有些争斗,现在看她们那些争斗还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们三个从本质上讲并没有什么区别说来说去都是趴在自己后院粪堆上觅食的土鸡,而我们面前的这最后一只小天鹅一动作一展翅一摆裙和一说话就是一只真冲云霄的苍鹰啊──在鹰的面前,鸡还相互争斗些什么呢?现在看那些历史上鸡们的争斗和相互不服气是多么地肤浅和可笑──同时让我们感动和更让我们对鹰向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开口讲话的时候,并没有像前三个小天鹅那样开口就贬低前任利用说别人坏话来抬高自己,她开口不说别人,她开口不说鸡的事,鸡在粪堆里扒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下用的是这样一种态度,她关心的是云之上和雾之中──今天我要在哪里停歇和在哪里落脚?是在山之巅呢还是在林之秀呢?──换言之,她更多考虑是自顾自,就好象刚才我们要散场她并没有考虑我们这些鸡们的散场到了钟点就自顾自开演就做了一个提裙动作接着把我们留在原地一样。她不说前三个鸡是怎样和不该这样,这样和那样和她没有关系,前三场演了没有和演出的效果对她没有意义,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过去来肯定现在,她不用哗众取宠来增强剧场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够了。这只贵族和上流社会的鹰──过去的两个乡村的腌臜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由腌臜婆娘到上流社会的小天鹅、由后院粪堆上的鸡到直冲云霄之上的鹰的过程之谜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揭开她的画皮而见到她的真面目呢?当我们怀着崇敬之心的时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虫演变成精灵之神;当我们怀疑她的时候我们又觉得这是对神的一种亵渎。真的犹大就是耶稣吗?真的只有将您钉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唤醒我们这些在世上行走的浑浑噩噩的人儿和土鸡吗?真是要落到万世骂名才能千古流芳吗?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你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么还不对我们开口呢?当我们相互见面开口还在说「你吃了吗?」「你好!」「哈罗!」的时候,我们见了寡妇·包天低眉顺眼倚着墙根仍敬畏地问候:

  「姑姑,您吃了吗?」

  「姑姑,您好!」

  「哈罗,姑姑!」

  时,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这鹰之眼和贵族和上流社会之光,还是看着她的前方和云霄。她对我们的问候置若罔闻。当时我们还不理解感到尴尬,事后我们突然醒悟才摇头惭愧,说来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罗不哈罗对于我们才是重要的,但是对于山顶上一棵灵芝草和雪莲花是重要的吗?──如果你不是在装幌子的话!她只是自顾自地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

  于是我们就像一群小流氓见到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大流氓一样,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老人家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心里装的和想的是什么也只好顺着和贴着墙根溜走接着玩我们偷鸡摸狗的游戏去了──但这个时候我们连游戏也不敢玩了,我们只是贴着墙根站在那里。因为根据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一个伟大的精灵,说完一句不着腔调的话,接着是不会马上停下来的,这句话一定大有深意,她接着还会有话要说。我们已经看到她在舞台上甩过裙摆,接着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不定这是她要节省一些力气,接着来阐发她的理论、经验和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呢。她是不会停止的。她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接着我们就看到寡妇·包天姑姑虽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云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与别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这一点小的习惯和历史惯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她果然又接着说下去和顺下去了。──我们原来以为她不会诲人不倦呢,谁知她还是开口了。她甚至在那里还点了一下自己的头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之前还叹了一口气。由于这些动作我们似曾在别人身上见过,于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们的自信和勇气。但她毕竟是平静和柔和呀。她并没有前三只天鹅或者是兔子的张牙舞爪和剑拔弩张呀。她没有两军对垒和让我们整装待发呀──历史上的她们让我们不遗余力地全民参与,看起来是对我们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对我们的漠视和漠然,但最后给我们这些全民的群众演员送到哪里去了呢?当我们参与和加入够了这些烦躁和喧闹的时候,现在突然出现一种温文尔雅和不让我们参与,我们就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喝茶,一个人在那里绣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树下吗?落英缤纷,一下落了我们一身和她正在绣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请客吃饭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摆之中就可以得到解决,我们感到是多么地新鲜和刺激呀。这里没有大规模的急风暴雨般的斗争和突变──没有我们刚刚见过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关系在他的身下说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xdx潮,而是不动声色和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拘谨和大气。我们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只小天鹅还是像前三只小天鹅那样横空出世和捋胳膊卷袖,我们说不定就真的厌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懒腰和打着哈欠散场了。给谁来这一套呀,给谁在这里大声疾呼呀,凭什么我们就要照你的思路来呀,凭什么就要动不动否定我们的过去和给我们开辟未来呀,这开辟河道的工程由谁来干呢?还不是由我们这些民工跳到寒冬腊月的冰凉的河水里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干岸上对我们指手划脚和吹胡子瞪眼吗?一边在指挥着我们的现在一边还在那里发泄着你自己对过去和现在的不满。我们对这些都已经看够了和听够了。我们对你们已经够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台上出现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换而不是人为所换的布景,我们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们一下就看到了布景不是寒冬腊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温文尔雅和温良恭俭让。我们看着舞台椅子上坐着的绣花的羞涩的姑娘就足够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细眼,她一笑红红的丰腴的脸蛋上有着两个小酒窝。她不动声色,她不像过去的小天鹅总是在要求着我们做什么而她对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们什么都不要做,你们只跟着我吃饭穿衣就够了。」

  这是她给我们描绘的前景规划。这是她挂在我们路上和天际上的灯笼。我们只要袖手旁观嗑着瓜子,将来的好日子就会到来。不经过横眉冷对和大声疾呼的阶段,我们一样能走进大开心和大欢乐的时代──这样的大开心和大欢乐不就更别树一帜和别开生面吗?姑姑既然这样,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只要请客吃饭就能到达同样的欢乐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级和生动,不是正走呢一跟斗捡到个元宝是什么?看来我们过去的一切跟随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妇·包天姑姑的到来和给我们打通了与快乐颂时代的另一条信道,我们还以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个小天鹅给我们描绘和带领的样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样的而是单色的──我们的争论和努力仅仅是在因人热或是另起炉灶,世界上就发剩下一群土鸡而没有苍鹰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和平共处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风──她们除了用北风来显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还能有什么新的高招呢?戏不够只好用景来凑了,只好不断地刮风和放烟儿了──就没有熬过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现在我们却坐在火红的桃花树下。我们利用喝茶和吃饭,我们利用和风细雨和绿水长流,我们一样能达到波澜壮阔的境地呢。当然面对着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也只是在神经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实的本质上还没有认识,我们还有许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妇·包天姑姑也与我们意会神驰地点头一笑,一笑脸上一个小酒窝。她没有像以前的天鹅那样抓住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们和嘲讽我们,借此显示她们的崇高和我们的低贱,她们的深刻和我们的肤浅,她们的提前和我们的滞后,在那里肤浅地五十步笑着百步;而是看着我们有些迷惑在理论上还没有达到我们要上路和吃饭、绘画和绣花的高度,她没有责备我们的无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后腿,反倒暂时就封了路──大雾之中高速公路怎么能不关闭呢?──和停了车,开始对我们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诱。──这时的诲人不倦就和前边的诲人不倦不一样了。一次说不明白就说两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脸上──而且她对我们的脸部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让我们必须笑或是必须哭,抑或是半边脸笑和半边脸哭──利用她的先知来刁难我们,而是在那里做出我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来安慰我们;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临下而是心平气和地做出我仅仅给你们说一说我的理解的口气──在道理上也怕我们因为不懂而难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到了──给我们解释的时候好象并不是我们解释而是自顾自地给自己解释好象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语只是偶尔被我们听到一样。她用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莺啼气喘所传出的气息既不密集又不疏松。一切都刚刚正好。一切的雾气正好覆盖我们的剧场而不往外边蔓延一丝──毫不见矫情和夸张。你坐到剧场的最后,和坐在第一排听得同样清楚,没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异。一切都让你从容自如。让你感到这是到了自己的剧场,这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呵斥,没有责备,姑姑真把我们当成了人和当成了朋友。这在前三场的演出中,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抚今,思苦忆甜,我们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感动的泪。这只小天鹅真是与众不同。这只小天鹅真是体贴人心。这只小天鹅真是温暖如春。这只小天鹅不管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都心甘情愿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饭也成。您不在最后的关头骗我们一道我们还对现在不放心呢。但我们的小天鹅笑着说:

  「不再骗了,最后饭还是要吃的。」

  我们在那里──当然看起来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义一般豪爽地谦虚:

  「不吃我们肚子也不饿。」

  「精神支撑着我们的一切。」

  小天鹅又宽宏地原谅了我们的做作和矫情──她还是明白我们心事的,我们说不吃的时候心里还是想着吃──于是在那里主动又给我们垫了一个台阶:

  「到时候饭已经端上来了,不吃也是浪费。」

  我们接着就无话可说了。我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说:

  「那到时候再说。」

  自己也给自己的将来找到了台阶。寡妇·包天姑姑,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真是不经过对我们的鞭笞、训斥,不经过腊月河,不经过阳台我们也能一步到达恐怖、开心和欢乐的时代吗?你不会为了我们自己把所有的委屈都受了吧?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微微一笑,对我们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真是静如处子和动如脱兔呀。她真是胸有成竹和虚怀若谷呀。我们已经离开了粪堆和后院,我们来到了青青的山坡,我们跟着她在山坡上缓缓地移动。当时我们在梦中是那么地清楚和有层次,一觉醒来怎么都成了零碎和模糊的了呢?梦是连接我们零碎的穿线机吗?我们向往梦,我们畏惧平常和日常;平常和日常是一件件破烂的旧衣服,是梦重新又把我们连到一起和缝补到了一起。梦是我们的旧妈妈,梦是我们的缝纫机,梦是我们的姑姑和姐姐,梦是我们的寡妇·包天。刚才我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过去的两个腌臜的土生土长的婆娘,现在摇身一变就胸有成竹和温文尔雅了呢?就一下超越了过去的西方贵族对比之下她们倒成了一群莽撞野蛮的土鸡而我们过去头上掉着虱子的寡妇和包天──本来是被别人和历史拋弃的人──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贵族和上流社会的人了呢?过去是两个在生活中最脏的人,现在怎么倒成了世界上最干净最体面的花草和雨露了呢?怎么一下就出污泥而不染了呢?──刚才还不理解,现在就理解了。──因为你有梦和在梦里的连缀和缝补、更替和换新、瞒天过海和飞身藏人──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和理所应当了。一切都不慌不忙了。一切都从容大度了。一切都温文而雅了。你可以任意拉长和缩短,你可以任意埋葬和创新──梦,唯有你。你是我们彻底放心的温柔富贵之乡。你带领着我们到达了幸福的彼岸。接着剩下的问题仅仅是:现在我们是在梦中呢还是在舞台上呢?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生活中的灵芝草还是梦中的寡妇·包天呢?怎么一切都变形了呢?梦之雾怎么也渐渐地后退成了一个背景了呢?现在我们的背景就不是美容院或是古战场了,天幕上的背景就成了一场梦。你单说这一背景的设计,是不是就比前三个小天鹅要高出一筹和多出一块呢?虚无飘渺得像雾,变幻莫测得像云──想一想我们的梦吧,刚才我们还和这个人在一起,转眼之间他(她)(它)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刚刚是这个嘴脸和场地,转眼之间就成了另一个嘴脸和场地。我们在梦的背景和音乐下翩翩起舞和放声歌唱,这个时候你站在云之里和雾之中,你站到山之巅和林之秀──就是因为你在梦里,你站到哪里不可以呢?你说站到哪里就站到哪里,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和犹豫不决的呢?──你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你不也就心潮澎湃和潸然泪下了吗?过去的三只小天鹅,这时都成了向隅而泣的丑小鸭了。我们和她们的以及和我们的过去的区别还不在仅仅在于高雅和庸俗、温文尔雅一笑两个酒窝或在那里声嘶力竭剑拔弩张,而在于我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天地──一个在现实而一个在梦中;区别还不在于一个是人而另一个不是人而是草木之灵,而在于我们现在连草木之灵也不是而是一场灵芝之梦;区别还不在于我们在现实和日常之中小天鹅之间交手不交手和比赛不比赛的问题,而在于梦和现实根本就无法相逢、重逢和交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才突然理解我们眼前舞台上的演员和舞蹈,我们才能理解梦中姑姑的一招一式和一颦一笑和她裙摆一动的万种风情。喜怒哀乐都是正常,只要你看穿了这场梦。大梦一场虎兔悲,在这现代化的豪华的小剧场里。饮料都是免费的。我们一下说告别过去就告别过去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挽留和留意的──你那火上烧烤的石头,你那人皮小本,我们不用那样的手段同样或更能达到恐怖和快乐。我们穿著干净的晚礼服,脖子里打着蝴蝶结,我们穿著拖地的长裙,胸前别一朵喇叭花,我们挽着胳膊鱼贯而入就进了剧场。高雅的上流社会的淑女寡妇·包天坐在舞台一侧的高凳上,看着一声不响个个又都带着微笑地进场的我们,不禁由衷地说:

  「还才是在梦中呀。梦中才是我们寡妇的天地呀。」

  又说:「要不常说寡妇梦见个男人是想好事呢。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男人是不重要的,梦才是重要的!」

  又说:

  「谁说非要惊天动地和惊心动魄才能包天呢?请客吃饭也可以包天嘛!」

  又说:

  「梦中的恐怖才是真恐怖,梦中的开心才是真开心,梦中的欢乐才是真欢乐──唯有此,才能到达一个欢乐颂的新时代呢!」

  又说:

  「欢乐颂的时代就是梦的时代!」

  又说:

  「两个腌臜妇女和合体人,也只能在梦中存身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伤感。我们也跟她一样有些深入到梦中,也不禁在那里有些犹豫起来。都有些影响后边的进场了。但愿长醉不愿醒。但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呀。好梦总有头和好戏总是要散呀。如花似梦的好景象,并不是天天都有的。她在那里叹一口气说──利用这种辗转反侧的场合和气氛,她才开始给我们做思想工作呢──姑姑,你真是润物细无声啊: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何遽不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呢?『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何遽不若『宝帘闲挂小银钩』呢?前面不是梦中而是现实,后边才是梦中的初创在现实中所不存在的。我们要的是什么呢?我们要的就是个人的创新和幻想的世界而不是对于现实的零度的描摹。我们要的就是先锋和后现代而不是新写实。我们要的就是听到一首歌看到一朵流云看到蝴蝶飞舞的线迹闻到麦苗生长的气息而在心中产生的对世界飘浮流动的雾气而不是照猫画虎的对世界一切的摹仿呢。发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一看就是人而不是花草的眼泪和青虫的精灵。就更别说两个人在那里争论不休你拿出来的是不是石头或是不是在因人热。其实她因不因热和你不因人热在实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从这个意义上,我是赞成你们过去说过的一句话,大家不相信洪钟大吕和柔情似水,大家浑身应该迸裂出不绝于缕的弦外之音──但我说的这个弦外之音还不是你们说过的为己所用的对于现实的一唱三叹或者是水流余波,我说的是梦中的梦话和对胡梦颠倒的一种缝纫机的连缀。我们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东西,我们只能到梦中去实现了。我们在现实中不能连接的东西,梦就自动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我们在现实中进行不下去的实验写不出的分子式,在梦中分子式自动就浮现出来了──我们在现实中用一只青蛙不能做成的实验,我们在梦中就用了两只青蛙的对接于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等不及梦醒就赶紧爬起来按照梦中的启示一下就按住两只青蛙下了刀子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接着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去得现实的清醒奖了。我所跳的舞蹈的价值在哪里呢?恐怕也就在这个地方了。一切都正好,不多,也不少。从这个意义出发,我的舞蹈和前三个小天鹅的舞蹈的主要区别恐怕在于:我们不是从一个世界得到的启示,我们不是对一个世界进行的创造,我们不是在一个端点上起跑,如果非要拿我和她们作什么比较的话,我不是说这样做对我公不公而是觉得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在欺负别人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对一切北风怒吼和云开雾散的想法、说法和写法都微笑着不去解释──因为:云什么时候会开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关心,因为我们在云之上,我们这里没有刮风和下雨,也没有冰雹,我们这里永远都是晴天;雾什么时候会散呢?我们永远在雾之中,如果雾散了一切问题都明朗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我们的雾永远是不散的,所谓的不散不是说这片雾永远就不会散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片雾早就死水一潭的变质和发臭了,而是说我们并不在雾中静止而是在行动,不是在等待而是在推动着雾和矛盾往前发展。我们一手抓着雾和矛盾的头,一手抓着雾和矛盾的尾巴,我们由小雾发展到大雾,从大雾发展到浓雾到弥天大雾于是就越来越深入越来越钻进──我们成了雾的本身和雾的儿子,雾就是我们的祖国和母亲。正因为这样,我们永远是生机勃勃和积极向上的。在现实中遇到弥天大雾我们就停止了脚步、关闭了机场和高速公路,而在我们的梦中,雾就是我们的家乡和后院,我们在雾的朦朦胧胧的飘浮中如鱼得水,我们在雾里更加可以起飞和上高速公路。缺乏雾的大好晴天我们的飞机还不知道怎样上天就好象在战争年代没有这雾的掩护我们行动起来还不放心和感到恐惧一样──就说恐惧吧,我们要的也不是石头或人皮、绞肉机或是古战场──我们要的仅仅是请客吃饭。梦从何处来,脑子进了雾。我们要的就是雾里和梦里的恐惧。我说到这里你们对我将要开始的舞蹈的毛皮稍微就有一些明白了吧?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我对过去我们所欣赏的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诗进行重新梳理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显得那么地肤浅、造作和一钱不值了。『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夜深千帐灯』,『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还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还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过去看着还为这些话语感动呢,但当我们有了梦、发现梦和认识梦的时候,我们觉得这一切的描摹和写实都是那样的可笑和肤浅。它简单和表皮得就是屁话──爱动不动就说别人屁话的人,十几年前也是你心中和梦中的美人呢。──谁是你梦中的关系呢?这才是支撑我们一生的关键。并不是你现实中关系的交往。也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是梦中而不是现实,而我们习惯了对现实的评判和界定而对于梦──对于我们的人生和日常是多么地重要呀──恰恰是忽略的和稀里胡涂的;我们对于日常生活斤斤计较,对于一点不乐意或是乐意都写到我们的笔记本上或我们的心上,久而久之我们就把它当成我们心路的历程了,就把这些有意识的东西当成我们人生和日常的全部了,倒是觉着我们的梦和梦想是无足轻重和不重要的。我们本来在夜间的梦中还是很感动的,我们在梦里已经有了日常所没有的呼唤和寻子觅爷就像我们已经梦到了在日常生活中所见不到的关系一样,我们已经在那里大声呼号了,我们已经粘合了,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其实我们在潜意识中已经知道天快亮了和鸡就要叫了,接着我们就为生死离别而悲恸失声了,我们把我们的枕头或是枕巾都哭湿了,梦醒之后,我们的心还在那里『扑扑』乱跳和迷糊犹豫呢。这时我们突然觉得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地重复和没劲啊──通过今天就知道明天,用现实就可以告诉未来;但我们的梦中不是这样,它是那么地变幻和莫测,永远不可把握永远不在意料之中,本来以为该是这个人了,到头来她(他)(它)就恰恰不是这个人;我们还是回到梦里不要醒到现实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今夜酒醒何处?』『但愿长醉不愿醒』,倒是比现实中那些建功立业、金戈铁马、故河道和古战场的诗句更符合我们的人性。──但是我们这些清醒的要返回梦中的想法,也就在被泪打湿的枕巾上徘徊了两三秒钟罢了。我们的潜意识马上告诉我们,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差不多适可而止就行了;两三秒过后,我们就把这痛哭之梦──实际上在支撑着我们的人生──像寡情的汉子丢掉众多的情人一样就丢到了脑后,接着又开始了你五更鸡叫的现实人生。因为一个迫切的逼近的现实是,那个在实际生活中睡到你身边的人会马上惊醒地问你──这个时候她(他)(它)也因为你的梦和你的流泪忘记了她(他)(它)的梦了,她(他)(它)马上就会折起身子警惕地问:『你怎么了?你在梦里为谁而哭呢?』听到这句问话,你一下就愤怒了,你一下觉得这样清醒的提问犹如世界末日的到来,你抄起床头的夜壶就要摔到她(他)(它)的脸上──当然接着你没有这么做,你马上就因为她(他)(它)的厉声提问而惊醒了,你马上就从梦的温暖的余波回到冷峻的现实夜晚了,你是不会因为一个浪漫的梦去牺牲实在的现实,你不会因为你人生的支撑去牺牲你现实的虚无,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其实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你只是从一种习惯和短浅的现在出发,你不会因为一个偶然的梦影响到你的一天甚至是一周,你可以为了一天和一周而牺牲你的一生仅有的美丽之梦,你可以为了你短暂的现实而牺牲你的整个的梦的系统──谁说梦没有系统呢?谁说梦没有中心呢?谁说梦没有内核和外延呢?谁说梦没有头绪和头脑呢?你没有在一生之中总是梦到一个地方吗?一个总是在重复的场合,青青的河边或是肮脏的大便池,那就是你的核心,那就是你的支撑,少年的时候可能断了但是到了中年或是老年它就又自动连接上了。梦中的你,永远是那么地不变和美丽。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它。看着迷乱的梦中倒有层次和秩序,井井有条的现实却杂乱无章和让人心烦。但是为了现实中一个和平的早晨,你将这一个系统和一个整体全部给牺牲掉了。你马上答:『我没有为谁而哭,我也就是梦到我们单位传达室的老张死了。』你现实的谎撒得是多么地低劣和圆全。为了你的解脱你和你的梦一下脱离得那么远。你真是一个负心的人,你真是一个提上裤子不认账和梦一醒就忘掉的人。也许当你在漫不经心吃早餐的时候你还依稀记得梦的一些枝叶和碎片,梦的一只被人扯断的胳膊或是折断的翅膀,但是到了上午八九点钟,当你到了单位报了到打了卡、往水杯里加了茶叶和倾了沸水,接着拿起报纸遮着脸就要开始你新的一天的时候,和你同床共眠、同床异梦的人这时并不在你的身边没有人对追查梦了,这个时候和你说话的人已经与你毫不相干了,是她(他)(它)而不是她(他)(它)在问:『昨晚你做梦了吗?』你马上也警惕地说:『没有哇。』──也许今天上午你是清醒的和大无畏的,你受到了什么现实中英雄人物的影响或是懦夫的反动力和反弹力,你一下表现出反叛和反动,这时你大无畏地说:『做了呀。』但是答完这句话之后,你再仔细回想你的回答真的要去追回你的梦,这个时候你连早餐时候的枝叶和碎片、胳膊和翅膀也找不起来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才有些黯然神伤呢?但是转过头来和转过神来你又马上忘掉了,你又忘恩负义和提上裤子不认账了。因为接着你看到一个女同事或是男同事到了你办公桌前,你马上就想起如何在现实中去调戏现实了。──梦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现在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我们总是丢了西瓜和捡起芝麻,我们总是主次颠倒和人生颠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的历史和舞蹈还能不颠倒么?我们还能从前三个小天鹅身上看到什么吗?无非是在错误的迷途中再往前延伸和深入一步罢了。她们倒是表演得越差,对我们的毒害越浅;她们表演得越是深入和动人,就离我们的目标越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倒是拿进美容院的是石头接着在阳台上亮出来的仍是石头的天鹅由于它的老实还显得有些清纯可爱,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人皮或是干脆把我们送进绞肉机的人是别有用心和自作聪明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因人热倒是好的,另开辟一个渠道倒是离我们的渠道越走越远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为什么要编织这样一个梦中的恐怖的开心的和快乐颂的舞蹈奉献给大家,背景为什么是梦中而不是现实──因为我们在现在和现实中浸泡的时间过久了,我们在现在和现实中的大酱缸中已经浸泡了几千年了,该换一下其实我们每天都接触的梦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想法和为了和这个想法配套,我才为什么不以人的身份出现而要变成一根草和一朵花,『细雨湿流光』的摄春草之魂和花朵之魄,长在山之巅和雾之中──为什么不在村西的粪堆旁和自己家的后院呢?那是因为我们世世代代为人的时间太久了,我们为人的时候在村西的粪堆旁和在自己家的后院中已经呆得重复得毫无知觉了。我对你们也是一步步循序渐进和循循善诱呀,拋弃美容院和阳台,拋弃故河道到古战场,从春草到花朵,才能一步步进入我的也就是你们的梦中。只有到了梦中,我们才能开始我们的舞蹈呢。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说为什么舞蹈和恐怖并不是外在的声嘶力竭和刀光剑影而是内在的温文尔雅和大众都能参加的家庭舞会──还不是街头酒吧里乱七八糟的舞会──和请客吃饭呢。温柔如在梦中,同样甚至更能达到恐怖、开心和欢乐颂的时代。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对我自身和采取的方法才不好认定吧?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拥挤,正是因为你们的不好界定和判断,我才在你们面前有了一片开阔地。世上为什么到了后来评价舞蹈的时候没有人评价我呢?为什么在学术上研究前三个小天鹅吃她们留下遗饭的大有人在──说起来也让人感到好笑,她们都留下什么了?也就是留下一堆垃圾而已──这些后代的鸡们非到垃圾和粪堆上去刨食而不到我温柔的粮仓里来觅寻呢?也是因为我艺术的全新处在一个不好界定不好评价不好下嘴没有一个固定的观念和概念可以概括和套住的地步。因为我在开阔地上,因为我在梦里而不是在现实的鸡的面前,因为我没有在现实中与鸡共舞而在梦里和你们开着假面舞会,所以就给将来的后生们提出了一个难题和喂养了一只理论的刺猬。我没有像其它三只天鹅一样有一种文本的凝结,我更多的和更自然所做的是一种扬手再见。说走就走了。走路的时候没有一个伴。走着想着,一切还在梦里;从清早到了中午,从中午到了晚上,我还没有走出昨天的梦。我清早没有拋弃夜晚,我现实没有拋弃梦中,我走在路上还记着我枕巾上的眼泪,梦中的努力和想象、补充和假设就是我心中的一架缝纫机。看着我白天和你们一起上班,和你们一块打卡,和你们一块打水泡茶在办公桌上吃着一块油饼──清早睡起来就开始抱着膝回想和展望,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一切做得和你们一样,我好象就在你们之中,我的身就在这里我也就置身在你们其中,当时我没有给你们说什么,现在我才告诉你们,其实我的心根本没在那里,我的心还留在过去的一整夜,我心中的『嘁嘁咔咔』的缝纫机一直在那里连缀和补缀昨晚的破碎如枯叶一样的梦呢──本来在夜里梦还是连贯的,但是一到清晨和鸡叫就让现实给冲散了。我是多么地痛恨现实。看着我在办公室对你们微笑和你们插科打诨,其实我的心正在雾里云中呢。对于这样一个纷纭和时刻不定的人,对于一个看起来是这样其实是那样其实也不是那样而是另一种飘乎不定的别样的人来说,她可不就不像其它三只永远在现实中和你们斤斤计较的小天鹅那么好评判和界定了吗?评判和界定是一种人为的结果,这种结果可以在现实中畅通无阻,而我这里到处是云,到处是雾,刚刚是这样,转眼之间又是那样;刚刚是这一个人,转眼之间就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连那个人也不是,这时的评价和界定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的不评价和不界定也是一种聪明和自知呢。我们相聚在假面舞会上,一切都是不可料定和扑朔迷离的,世界和时局一会儿一个变化,一开始你可以扮演三国时的老曹,你穿著丞相服就来到了大家面前,但接着你就又不是他而成了明朝的脏人韩,随着梦的背景的变化,转眼之间你又成了驰骋在绿茵场上的球星巴尔·巴巴。一切都由着你的性,一切都随心所欲,外在是不重要的──这是我和前三小天鹅的最大区别──,重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18岁少女的心或是秋天的云,变幻莫测和永远难以把握,你想着想着就流泪了──你是为了她(他)(它)而流吗?说是,也不是。你让我怎么把握和界定呢?怎么在这开阔地上而不是在一个牛圈和饲养棚里去套这思想呢?于是我在历史上就永远是一个空白了。为了我的舞蹈,为了我的梦和假面舞会,为了我的请客吃饭和饭后的桑拿,我们到那空地上去打枣──空地上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们到空地上去撒欢,我们到空地上去光着屁股洗澡和按摩,我们到空地上去调停对垒的两军和签署停战协议。我们到空地上去破坏和不界定。我们到空地上去发展自己的梦和随心所欲而不是在别人的指导和恩赐下才能开始你的恐怖、开心和欢乐。这个欢乐颂就是一片空地。在这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地上,你就上演从古到今所有庞大的梦的话剧吧,你就流出从古到今和从中到西所有不是现实而是梦中的眼泪吧,你就说出所有的现实中不好说在梦中也是压抑着的惊天动地和惊世骇俗的思想吧──虽然你采取的是喃喃细语的方式,你就撒着欢地梦非梦和花非花地装疯卖傻吧,而这时你身后和你梦中的背景是什么呢?就是从古到今在现实中──这时反倒在现实中而不是在梦中──一批批倒下的和被杀戮的18岁的少女之心,就用她们的魂断现实作为背景来发展和展现我们的一个个大梦。没有固定的场景、情节、细节和思想,所以一切都不是后来者可以追寻、琢磨和再现的。我们的梦和恐怖的核心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它的不可重复和再现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个馅了。前三只小天鹅的舞蹈都是可以排练和再现的,它们可以演出一场又一场──它们的每一场舞蹈都仅仅是一种重复的演出,而我的舞蹈是一朵花、一朵云、一团雾和一场到头来注定要醒来的大梦,它们说随风而散就随风而散了──等它们随风而散之后,你到哪里去捕捉和寻觅呢?就像你已经去世的亲人的笑容。它们和我们的现实要求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它有梦中的不可停留性。你怎么让它再上演呢?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能在前三只小天鹅肤浅的现实舞蹈──『演出』之后,接着赶上这惊心动魄和永不可知的舞之梦和梦之舞,也算你们有了世纪之交的幸运。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泪水打湿枕巾和上班之后的茶水,你们可以一整天都在你们昨晚的梦里,你们在梦里也就是跳一跳假面舞蹈出现一下你们现实中永不可能或永不可再的情结,请客吃饭之后再让你们到空地上洗一个光屁股澡──我给你们免费提供连裰梦的碎片的缝纫机──如果你们将要到来的恐怖和快乐是这样的话,这恐怕就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吧?空地之梦,恐怕将来就永不再现和无法再现了。──亲爱的孩子们,我说到现在,你们听明白和听清楚了吗?你们知道我们将要开始的舞蹈和恐怖是什么样子了吗?如果你们听明白听清楚了,我们就可以马上开始;如果没有听明白听清楚,我可以再开辟一条思路另说──就是这个『说』,也是无法再重复了,直到你们听明白听清楚为止。到底怎样,我让你们选择,我是不着急的!」

