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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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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营救与拜拜

  四只小天鹅联袂和高兴得还是太早了。先说一说她们的联袂。一开始她们是没有联袂的。一开始她们跳的都是独舞,不过横穿起来看就有些结构的力量了。一开始她们还在比赛和相互不服气,后来一位法老和阿訇,一位主持和大和尚、一个洞主和道长告诉她们:不要相互不服气。她们才突然醒悟:她们的服气或不服气,原来只是整体结构中的一个环节罢了;不服气也是结构安排中的一种需要,让你们显示自我只是为了维持结构中的一种平衡。于是翻然改图,易迹更步,开始联袂向大家谢幕。谢幕之后,她们接着还玩了一出卖醋和卖酱油的游戏呢。小天鹅开始玩起卖醋卖酱油的游戏,也算是散场之前的一种情感温故吧。也算是对看了千年演出的观众的一种回报和感激吧。也算是为了把她们天鹅的谜底给揭穿吧。临散场的时候,总要对观众有一个交待。秤、秤砣、各种各样的瓶子和坛坛罐罐等道具开始出现在舞台上和银幕上。把兑了颜色的浑水就当成酱油或是醋吧。买醋的和卖醋的,开始分成两班。把核心分开,把天鹅分开,把合体分开,恢复到儿童时代开始自卖自身吧。一开始你当卖酱油的,后来你就当买酱油的;一开始你当店铺的铺主,后来你就当光顾店铺的顾客。把发票和记账单摆在台上。你的身影开始在店铺里外忙乎。买卖的过程中,出现店主故意找错钱顾客出了醋店突然发现手里的酱油瓶分量不对如果把这样的酱油拎回家肯定得挨咱爹的打于是幡然悔悟马上折回头找店主算账这时店主提上裤子不认账灌到瓶里就不认斤两两人开始各执一词地在那里大吵大闹的情节──游戏玩得多么过瘾和红火呀。一会儿你的小身子就气喘吁吁。你的屁股沟里流出了过去小天鹅都没流出的畅快的汗。你觉得好玩吗?在这门前挂着一块在风雨里飘摇的油渍麻花的布条的温暖的小店里──谁知最后你们又不是这么玩的。我们看这小店也就以为它是一个小店,谁知道这千千万万的小店正是培养英雄的学校呢?他们就是在这里练就阴谋和舞蹈的。这是西点军校。这是舞蹈家的摇篮。歪歪扭扭的小道,通往世界各地。你是宾夕法尼亚大街吗?你是唐宁街吗?你是爱丽舍田原大街吗?万千的军马和雄壮的乐队就埋伏在山的四周和舞台之下或是酱油店和醋店之后。我们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就已经发现那里在下午三四点钟懒洋洋的太阳下所埋伏的冲天的杀气和嚣张。于是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本来我们还骑在小毛驴上打瞌睡,现在我们一下就清醒了。就像我们在剧场里虽然还没有看到雄壮的舞剧或话剧,一块厚厚的幕布还遮挡着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仅仅听到黑暗的乐池里传出的各种乐器的对音,我们就知道这个舞剧和话剧所潜在的雄壮程度了。就好象我们见到心仪已久的明星和梦里──我们又要说到梦里了,对不起。──的美人一样,当她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这时她做些什么和说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坐着和在这里说话。我们的酱油店和醋店呀,原来并不开在阡陌的小巷,而是开在沸腾的群山和马上就要开演的雄壮的话剧和歌剧之中。这时四只联袂的小天鹅摇身又合成一个人──一个绑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开始在雄壮音乐开始之前的对音声中来往穿梭──一会儿她在柜台之内当店主,一会儿她又转到柜台之外当顾客──多么孤寂的童年啊。幌子一下就变小了。醋店一下就变成茅草屋了。

  「店里有人吗?」

  小身子或红头绳转了一圈柜台。

  「有人,你要买什么?」

  小身子或红头绳又转了一圈。

  「我要打醋。醋多少钱一斤?」

  转了一圈。

  「一毛五。你要打多少?」

  转了一圈。

  「我要打一斤。」

  转圈。

  「提子不见了,我去找提子。」

  转圈。

  「你要快一点,离了这瓶醋,吃不了梢子面。」

  ……

  「这是一瓶醋,给你。」

  转圈。

  「这是三毛三,给你。」

  转圈。

  「找你一毛八,给你。」

  转圈。

  「这张票太破,给我换一换。」

  转圈。

  「换吧一瓶醋,不换吧老主顾。还是换了吧!」

  ……

  做出门状。突然做发现状,又急急忙忙回身。

  「这醋不对味儿。」

  转了一圈。

  「怎么不对味儿?酸得刺鼻子。」

  转圈。

  「闻着味儿太淡,里面加了水。」

  或者:

  「分量不太够,拎着就不对。」

  或者:

  「找钱找错了,找了一毛七。」

  在柜台里做愤怒状:「明明一毛八,怎么一毛七?」

  或者:

  「明明两提子,怎么会不够?」

  或者:

  「谁往里加水?加水是孙子。」

  接着放到鼻下闻,称斤──用电子秤也用弹簧秤,或者:

  「把钱拿过来,我再数一数。」

  接着,做出自认倒霉不与主顾计较的样子:

  「给你加半两,亏让我吃了!」

  或者:

  「给的是一毛八,现在是一毛七,出门你丢了,现在来找齐!」

  柜台外的孩子哭声:「清平白世界,哪里丢钱去?」

  「缺了一分钱,这家难回去。」

  柜台内做出无奈和自认倒霉的样子做出结论:

  「怕就怕孩子来打醋,不行他就给你哭。」

  …………

  接着店铺就不是一处了,一个个酱油铺和醋店在炮弹爆炸和鼓乐齐鸣声中开始到处开张。满世界的打醋和卖醋的游戏一处处在生根开花。世界上充满着醋店和酱油铺。玩过酱油和醋的游戏之后,接着再让他们玩老鹰捉小鸡──女孩子开始压腿、伸腰和在练功房练集体舞──练好集体舞才能练独舞,先在合唱队里混唱和混录然后才能独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还有什么联袂不联袂的问题呢?如果你是小鸡,鸡娃一大串,面前的老鹰一动,鸡娃全体都要动,前边动一步,队尾甩起来就要动十步;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个早晚要被老鹰吃掉,何联之有?如果你不是鸡而是鹰的话,如果你是法老、洞主、道长和主持的话,你也就不用跟人联袂;不管是在日常生活里还是在梦中,你们都是鹤立鸡群和独往独来,你们之间都相互不服气;等中午你们午休了,你们的鞋和拐杖也会偷偷溜出来,下凡到人间作怪──在洞主面前你们是鞋和拐杖,到了我们人间你们就成了精,搅得我们鸡犬不宁;你们呼风唤雨和云山雾罩,你们恣意汪洋和胡作非为;到头来人们在现实和梦里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来,当鞋和拐杖站在阳台上和舞台上的时候,都是法老和洞主午睡的时候──甚至是您老人家上午十来点钟偶尔打瞌睡和栽嘴的时候。您的一双鞋──这是哪一个人间的多情的姑娘坐在杏花三月天的火红的桃树下纳的鞋底和上的鞋帮呢?您的一根拐杖──这是山之巅和林之秀的哪一棵枣木棍子做成的呢?在您是梦中的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玩的是卖醋卖酱油或是老鹰捉小鸡或是在杀气四伏和音乐就要轰鸣之前的对音之低压──是一个低气压和气压槽吗?──的游戏和玩笑,而在我们就真的把它当成一场世界大战和民族灾难了。最后当我们妻离子散──为什么在剧场里一次次地寻子觅爷呢?是心头和心底的一种预感吧?──和家破人亡的时候,法老和洞主的一场黄粱美梦还没有醒过来呢──为什么当鞋和拐杖下来的时候总是说做梦和要把我们带到梦境里去呢?看来也是对主人的一步一趋和顶礼膜拜呀──你也有心理负担;但在我们这里,也就成了清新的人生的头一遭了。主人在做梦,我们也跟着在做梦;主人在打呼噜,人间城廓也都在打呼噜;主人在那里梦呓和说梦话,我们这里就开始胡说八道;主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我们这里就要开假面舞会了。鞋和拐杖,在我们看来你们已经是开创时代和带来开心时代的伟人了,但你们在主人那里,也不过是趁主人不备暂时溜出去的一种释放和回归罢了。你们在对我们做着一切美梦的时候,你们还对主人的梦醒提心吊胆呢。看着你们已经在我们身上无所不用其心了,其实你们的心在哪里呢?还是时刻不离你们主人之左右啊。看着你们是在我们的人间和梦里,其实你们还是在主人的云里和雾里。你们的云里雾里对于我们已经够神秘的了,谁知这云里雾里只是一种简单的模仿和主人一场梦的余波。但是借着这点余波,你们已经在阳台上和舞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做成了「改朝换代」的大事情。已经在那里让我们从单体走向了合体。不是换了一个小天鹅,而是已经换了四拨。我们在寒冷的冬日和大杨叶飘落之间已经水米不打牙地等候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当主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鞋子和拐杖不见的时候,虽然也愤怒地说了一声:「畜生(或是孽障)还不归来?」但接着也就一笑了之──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大梦初醒和变成一堆苍蝇了。这个时候厨房里怎么还会有热气腾腾的锅灶和炉火呢?可不就成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光顾的落满灰尘和挂满蜘蛛网的空屋了吗?──故乡是什么?故乡原来就是人去楼空的他人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这是当年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幼年时代──当我们学着卖酱油和醋的时候,我们在开展什么是故乡和何回之有大争论和大讨论的时候,我们的白蚂蚁舅舅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当时看这句话也没有什么,现在回头来看,把它放到现在特定的现实和语言环境里,它就不幸而言中地一下显现出它内在意义的最大含量,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的光芒,过去岁月蒙在它身上的灰尘一下就被拂掉了。白蚂蚁舅舅,有你的!──原来,烟飞灰灭和大人小孩都变成苍蝇、蚊子和蠓虫之日,也就是鞋子和拐杖迎着太阳飞回主人身边──这才是回归呢──之时。什么是开心、快乐和快乐颂的时光和时代呢?──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概括我们只能说些当时的细碎感受只有当我们一头撞到南墙上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和仰面大哭地感到,从石头到一间布满蜘蛛网的空屋,就是天鹅给我们带来的开心、快乐和快乐颂的一切了。再没有这么好了。安排得再没有这么到位和精彩了。虽然我们一步步上当感到委屈,但是结局是出人意料的。恐怖就是开心。无聊是我们的主题。没有长时间在广场和剧场里等待的无聊,我们怎么能会盼望恐怖呢?只有当无聊成为我们情绪基调的时候,恐怖才能在这种基调之上产生出必然的尖叫。就好象当我们置身于纳粹集中营──在奥斯维辛的时候,你们以为我们的恐怖是无时无刻不在吗?错了。如果是这样,恐怖也就不成为一种刺激了。占据着我们大部分时间和生命的,还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无聊──恐怖和毒气的到来,倒是我们不思再生的一种盼望。所以你们就能看到当我们走进毒气室和焚尸炉的时候,我们是那么地听话、安详和毫无反抗。无聊已经占满了我们的心头,我们需要任何方式和形式的改变。于是就有了四只联袂的小天鹅开始比赛和变换花样的恐怖和对我们的一次次刺激──谁知道你们最后又殊途同归呢?你进入一个美容院就如同进入一个黑箱我们不知道你返回阳台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悬念的本身对我们就是一种刺激,这时你拿进去的是石头哪怕拿出来的还是石头我们也因为这种出进的变化而不是石头的变化而在那里跺着我们被岁月和寒风冻得和板结得麻木的脚而欢呼。何况你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人皮呢?接着又有人放弃了绞肉机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绞肉机。最后一只小天鹅又放弃了绞肉机一下子把我们带到梦里和云里雾里,一下就在梦里云里雾里把我们变成了苍蝇、蚊子和蠓虫。──对于已经过去的历史,我们感到无话可说。小天鹅之间的联袂是这样的天衣无缝和珠联璧合。不同的表现形式,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冲撞和和谐的结构。不同的作战军团,构成了一个立体战争。如果说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看不清楚就是回头来看它们各自在回忆录中对这一历史事件还各有各的说法或者是各执一词的话,那么到头来它们在回忆录上也恰恰形成了一个整体呢。站在天鹅的角度和站在我们的角度,站在玩弄者的角度和站在被玩弄者的角度看问题得出来的结果毫无二致──但是如果我们不站在这个角度而把我们的角度再拔高一些,把我们的立场再转变一下,再从云里雾里上升到云之上和雾之上的蓝天之中,让我们从剧场、美容院、绞肉机或是空屋子里走出来,我们如果一下能站到打瞌睡和睡了中觉的人的角度──这么来看,当初我们伸一伸懒腰还是对的,最后在别人的提醒下用坚强的意志把瞌睡和哈欠给压下去恰恰是错误的呢──何况,后来云中雾中的睡着是真睡着吗?不是还像在现实中想着跳舞和吃饭吗?还是没有睡着──如果我们站在说睡着是真睡着的道长和洞主的高度和立场上看问题,我们才能发现问题的真谛呢。说到底不就是一只鞋──洞主和道长的鞋往往还让别人先穿破,然后他再接着穿呢──或是一根共同的拐杖闹的吗?在洞主面前,小天鹅也是我们可爱的同伙呀。鞋和拐杖也是我们可爱的一份子呀。它们是那么向往我们平凡、重复和无聊的人间──一直到我们的现实之梦。它们是那么想过我们人间米面夫妻的生活。掏出一根簪子,划出一道银河。它们对我们的不同引导显示着它们对我们的接近和试探。不是我们对它们感到恐怖、开心和欢乐,而是它们对我们感到恐怖、距离和难以接近。它们用它们的美容院、人皮、绞肉机和梦境来接近我们的日常和重复,当我们感到可怜和无助,在寒风中跺着麻木的脚打起哈欠和伸着懒腰感到难以煎熬的时候,当我们看着它们的脸色把一切都交给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对我们更加恐怖和感到难以接近了。因为我们的麻木和无可奈何的姿态,倒是和它们的师傅、主人、道长和洞主有些相像呢。当我们稍不留神打了一下哈欠或是睡了一个中觉,你就变成了恣意汪洋的天鹅;当我们发觉这一点就要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你又变成了一个老头子的破鞋和拐杖。说到底不是你们害了我们,而是我们害了你们呢。虽然到头来我们归途一致,但在这之前你们对我们的向往之心是我们没有的呀。你们给我们提供了场地、阳台、绞肉机和梦境,我们功利地利用着这一切来解决我们的心理恐惧──为什么永远把心放不下来呢?──利用你们的大恐惧来覆盖我们的小恐惧──为什么说恐惧就是快乐呢?──你们跟我们开的玩笑却是单纯的。我们担心的是你们手里会亮出什么东西,会带我们跳什么舞和吃什么饭──所以就有了假面和请客吃饭,而你们仅仅要跟我们玩一玩卖酱油或是卖醋的游戏。在洞主照妖镜的光芒下,我们才知道你们是单纯的,我们是复杂的;你们虽然表面上成了合体其实你们才是单体我们表面看是单体其实我们肮脏龌龊的内心才是合体呢。你们用你们的合体也就是单体向我们接近,我们用我们的单体也就是合体来拒绝、限制和磨搓你们。是我们害了你们,亲爱的破鞋──多么合脚、温暖和富有感情和深情的鞋呀,虽然看着鞋帮都透了和鞋面都烂了,但是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你呢──亲爱的拐杖──亲爱的姥娘,您拐杖里的龙珠哪里去了呢?真是龙珠丢失之日,就是您老人家离开我们或者说是我们离开您老人家之时吗?──、可爱的小天鹅。天鹅猝死之日,就是鞋和拐杖飞升之时;你们飞升之后,我们接着就遭到了灭顶之灾──汪洋在我们的头顶,慢慢地合拢了。

  一个非洲军团──红眉绿眼第八十二航空师正在云里雾里飞行。几百架坚固的小霸王战斗机正在空中一步步接近我们的故乡──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步话器的蜂音正乱七八糟盘旋和折射在地球两端。几百架小霸王里藏着几万名整装待发怀揣长短武器剃着当年六指叔叔曾经给我们剃过的小平头和板寸的黑人士兵。

  「黄河黄河,你们现在到了哪里?」

  「泰山泰山,我们已经快接近小刘儿的故乡。」

  小刘儿,我们的亲人,你也是久违了。我们在文章中不见你为主角也有好些章节和历史时期了。看着这些可爱的黑人兄弟,我们再一次想起了我们的当年──这一切事情的缘起和由头──还是我们儿时幼稚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孤陋寡闻和固执我们怀揣着理想要孤注一掷地同性关系者回故乡──

  ……

  这些黑人士兵正在飞机上翻阅着小刘儿的历史资料。在资料中间,还夹着一张小刘儿的大幅照片。一位背着折叠式冲锋枪的中士挨个交待自己的下属──边走边指着士兵腿上的照片:

  「就是他,到时候不要认错了。」

  鞋、拐杖、小天鹅姐姐的心,原来就是你们,物化成了一下小刘儿。小刘儿就是天鹅的心。他现在还明珠暗投地藏在他故乡的马粪堆里,我们得把他拯救出来。这既是对历史的结束有个交待──临终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是对故乡和人类负责。我们原来都以为小刘儿是一个人间的调皮孩子,是一个供我们取乐、供他爹出气的窝囊废干脆就是二百五,谁知道他竟是一个我们不常见的鞋、拐杖、天鹅的牵肠挂肚的血淋淋的心呢。这时中士又向士兵交待:

  「我们只是把心找到就行了。肠儿啊肚儿啊这些下水就暂时不要管了。」

  指挥这个庞大军团──一个整编航空师的人,竟是一个中士。这里既没有总理和总统,也没有秘书长、军团长和师长,单有一个中士就够了。这是对我们故乡的蔑视呢,还是跟我们故乡及小刘儿开的另一场玩笑呢?是一个为了告别的聚会呢还是一个真枪真刀的排除呢?是为了拯救故乡呢还是单为了拯救一个小刘儿呢?策划这个方案的人是谁呢?心找回来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吗?──起码我们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长老和洞主又会怎么想呢?我们一切严肃的努力和挣扎,对于大梦初醒的他来说,会不会又是一场玩笑呢?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他漫不经心的一种试验吗?抑或是两个洞主和长老相见,另开辟的一个饭后茶余的话题?你最近又遇到了什么新鲜事?最近可有什么新闻?这时天上正下着雪,室外和洞外是一片披着银色铠甲的冰封的天地。大雪满弓刀大雪也盖过了一切的马粪、黄土和历史。一切都成为现实、现在和梦以及两个洞主或长老漫不经心的闲谈。室内炉火正红。看着扑闪和摇摆的火焰,让你有瞌睡的感觉。只是为了排除瞌睡,两个人边喝着酒边漫不经心地谈:

  「听说他们正在找心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小刘儿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你的破鞋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你的拐杖呢。」

  ……

  本来两个人之间还有些相互不服气,还有些你高我低和你多我少──包括两个人之间的酒量──现在因为这场谈话转化成一种相互尊敬和服气了──谈话的内容能改变两个人的关系呢。说着说着两人相视一笑,果然摆脱了大雪天在炉火旁饮酒的低迷和不振。鞋和拐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在整个军团正在寻找天鹅的心也就是小刘儿的时候,在几千名黑人士兵在那里齐声吶喊着:

  「魂兮归来!」

  ──我站在黄河岸边──我们就是黄河,我们就是泰山──的时候,洞主和长老无非在说:

  「鞋兮归来!」

  或者是:

  「拐杖归来!」

  罢了。这就是我们曾经浸泡过的充满血水和盐水的整个历史。你这里丢失了一只鞋,我们那里就丢了天鹅的心──当我们六神无主的时候,我们就展开了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你这里打一个哈欠或是一个喷嚏,我们那里就出现了一场人类风波和故乡危机的疾风暴雨──我们全体都得打摆子。「开什么历史玩笑!」这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挂在嘴边的话,现在看来就又一次说错了。我们把这话说早了。我们把这话说到你前头了。因为这句话唯有你能说得出和说得起。接着你们又在云里雾里不见了。你们在炉火旁喝着酒又开始瞌睡了你们从银幕和舞台上再一次淡出和淡化我们开始在飞机上满怀信心地又要掀开历史的新的一页了。我们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缺陷,于是我们知道去拯救小刘儿就是去拯救自己。对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本身也有一种好玩的刺激呢。何况是去救小刘儿。一场严肃的正剧,马上又被我们化成了喜剧──这才是洞主和长老所想不到的。这才是小刘儿和鞋和拐杖的区别呢。这也怪不得我们呀爹娘,当年我们在学着卖醋和卖酱油的时候,我们就学着往里面加水了。也正因为是这样,因为整个行动的化解性、稀释性和玩笑性,我们又负负为正地显得格外严肃。就好象我们在一切玩笑和娱乐面前在打扑克和打麻将的时候,我们一开始不严肃后来打着打着就严肃了一样,接着我们就真的急了眼和动了气,就粪土──是我们后院的粪土吗?──当年万户侯地一掷千金转眼之间就把我们的万贯家产化为乌有。我们的小霸王飞机在天上严肃地飞着,我们的步话器在和地球另一端的参谋总部严肃地联系着。我们已经快接近小刘儿的故乡了。这里是产生过老曹和老袁、产生过老孬和猪蛋、产生过一个六拇指拉动黄河──你是黄河吗?──的六指叔叔、产生过小虎牙一笑就酿成另一场严肃战争的沈姓小寡妇、产生过我们可爱的乡亲小刘他爹、白蚂蚁、小蛤蟆、脏人韩、郭老三、地包天……的地方。在故乡的近代史上,这里还产生过同性关系、生灵关系、灵生关系以及人的单体和合体、恐惧和快乐颂的时代。等我们救出小刘儿飞机开始返航的时候,我们还准备让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城市和人员问候呢──我们准备把小刘儿再次转化成一个被我们拯救的落难领袖──每当他在高空向地球问候一声,我们所有的步枪就向空中打一梭子激光弹。我们在翻阅他材料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写好了将来的问候词。这不也是小刘儿打小和在十几个世纪之前就开始拥有的梦想吗?──当我们还没有进入他梦境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入我们的梦想了。──千军万马,围绕在你的身边。这里没有你的杂毛爹,也没有你的啰唆娘。你一起床就有人给你准备好了衣物,你要刷牙就有人给你挤好了牙膏,你一拉大便就有人给你递上了卫生纸,你一说出发就有人给你准备好了专车和专机,你看着谁不顺眼第二天这个人就在世界上不存在了。你以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分量和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但是从我们给你解救出来开始,你再说的每一句话就盖棺论定和一锤定音。你出门开始前呼后拥,你的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时刻在听候你的调遣。你带着千军万马走过非梦和花朵,来到一个大湖边,这时你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姥娘,你说这湖是「慈湖」,从此这湖就是慈湖了。你见到一个孩子说这孩子不该叫「猪蛋」而应该叫「狗蛋」,从此这孩子的名字就改成了「狗蛋」。也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给他安排的,在他满足了自己的千年梦想之后,他突然又潸然泪下地说:「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小刘儿哥哥,这个时候你可有些矫情。从你登上我们的飞机起,我们就要让你感觉你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都对这个世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趁着洞主和长老还没有醒来,你干脆就是我们的洞主和长老。趁着主人还没有醒来,看着他的鞋和拐杖我们睹物思情地就像看到了它的主人。就好象我们在历史博物馆看到一些伟人的遗物:衬衫、皮带、眼镜盒、鞋和拐杖一样。你问候谁一声,谁就会激动得发疯;你问候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会彻夜狂欢。你可以像洞主和长老一样在那里打瞌睡,但你不能阻挡我们人间的狂欢。──我们准备让他向以下城市、物体和人员问候,问候一声就打一阵激光枪:

  这里是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我们的领袖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城市问候:

  洛杉矶!

  嗖──一阵激光枪。

  休斯敦!

  嗖──

  罗马!

  嗖──

  柏林!

  嗖──

  彼得堡!

  嗖──

  莱索托!

  嗖──

  地拉那!

  嗖──

  吉布提!

  嗖──

  渥太华!

  嗖──

  阿姆斯特丹!

  嗖──

  万象!

  (这时「嗖」不出来了。因为激光枪出了一点毛病。既没有声音又不喷火。为此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修好了。但万象已经提出了抗议──虽然原因并不在小刘儿而在我们工作人员身上,但是抗议仍是针对小刘儿提出的。这就是伟人和常人的区别。一开始小刘儿还有些不服气,我们这样给他解释:谁让你现在说话算数呢?如果是我们,问候不问候人家才不在乎说不定还嫌烦呢;万象的人民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再提一遍万象?谁知小刘儿哥哥这时真有些进入角色,犯了伟人的驴脾气,说如果它不提抗议,我倒要再提一遍;它现在提抗议了,我倒真不愿再提它了。这时我们倒有些佩服小刘儿哥哥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我们马上跟着说:就是,过去也就过去了,万象就不要再提了。于是激光枪修好之后,万象也不再提了。我们接着往下问候:)

  大名府!

  嗖──

  嗖──

  (由于枪刚修好,一下子把刚才没喷的万象之弹也喷射出来,于是一下子万紫千红,这倒不是在为自己的出生地作弊。)

  延津!

  嗖──

  王楼!

  嗖──

  柴禾寨!

  嗖──

  西老庄加东老庄!

  嗖──

  …………

  酱油缸!

  嗖──

  醋提子!

  嗖──

  账单!

  嗖──

  小心眼!

  (我的天,但愿他本身作为心不是这样。我们可是为它而来。但也一下子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也就:)

  嗖──

  如烟的往事!

  嗖──

  陈芝麻烂谷子!

  嗖──

  两个上课时候的辫刷子!

  嗖──

  (接着开始由柔弱转为刚强。)

  枪刀剑戟!

  嗖──

  千军万马!

  嗖──

  阳台!

  (原来到了他,也逃不出这种思想负担呀。)