  我们听到这里,早已经到了云里雾里之中了,这时我们发现寡妇·包天姑姑最后说的这个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如果不明白和不清楚她还可以接着再说的说法我们回答的时候也需要谨慎呢。我们没有听明白,我们也没有听清楚,我们就是听明白和听清楚了现在我们也不能说听明白和听清楚了,因为按照我们以往在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如果我们过早地说自己已经明白和清楚了,我们的主持人和引导人也要不高兴的。这么深刻的道理,你们怎么说听明白就听明白了,说听清楚就听清楚了呢?接着不知道她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呢。明白也是不明白,清楚也是不清楚,我们不明白不清楚,就显得她总是在明白和清楚;我们就是明白了和清楚了,也得装作傻冒一样说不明白和不清楚,给她留一片新的发挥和表现的空地和开阔地。每当她在问我们这句话的时候,总是她还没有发挥和表现完的时候。我们知道她在大的方面在梦和舞和雾之上是不和我们计较的,但是到了一些小的方面,就像刚才我们对她的称赞和拖延她还是能够接受和不能免俗一样,她还要和我们斤斤计较和处处不能原谅呢。她还是想从她身上,让我们看出一点历史的斑痕和继承性。她在大的方面是自顾自,她在小的方面还要照顾我们的觉悟和等待我们的觉醒。问题的另一个层次是: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谁知道寡妇·包天姑姑是不是这么想的呢?是不是正好相反,因为她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了所以要在小的方面出其不意和以奇制胜地抄我们的后路──把我们认为的在小的方面的斤斤计较也打一个措手不及呢?我们按照历史经验在那里傻呵呵地答:

  「我们没有听明白,我们没有听清楚。」

  接着我们还打了一个哈欠,将自己的左手袖到了右手的袖套里,我们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再听她阐述那么几个小时或者几天甚至是几月舞蹈对于我们还得待会儿见呢;谁知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果然是第二种情况,她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之后,又开始在小的方面抄我们的后路了──怎么不给我们留一点自尊和自主的活路呢?──在那里早已料到地笑了,接着马上揭穿我们立即以不和我们在小的方面计较的样子说:

  「以为我也和其它人一样在小的方面还要和你们计较和争论不休不成?错了──(可刚才你怎么跟我们计较了呢?我们在肚子里说。但这一点表情也被姑姑看到了,马上又给我们一个反击)刚才计较并不等于现在计较,刚才的计较也就是一个铺垫和给你们一个将来也等于现在的错觉;也正因为这样,刚才已经计较了现在就不计较了。你们的历史经验已经不管用和已经落空了。你们给我在小的方面留下了一片空地,我现在跟你们计较的恰恰是在大的方面的空地和开阔地上。我重视的还是我自己的空地和开阔地而不是你们听没听明白和听没听清楚的你们的空地和开阔地。如果说我过去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了而在小的方面没有自顾自,那么现在恰恰是我新的另一个方面的开始。我不管你们听没听明白和听没听清楚,我接着就要将我的节目进行下去,我接着就要开假面舞会就要请你们吃饭然后就要请你们洗澡──在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空地和开阔地上。怎么样?一下又给了你们一个出其不意吧?──这也就是梦中和现实的区别。在现实中我在小的方面和你们计较,但你可知一到梦里,一切都已经大而化之一切都成了破碎和跳跃呢。刚刚是这样,马上就是那样──而只有这样,才能使你们如坠云里和雾里之中!」

  寡妇·包天得意地说完,不管剧场里的我们还处在糊里胡涂和不清醒的状态,她的节目就开始了。舞台上说放烟就放烟了,灯光说打开就打开了,烟在光之下如云如雾在那里飘荡,就到了我们的身边和心里,我们就真是在梦里和云里雾里了。计较不计较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我们就坠到云里雾里去了。我们一下就晕乎了,我们一下就梦非梦和花非花了,我们一下就不知身在何处和一下就看到东方的鱼肚白和灿烂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朵它就是郁金香了。姥娘,亲爱的姥娘,每当我梦到你的时候,每当我和你在梦里相见的时候,我们怎么都还处在补丁时代呢?我见到你穿著补丁的衣服,我见到了你灿烂的笑容。我努力想把这一个一个碎片的梦境用我心的缝纫机连缀起来,接着我就又梦到我们的家园和后院之北,矗立起一座连绵的直插云霄的大山。谢谢你,寡妇·包天姑姑,因为你的不计较,我们每个人都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和回到了我们的童年时光。我们每个人都在那里热泪盈眶与亲人拉着手不忍分别。我们每个人都在那里努力记住我们见到和体味到的每一处细节和滴落的感情,以便第二天上班打水泡茶的时候把这一切给连缀起来。一切都是你对,一切都是我们孩子的错,是我们而不是你在那里有些矫情和做作了,我们一切都听清楚了,我们一切都听明白了。就是刚才有不清楚和不明白的地方,现在一旦进入其中和进入梦境,我们也就马上清楚和明白了。你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我们日夜惦记而在现实和过去的梦中永远去不到的地方。你,唯有你和唯有你的梦。我们现在不踏实和不放心的倒是,你怎么就不和我们计较不对我们刁难一番就直接让我们马放南山和刀枪入库了呢?我们单位把门的老师傅都不会这样,他对熟识的我们还要刁难一番呢。我们过去多少次想到这样的梦境和空地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我们的姥娘和亲人呢?但是把门的老师傅看着我们褴褛的衣衫和我们不足的信心,说把我们拒之门外,就把我们拒之门外;现在把门的换了你,你在我们还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时候,就毫不盘查地大睁着两眼让我们进去了。不经过任何曲折就让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因为过去恶劣的积习,我们倒是一下将心悬在那里了。能不能把这困难和刁难也放进去一些,让我们在心理上也有些顿挫和准备呢。好事来得太快,我们倒怀疑它的诚意;一点困难没有,我们倒担心它的反复;高xdx潮就要到来,我们倒要东张西望地分心。这就是我们痛苦和疲软的根源。寡妇·包天姑姑,能让烟雾暂时停止一下吗?能给我们再解释一下吗?能让我们缓解一下吗?不知道我们把苦日子过惯了吗?不知道我们只是一些真诚的人而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手段、策略、阴谋和诡计吗?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的心总在那里悬着。这么好玩和盼望的事情,反倒要让我们不放心和不开心有着心理负担地玩下去吗?难道你的阴谋和手段就是事先不让我们有刁难、困难和负担的感觉,所以才把担心和悬心、困难和负担背完整个路程吗?你的阴谋和制裁,你的限制和封锁,就是这样的无形和恶毒吗?寡妇·包天姑姑,请你回答我们。

  这个时候寡妇·包天大度地笑了。看来我们第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因为我们的猜中,我们就像一枪打中靶心一样开始在那里欢呼和雀跃──本和木再一次被我们颠倒了,我们再一次丢掉大的方面而占据小的地盘而在那里傻乐──我们忘记了事情还没有完。就是在小的方面,我们也只是猜中了整个事物的一半;另一半我们没有想到因此也就自作主张地自顾自地把它省略了。──将来我们为了这一点疏忽和大意付出我们沉痛的血的代价也就不奇怪了。后来寡妇·包天在她的回忆录中也恶毒地写道:本来她是要和我们计较的,大的方面不计较,小的方面再不给他们出些难题,不是太便宜这帮孙子了吗?但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她就要在台上和我们计较而停止放烟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胡涂的烟雾中突然走出一帮清醒的我们──清醒的我们就要和胡涂的我们在她的舞台上会合,她马上就又放起了她半清醒半胡涂的烟雾,接着就像过去破谜一样破了我们的阴谋。我们也就再一次坠入了云雾之中,再一次进入了自己的梦,也就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姥娘和亲人──本来她没想这么做,只是当我们在梦里、云里和雾里开始不放心的时候,我们不打自招地说出我们的悬心和担心准备接受更大的和全程的惩罚的时候,她也才灵机一动接受我们的启发,反过来顺水推舟和顺坡下驴地真的开始对我们进行惩罚。内疚由此产生,不解和自责从此不一错十和十错百地开始延伸和裂变。你可知道她(他)所以接到丈夫或妻子的异地长途在那里不耐烦并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过去产生的问题而是因为当时她(他)没穿衣服怕时间太长得了感冒同时她(他)的床上还有一个关系在那里躺着她(他)怕这些话被关系听到呢?这种不耐烦看似是对远在天边的丈夫或妻子,其实是对近在的关系呢?丈夫或妻子在电话那头一下就更加坠到云里雾里了。他(她)以为她(他)又发现了他(她)的什么新错,岂不知她(他)这时担心的仅仅是她(他)自己的秘密呢。你问:你在这个酒楼吃过饭吗?你问这句话的前提是因为你和一个关系在这里吃过饭,他(她)(它)当然答没有。岂不知他(她)(它)心里也已经在那里笑呢。她(他)(它)在笑我早已进过这个酒楼现在可怜的是你没有进过这个酒楼;真正的历史事实是:两个人都进过这个酒楼。但是在他们眼里,这酒楼就永远是单一的,就是他(她)(它)进去过对方没有进去过而对方还不知道。于是历史就成了单线条了。她(他)(它)在临死之前都像占了大便宜一样在那里沾沾自喜。她(他)(它)以为别人都在那里做梦呢。她(他)(它)以为世界上就她(他)(它)一个人聪明了一辈子呢。谁在梦里和雾里?是谁带着你在梦里和雾里穿行?我们不该跟姑姑花马掉嘴和在酒楼上跟她玩小聪明。于是我们还没有从一个云里雾里走出来,就又进入另一个云里雾里的连环套和迷魂阵了。云比以前更复杂了,雾比以前更浓了。梦里的铁屑和碎片更加零碎地飞来飞去和撞来撞去。我们一下就把前生和后世给忘记了,我们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过去我们认为我们在世上和剧场外不明事理,但是我们到了剧场还能不明白和不清楚吗?现在我们明白了:你到了剧场还是不明白和不清楚。烟雾使我们升腾,我们仅仅知道自己来到了梦之国和天之涯,但是我们弄不清楚的是:现在我们是在自己梦中呢,还是在别人为我们设计的梦中呢?我们是在一个人的梦中呢,还是在两人或是多人以至于集体的梦的掺和中呢?因为我们没有起点,所以我们刚一开始就迷了路;我们还没有感觉到好玩,我们就已经感觉到了恐怖。我们不知道这风呀云呀雾呀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步入云端一步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垛上。我们脚下没底我们心里更没底,我们一下都有些发虚于是也就更加发慌──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我们以前的梦中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觉得梦里的变幻不定比可恶的现实还难以把握,每走一步都不知这样的大胆是对还是错;该梦到的没有梦到,正在深入的时候恰恰就醒了过来;越是这样担心,就越是在该深入的地方警觉地醒来;但在恐怖到达了顶点该醒来的时候反倒被压狐给魇住了。那还是在我们的家中和床上呢,过去我们总是把我们的梦和我们不清楚和不清醒的状态交给我们的家、我们的床和我们自己;现在恰恰相反,舞蹈把我们的现在和现实都给压迫住了,而把我们的不清楚和不清醒的梦的状态交给了别人,交给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剧场,交给了我们寡妇·包天姑姑的云雾。姑姑,因为我们的不知道,我们一定跟着你走,不管是云里还是雾里,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不管是山之巅还是林之秀,不管是变草变花还是变成大青虫──但你一定要对我们手下留情呀。我们在现实中对于行走还有一点选择的自由──走还是不走,活着还是死去,但是到了梦中,我们手和脚,我们意识的发展和流动,都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控制的了。我们只好把我们的一切都交给你──姑姑,你来安排我们的一切吧。这时我们在梦里一下就萎缩到墙角变成了苦兮兮的小鬼。一群小鬼伸着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手在那里哀求和哭号。看到我们在梦里是这个样子,一进入和深入梦我们就露出了这样的原形,虽然这一切说起来也不出我们寡妇·包天的意料,但她还是在那里开心地哈哈大笑了──为什么说恐怖就是开心呢?我们一下也从我们的萎缩和姑姑的大笑中找到了原因。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才得到一点快乐和何谓欢乐颂时代的真谛和底蕴。──但这和以前三只天鹅导演的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看到我们萎缩和恐怖,寡妇·包天一下站出来又把我们的萎缩和恐怖给挑破了。她在那里用梦里的先行者和提前进入者的口气,用一种指引者和导师的口气──说起来她心也还是好心呀──安慰我们说:

  「梦里的小鬼们,欢乐颂没有那么可怕。这不是我要追求的效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舞蹈也就和前者没有什么区别了。梦里本来是欢乐的地方,你们怎么对这欢乐的行进一开始就萎缩和恐惧上了?就是萎缩和恐惧,也不是我梦里所追求的萎缩和恐怖──是你们而不是我,还是把过去现实中的尾巴带到我们梦里来了。看来你们还有些层次没分清楚有些捻子没有掰开呢。以为我们梦里的恐怖还和你们以前和前三只小天鹅在一起时那样表面化和程序化吗?错了。我们梦里的恐怖没有你们过去那么表面,也没有你们过去那么艰苦,我们就是跳舞,开假面舞会,吃饭和洗澡也就够了。我们说到做到。当然,也正是由于你们的萎缩和恐怖,我也知道你们都是老实人,你们对我说的一切在没有听懂、听清楚和听明白的时候没有不懂装懂;如果你们一下听懂、听明白和听清楚了──虽然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们梦的游戏倒是没法做下去了。因为我们梦中游戏的根蒂就在于:不懂。只有这样,我们的梦才可以随心所欲和富于变化呢,才能有更多的铁屑呢,将来你们在白天上班的时候才能有更大的想象力和更多的可以用你们心的缝纫机来连缀的碎片呢。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们已经到达了混沌的最好时刻了,我们都处在懂与不懂和梦与非梦之间,于是我们的梦就可以开始了。小鬼们也就是做着白日梦的乡亲们,我这么说你们再一次听懂了吗?」

  我们又一次没有听懂。这时我们已经处在混混沌沌和迷迷糊糊的状态,我们在梦里似乎又来到了一个地方,我们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又似乎对这个地方很陌生;我们见到了一个圆脸的笑眯眯的人,我们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他,又似乎在什么地方起码是在梦里见到过。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眯眯的模样让我们感到紧张而又亲切,于是我们就跟着他进入了梦境。我们已经有些把握不住自己,我们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国度,我们没有这里的护照也没有这里的货币,我们除了跟着一个陌生的笑眯眯的人走我们别无选择。带我们到这里的渡船已经离开海岸,接着剩下的一切都靠我们自己张罗其实我们连自己也没法靠只能靠我们的领梦者和领舞者我们名义上的姑姑给我们张罗了。姑姑,我们虽然在过去的现实里见过你,但是现在我们在梦里见到你还是头一次──我们对你就像对那个梦里的陌生人一样陌生。你是那样地和蔼所以你看上去是那么地可怕。这时你说我们开始吧就好象我们在陌生的岸边和国度那个人贩子和皮条客在向我们说「我们走吧」一样,你这时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实没有必要,我们不跟你走还能到哪里去呢?我们也知道你这样说的目的并不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而是你习惯上的口头语罢了。你对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保持什么礼貌和尊敬。你把我们卖到人市或是直接卖到妓院都随心所欲或早有安排。就在我们到达人市或是妓院,你点过票子要离开我们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你还是我们到了这陌生环境和国度里遇到的第一个熟人、故人、故河道、古战场和亲人呢。在你向我们扬手潇洒告别的时候,这对于你可能没有什么,但对于我们这些无助的人来讲就等于又一场生死离别呀。我们扒着铁窗望着外面就要离去的亲人喊着你的名字开始嚎啕痛哭──在我们离开家乡和祖国的时候都没有过现在这种情绪倒是移植和爆发到一个陌生国度的人贩子身上了。虽然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又像我们两岁的时候你们把我们送到幼儿园一样,我们知道和你的告别是肯定的,我们怎么哭和怎么闹都无济于事,于是我们一边哭着一边只好理智地承认现实和梦中在那里一下就长大和懂事地撇着小嘴喊:

  「姥娘,再见!」

  「娘,再见!」

  「故事,再见!」

  「粪堆,再见!」

  「杂草,再见!」

  「人贩子,再见!」

  「姑姑,再见!」

  甚至还说:

  「姑姑,您走好!」

  「姑姑,您多保重!」

  所以当姑姑还没有给我们送到人市和妓院还没有和我们分别还在岸边刚刚接到我们的时候,当我们还在咸湿的海风中站着冷得浑身打哆嗦脖子缩得像只病鸭或是瘸腿鸭一样当我们刚刚进入你给我们带领的梦境的时候你在礼貌、和平和尊敬地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只好用三天没吃饭剩下的最后的力气异口同声地大声说──以表示我们对你的信服和反尊敬──你敬我们一尺,我们就敬你一丈──:

  「好,我们开始吧!」

  还有人大声说:

  「不开始还站在这湿冷的海岸上干什么?」

  「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事情能起变化,到哪里都比停留在这里强!」

  ……

  于是我们的天鹅和姑姑微微一笑,便带领着我们开始了──把舞台上的帷幕轻轻拉开了。不开幕不知道,一开幕真让我们吓一跳,原来姑姑带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可怕,不是要带我们去人市和妓院,而是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家,在那里用温水和柔软的毛巾就像少妇的母亲对自己的婴儿一样在澡盆里给我们洗洗干净──先给我们洗洗头发和耳朵背后,又用婴儿的搓澡巾给我们搓了搓全身,然后把我们按到莲花一样的水喷子下,再一遍肥皂和冲一冲水,最后用柔软的干毛巾给我们擦干,给我们换上干净的内衣和外套,才开始拉着我们的手带领我们去参加成年人的假面舞会。真的是带我们去跳舞吗?现在我们担心的已经不是去人市还是妓院了,而是对这幸福和温暖的现实有些怀疑。不会暂时骗我们一下让我们白高兴一场吧?不是跟我们闹着玩呢吧?不会一开始说是去剧院和舞会但是到了Party或是俱乐部门口再临时变卦临时编一个理由又让我们回来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把结果告诉我们呢。──还有,谁知道你在剧院门口会碰上一个什么人呢?这个人会不会引起你的节外生枝呢?──过去在我们童年的时候,俺娘带俺去看戏和电影,可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一开始你们是普通的见面寒暄我们并没有在意认为寒暄过去我们马上就去看戏或是看电影了,没想到你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就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或是一盏路灯下聊得起了兴,,就拉开架式长篇大论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还变换一下身体的姿势,聊着聊着就把我们给忘记了,就把我们盼望的戏和电影给忘记了。这时我们的小手还拉着娘的手呢,我们幼小的心灵估计戏早已开锣电影已经演到一半了。我们仰着可怜的小脸既有些急躁又不敢发作,我们不知道她们的话题已经深入到什么程度还要深入到哪里去,我们不敢开口问这话题什么时候结束今天这戏和电影到底还看不看了──操你妈的!──如果我们怯生生地问起话题的结束和提醒电影的开始,聊到兴头上的娘肯定会不耐烦地答:

  「今天的戏和电影不看了!」

  对你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是,你的这句提醒非但没有达到结束谈话的目的,反而使她对聊天的环境有些觉醒呢。她会突然拦腰斩断话题对喋喋不休的对方说:

  「咱们索性离开这里,到我家去聊吧?」

  这个时候你可就哭都来不及了。你连唯一的一点能赶上戏或是电影尾巴的希望都没有了。第二天你到了学校,看到全班的同学都像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一样在那里谈论着昨天的戏剧、电影或是音乐会,你一边藏在墙角恶毒地看着他们,一边在嘴里骂:

  「娘,我操你妈!我再不准备跟你们这些自顾自的王八蛋过下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你不还是背着书包回到了家和那些王八蛋过下去了吗?姑姑,现在你牵着我们的手出门看戏我们高兴,但是停一会儿不会让我们像童年一样狗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吧?中间会不会出岔子呢?我们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我们所要走的路途。但我们又像当年不敢仰脸打断娘的谈话一样,现在也不敢将我们的担心和疑问提给姑姑──也许本来她没有这种想法,我们的提问会不会转化成对她的一种提醒呢?虽然我们现在跟着姑姑走向幸福和欢乐不需要我们做出半点努力也不需要受苦──不像跟着前三只小天鹅那样,但是我们欢乐的笑声里和向日葵一样的笑脸里,也有跟着前三个小天鹅时所没有的思想负担呢。──就是我们所想的这一切,也没有逃出我们可爱的尊敬的──我们怎么称呼和感激您才好呢?──寡妇·包天姑姑的眼睛,她虽然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少女──即使她是一个寡妇也不愁再找个好人家还保持着良好的线条和体态,但她的思想和体谅体贴别人的态度又是多么地成熟呀,她一眼就看出了我们孩子的幼稚的恐惧和担心,而且她不等我们终于憋不住去尴尬地提问利用过程的延长给自己一个提神和吊胃口的机会──她以为抓住孩子这样的机会就太肤浅和没有意思了,她已经微笑着大度地主动捅破窗户纸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担心(这个时候我们羞红的小脸是多么地不好意思呀),我也有过童年──在我寡妇和包天还都是单体人时候,我们也跟可恶的母亲去看过戏和电影,在去看戏和电影的路上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她是多么地可爱和会做思想工作呀,我也知道通往剧场和电影院的路上比通往地狱之门的路上还要充满着多变和陷阱。这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征途。──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天不同往日,路同而道不同:一,现在带你们去看戏或看电影参加舞会的是你们的姑姑而不是你们可恶的母亲──日他母亲的!──;二,过去的一切担心和艰难险阻都是在现实中,而现在你们不要忘记一个前提我们不是在现实而是在梦里,在梦里是不会出现来跟你母亲或是姑姑聊天的阿姨或是叔叔的;没有对手,何聊之有?这里没有阿姨和叔叔,也没有阿猫和阿狗!(姑姑说到这里,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欢呼起来);三,梦和现实的主要区别在于:现实中的时间都是一分一秒度过的,而梦中的时间从来都是对现实时间的压缩,一场白日梦仅仅十分钟,但你就可以度过现实的一生呢,你就可以蚂蚁缘槐夸大国呢;等你一觉醒来,一锅小米饭还没有焖熟呢;更别说现在是在合体姑姑给你们提供的合体梦之中了──合体的花草之梦。如果大家对路途还有些担心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梦的编排和剪接上把这一段给删去或剪去就是了。刚刚你们还在幼儿园,下一个镜头就让你们直接在成年人的舞厅好不好?」