  嗖──

  (等这声「嗖」一完,我们才突然发现,这时小刘儿已经脱离了我们给他准备的原稿。刚才我们还奇怪,怎么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倒退了呢?原来是脱离了稿子。中士使了一个眼色,一个黑人士兵立马上去捂住了小刘儿的嘴:「我们的心肝,你已经说得出了稿和出了圈,你已经违了章和犯了法。念你是初犯,这次就饶了你吧。──既然这样,对地点和物体的问候就到此为止,接着开始问候人吧!「其实他们不明白,小刘儿嗓子里虽然还有一些离谱和脱稿的地点问候,但再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了──他的宏图大志也就到此为止了,接着就是问候,也是问候一些无伤大雅和不脱离主题的庸俗不堪的东西。譬如讲他要问候马车、粪堆、牛屋、打麦场、镰刀、牛套、夜壶、屠宰场、卫星转播站、直播机、月经带和卫生黏条──这些当年挂在门上和身上的东西,不是也出圈不到哪里去吗?但黑人士兵也是矫枉过正,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不知道他脱稿接着要问候些什么的时候,就横马立刀将他的问候拦腰斩断,于是本来还有一个精彩的结局──譬如念到某些物体的时候,人们由于对往昔的怀念,能不在那里欢呼吗?──说起来小刘儿也是因小失大,一个千载难逢本来能说出自己心理和偏爱,能将这种心理和偏爱通过载波机和通讯卫星传达到全世界的机会,又被他因为失去节制和选择给错了过去。过后小刘儿在回忆录中了承认了这一点,说他和一个千载难逢可以将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心声倾泄给全世界──不知对这个世界会起到什么引导作用呢──的机会在几秒钟内失之交臂。──现在这种结局就有点像秃尾巴鹰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小刘儿也就这样了。黑人士兵有责任,他也吃了自己过去历史的亏。看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他还是依然故我,他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不管他处在什么历史阶段,不管在异性关系时代给人捏脚的阶段,还是到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阶段,不管在生灵关系阶段或是灵生关系的阶段,还是到了非梦与花朵一直到单体和合体的阶段,他总是一个因小失大或从一个事物的正面一下就走到它的反面于是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人。一直到他变成了天鹅的心──你现在是什么?你是破鞋和拐杖的物化和变身呀,就像你当上了总统和秘书长一样──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因为缺乏节制而把我们对他的殷切希望和重大寄托顷刻间付诸东流。虽然到了回忆录中他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历史早已东流,你再回过头来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也只能听之任之地摇头苦笑一下罢了。于是小刘儿本来还有一些很好的想法和问候,现在又被自己本身的负载给压迫住了──就像是一场梦魇。这时我们也明白了历史上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里,小刘儿总是挨他爹的打──不要说是他爹──他爹当然也和小刘儿一样有些不着腔调──要不就是他们有家族遗传的同一性?──就是我们这些正常人看着他都起急。──除了这些门上和身上的东西问遍,本来他还想问候一些过去的亲切的身外之物,譬如讲他还准备问候瓦砾和骷髅,脚气的黄水和黄河的波涛,当年的大槐树和后来的一地鸡毛……那么多看家的东西,都是可以讲的──本来他可能想不到,但是如果他不被自己压住,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说着说着不就像泉水从深涧中流出线头从毛线团中扯出那样将潜藏到意识深层的物什和温暖给带出来和想出来了吗?──但是一切都晚了,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地点和物体的问候已经被黑人士兵给掐断了。我们对他已经不具备耐心了。物体的问候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时小刘儿能怎么样呢?他也不过像在历史上挨了爹一顿打一样,舔一舔自己的嘴唇,无可奈何地愣在那里罢了。──假如这时他要破碗破摔,在错误的道路上再坚持一下,不顾一切掰开黑人的手扬起自己的喉咙继续问候下去,,我们也拿他没辙──现在你是总统和秘书长;但是他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不让问候地点和物体,他马上也就在地点和物体上卡了壳。──这也是他在历史上的另一个弱点,于是我们只能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顺水推舟和听之任之地把他的地点和物体问候给憋回去让他从谱外和稿外回到圈内和稿内接着开始对人员的问候了。──在开始新的问候的时候,他甚至还从刚才地点和物体问候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呢。本来还有一点大胆、从容、脱离了稿子和谱子的潇洒,现在就像挨了打的鸡和狗一样,一下就缩回了自己的翅膀和夹起了自己的尾巴,剩下的就是磕磕巴巴和结结巴巴。一副草鸡认输和看我们脸色行事的样子。开始完全对着稿子照本宣科和照猫画虎。对着麦克风念一个名字,还磕磕巴巴停顿一下,看一看我们脸上的反应。──这就从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让我们看着也感到别扭。这时黑人士兵又上前纠正他:「小刘儿大爷,您也不必这样,您是我们救出来的领袖,说到底不是让您听我们的,而是我们千军万马要听您的调动。您这么照本宣科和结结巴巴,也是在公众场合出我们的丑呢。这让别人和外人看起来,好象我们已经军事政变了你成了一个傀儡一样。我们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您怎么就不能放松一点呢?──甚至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您还是可以在稿子名单之外,夹上一些自己心爱的名字的;在正常的历史运转之中,还是可从夹带一些个人的私货的。你还是有这个特权的。──如果你再这样装模作样下去,我们就要视你为别有用心!」黑人士兵说着说着,竟对小刘儿真动了怒。这时我们的心肝小刘儿,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倒是一下停在那里──连念也不念了,大眼瞪小眼,看着黑人士兵。士兵这时倒是没辙了,头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最后带着哭腔说:「如果您不是我大爷,我是你侄子的话,我真想象当年你爹一样抽你!「还是那位中士,在关键时刻从飞机的士兵舱来播音室,分别拍了拍两个激动的肩膀,说:「就让小刘儿照着这稿子念吧──就不要再难为他了。念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这样念也有这样念的好处呢!」接着对黑人士兵挤了一下眼,事情才接着进行下去。于是小刘儿开始对以下人员问候:)

  这里是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我们的领袖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人员问候:

  (本来是让照本宣科,大家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小刘儿在机上念──就好象他在主席台上念一样,下边的听众随着他「呼啦」「呼啦」翻着讲话和名单的页子。但是念着念着,他在历史上第三个老毛病又犯了:让他脱离稿子他不会脱离稿子,不让他脱离稿子他倒不由自主又开始往里加私货。这就一下又乱了套。他真是一个谁也把握不住的东西。如果你是一颗心脏,你肯定会早博和心律不齐。观众再一次起哄,士兵再一次愤怒。这时中士又一次压住大家的愤怒,他倒破碗破摔地说:就让他随便问下去好了,看他还能随便和破坏到哪里去!──我们也就哭笑不得地把小刘儿的问候当成了一个随便开着的收音机。你就问候吧。问候谁不问候谁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我们恰恰在这一点上,还是低估了我们天鹅的心和我们小刘儿的影响和能量了。我们还是将过去的历史和眼睁睁的现在给混淆了。我们忘记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刘儿而是天鹅的心了。如果仍是小刘儿的话,他漫无边际和漫不经心的问候和不问候不会有什么差别我们可以把他的问候当成一个随便开着的收音机,但是他现在不是小刘儿而是天鹅和我们的心了,这个时候他问候和不问候谁打到我们心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它会像一支利箭一样射穿我们和毁灭我们呢。当我们随着中士由他去的时候,我们倒是看着小刘儿在那里捂着嘴偷偷笑呢。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上了这小子貌似忠厚的当了。我们不但上了现实的当,说不定也上了历史的当呢。──但是到头来到底谁上谁的当呢?出水才看两脚泥呢。──这时小刘儿倒开始春风得意,这时他也不结巴了而是兴高采烈和抑扬顿挫地在那里一边念着稿上和谱上的名单一边往里夹着自己的私货──念着念着和夹着夹着,他就更加离谱了,一开始还夹些有头有脸和我们知道的名字,后来夹着夹着,就有些随心所欲和随地大小便了──开始出现一些谁也不知道的名字我们听着听着就坠到五里云雾之中。没有限制的权力是可怕的,他开始给我们做夹生饭了。──后来小刘儿在回忆录中又得意地说,当时看起来是随心所欲和随地大小便,其实却不是这样我正在忙里偷闲建造一个私人卫生间呢,这些名字虽然对于大家是陌生的看着是我顺嘴胡说,其实他们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对我起过重要作用啊;因为这些加到中间的陌生人,都曾经和我在历史上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男男、女女、生灵、灵生、单体和合体关系──这让我们震惊。小刘儿接着说:正是因为这样,看着胡加其实不是胡加,一下倒是可以按图索骥和顺藤摸瓜地理出我们和过去和历史的联系呢。为什么非要用大人物的生死和世上的重大事件来贯穿历史呢?为什么非要从正史而不能从野史为什么非要从野史而不能从野合的角度来贯穿和抚摸一切呢?──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口服心服,我们才知道当年历史上的小刘儿是面憨面傻而心不憨傻呢。但是当时我们在飞机上还没有读到小刘儿的回忆录,我们对小刘儿还是哭笑不得觉得他是胡来而我们一时还无法找到充足的理由来阻挡他罢了──我们还想把这当成最后收拾他的一个缘由呢──正是从这样一个错误期待出发,我们才用一种走着瞧的态度开始从容甚至是揶揄地听他对人的问候。)

  小刘儿向以下人员问候:

  (你还要给他(她)(它)们点首歌吗?我们又向小刘儿嘲笑道。──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我们当时的错误心态了。但小刘儿没有理会这个讽刺。)

  俄底浦斯!

  嗖──

  阿喀琉斯!

  嗖──

  丹柯!

  (丹柯燃烧自己的心来照亮我们的前程,这还是符合我们现在关于拯救一颗心的主题的。这个不算特别出圈和离谱──说小刘儿愚蠢,但他做起事来还是很聪明的呀,一开始他给我们打的还是擦边球让我们对他的出圈和离谱开始麻痹等我们麻痹之后他才好以售其奸──你看他的用心──这心──是何其毒也。早知这样,这颗心就是不救它也罢。──当然我们这话的本身也是出了圈和离了谱的,否则我们一个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把话收回。我们就让他麻痹好了。小刘儿你接着说下去和问候下去吧。于是我们就操起激光枪:)

  嗖──

  仲尼!

  (这个也是麻痹。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也是一颗燃烧的心。我们于是就更麻痹了。)

  嗖──

  崔莺莺!