  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雀跃欢呼,都在那里异口同声地答──就像慌里慌张的逃犯在捕快的追赶下听到窝主要把他藏着地窖里一样马上感激地答:「大爷,这样最好!」

  就像一个穷人到了大饭店侍者问他要不要辣子一样马上感激地答:「大爷,这样最好!」

  姑姑甩了一下自己的辫子,马上就动手了,果然就把我们的路途和将要在路途上遇到或者本来就不会遇到的情况给省略和剪掉了──我们眼看着她坐到剪辑机前拿起了剪子;剪完之后又问我们:

  「这下放心了吧?」

  这个时候我们倒为我们的幼稚和杞人忧天有些脸红和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们有些自嘲和顺坡下驴地笑着说:「这下我们放心了!」

  「姑姑,我们还是一群孩子,我们刚刚进入你布置的梦境,假如我们有什么矫枉过正的地方,还得请您老人家原谅!」

  姑姑挥了挥手,就将这不愉快的云雾给赶走了。我们梦里的云雾漫山遍野,不在乎丢掉这一块或是那一块;我们的片子处处精彩,不在乎剪掉这一节或是那一节。姑姑接着还进一步体谅我们呢,怕我们受这自己制造的多余情绪的影响,倒是又将自己牺牲一把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她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忘记自己的缺点而开始说明她也是有缺点的。她开玩笑说:

  「我现在倒不是担心路途,我倒是担心你们中间有没有人跟着姑姑走是勉强的呢?是不是还有不食周粟和担心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人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犯一个小心眼丑话说到前头,趁着现在梦还没有完全开始和我们还没有出发,您也可以退下来嘛!」

  接着用头转着圈地查看我们。这时我们又自我解嘲地笑了,又像逃犯对就要窝藏自己的窝主现在我们不提出问题窝主倒是提出「你凭什么就相信我呢?就往我的洞子里钻呢?就不怕我出卖你吗?」的问题一样,我们一边听着追捕我们的清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边撅着我们的屁股顾头不顾屁股地往洞里钻:「大爷跟我们开玩笑了。」

  现在我们在梦里说:「姑姑跟我们开玩笑了。」

  开完这个玩笑和打完这个岔子,插完这个科和打完这个诨,我们立马、迅速、没有过程当然也就没有障碍地就直接进入成年人的舞厅开始无拘无束地参加成年人的假面舞会了。说起来我们还是对这梦里的假面舞会毫不了解呀。说起来我们来的时候还只是怀揣着一种热情而缺乏思想和知识准备呀。当一个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不管事先我们怎样地猜想和假设,我们穷其心志和尽其毕生之力,最后事情的结果总是出我们意料。对于梦中的假面舞会,我们在幼儿园猜想了许多,但幼儿园的经验用到成年人身上,怎么能猜想出它的含义和分量呢?但我们又想到,虽然梦中和现实断然不同,它们之间有着天然的分别和断裂,但是我们还是能从这断裂的裂缝之中看出它们除了断裂之外还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呢。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实的所作所为对我们的梦会有什么冲击换言之会带来什么麻烦。当我们要弄清现实和过去对我们梦的冲击的时候,当我们分析和否定着它给我们的梦带来的负面和消极影响的时候,毋宁说它是现实和过去中的印象对我们的梦会有一种什么习惯的和理所当然的类同、复制和克隆呢?──而这些,恰恰是我们在梦里需要克服的呢。当我们认为梦中的假面舞会是不是就和我们以前在现实中见到的譬如我们的爹娘在一个晚上把我们留在家里或者是寄存到邻居家里去参加的那种一人戴一个假面具在假面的掩护下就可以更好地来发泄自己的风骚和冲动的那种舞会呢?──的时候,我们已经和梦中的假面舞会背道而驰了。我们只是觉得,过去大人玩的游戏,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小孩玩了;过去不让我们玩的游戏,现在姑姑开恩,终于让我们玩了一回;过去在现实中与小孩无缘的理想,现在终于在梦里实现了──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背着我们的父母,带领我们玩了一场不该玩的游戏。你说这能不让我们开心吗?你说我们能不感激姑姑吗?我们就是带着这种朴素的感激和没有超出我们想象和意外的心情来到假面舞会现场的。我们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情跟着我们姑姑大踏步前进的。姑姑,请你放心,我们在这不该来的舞会上一定要为你争口气,一定不让你感到带领我们失面子,我们一定要像大人那样显得文质彬彬和人模狗样,我们不由得都抖落了一下自己的拖地长裙和挤捏了一下我们晚礼服上的蝴蝶结。出于对寡妇·包天姑姑的感激,我们甚至仰起葵花一样的小脸开始唱歌:南飞或是南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或是慢慢飞,请你祝好人一路平安,请你捎个口信到北方或是斯德哥尔摩,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姑姑讲,我们有多少贴心的歌儿要对姑姑唱,姑姑的孩子,永远感激和忠于姑姑。当姑姑看着我们在灯光闪烁的成人舞场里泪光闪闪,她也禁不住有些感动了。她俯下身挨个吻了一下我们的头说:

  「看得出来,孩子们过去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又对在舞场里来回走动现在正好走到我们身边的一个已经戴上假面的大人说:

  「全是因为对过去的担心和恐惧呀。」

  那个假面的大人对她理解和优雅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端着她(他)(它)的酒杯离去了。临离去之前,还礼貌地对姑姑当然也就是对我们说了一声:「对不起。」

  或是:「可以吗?」

  我们当然懂事地和姑姑异口同声地答:「当然。」

  虽然我们也从姑姑对外人说这件事的本身就看出她有拿这事──我们的神色和表情──来说事的嫌疑,但是不管从姑姑的整体表现来讲,还是我们刚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现在还处在可怜的和不稳固的地位来说,我们都不能在这种小的关节上和姑姑计较──否则就影响到我们的大局了;我们还是做出毫不知觉的样子跟姑姑到化妆间去化妆和戴我们的假面更重要──接着我们才能算是舞会的正式参与者和加入者呢。不化妆不戴假面,我们只能算是一群愣头愣脑的看客。这时我们倒有些着急了,我们围着姑姑操着我们幼嫩的腔调在那里嚷:

  「姑姑,我们快一点去化妆吧,你看舞会上其它人都戴上面具了,就我们还光着脸和露着一切呢!」

  甚至有人在那里不懂事地跺脚:「快一点吧姑姑,不然假面都让别人戴完了和抢完了呀!」

  这时我们的姑姑就开始伸出大手一把止住我们,一下给我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可真有领导艺术呀,她可真有震慑力呀,当我们情绪高涨得已经过了头开始顾头不顾屁股的时候,她却掌握着火候要再一次开导我们和教育我们呢;就好象一个厨师看着锅里的热油千钧一发就要起火的时候,他才突然将肉片和青菜倒进去呢;不早,也不晚;过早油不热,过晚油就要起火;不温也不火,心热油也热,这时她才往锅里倒菜和往我们这些幼稚的儿童的心灵上下刀子呢。我们不急的时候,她倒是在着急,一下就把我们的路程和在路程上的担心给省略了和抹去了;现在当我们着急上火的时候,她又开始慢悠悠地和冷静地要开导我们了,她不急着让我们马上戴上假面参与到舞蹈之中呢。她说:

  「且慢!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知道你们现在急切的心情,但是我还是不能马上让你们戴上假面事先不交待清楚就马放南山地让你们去喝酒和跳舞。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是爱护你们而是在害你们你们的喝酒跳舞就不是喝酒跳舞而是在胡闹了。因为:虽然你们到了舞场,但是你们弄没弄明白为什么要让你们戴上假面参加这样的舞会呢?我从你们脸上急切的表情看,你们一定会像在幼儿园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不负责任地喊:弄明白了。──如果你们没有这样急切的表情,我倒相信你们弄明白了;你们有了这种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还没有弄明白呢。你们凭的只是一种感情还缺乏理智呢。一切还得从头开始呢。我还需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头对你们进行开导和向你们提问呢。你们越是着急,我越是要苦口婆心呢。现在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到这里来和让你们戴假面跳舞吗?」

  我们幼稚的细嗓子齐声在答:「知道!」

  寡妇·包天姑姑:「那为了什么呀?」

  我们又齐声脱口而出:「为了好玩!」

  答后,我们又觉得不妥。要是这么回答,也太直接和没有深层的含义了,于是我们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下答:「为了接好大人的班!」

  姑姑开始在那里「咯咯」地笑了,她拍着手说:

  「看看,我知道就是这个!但是这离我和梦对你们的要求,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缩掉你们的路程呢?我为什么还带你们到梦中来呢?以为我只是哄着你们玩呢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就真成了幼儿园的阿姨了吗?──你们不但把我看浅了,同时也把我给你们安排的假面舞会给看浅了。虽然我说过我们舞蹈的过程会很好玩,但这好玩的含义就只是一个好玩可以概括的吗?就好象参观风景和古迹、故河道和古战场仅仅是一个参观吗?仅仅是一个游玩的背景吗?──呵丝·前孬妗的肤浅就在这里──,就不需要一些历史知识和一个历史的向导和解说员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看似你们在参观风景、古迹、故河道和古战场,岂不知你们恰恰在远离它们,你们和呆在自己家后院的粪堆上玩耍没有任何区别。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假面总是要戴的,风景总是要看的,但在戴和看之前,你们还得弄懂姑姑为什么让你们戴这个看这个而不是戴那个看那个而现在为什么还不让戴和看。时间、地点、人物和舞会的选择,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看似姑姑漫不经心,其实一切都有安排,我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是形散而神不散。你们以为姑姑安排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吗?──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这是我舞蹈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和前三只小天鹅从目的到手段的主要区别我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分歧,现在的分歧仅仅是:怎样才能使这个好玩不停留在口头和口号,不停留在理想而把它变成一种现实或者说不是停留在梦想而把它变成梦中的一种现实或是现实一种呢?这时仅仅靠外在的热情和朴素的感情是不够的,仅仅只怀揣着好玩的意愿到头来你就不一定能使它好玩能把它玩好就像以前你们的娘带你去剧院走到路途的一半说不定什么阿姨就会钻出来拦着你娘说话这时事情就会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发展接着你的戏和电影也就看不成喽还得『拖拉拖拉』跟着你那碎嘴的娘和阿姨又回到你的家中;又像你只是凭着感觉和一时的激动就要陪着你的关系去逛街一样,说不定在街上和商场里就要出什么麻烦和争执呢?你们以为通往好玩和舞场的路途已经省略了吗?刚才我是怕吓着你们没有跟你们说,其实任何路程都是省略不掉的。任何梦的阶段都是不能跳跃的。如果你超越了,那么早晚有一天你又需要回头补课──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刚刚删节了路途现在我又回头找你们的后账,路途就算了,我说话算数,这在人类历史上也算开了一个先例和开了一个先河,超越也就超越了,就不补课了;如果有什么后遗症和后账要算的话,就算到我身上好了;如果有什么要补的话,我一个人来替你们补也就是了──我是来替你们做什么来了?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是给你们当牛做马来了──过去的不补,路途不说,我现在说的仅仅是现在也就是我们的跳舞,这个阶段就不能再跳跃过去了,即我们知道跳舞和假面是为了让我们好玩和愉快,我们可知这好玩和愉快要凭一种什么理智的导引呢?我们不能像在幼儿园一样见到好玩的玩具『哄』地一声就扑上去──到头来怎么样呢?不就打得头破血流接着你们的家长就找来了吗?现在我们就得讲一下理智和思考了。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我们怎样才能在这假面舞会上好玩,为什么我们要戴这假面,说出它的道理来,我们就得有一段时间的讨论。总得找出一个讲话的要点和提纲挈领的东西。那么现在我问一问你们,在我拦住你们的狂热提醒你们之前,你们知道这舞会和假面的意义吗?怎么跳怎么戴才能使Party好玩呢?」

  我们一个个又傻到了那里。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确实在这里犯了迷糊,我们以为这里还是幼儿园呢,我们以为现在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呢。我们还是一帮现实中懵里懵懂和糊里胡涂的孩子呢。我们还是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股感情和冲劲在工作呢。经过寡妇·包天姑姑的提醒,我们才痛定思痛的感到:如果不是寡妇·包天姑姑的提醒和及时拦住我们,现在的化妆室还不知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呢;不要说穿戴整齐到舞会上与人交流,单是我们自己就会打成一锅粥,不是我抢了你梦的面具,就是你抢了我梦的云朵──这样闹下去,舞还怎么跳呢?我们还会有什么假面舞会的好玩、愉快和开心而言呢?不但我们玩不好,整个舞场的气氛都要受到影响,那样事情就大了。不提醒不知道,一提醒一深想真是吓我们一跳。我们已经走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步。本来我们这群孩子在现实和历史上都还说得过去,像老袁和老曹呀,还有刘老孬和郭老三呀,但一到梦里就不灵了,成了一群哭着闹着要好玩的孩子好象好玩是一个玩具可以直接交到你们手中一样──就是一个玩具,交到你手里你就一定能玩好吗?何况这是一场云里雾里的活生生的舞会呢。我们不思考就进入了,我们进门就要到化妆间化妆和戴假面了,可我们知道在这儿童不宜的场所该如何化妆和戴什么样的假面才算合适吗?我们不知道。因为在这之前我们连想都没想过。如果不是寡妇·包天的及时提醒,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动手了已经把一张白纸胡涂乱沫得一塌糊涂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连重新开始都不可能。想到这里我们的后脊梁都有些发凉了。一种假设的可怕的后果比我们面对着真正的可怕还让我们出一身冷汗。我们真的胆怯了。如果说本来我们还可以对舞会和假面有些思考的话,现在我们连反应和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我们连想都不敢想了。──当然,寡妇·包天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这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场面──但在当时她还是洋洋得意地说:

  「怎么样,没词了吧?只想到好玩,没想到怎样才能好玩吧?──在这个庄严的舞会上!」

  我们像被斗败了的鸡一样耷拉着自己的翅膀像被咬败了的狗一样夹着自己的尾巴心悦诚服地说:

  「我们没词了。我们只想到了好玩,没想到怎样才能好玩。现在我们就被没有造成的后果给吓懵了和吓傻了,接着我们只好看您老人家和听您老人家的了。原来我们想着您既然给我们带到这里来,我们没有想到的当然您都替我们想到了──我们这样做还不是给您戴高帽子,我们是想着幼儿园把一支队伍付托给您了,我们也像在幼儿园对着阿姨一样什么都不用思考了,就好象我们还处在极权社会对着领袖一样,领袖不是一切都替我们想到了吗?谁知道我们进入了一个民主和法制的假面舞会呢?──你是温暖的。你真是温暖的吗?──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人地两生,我们怎么能不慌乱能不出错你怎么能让我们一下就从容镇定地面对新生活呢?我们还一门不门呢,我们对一切规章和制度都处在不懂的状态呢。我们是一群刚刚上岸的远方的孩子──但是,我们还是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的梦境,是你和它使我们到达了一个人生和梦的新阶段──比较起来,我们过去在故乡的土地上所做的非常个人化的断断续续和形形色色的梦算什么呢?我们身上肯定还留着过去梦的痕迹,于是它就阻碍了我们现在梦的发展。过去我们没有进过这儿童不宜的舞场,我们没有戴过假面,我们一下弄不懂戴它的含义,我们仅仅是怀揣着一颗童心和想要好玩的心理,才在这里热热闹闹和咋咋呼呼──让我们一下对假面、舞会、饭局和洗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事情没有开始之前,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思想穿透力。如果说刚才路途的阶段你让我们轻易跨越了的话,现在我们在认识上同样出现了障碍这次就再也跨越不过去了。再不能省路和省力了,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害死人。死蛤蟆一定要缠出尿来,机会还留给姑姑。如果说我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处在糊里胡涂和懵懂无知的状态,现在起码在这一点我们终于弄懂和明白了。干脆告诉我们吧姑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戴假面怎么样才能好玩和快乐──这时我们也才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们已经成了你梦中的负担了──姑姑总是在清醒地照顾和引导着我们的梦,她自己的美好的广阔的一望无垠的梦能不受影响吗?过去的我们的爹娘,虽然把我们抚养成人,过去的小天鹅,虽然给我们带来了恐惧,但是他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和我们的梦呢?现在他们就把这人生一半的负担转嫁到您的头上了。当时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要散场的时候我们还寻子觅爷呢──早知这样,还寻他们个龟孙干什么?过去的生活真是没劲儿透了,一想到这一点我们甚至不想再生。我们简直是一群失足少年。不说从发展我们的梦出发,仅仅从挽救少年儿童的角度出发──我们都还是穿著开裆裤和流着清水鼻涕的孩子,您就给我们直说了吧不要再卖关子刁难我们了!姑姑,唯有你,这是我们对你的期待!」

  当我们一口气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的小脸被憋得通红。由于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丑陋和无知全盘托出,我们就开始要求姑姑的全盘托出──虽然我们知道这种意识上的交换对于姑姑是多么地不平等我们已经近似于无赖了,但是我们还是像过去的爹娘和小天鹅一样,仅仅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就把我们解决不了的思想负担一股脑转嫁到姑姑头上了。接着我们倒是轻松了。姑姑可就超载了。甚至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譬如讲小刘儿和白石头──说他们还处在穿开裆裤和流着鼻涕水的阶段真是一点不冤枉他们,他们好象从来没有长大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把自己的负担转嫁到别人头上呢?──已经在那里像没事人一样又一次打起哈欠和伸起懒腰了。他们可真让我们不好意思。他们把我们的脸算是丢尽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事情降到最低部谁也没办法挽救事情本身因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在梦里和这种场合还这么胡涂地打起了哈欠和伸起了懒腰,接着能让姑姑怎么办呢?──姑姑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寄托和希望了,于是也就只好亲自出马把我们的负担义不容辞地给担起来了。从我们姑姑摇头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的无奈。她长叹一声说:

  「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苦笑着说:「谁让是我而不是别人把你们带到这里──梦里的舞场里来呢?」

  我们这时也就将计就计地一下也把自己降到小刘儿和白石头的地步在那里存心无赖当然心里还是有些许苦涩地笑着说:「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姑姑,只好该您倒霉,谁让您赶上了呢?」

  说着说着甚至都不雅了:「谁让您摊上了这泡臭狗屎呢?」

  姑姑用手止住了我们的放肆──对于一群滑坡的人来说,滑波的本身也有一种快感呢──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开始一本正经和正色说:

  「那么现在只好由我来直接告诉你们了。原来总是说刚才你们也认识到社会、人生和梦的境界和阶段不能跳跃,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总是一次次否定我们的结论。你们总是拿着我的生命和匆忙来当跳板。本来要经过多少艰难险阻的实践、经过一道道血水和盐水的浸泡才能体会出的真理,现在我上下嘴唇一磕就给你们说出来了──说是不让跳跃,现在你们不还是像路途一样跳跃了?你们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一代呀──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少了这些实践和浸泡,你们是不是就成了只会享用成果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就像一架傻瓜照相机的使用者呢?我这样做的本身,是不是在害你们呢?」

  姑姑又提出了这样的人生疑问。我们马上不失时机和厚颜无耻地说:

  「姑姑,我们不怕成为这样的傻瓜,我们只会使用也就够了。如果您要把我们当成一群败家子,一群无用的废物,毋宁把我们当成一群嗷嗷待哺的扒头小燕吧。我们浑身肉乎乎的还没有长毛,你让我们翱翔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了。何况,我们不是在云里和雾里吗?姑姑,你就别在那里瞎犹豫和瞎耽误功夫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吧!」

  我们说到这里,也把姑姑给呕笑了。姑姑又说一遍:「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说:「早知这么费劲,我就不会把你们带过来了!」

  我们马上接上去:「又在吓唬我们吧?」

  姑姑这时正了正身子和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舞场里立即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我们把小手都拍红了。──这时我们想,这种喧闹的本身,是不是又破坏了舞场的规矩和纪律呢?但是听着和看着我们的掌声──特别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掌声,我们看得出来寡妇·包天姑姑还是很高兴的。就是在梦里,她也不能免俗的又一点尾巴也露出来了。只是等我们的掌声完全稀落和静下来,她才接着给我们讲话。这时我们发现真到讲话的时候,她似乎又有些底气不足和没词了。但是她脸上还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她用夜里12点电视屏幕上的大笑脸对我们说──这时她甚至有些像喝醉酒的结结巴巴甚至有些急躁和烦躁:)真到要说的时候,其实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实践是复杂的,上升到理论,往往又成了一两句话的事儿──这也是我苦恼不说的另一个原因──害怕你们误解成我们实践的肤浅。但我又想:真理都是朴素的对不对?」

  我们又在另一方面无赖地说:短了和朴素了更好,我们理解起来记忆起来应付起考试会更方便。」

  就好象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姑姑给制服了──在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她人的梦里。我们甚至都有些兴奋了。──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为我们这种肤浅的理解和对寡妇·包天姑姑老奸巨猾的估计不足所付出的代价了。──姑姑还在那里装作无奈甚至是有些委屈其实是对我们将计就计地说:

  「既然你们这样,我就只好一是一二是二实打实地告诉你们了。为了更利于你们的理解和加深你们的记忆,在告诉你们的过程中,我们还采用幼儿园的教学办法可以吗?还用诱导的提问的方法可以吗?」

  这也是我们在梦前所习惯的,我们又兴奋了,我们异口同声地答:「可以!」

  接着提问就开始了。寡妇·包天甩着自己脑后的马尾松首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姑姑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不好回答吗?这是属于礼貌范畴和尊老爱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问题,是一个显不出谁聪明也显不出谁愚笨的普及问题──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出来了,不会因为别人答出来自己没有想出来自尊心受到伤害──姑姑的诱导还是很注意我们孩子身份的,孩子有什么特点呢?不就是自尊心嫩细和脆弱一点吗?一句话说不好就伤害了我们。当我们对梦和舞场一门不门的时候,提问从这么浅显的角度入手显示了姑姑丰富的教学经验。──姑姑是什么?我们不约而同扯着细嫩的嗓子在那里像回答幼儿园的阿姨一样自信地喊:

  「姑姑就是姑姑。」

  因为这个问题是在幼儿园提出的,我们就要按照幼儿园的环境和特点来考虑。就像你在幼儿园提出一加一等于几我们可不就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等于二难道还能是哥德巴赫猜想吗?姑姑就是姑姑。尊老爱幼。当然还有些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在那里发挥──这也无可无不可,譬如老曹和老袁,这时就想用自己过去丰富的人生经验来回答得更有深度和与众不同。他们等我们稚嫩的回答落下来之后──他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接着狗尾续貂地喊:

  「姑姑是我们的亲人。」

  接着还显不够,又补充说:「姑姑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梦里和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

  这下就彻底全面了。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我们对老曹和老袁这种为了显示自己故作鹤立鸡群的样子,甚至都忘了嫉妒──他们毕竟是我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的回答也代表着我们的利益;他们答对了和答深了,我们脸上也有光──甚至在那里鼓起掌来。但是我们的姑姑──我们在世界在梦里和在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却对我们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们答得都对,姑姑也对,亲人和唯一也对,但是在这种场合,你们答这种话,还是没有切中要害不是我所要的答案呀,所以不但『姑姑』错了,你们自作聪明的亲人和唯一也错了。」

  我们心里「咯登」一声。这个时候我们除了由于问题答错──看来在问题的方向上都错了──所带来的扫兴,还有对老曹和老袁自作聪明的努力和深入也同时错了因为他们刚才做的努力比我们大所以现在他们的扫兴也比我们大的情绪有些幸灾乐祸呢──虽然他们刚才高兴的时候我们没有嫉妒,但是现在在错误面前我们终于回过味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想在那里「噗嗤」一笑。但是我们马上又意识到,错的并不仅是他们两个,我们全体都跟着错了。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庆祝的事情。于是我们又在那里闷着头和绞尽脑汁地想新的答案。我们的头都伏在我们的小课桌上。但是我们想了半天姑姑除了是姑姑和亲人,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我们能说她过去是一个寡妇吗?我们能说她过去的嘴唇是一个地包天吗?──显然都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是除了这些,她还能是一个什么呢?答她是一个伟人也有些不着边际,答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或是小天鹅也太显而易见就像姑姑是亲人一样虽然也对恐怕又不及她的意,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一只蛤蟆还是一条蚯蚓呢?我们实在想不出来了。我们的努力已经到了尽头了。我们的小脸都憋得通红。当然我们这种抓耳挠腮的尴尬模样也逃不出姑姑的眼睛。姑姑看到我们为难的模样不管从形体上还是从表情上都是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姑姑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刚才我们不敢对老曹和老袁这么笑现在姑姑对我们全体这么笑了。姑姑说:

  「看你们的样子是真答不出来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我不痛打落水狗,看到别人为难就故意把难堪和尴尬的时间延长。在别人那里因为抓着这样一个机会也不容易所以会是一种享受,而在我这种机会太多了比比皆是所以我对尴尬时间的延长已经不感兴趣因为我想在延长别人尴尬的同时不也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吗?如果浪费别人的时间还是一种享受浪费自己的时间可就是一种自误了。于是我对世界的态度是:差不多就算了。别人能接受教训就行了。我该告诉你们,我就不分时间和地点地告诉你们了。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如果我这么做了,在你们的小心眼和印象中,不会拿我当一个傻大姐吧?」

  我们赶忙擦着头上的汗:

  「我们不会那么认为,赶紧告诉我们吧姑姑。如果我们那么认为,我们成什么了,我们还是人吗?」

  姑姑放心地说: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们。在告诉你们之前,我对你们刚才的回答还得稍微点评一番。你们回答问题,怎么就不考虑时间、地点和人物呢?在别的场合,在梦之前和我给你们带来的梦之路上,你们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世界上和路上的唯一的亲人那是不错的,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已经越过那个阶段到达梦中了吗?于是再那么回答就有些陈旧和落后时代喽。就跟不上姑姑的步伐喽。所以我总是说,带领孩子跳跃社会阶段是没有好处的是要有反作用力和反弹力的,现在就显示出来了吧?你们回答我问题的时候,用的还是梦前和路上的思维吧?──你说当初我是爱护你们呢还是害了你们呢?当然,既然这么做了,现在再改也来不及了。只能进行一些思维的调整了。调整从哪里入手呢?就从我这个最简单易行的问题入手──记住,以后不管是我问起你们还是别人问起你们:寡妇·包天