  (我们「噗啼」一笑。这个是离谱的。但我们仔细想了想,也不算太离谱。虽然有些牵强,也算暗合着主题。原来他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来渗透一步一步往上蹭一代一代来改变我们──先让我们习惯他的思路再一步一步把我们往斜路上引,最后来一个总爆发。你能说他没有脑子吗?这颗心说是小刘儿也是小刘儿,说他改变了不少也真出我们的意料呢。于是我们相视一笑,也就不思进取地打枪。)

  嗖──

  (甚至是:)

  嗖嗖──

  (何况,听到莺莺的名字我们能不感到刺激吗?我们也乐得万箭齐发呢。不行咱就:)

  嗖嗖嗖──

  (当然这种毫无节制的做法不但让中士皱起眉头,也让我们的主体与心肝小刘儿不高兴了。「这种毫无节制,不成刚才的我了吗?」于是我们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接下去就开始──听他念一个名字,我们老老实实地「嗖──」一下。再不敢两下三下了。这就给小刘儿的以售其奸提供了良好的懒惰气氛和往醋里酱油里掺水的机会。本来时机已经成熟了,已经可以爆发了,这时倒是小刘儿又在那里不放心对我们有着过高的估计呢,他还在那里继续一点点渗透和试探呢。本来已经是晚上了,你可以趁着夜色在跳蚤市场出售你的假货了,但他还往摊子上拿真正的皮衣呢。你可真是一步一趋和画蛇添足。你可真拿我们当回事。但他既然要这样,我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和头皮继续看他的表演。接着他问候的会是谁呢?必定是我们稿上和谱上的人。接着果然就是:)

  罗斯福!

  嗖──

  丘吉尔!

  嗖──

  (接着就该是布哈林了吧?我们在心里说。他肯定是疯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对我们在稿子上谱子上拟定的人不感兴趣了。我们现在要听和感兴趣的是想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的私货、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到底都是谁。你难道要把我们给憋死吗?──他的耐心和等待我们彻底麻痹的韧性竟是这样地残忍。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所拟的名单是多么的庸俗不堪、不忍猝读和惨不忍睹。但他还不依不饶呢。接着果然是布哈林。)

  布哈林!

  (用的还是俄国腔。)

  嗖──

  (我们倒是毫不负责任地破碗破摔了。)

  甘地!

  嗖──

  宋美龄!

  嗖──

  (这时我们对仪态万方的宋美龄也不感兴趣了。)

  刚刚上任的十八世洞主!

  (你那五岁的稚嫩的小手把云朵献到我们镜头之前。)

  嗖──

  巴尔·巴巴!

  (我们有了一点兴奋。这是一个私货吗?这个私货说起来还曾经是我们的弟兄呢。但这个私货也有很大的迷惑性。因为巴尔·巴巴说起来也是一个公众人物,当年也是一个风靡世界的球星──对于我们没有陌生感。我们刚刚起来的一点兴奋,马上又蔫了。唯有巴尔·巴巴本人在一群士兵里突如其来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在那里顾盼生姿地兴奋和咳嗽。)

  普鲁斯特!

  嗖──

  格拉芙!

  嗖──

  图图!

  嗖──

  (这时大家已经彻底麻痹。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和像患了重感冒的瘟鸡一样无精打采。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以为世界不会再出什么大事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时候,小刘儿接着就来了一个私货大爆炸。他开始不经意地说:)

  周彩凤!

  嗖──

  许锅妮!

  嗖──

  小凤仙!

  嗖──

  张小芹!

  嗖──

  王二嫫!

  嗖──

  花玉朵!

  嗖──

  牛菊花!

  嗖──

  ……

  王建设!

  嗖──

  童土改!

  嗖──

  马文革!

  嗖──

  ……

  瞎眼驴!

  嗖──

  大洋马!

  嗖──

  ……

  小芹·二嫫!

  嗖──

  文革·土改!

  嗖──

  ……

  瞎驴·瘸马!

  嗖──

  …………

  (他一口气说了一百单八将。他可真是胸有成竹和早有准备,他口口不停和万箭齐发,他终于一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等我们从稿子和谱子、从昏睡和无精打采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念完了他的私货名单洗完了他的黑钱通过海关逃到了国外。等我们像炸尸一样将身子挺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若无其事地又将问候回到了我们的稿子上和谱子上。等我们集中精力要听个仔细的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他的私货、私情、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又听到了我们拟定的名单上的名字。我们想发火和发动战争,但是我们已经错过了发火和发动战争的时机;等我们要发火和发动战争的时候,敌人已经完成偷袭逃之夭夭。他在我们最松懈麻痹的时候向我们发动了突袭和闪电战,然后将自己的队伍迅速撤回又摆出谈判的架式。这个时候我们是什么?我们也就是一只已经被猴子戏弄过的发怒的狮子罢了。如果小刘儿只将事情做到这一步,那他还不是我们的小刘儿和我们的心肝呢,他还辜负了我们这些叔叔大爷不辞劳苦和不远万里来搭救他的苦心呢──他可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除了这些,他接着又玩了另外一些花活和花招。他在我们这些愚笨的叔叔大爷愤怒无奈的时候,他在销完自己的私货,念完自己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的名单之后,接着又把火烧到了我们身上。这次就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了,就是进攻而不是防御。原来他并不与我们谈判。他是在嘲笑和戏弄我们吗?──因为他在念完自己一百零八个私货和情名单之后,接着就像念巴尔·巴巴的名字一样,又开始以售其奸地把我们也拉了上去──他开始问候我们了。这一招实在高明。你说这个时候我们是发火呢,还是赞同呢?把它认为是对自己的戏弄呢,还是为把自己也拉入这些伟大的名字之中而高兴、欢呼和忘乎所以呢?──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我们本身也有一些弱点呢,我们不是一群意志多么坚强的人,我们不是一群多么拿原则当回事的人,最后的结果就必然是:我们毫无原则鼠目寸光和饮鸩止渴地就加入了这些名单还为自己的加入而在那里高兴和忘乎所以。我们还在那里维持秩序呢。「静一静,都静一静!」──岂不知这种奉劝别人安静的举动本身就是不静呢;在这种冠冕堂皇奉劝别人安静的外表下,其实你也夹藏着自己卑微的私货呢:都想听一听这问候之中是不是也有可以名垂青史的自己的名字呢。──是不是把我给拉下了呢?但等我们安静下来,小刘儿并没有接着念我们的名字,他又开始念起人类历史上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就像他以售其奸自己的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一样,原来我们也只是夹在或排在这些冠冕堂皇名字之中或之后的私货──你的连环套用得可真是高明,正因为你把我们和你以售其奸其它的方式做得想同,让我们对你前边的以售其奸也没有话说了。你让我们也开始心怀鬼胎,你把我们也弄成了偷偷摸摸。但我们又想:就是偷偷摸摸能进入历史,也比一切与我们无关要好呀。历史上不少能获取利益、权力和进入历史的人,哪一个不是偷偷摸摸和用以售其奸的手法达到的呢?有几个在选举的时候不做弊和不收买选票呢?有几个上台之后不以权谋私和隐藏政治资金呢?我们能夹在和排在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和之后也就够了。说不定正因为前面有光辉灿烂的名字,我们的全身也给照亮了呢。名单排在一起,自有排在一起的理由和价值。我们利用人们两个眼睛的误差而不是独眼龙的木匠吊线的认真,才能鱼目混珠和侧身其中呢。小刘儿,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你就这么念吧,现在我们安静地听着呢。小刘儿这时胸有成竹地一笑,接着开始问候:)

  小刘儿接着向以下人员问候:

  普鲁塔克!

  嗖──

  利库尔古斯!

  嗖──

  (因为我们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个时候我们的激光枪就打得格外清脆。这个时候我们就和小刘儿同心和站在了一起,我们也就心领神会和合成一体。我们的心儿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过,我们的心儿贴得从来没有这么紧过。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出为什么要动用千军万马搭救小刘儿的价值。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长老、洞主和国会的决议和决策多么目光远大。这个时候我们不但和小刘儿心连心,我们和国会、长老和洞主也一下想到一块和尿到一个壶里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又从另一个角度一下明白了小刘儿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名字和冠冕堂皇的名字连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没有前提的,不是我们不配硬给我们走后门塞到里面来,而是我们自得其乐和一下提高了思想境界我们和他们自动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也是冠冕堂皇的。本来我们还有些担心和不好意思,现在我们一下就心安理得了。不仅仅是小刘儿对我们的提携,而是我们的心和你的心国会的心长老和洞主的心联在了一起。小刘儿,感谢你对我们丝丝入扣的照顾,现在我们的心是多么地放松。我们贴心的歌儿现在不用唱给任何人,我们唱给我们自己也就够了。乌拉。说我们没有节制,谁知苦尽甘来;给我们一个棒槌,谁知它真变成了针。小刘儿呀,我们的儿,我们救你来了。这个时候我们也才明白,我们哪里是单纯为了救你呢,我们救你原来也就是救自己呀。甚至:是你救我们而不是我们救你。当初说你是我们的心,我们还只是理解成一种字面意义,现在我们才一下明白这不是空洞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我们前面,我们能不为之努力和为之奋斗吗?我们能不冲锋和奋不顾身吗?本来我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我们温暖和浪漫的生活到这远离我们的故土的东方搭救一个历史和我们都不屑的小刘儿,现在让我们在敌人的枪弹中像一排排谷个子倒下也再所不辞。不要说它是国会、长老和洞主做出的决议,就是现在没有这个决议或者这个决议现在被马上撤销了──那也是命令撤销而我们人不会撤退的,我们一定会违反军令和舍得我们一身剐也要义无反顾地把你救出来。过去我们的心是被蒙蔽的,现在我们的心就是亮堂堂的了。死也心甘的心啊,你让我们成为了勇士;这个时候我们对过去温暖浪漫的生活倒发出了由衷的嘲笑──那是一种没有心肝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心所以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六神无主我们怎么能不随波逐流呢?我们是行尸走肉。──好啦,现在这些行尸走肉来拯救自己的心──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于是这次军事行动也一下显示出它对于我们的意义和价值了。我们一下就兴奋了。我们一下就明白了。我们前边的路一下就被理由照得亮堂堂我们的内心深处再也没有龌龊、肮脏和想不通的地方了。我们的心中充满阳光。我们个个成了五尺五高的男子汉。弯腰和佝偻着身子生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名字就要冠冕堂皇地被刻在历史上──虽然在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后。小刘儿大爷,我们的救星和恩人,你一下让我们明白了自己──让我们用自己的心照亮了我们自己,采取的方式又是那样地潜入和平易──并没有给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仅仅在那里平心静气地念了几个名字──用名单唤醒了我们的心,就像把我们领到一座纪念碑面前。你的大家风度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你念一个别人的名字,就等于是在念我们自己;每当你念一个名字的时候,我们的激光枪能不比过去──过去不通的时候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和例行公事──打得干脆和响亮吗?接着往下念,小刘儿大爷。这个时候我们对他的亲切甚至都形成了巴结──亲切的巴结和庸俗的巴结又是多么地不同,因为我们的心甘情愿,这里就没有任何龌龊和让人恶心的地方它甚至出现了一层油画的美感就像蒙娜丽莎突然撩开自己的面纱一样。在这种众望所归和万众一心──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心是一群空心的动物──在心里万众欢腾的时候,小刘儿显得又是多么地不骄不躁、不温不火和若无其事啊──问题是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觉得骄傲和自豪呢。我们就更加众望所归和万众一心了──万众原来就一心这个心原来就是你,我们的小刘儿。想到这里,我们甚至都不知不觉流下了感动和欣慰的眼泪。小刘儿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往下念别人的名单的。你那宽大的袖子和高高的裤管,你早已经料到的进退自如和左右逢源,你的毫不在意或早就料到的眼神甚至是不屑,都让我们着迷。念吧,说吧,我们的小刘儿。我们的激光枪早已经跃跃欲试了。)