  是什么人?你们就再也不能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亲人了,就好象你们在梦前和现实里就算你们的叔叔是总理和总统,当他正在接见外宾和在公众场合讲话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喊他是叔叔而要毕恭毕敬地喊他是『总理』或是『总统』一样。你们应该说『是,总理。』或是『是,总统。』听明白了吗──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

  这下我们明白和恍然大悟了。我们马上把手贴在自己的裤缝上答:

  「是,姑姑。」

  姑姑拍着手说:

  「看看,又来了。又叫上『姑姑』了吧?」

  我们一下又明白了,我们也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在那里惭愧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们知道在梦前和现实里怎么给叔叔叫「总理」和「总统」,我们却不知道在梦里给你这个「总理」和「总统」叫什么呢。我们又乞求地看着姑姑:

  「那么我们该叫什么呢?还得请──您明示。」

  姑姑说: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就明说给你们吧。在说之前,你们应该明白我和你们的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就好象你们和叔叔的根本区别在于他是支配你们的『总统』,而你们是受他支配的大多数的人一样──你们隔着天壤之别你们懂吗?现在你们跟我隔着什么,你们想起来了吗?──当然,让你们再想又是浪费我的时间──我一着急就拋开启发和诱导教育的陈规陋俗吧,我就撇开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老习惯直奔主题吧,我就直接告诉你们吧: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在于,你们是单体人而我是合体的花草呀!」

  我们一下子又明白了。我们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而傻的脑瓜。本来我们也知道这一点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忘记了呢?我们只想到了我们的亲情而没有考虑我们的身份,我们只考虑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而忘记了对方。我们和姑姑的天壤之别在什么地方呢?换言之现在我们所以给她喊「姑姑」而她在我们眼里不再是寡妇或是地包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她比我们前进了一步成了合体的花草吗?所以她就带得了我们而我们带不了她,她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她就进入不了这个梦境了;没有我们这些单体人,这个合体人的舞会和狂欢照样存在;而如果没有她,我们还在单体的过去和现实的黑暗里摸索和乱撞呢。就好象我们过去在三国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为什么称老曹和老袁是自己的大叔我们给他们捏脚而他们对我们横加指责我们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走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丞相」和「主公」而我们是他们的臣民和百姓吗?他们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他们随时就有被砍头和出局的危险。所以他们才能躺在自己家的被子垛上问我们时刻在心里崇拜谁呢,我们当然回答崇拜曹大叔和袁主公了。当他们过了三国破落之后,当他们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已经不存在的时候,当他们破落得已经混同于我们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之后,我们对他们又怎么样呢?我们一块蹲在南墙根扪虱子,谁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棉袄而又有谁主动关照过他们一次呢?民主和平等是一个好东西当然我们也能体会得到,但是民主和平等也能增加我们的势利呢。──当然,对于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人,你认为他们就真的喜欢平等和民主么?当他们说民主和平等的时候,就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不平等和不民主他们才这么说呢。说完之后他们照样要到戴维营的别墅里去度自己的假期,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不带上我们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不如我们的姑姑寡妇·包天呢。她身为一个合体的花草,去参加自己合体人舞会和饭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上我们这群单体的孩子。倒是我们在那里忘乎所以地一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和姑姑与我们存在的天壤之别了。我们真是太大意了。我们只记着她是我们的姑姑而忘记了她为什么是我们的姑姑。真是太对不起了姑姑。原谅我们的大意、无知和不知深浅吧。原谅我们的得寸进尺和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和自己每顿吃几碗干饭吧。忘乎所以起来我们就忘记了自己而只想着别人──只想着别人和我们的平等和亲情,而忘记了她和我们的区别与严肃,最后的严肃还要她给我们指出来──我们真是太不知趣了。我们忘记了这是梦里而不是现实,这是现在而不是过去,我们虽然在头脑里时刻提醒着这一点,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我们又忘记了。我们哪里知道梦里的一切呢?我们哪里知道云有多高和雾有多厚呢?我们哪里知道山之巅在什么地方林之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连到达那里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我们就想一下子在那里玩耍了;我们正腔还没有唱好我们就想唱彩腔了;我们连走路都不会我们就想奔跑了;我们只记得梦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而忘记了就是把一场游戏玩好也是不容易的。这个时候我们不但忘掉了现在和梦而且也忘记过去现实和历史的教训了──就是在过去的现实和历史里,当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还在玩着儿童游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儿童却被我们逼得一个个像成年人一样严肃──我们到底玩得怎么样呢?我们毕其一生的精力不也照样玩得一塌糊涂吗?我们的老曹和老袁就玩好了吗?不是因为一个寡妇在那里玩来玩去就玩住了自己搞来搞去不是搞了别人而是搞了自己吗?不是玩来玩去就被玩掉和让别人给玩出局了吗?──这么深刻的历史教训,还是被我们转脸就忘到了脑后。惭愧呀惭愧──惭愧还不仅当我们面对着历史而是面对着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合体花草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那里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和张狂;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冲劲一下就萎缩和蔫下来了。我们是一群犯了错误的孩子。我们简直想破碗破摔。不叫姑姑叫什么?你这面前的花草。我们无精打采得都有些鼓不起自己的勇气了。这时我们的合体姑姑又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她说:

  「看你们那草鸡的样子。我所以要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并不是像过去现实中的总统一样是为了惩罚你们让你们今后懂一点礼貌,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然后才想起这对你们的提高也是有好处的;恰恰相反,我这样提醒你们对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考虑而纯粹是从你们出发──这也是现在的合体的花草和以前的总统的根本区别。这也像我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一样,现在我也提醒你们我和他们的根本区别。虽然这是多个层次的区别但它们在根本上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妙就妙在这里了。它们是九曲连环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山梁梁和沟沟壑壑。这也是梦境和现实的区别。一下子跨越梦境和现实,其步伐不比一下子跨越生死之隔要小呢。生死之隔无非是一下子就去球了,谁也不知道谁了,不管你是姑姑还是叔叔,一去球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不是死而是到了梦境,于是你们和我还都是存在的呀──你的灵魂和肉体还都是温乎的,你们还在各家的床上打着山响的呼噜;仅仅为了一个共同的梦境,你们走到一起来了。由于目标的相同,我们的大人要关心我们的小孩,我们的合体人要关心我们的单体人──特别你还是一个枝头上开着两朵花的合体花草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对你们提醒我和你们的身份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呢。只有通过这种提醒,你们接着才能认识到我为什么让你们参加假面舞会和让你们戴上这一个个的兽头和虚假的面具呢。──我的这一环环策划说起来纯粹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明白一点了吗?当然让你们一下子全明白就好象让你们明白刚才我提出的问题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你们不明白将来明白也可以,梦里不明白就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上班看报纸喝茶看着看着和喝着喝着突然悟出来也可以──哪怕你们在梦中是真胡涂呢。其实这个道理也非常简单呀,梦里的真理也和世界上的真理一样都是很朴素的呀。正因为让你们明白了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我是合体而你们是单体这个天壤和根本的区别,你们接着才能明白和清楚我为什么让你们戴假面呢。我的孩子,你们怎么就那么傻呢?正因为你们是单体──你们为什么是单体呢?不就是因为你们长着一个肉身肉身上只有一个脑袋吗?我们为什么是合体?不就是因为我们是两个身子和两个脑袋的合并过去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地包天吗?花开两朵怎么能表一枝呢?──你们可能也知道当我们过去是一个寡妇和一个地包天分别各是各的时候我们分别是一个什么德行,除了因为我的容颜在历史上引起过一场战争和纠纷之外,别的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而现在我是什么样子呢?是山之巅雾之中一棵含霜带露的花草,一群孩子围着我一个在叫『姑姑』──虽然你们给叫错了。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正因为有这个区别,你们到我的梦中就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了,每走一步道都是不对的,每说一句话也是不对的。如果我仅仅把你们带到舞会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撒手不管了,那我就不如不把你们带来让你们在单体的黑暗中继续摸索呢──不带到舞会倒是在关心你们,带到舞会倒是在害你们了。但我不会这么半途而废,我不希望看到人仰马翻,我会帮人帮到底和救人救到彻。假面的原因和谜底是:正因为你们是一个个的单个人去参加合体人的梦境、舞会、饭局和大规模的洗澡活动,我才让你们戴上假面呢。──你们进来的时候是单体人,而现在姑姑让你们一人戴上一个假面,戴上一个兽头,你们不是马上就在表面上也成了一个合体人的模样了吗?本来是一个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兽头,这不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了吗?甚至一下比姑姑还要领先一步和前进一个时代呢。姑姑不过是两个人的合体而成了花草,而你们一下又跨越阶段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起码从表和模样上是这样,你们不就一下与舞会的气氛相融洽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开始自信和有希望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再没有陌生人和陌生地的感觉而像到了自己的家吗?不就马上不再感觉是到了别人的梦境而像到了自己床上做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吗?这么深刻的用意和做法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们没想到。我们一下就懵到了那里和傻到了那里──我们的姑姑,亲爱的姑姑──让我们先这么叫──等我们明白和清醒过来,开始欢呼和狂欢,还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呢。在这懵懂和化解的十分钟里,世界和梦在我们面前是一个空白。我们眼前立即开始放烟了。我们都僵在那里不动。一股一股和一层一层的烟在我们面前涌动、翻滚和弥漫。银幕上和舞台上云烟滚滚──我们的梦由此开始。刚才在梦里我们还没有睡熟还属于半睡非睡的浅层次,我们既想马上入睡又有些担心,眼看就要入睡了,我们又不放心地睁开眼睛,我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其实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现在我们才完全睡熟了。这时你再让我们醒来我们又在梦里哭着喊着不同意──只要你让我留到梦中,你让我干什么都行;这时不要看我的睁眼和眨眼,这时的睁眼和眨眼和刚才的睁眼和眨眼可不一样;刚才的睁眼和眨眼是对过去的一种不放心,现在的睁眼和眨眼却是怕对梦中的未来的美好消受不起;就好象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演我们总是不忍享受要故意在那里咳嗽两声一样,到了精彩的部分故意低头往两边看两眼一样,就像在洞房见到新娘我们故意不把盖头一下给揭开一样,还有的干脆说我本来就有睡觉睁眼的毛病──这也是人之一种,不睡觉的时候看他的眼睛在那里眯缝着,睡着了他倒大睁着两眼。──在我们进行讨论、狡辩和过渡的时候,我们是这么认为;但是多少年后回头再看,这仍是一种还没有真正进入梦境和在梦境中还没有找到感觉和忘我的表现呢。随着梦的越来越深入,我们才渐渐忘掉了自己。目前和过去才渐渐在我们的烟雾里随风而去。终于,新的太阳升起来了,世界已经成了一个新梦境过去的现实已经被全部冲刷和拋弃干净,这时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纯静呀,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安详啊,我们一下就站到了高山之巅和森林之秀,我们一下就看到了梦之路上的一排一排的红灯笼──它不是一盏两盏,它是一排排望不到边的延伸,它是一阵暴风骤雨之后明净和清亮的满天的繁星。世界和地球,都在我们的手中和脚下──现实中的地球一眼望不到天边只能看到太阳的起落,但是在这梦里,地球和太阳怎么就像是一个儿童足球一样在大海里忽上忽下地悬浮呢?这时我们还怕什么?姑姑,真有你的。你嘴上说一切的社会和人生,一切的舞、雾和梦境是不可跳跃的,但你在实际的梦境里,却一次次背着我们也背着上帝带着我们就跳了过去。最终白担心和白肤浅的倒是我们。就好象你带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一上岸担心的是您要把我们送到人市呢还是直接送到妓院呢,但是你交到我们手里的,却是一张五星级酒店的住房卡,接着又交给我们一张在这个国家取得长期居留权的绿卡,接着您又马上说,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工作,这个工作既不是到妓院和人市,也不是去餐馆刷盘子,而是到剧院去跳舞和到歌剧院去歌唱。我们觉得你能把我们这帮孩子领到您的梦里就够可以的了,我们明白我们和您的天壤之别虽然有时我们一激动就忘了这一点,但是谁能想到您一下就主动地自我牺牲把我们和您给扯平了呢?我们只知道戴上假面在现实中好玩或是趁着假面和灯黑能占到一些在正常面孔和光线下占不到的便宜,谁能想到凭着一个假面,我们一下就由过去我们自己也嫌弃、也惭愧、也到不得人跟前到不得人梦中一到人跟前和人梦中就露怯和手足无措的单体人,上升到丰富的温馨的合体人和我们亲爱的姑姑一模一样了呢?生灵的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花朵。十分钟的静止是我们思潮翻涌和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我们抚今摸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这真是凭空来了一个林妹妹,这真是我们过去所说的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日子,现在终于在梦里实现了。不明白和不清楚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激动地颤抖着憋了十分钟,等我们明白过来,我们一下就再也不听姑姑接着说什么了──从心理上分析也有免得把幸福一下引申得和抻得过长我们的神经受不了,我们的幸福已经够满了,我们现在只记着「我们只要一戴上假面就是人和生灵的合体」也就行了。于是我们一下又像梦之前一样犯了老毛病忘了梦里的纪律发了一声喊,接着就撇下姑姑冲进化妆室开始争先恐后你争我夺地来抢剩下的假面、面具和头盔了。──事后我们的寡妇·包天在回忆录中说:虽然这种不讲礼貌地撇下她不等她讲完还不知接着她要发挥些什么大家就要去抢假面的局面当时看起来让人伤心,但在她心里和梦里,这种局面却正是她所盼望的呢。她已经看到自己的成果了,她已经看到我们进入她的圈套了,接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也和我们一样在那里开始高兴起来──虽然我们高兴和兴奋的方向不同──只不过她脸上不露声色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可真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狐狸。──当然这些事后她在回忆录中讲到的东西,当时我们想都没有想到。我们只顾在那时拼命地抢夺所剩不多的头盔了。牛蝇抢了个马面,猪蛋抢了个驴头,白蚂蚁抢了个绿蟑螂,刘老孬抢了个大白羊,小蛤蟆抢了个披头士,脏人韩抢了个骷髅腔……谁被拉下可就赶不上这快乐的梦之车和梦之舟了。戴到头上我们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戴上头面我们立即就可以和气氛融合地在那里载歌载舞和群魔乱舞。整个假面舞会和剧场里充满了我们的冲抢和横闹。脚下跳起的在梦里升起的灰尘已经遮蔽了天空。这个时候寡妇·包天姑姑倒是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们不叫她「姑姑」到底该称呼什么。倒是我们中间个别由于年老体衰在化妆室没有抢上假面和头面的人开始在舞场里嚎啕大哭,埋怨我们年轻人没有礼貌,不知道照顾老人──岂不知这种犯抢正是照顾了他他没抢上假面倒是他的福气呢?接着在下一章里我们还要由他来照顾我们呢?你说是谁照顾了谁?谁照顾在先谁又照顾在后呢?──但在当时我们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们就是戴上假面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乱蹦乱跳,早把老人的啼哭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叫些什么,嘴里不知嚼些什么──也许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已经上了姑姑的当。我们以为我们戴上假面就真的成了合体人。──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又密布到我们面前。这时舞会已经结束了。接着我们该吃饭了。跳过舞就吃饭,我们是多么地愉快。我们的梦境马上就转到了餐厅。一桌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们。我们身上已经跳得热气腾腾,头上就像是开了锅的馒头笼子一样往上冒着蒸汽。餐桌上不但有龙虾和海马,每一个桌子中间还开着一个圆窟窿──这个窟窿说明了什么呢?──圆窟窿里箍着一个猴子头,猴子在那里「吱吱」叫着,就等着我们将它的脑袋砸开取出猴脑,下到火锅里涮成豆腐花用小笊篱捞着吃;它的腿在桌子下面乱跳和乱动,它倒是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了──这个时候我们倒突然在意识上有些清醒:这些猴子怎么像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呢?还有桌上已经被浑身扒皮心脏还在跳动的蛤蟆──但这种清醒也是转瞬即逝,我们只是感到我们到了姑姑家到她梦中来串亲她对我们可真是照顾,把我们以前没有吃过的饭菜全都端上来了。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这里的主角,戴上假面的人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受到冷落。于是我们也就不拿姑姑当外人地发一声喊,拿出用自己脑袋热气蒸出的馒头,就着寡妇·包天姑姑给我们安排的丰富的宴席,开始在那里大吃大嚼起来。我们吃得可真是畅快呀。本来我们在梦前和日常生活和现实里只能吃八个馒头,现在我们一下就吃下24个;本来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只能吃一盘菜,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半盆。我们吃了一桌又一桌,吃了一盆又一盆──这个时候我们才想到,我们有多少日子没有吃饭了?本来我们的肚子、肠胃和感觉都已经饿过劲儿久饿不饥地把这问题给忽视了,现在因为姑姑的宴席我们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既没有吃过一口饭,也没有喝过一口水。从第一只小天鹅到第三只小天鹅,她们都没想到让我们吃饭。饿着渴着过了劲儿,别人不提醒我们自己也就忘记了。我们历史的饥饿是多方面的──当你在那里拉起窗帘和灭了大灯和顶灯来开一只粉红色或是桔黄色的台灯或是床头灯的时候,她(他)(它)在那里说:不要营造气氛了──于是就从这句话开始,你就在人生的经历上第一次出现了滞退。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提醒我们的历史了吗?寡妇·包天姑姑,多亏您,唯有您,你拉开窗帘和天缝的时候,也同时挽救了我们的不幸和滞退,唤醒了我们的饥饿──我们日常感觉自己饱饱的,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我们在现实的境况中没有赶上和改变的一切,现在在你的梦里让我们接二连三地赶上和改变了。我们来参加聚会,我们来跳舞,我们一戴上假面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接着我们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丰盛的筵席一下就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饥饿。我们感动得潸然泪下。请原谅我们狼狈的吃喝相。我们既然想起了遥远的饥渴的记忆,我们也就顾头不顾尾地在那里狠命地补课和要将过去的一切损失给捞回来。姑姑,你将一切又替我们考虑得是那么地周全,因为我们戴着假面──不说它在合体方面让我们感到跨越和跳跃,就是单单对于吃相来讲──由于它的存在,不是一下就遮住了我们的真面目可以让我们肆无忌惮了吗?──但我们哪里知道,由于我们对姑姑只存感激而失去防备之心,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上了寡妇·包天俩婆娘的当了呢?一切的毁灭和被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呢?──这时我们防备的仅仅是我们之间和我们自己。由于大家都戴着假面,这时在我们中间,已经找不出一个乡亲了──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寡妇·包天的阴谋是多么的高明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兽头我们就成了一群马、一群猪、一群羊和一群蛤蟆和畜生──这时在我们眼里没有别的,就是一群畜生在这里胡吃海喝和肆无忌惮,于是我们埋着我们牲口的头吃了一盆又一盆。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又转了出来,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又穿出了她的前清旗袍──这时我们才知道她前清旗袍在这个舞蹈中的用途了,这时我们终于知道不给她叫「姑姑」该给她叫什么了,原来就叫「服务员」,叫「公仆」我们吃了一盆,她接着又端上来一盆。你可以想象,要给一群几十年没有吃饭只是傻看节目的畜生供应最后的晚餐,这个厨房和饲料场得有多大呀。得有多少厨师和面点师呀。我们明显看到寡妇·包天服务员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已经忙得气喘吁吁和莺啼燕喘。她的脸蛋都已经被细汗给浸得通红了。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都开始唤醒我们的羞耻之心了。我们不该将前三个小天鹅的账也算到我们最后的一只小天鹅身上。但是我们这最后一只小天鹅,还在那里笑容可掬──这个时候我们倒是意识出一点可怕──仅仅是这不变的笑容,但是我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和我们的饭盆,转瞬之间又把它给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吃饱呢。我们的服务员这时做出体贴别人和客人的样子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说:

  「不要紧,没吃饱就不要停下来,一直到吃饱为止!」

  「厨房里的菜多的很,你吃了这一盆,还有下一盆。」

  「要不要再开一瓶香槟或是开胃酒?」

  ……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终于,我们吃饱了。我们喝饱了。我们已经喝醉了和饱醉了。我们摸着自己紧绷绷的肚子,一动都不想动了。不要说我们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和喝过,就是前三只小天鹅还没有飞来的时候,我们还有正常的饭可吃和正常的井水可喝的时候──在我们的过去和现实里,也吃喝得从来没有这么饱过──此饱哪里有?只有梦中来。谢谢您,亲爱的服务员。我们用牙签剔着自己的牙,挤出了我们最后的一句话。这个时候我们的服务员看着我们酒醉饭饱的样子开始在那里高深莫测地笑了,她又提醒我们:

  「你们只顾吃饭,你们怎么不到厨房去看一看呢?」

  我们倒是把这一点给忘记和忽略了。就是在过去现实中的领袖,吃完饭还不忘到厨房和厨师们干一杯呢,端着杯子不但感动别人连自己也感动了:

  「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多亏服务员的提醒,让我们又懂得了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合体之人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肚子在那里撑得难受──已经有反应了──双腿已经蹲不下去了,还是一人又从杯盘狼籍的桌上找到一杯酒,开始一窝蜂地──好象谁走到前面就比别的同类早觉悟一点和更懂礼貌一些,不是一切文明礼貌都来源于服务员的提醒吗?我们听到的不是同一句话吗?──涌进了厨房。但等到了厨房,我们才开始大吃一惊但是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转脸想找带领我们的服务员,寡妇·包天姑姑再一次「兹溜」一下就不见了。她已经事先逃出了她设计的梦中。原来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既没有厨师,也没有小工,既没有剥葱的,也没有剥蒜的,我们干杯找不到人呢──一开始我们醉醺醺地还这么想,但是转念之间,我们就清醒了──我们的酒一下就被吓醒了,接着就感到恐怖和可怕了。我们的神经一下就张开了。我们的冷汗一下就从后脊梁到屁股沟里冒出来了。厨房里刚才还有一盆盆饭菜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还熙熙攘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现在等我们要跟他们干杯来到这里的时候,偌大一个厨房原来空无一人。如果厨房里单是空无一人我们还不感到恐怖,那么偌大一个厨房──相对寡妇·包天服务员,前三只小天鹅玩的一切把戏都是小巫见大巫──连一个灶台和一个冒烟的铁锅都没有,就让我们感到可怕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屋。到处都布满灰尘,到处都是一片久不进人的空寂和空寂的回荡,只有一道道的蜘蛛网挂在厨房的空间和屋顶,一缕缕明亮的阳光透过屋顶和蜘蛛网打在地上。风透过天窗吹来,整个屋子和蜘蛛网就晃动一下。四个大的屋角和拐弯处堆积着废铁和废麻袋……原来热气腾腾的一切,都是从这样一个多年不见人烟的空屋子里端出来的。我们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和傻在那里,我们又一次在惊讶、惊险和惊慌的不懂和不明白之中脑子出现了10分钟的空白──这也给我们的寡妇·包天服务员提供了最好的回旋余地。通过这10分钟的准备和换装──谁是服务员呢?──她就可以对我们一网打尽煮尽炖光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的梦境和空屋里。我们在懵懂的十分钟里想把我们的表情改成半边脸哭和半边脸笑都来不及,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屋听天由命地等着下一步的到来和发展。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熟悉和不知所措,这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比起历史上任何一次不知所措来得都要恐怖和突然──它是以一种温文尔雅和好玩的方式到来的呀。过去的一切懵懂和不知所措,现在看来只能算是一种儿童游戏。我们吃撑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是硬的还是软的?是石头还是癞蛤蟆?还是一层层和一道道的人皮呢?推想下去,时光可就倒流了。我们可就彻底玩完了。更大的问题是当我们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活生生地站在别人的梦境中呢,一切还不由我们自主呢。当我们觉得我们宁肯死的时候,我们还得在一切的恐怖和不知所措的境地里再煎熬一阵呢。刚才我们上岸的时候,我们还认为一下真的到了福地呢;我们只知道欢呼我们跳跃了许多必不可少的阶段我们一下就成了舞会和假面的一员,谁知道这些阶段果然是不能跳越的最后就成了别人谋害我们的一种阴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还不如一上岸就让她把我们送到人市或是卖到妓院呢。相对这空屋来讲,那里倒是一个福地呢──在长久的日子里我们还有一个盼头和一种自贿自身的机会,现在我们为了贪图一时的便宜终于被人一网打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一个都没有逃出去。我们终于成了别人杯中的苍蝇。──终于,自我毁灭的时刻到了,我们不用再等待了。我们清楚地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在吃惊和恐怖的空档和空地里,听到我们手中的杯子「咔啦」一声就自我粉碎了。一股一股的酒流──多么庞大的酒流呀──开始把我们冲离了这屋子,冲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和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酒流似乎又变成了泔水,我们自流自身地渐渐在这肮脏的泔水里就自己把自己淹没了。一只只苍蝇随着泔水在四处漂流。这就是我们饭后的洗澡、桑拿和按摩了。最后,所有的儿童都随着漂流漫山遍野地睡着了。水渐渐落下了。赤身露体的儿童苍蝇的尸体也就一动不动地暴露在漫山遍野。暴露在云中雾里。暴露在山之巅和林之秀。暴露在我们的梦之中。暴露在我们的银幕上和舞台上。──这时剧场里响起了热烈的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最后一只小天鹅的舞蹈、开心和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不但是最后一只小天鹅,连前三只小天鹅,也一下都从山巅、从云里和雾里,从梦里和苍蝇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走出来,她们手拉着手,满面笑容地开始翘起她们的羽毛裙和她们的小辫子联袂向我们台下的观众谢幕了。一个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原来小天鹅之间是已经串通好的吗?──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一切都毁灭了吗?可爱的苍蝇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恐怖真的到了最后一幕和最后一只小天鹅就真的成了恐怖而不再是开心和欢乐了吗?欢乐颂的童声歌唱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吗?前三次的不消失和前三只小天鹅对我们的手下留情仅仅是为了最后这只小天鹅的演出和为她的表演再提供一次机会吗──把我们的欢乐永远扼杀了吗?我们的尸首就永远浸泡在泔水里再也不能复活了吗?我们的姥娘真要像当年的大卫看着儿子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终于被杀时那样──在我们村后的土岗上和小河沟边大为伤恸和哀哭了吗?她抱着我们一个个肮脏的小尸首,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这些小尸首就再也活不回来了吗?──她老人家白发苍苍地哭道: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这时银幕和舞台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世界已经成了一片黑暗。连姥娘在空空的剧场里和银幕上一个人痛哭的身影突然也不见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像游丝一样被揪断了。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从此生死两茫茫,世界向何处去呢?观众们在想。当他们真的开始搬起自己的凳子默默地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也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漆黑的天空中,突然、陡然、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地、猛不丁和猛然闪亮地出现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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