  索隆!

  嗖──

  (果然是说到做到。所有的枪声都比过去清脆。小霸王之上的天空,出现了万紫千红和奼紫嫣红。甚至有人:)

  嗖嗖──

  穆罕默德!

  嗖──

  克伦威尔!

  嗖──

  达尔文!

  嗖──

  …………

  (念过这些历史上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后,他果然就开始念我们和以售其奸我们了。这时就可以想象到我们欢腾的程度了。我们可真是来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和我们的故乡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想起我们的身份和前世,想起我们为什么要在脸上涂上红眉绿眼──一下就到了大清王朝。我们由手中的自动步枪和红外线瞄准器想起了当年的大刀长矛──那是一个以体力为较量标准的年代呀,由小霸王想起当年的座骑──多么英俊的一头乌骓马呀。这时我们也才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好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我们在铁与火的时代是多么地从容自如和意气风发呀。而现在我们又是多么地做作和随波逐流呀。我们对时代的厌烦就体现在不停地伸懒腰和打哈欠上。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小刘儿要救回我们的心。这时令我们迷糊和怀疑的仅仅是:是要回到过去的时代吗?救的还是过去那颗心吗?你接着以售其奸念到的我们的名字是过去的我们还是现在的我们呢?如果是现在的我们,你倒不念也罢,我们已经对自己自厌和自恶了;如果是过去的名字,我们才能一块手拉手地回到我们快乐的童年时光呀。过去我们在小天鹅和独舞的时代不了解快乐和欢乐颂时代的本质和意义,现在我们在小霸王战斗运输机上摸着我们的枪看着小刘儿要点我们名字的时候──这和中士每天的例行操点可不一样──我们才突然醒悟到:所谓欢乐和快乐颂的时代。也就是我们过去红眉绿眼的冷兵器时代呀。那才是我们欢乐的童年时光。由于我们在现实中回不去,所以我们才在舞台上和银幕上、在舞蹈里和梦里去寻找呢。不想到这些我们的欢腾还有些盲目,一想到这里我们与小刘儿的配合就更加自觉了。我们拉着小刘儿的手──这时似乎喝醉了,我们脚步踉跄、结结巴巴地流着多年尘封的泪水──让它来冲刷一下我们僵硬的记忆吧──问:

  「小刘儿大爷,您现在要点的名,是我们现在的名呢还是过去的名呢?如果是现在的名,您把我们加到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确实就是以售其奸和不怀好意;如果是点过去的名,我们就会像沉睡百年的狮子一样一下就被唤醒接着就乍了毛和瞪了眼,我们一下就回到了冷兵器时代和我们欢乐的童年──这时不管把我们加到什么名单里都不算辱没他们只能给你所有的名单增光添彩──想一想我们在历史上的作为!你到底点的是哪一个,你告诉我们!」

  我们拉着小刘儿的手。我们嘴里喷着酒气。在梦里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试图在酒中和幻境中得到解决呢。小刘儿到底是我们过去的弟兄和我们现在的心呀。他到底理解我们和懂得我们的历史呀。他知人善任和善解人意地一下就懂得了我们从历史到现在的心的历程,于是也拉着我们的手满嘴酒气和结结巴巴地说:

  「我当然点的是以前的名!」

  接着我们就像颠沛流离的姐姐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弟弟早已在他乡更名改姓了──现在又叫起了弟弟早年的小名和乳名一样,弟弟当然一下就扑到了姐姐的怀里──这个场面和镜头还是挺煽情的。我们把头抱到一起把泪流到一起地说:

  「我们都懂得对方的心。」

  又画蛇添足地说:

  「我们是一条心。」

  当我们觉出这是一句多余的话──那还用说吗──相互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我们又赶紧做出果断的样子说:

  「接着还是赶紧点名吧!」

  于是小刘儿接着点名。真到点起早年乡亲的名字,还是和点起那些毫不相干──我们之间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的冠冕堂皇的名字不一样啊,点起冠冕堂皇的名字我们虽然感到崇高但是我们也感到一阵阵铁样的陌生和冰冷,点起早年乡亲的名字我们虽然感到陌生但是我们心里激起了一阵阵温暖和回忆,一个名字就是一段故事,一个名字就是一段纠葛。不点他们点谁呢?他们对你不是比别的伟大人物还要重要吗?他们是谁呢?他们是:)

  猪蛋!

  (激光枪喷射出的火焰布满了天空。天空通红得像着了大火。也算是它们对过去冷兵器时代的一种怀念和怜惜吧。)

  嗖嗖──

  孬舅!

  嗖嗖──

  六指叔叔!

  嗖嗖──

  瞎鹿叔叔!

  嗖嗖──

  (你是亲爱的瞎鹿叔叔,我们能不嗖嗖──吗?)

  老曹大爷!

  嗖嗖──

  胖老袁大爷!

  嗖嗖──

  白蚂蚁!

  嗖嗖──

  白石头!

  嗖嗖──

  (过去天鹅时代在美容院的事也一笔勾销了。在那个时代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什么还是一个大家关心的话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精神支柱,而现在当它又还原成了一个毫不见怪和习以为常的石头的时候,当它又成了一个我们熟悉和毫不见外的弟兄的时候,不说我们,就说你石头,是不是也感到一些温暖和勾起了你对早年的回忆的一些漪涟呢?白石头也痛快淋漓和斩钉截铁地说: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这也可以看出我们时代和天鹅时代的区别了。──那个时候我们和天鹅真是把我们的心给丢了,我们真是迷失方向和丢了罗盘──一个白石头就成了我们心理进攻的对象。当然我们也像成年之后再看起我们幼儿时的照片一样,我们除了感到好笑,也能原谅我们的天真呢。为了表达我们对白石头的歉意,我们在小刘儿要念白石头名字的时候,甚至建议他将声调格外提高一下,以显示我们对他的崇敬。小刘儿这时倒说,这样做反倒见外了,反倒是在计较历史了,格外的突出又成了一种不平常,而白石头的正常返回,不正需要一颗平常心吗?我们又恍然大悟。于是他在念白石头名字的时候一点没有改变声调,我们在打激光枪的时候也就正常地「嗖嗖──」了两声,白石头本人既感到温暖又没有受到格外的惊吓──三方面的平静和皆大欢喜可真不容易。为了这个,我们也该庆贺一番。但是格外的庆贺不是又显出它的意外了吗?于是我们三方面又会意地眨了眨眼,接着非常大家气派地共同说了一声:接着往下念吧!让我们童年的朋友早一点集合起来,凡是当年在大清王朝和红眉绿眼时代共过事的朋友和乡亲们,不要拉下谁──这比格外突出谁还要重要呢。──接着我们又说,还有一些后来加入的外籍朋友,也要照顾到,不要拿他们当外人──要说谁是外人,我们这些抹着红眉绿眼提着自动步枪拿着红外线望远镜的入侵者才是外人呢,但是现在我们不也从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在这里打枪吗?这些外籍朋友也像当年的白石头一样,虽然当年我们的相会也出自误会,但是大家共同经历了水与火和血与水的浸泡已经分不出你我了。小刘儿索性暂时停止念乡亲,先念一气儿我们的外宾。从同性关系的角度看,当年还是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时代呢。在同性关系问题上,外宾比内宾贡献还要大呢。不要因为老朋友,就压住新朋友。还是先念新朋友,再回头念老朋友。小刘儿听到这里,也因为我们的觉悟有些激动了。于是会意地向我们点点头,开始压住老朋友,念起新朋友──也就拿着这些新朋友,开始往冠冕堂皇里夹和开始冠冕堂皇地往外出售了。念完一个名字,我们就跟念我们自己一样欢呼和打枪。)

  冯·大美眼!

  嗖嗖──

  (她也创造过历史的一页呀。小刘儿本人这时想起来,也感到一些历史的温馨和伤感呢。当年在第一次回故乡您的专机上,我们是怎么样呢?当年您还是我名义上的舅母呢。──想到这里,小刘儿都忘了往下念了。可见新人比旧人还让他怀旧呢。我们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见旧人哭呢?小刘儿已经在麦克风面前愣了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了──还是多亏中士推了推他,他才突然醒悟接着念了下去。)

  牛蝇·随人!

  (这人也好玩。)

  嗖嗖──

  横行·无道!

  嗖嗖──

  呵丝·温布尔!

  嗖嗖──

  基挺·米恩!

  嗖嗖──

  卡尔·莫勒丽!

  嗖嗖──

  巴尔·巴巴!

  嗖嗖──

  …………

  (念完外宾,又接着念冷兵器时代的乡亲。因为这时飞机已经快该着陆了,小刘儿就加快了问候的速度。)

  路村丁!

  嗖嗖──

  俺爹!

  嗖嗖──

  曹小娥!

  嗖嗖──

  女兔唇!

  嗖嗖──

  女地包天!

  嗖嗖──

  沈姓小寡妇!

  嗖嗖──

  前孬妗!

  嗖嗖──

  脏人韩!

  嗖嗖──

  小蛤蟆!

  嗖嗖──

  小麻子!

  嗖嗖──

  郭老三!

  嗖嗖──

  刘全玉!

  嗖嗖──

  吕伯奢

  嗖嗖──

  …………

  (这时大家开始关心最后一个被问候的人是谁了。谁是压轴的戏和压轴的人呢?找领头的人容易,找压尾的人难。冲锋陷阵时候找一把尖刀容易──找一个二杆子就成了,撤退时候找一个垫背的和掩护的就难了──这得是一个能和敌人周旋的大智大勇的人呢。心中的人和他成心问候的人往往不放在开头和中间而要搁在最后呢。跟领袖最亲近的人,见面往往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呢,往往不是开头握手的那一个而是最后握手的那一个,往往不是故作亲热的那一个而是漫不经心的那一个。就好象大人物的实际状况往往不是镜头上的神采奕奕而是幕后的倦容和病容一样。我们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听到了,我们对自己的激光枪都已经打出去了,当我们对自己的地位已经相当满足──当我们没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呢;虽然我们知道早晚人人有份,但是当菜还没有剜到篮子里的时候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把我们给忘记和拉下呢?我们在历史上和小刘儿都有些过节,他会不会私仇公报呢?──虽然我们也知道小刘儿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因为这个减少我们的担心反倒是更加提心和悬心呢。只有等他像念别人名字一样念到我们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们提着和悬着的一颗激动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接着还有些乏力和懈怠的感觉。乏力和懈怠之后,我们又有些得寸进尺和得陇望蜀。这个时候我们对我们的地位──把我们的名字放在开头和中间又有些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能放到最后呢?要把谁放到最后呢?──我们开始关心别人了。我们开始瞻前顾后。就像我们到食堂排队打饭一样,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担心的是排到我们饭菜会不会完;等我们把饭菜打到碗里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关心别人碗里是不是比我多一块肉呢?虽然这时我们已经和灶台没有关系了,但是我们还是围着灶台不走,我们要看一看谁是最后一个打菜的人谁是最后收底的人──稠的饭和粥、香的和厚的肉从来都在锅底。现在我们的名字已经念完了,我们已经夹在冠冕堂皇之中被以售其奸了,我们已经尘埃落定了,于是我们又有功夫和精力来考察别人和关心最后一个人了。因为我们已经对小刘儿的无所求,我们就可以冷眼看世界了。小刘儿,你最后的心到底偏在哪里呢?这时我们倒是安静下来了。机舱里除了飞机飞行的「嗡嗡」声还在若隐若现,空气里已经没有其它声音和尘埃了。落下一根针的声音我们都能够听到。小刘儿,接着看你的了。这个时候的小刘儿倒有些发毛。本来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现在怎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刚才还是一飞机肚子人,现在怎么变得一个人都没有了?这空气和气氛的转变本身就够惨人的。这时我们倒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已经没人了,你还要硬凑出一个人来呢?就好象我们在饭桌上找不到朋友,只好把邻座当成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孤独的,才把远方来的一个人当成可以倾吐心声和敞开心扉的朋友一样──你除了要排泄自己的孤独,还要向你身边的人证明什么呢?你现在找这最后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要向我们发泄什么呢?真是把知心人和心上人留到最后了吗?真是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吗?不会跟我们凑合吧?是事先就有准备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计划名单念着念着就念乱了现在只好剩下谁就是谁呢?是早已经圈定的呢,还是临时抱佛脚呢?这时发毛的小刘儿倒真诚地答──当时看他也顾不上狡猾呀,但是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又说:当时看着老实,其实还是一种手法──如果他不是故意在夸张自己历史的话,倒真让我们惭愧──当时他真诚地答:

  「是早有准备的。」

  「是早有安排的。」

  「不是乱排的。」

  「不是在饭桌上没人说话,而是早就想和他吃一顿饭坐在一起叙谈叙谈了。」

  「这个远方来的人,确实是我久违的好朋友。天下再没有比他和我知心的了。」

  「是人里头挑人,不是凑数。」

  看他那斩钉截铁和一口咬定的样子,我们咂了咂舌头也没办法。我们只好提前将我们的激光枪懒洋洋地举起来说:

  「既然这样,你就将你的谜底、压轴和最后出场的人说出来吧,让我们为他打枪!────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要问候的人是谁呢?」

  小刘儿没说出这人的时候,我们还懒洋洋的毫不在意,但是当他终于说出这人来──我们但愿他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们还真大吃一惊,因为他说的名字是:)

  小刘儿最后向世界问候的人是:

  牛根!

  嗖嗖嗖嗖──

  …………

  这时大家都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战斗钢盔和假面──原来牛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黑人中士,而我们──就是那些普通的黑人士兵。如果小刘儿不是刚刚被我们救出来又问候了这么半天已经有些气息奄奄,我们真要把他抬起来进行庆祝。最后一个问候,就这样被他撞上了。所有问候的安排都完美无缺。──甚至,如果他不是事先圈定的话,他的品质都值得怀疑了。怎么单单就把中士放到最后呢?你可真够势利和察颜观色的。你可真懂得溜须拍马和扶竹竿不扶井绳哩。但是小刘儿马上反驳说,他不是在察颜观色和溜须拍马,他事先也不知道牛根就是中士,中士就是牛根;他不见牛根哥哥,也已经有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不见,你们还戴着战斗钢盔和假面,怎么能一下认得出来?还是牛根一直在他的心中,他想起牛根,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年在故乡春天的河边,是谁牵着小刘儿的手在走呢?和煦的风,倒垂的隋柳。半个世纪过去,谁知道在小霸王的飞机上,牛根哥哥就成了拯救我也就是你们和天鹅的心的中士了呢?说什么现代化和冷兵器,我现在再牵着牛根哥哥的手,一下就能回到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说什么过去的背景,我看过去的一切都是摆设,倒是我跟牛根哥哥牵着手在春风和杨柳中走向天际的身影──走着走着就成了西天夕阳下的一个剪影,才是最适合现代化战争的背景而不是那些人为的故河道和古战场呢。场面不在大而在深,细节不在繁而在准。当我没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也许我的问候会是一片混乱最后轮到谁就是谁了;当我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我心里马上就有数和亮堂了──不但牛根哥哥有了明确的位置,就是在牛根哥哥之前的你们,也一下就像我当年的创作一样──当你有了主题和灵魂的时候,素材就自动排好了队纹丝不乱前后都有了照应。看着是漫不经心,其实这不经意的创作之中,饱含着更大的预谋和心血呢──怎么能是一个随意和察颜观色所能概括的呢?倒是你们在庆祝和庆幸的时候,你们不要感谢我的苦心和回忆,还是去感谢带来这事实本身的人──事实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我们的中士牛根哥哥吧。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你们;我如果心乱如麻──还有什么完美的排列?那个时候你们就不是嫉妒牛根和灶台的问题了,而是你们根本就上不了名单和吃不上这饭,哪里还有肉的多少和名单前后的争论呢?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位置和处境了吧?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身份和地位了吗?现在你们不但在现实中就是在冥冥之中也明白了牛根哥哥为什么会是中士而你们为什么会是士兵了吧?──我和牛根哥哥虽然半个世纪没有谋面,但我们每时每刻不都在冥冥之中神交吗?──小刘儿说到这里,牛根中士也感动得热泪双流,他抚摸着自己的钢盔对自己的士兵说:

  「为什么我早就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呢?现在看来,我们对我们天鹅的心的拯救行动完全是正确的!一开始一些人对这次行动还有些怀疑,现在看这种怀疑是注定要受到历史审判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心──我们和天鹅的心──就是我当年在河边手拉手散步的小老弟,现在一下说透和见着了,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不虚此行──此行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就让人觉得更加感慨和温暖了。为了我们的心就是我们的小老弟,刚才我们在炮火中的拋头颅洒热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但是后来小刘儿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又大言不惭地写道:

  当我在飞机上第二次看到牛根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他还是当年那样一个傻冒……

  把我们这些当年的事情亲历者惊得目瞪口呆。也许当年的历史还是真实的现在到了回忆录中这仅仅是小刘儿为了夸张自己阴谋的一个手段──你的阴谋和手段竟是那样地毒和埋藏得那样地深──,但不管历史的真假,我们还是觉得小刘儿突然长大了,我们开始对他肃然起敬从此开始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大人了。就算他在欺骗牛根这一点上并不真实,那么起码他在用回忆录欺骗我们这一点上还是卓有成效的。当我们回忆起自己在飞机肚子里随着牛根的激动──为了一颗心的战斗,为了他们的重逢──而激动的时候,我们当时不也自然而然成了一群傻冒了吗?──这就是小刘儿后来的一箭双雕。这时我们又记起,当时小刘儿说完这些花言巧语,接着还口蜜腹剑地说了许多别的呢。他说,就算牛根是过去河边的一个哥哥,这还不是把牛根放到最后问候的唯一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在亲情上也够感人的了──更重要的理由,还是为了破坏当年小天鹅给我们的梦呀──现在我们救的不是小天鹅的心吗?亲情和中士是次要的──要说官衔,在历史上比他有资格压轴的人多得是──老曹老袁在三国还当过丞相和主公呢──老曹和老袁披着自己的士兵迷彩服和握着手里的自动步枪还肤浅地说:「就是!」但接着也反应过来,急忙又问:「那为什么不是我们呢?主要是因为什么呢?」小刘儿接着说,就是因为当初我们在小天鹅的梦里大家都戴上了假面开始跳舞吃饭的时候,假面当时不是不够吗?大家不是在那里哄枪吗?当时因为势单力薄没有挤上去和抢到手的是谁呢?就是我们当年的癞皮狗牛根哥哥呀。他是我们在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戴过假面吃过假饭──想想那是怎么一个厨房!──喝过迷魂汤的人。他是一个唯一被当时扭曲了的历史所拉下的人。于是现在由他来当中士来救我们的已经被假面、热饭和迷魂汤所浸泡的心和灵魂把他放到最后问候,也就再合适没有了。说到这里,大家恍然大悟,一声:

  「乌拉!」

  也就口服心服了。这个时候也一通百通地明白我们在开始拯救行动之前化妆的必要了,我们为什么不化妆成过去的鬼脸和兽头而一定要恢复成大清王朝的红眉绿眼──本来路上还有人像当年在天鹅梦里对自己的假面不理解一样在那里发出疑问:为什么要回到大清王朝?现在听了小刘儿的一席话,也就彻底理解和信服了。

  飞机上涂着黑油和红眉绿眼的黑人士兵原来就是老曹老袁六指瞎鹿……的我们。中士原来就是当年的癞皮狗牛根。

  「准备战斗!」

  当飞机接近和先头飞机已经到达小刘儿故乡上空的时候,中士向我们发布了命令。

  他对着步话机严肃地说:

  「我再说一遍,这次战斗和空降的目的,是为了拯救被故乡扣压的人质也就是我们和小天鹅的心──小刘儿。从现在开始,一切阴碍我们行动的人和物,都可以视为我们应该摧毁和消灭的战斗目标。这次行动的代号是『万紫千红』。命令完毕,各战斗分队再重复一遍!」

  马上,蜂音器里响起了各分队的回答:

  「一分队明白!」

  「二分队明白!」

  「三分队明白!」

  「四分队明白!」

  ……

  当时四个作战分队在战斗中是这样分工的:第一分队是空降分队,主要任务是搭救和抢出被扣压的人质;第二分队也是空降分队,用火力为第一分队扫清拯救外围;第三分队是空中分队,主要用于空中和地面侦察,及时为第一和第二分队提供行动情报和迂回的路线;第四分队是空中分队,主要用于打击地面的反击目标。任务明确,分工得当,武器精良,信心坚定。更令我们感到欣喜的是,当我们四个分队已经低空飞行到小刘儿故乡上空时,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还一点没有觉察到处是歌舞升平呢。(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社会制度下,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居民区,你在这个居民区里总有一两个暗恋的对象──你们相互见了面因为从无沟通的心知还有些不好意思呢。这也是你们日常生活的一个支撑点呢。不要躲避我。你在心里默默地说。等到再次迎面走来的时候,你的目光首先就躲避了。它使你肮脏龌龊的生活也显出一丝温暖和可爱的色彩呢。每当你夜里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你抬头望着一家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别人以为你在是寻找光明──是一种从小在妈妈怀里养成的习惯,其实你不是在寻找外在的光明,你是在寻找你心中的灯和心呢。你是在万千的灯火里,要找出你所暗恋的人儿的那一盏呢。在这巨大的高楼里,你到底住在哪一层和哪一间呢?一个城市的灯红酒绿和你没有关系,你心里像线一样系着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盏两盏而已。)这时我们才知道,城市的灯红酒绿,原来是一种形式。看着你的眼睛在不停地眨巴,其实你是大而无神呢。看着你在那里保持着城市的警惕,但是当我们成群结队的小霸王已经低飞到你上空的时候,你怎么还霓虹闪烁地没有反应呢?但是这种让我们乐观对我们「万紫千红」行动十分有利的情况马上就不存在了。当我们第一分队从空中往下跳伞的时候,城市的灯还在亮着,但是当第二分队紧跟第一分队开始往下跳的时候,城市在迟钝之后──一个巨人的迟钝,也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要小看我们的故乡,这里也有一拼呢──马上也就警觉了。一个大都市所有的灯光,「扑喳」一声全部熄灭了。他们已经发现了敌人,于是就开始实行灯火管制和坚壁清野了。接着我们就看到一些地面高炮从不同角度开始零零星星向我们射击了。我们在飞机的蜂音器里,开始听到故乡领袖的战争动员令和命令全国进入紧急戒备状态的无线广播。「亲爱的同胞们:事情的发展让我不能不说,现在我们必须进入一种紧急戒备状态。强盗已经来到了我们的空中,敌人已经闯入了我们的家园──这些强盗是干什么来了?原来是来偷我们的心!如果这些强盗来偷我们别的东西,哪怕是来偷我们的妇女我们都好商量,谁知他们一下就挖到了我们的根子上,一下就要让我们断子绝孙还不算完还要活生生和开肠破肚地挖走我们的心。──我现在是在泰妃陵向全民族进行广播──我以领袖和最高统帅的名义号召大家:从我讲话的这一刻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有奋起抗战和视死如归的义务!」接着我们在飞机上就看到地面高炮射击得更加密集了。我们四周已经绽开了万紫千红的花朵。──我们的故乡真的觉醒了。虽然我们在飞机上为地面的密集反击而担心,但是我们也达成了一个理性的共识,那就是:多日不见,我们的故乡果然发生了大的变化。接着我们甚至听到了「嗖──」「嗖──」的──这可不是我们返航时在天上对地面的问候──地对空响尾蛇导弹的声音。于是我们在那里更加放心地说:

  「故乡,你真改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模样来了。」

  但是,贫困落后的故乡啊,真到较量起来,你还不是我们非洲军团──红眉绿眼八十航空师的对手呀──说起来这里是谁的故乡呢?是你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故乡啊。我们通过红外线望远镜看着地面上忙忙活活在搬运导弹的老曹和老袁、猪蛋和瞎鹿……我们一下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朋友,我们的合体,我们的没心人,我们的当年的合体又分开,也已经好久不见了。如果我们之间不是正在发生着战争,我们真想再次合到一起和合成一体──扑着对方也就是自己的怀里──大哭一场呢。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们各自的分体,正在争夺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这时地面的老曹和老袁说,让他们来,战争的最后胜利到底属于谁,现在还不一定呢;让我们打一场人民战争,让他们淹没到我们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我们对故乡是熟悉的,他们对故乡是陌生的;我们把我们的心隐藏在一个不露声色的居民区里──这个心是不是还在体会着自己的社区暗恋呢──他们到哪里去寻找呢?听到地面老曹和老袁的誓言,飞机上的老曹和老袁也是微微一笑。虽然你们可以把心藏在我们不熟悉的街道里和密密麻麻的楼群里──虽然我们对故乡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熟悉,但是我们却有你们故乡所没有的东西呢,那就是:我们有一下能从千里之外找到我们的心和小刘儿的红外线望心镜和时刻在跟踪着你们心跳的声纳呢。这时我们第四分队的空中火力,已经忍无可忍地开始对地面进行报复性打击了。空地导弹如急风暴雨般倾泻到地面上,地面马上就开了锅和倒了灶,成了一片火海;刚刚还是集体的人民战争,现在马上变成了人人为战和各自为战。当然,我们在空中也损失了一些飞机,其中一架像火球一样撞到了基挺·六指美容院大楼上,顷刻之间,空中和地面都死了不少人。这时我们在空中关心的仍是:地面上伤着非战斗人员和居民没有呢?他们要隐藏的我们要寻找的那颗心受没受到伤害和过度惊吓呢?会不会出现心跳过速甚至是猝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救援行动可就彻底失败了。这时我们的下士孬舅和猪蛋,已经带领我们的第一分队──齐刷刷的黑人士兵,猫着腰和提着胯──在红外线望心镜和声纳跟踪器的指引下──穿插到了我们的心和小刘儿所在的那个不动声色的居民区里。整个都市炮火连天,火光在他们油黑的脸上一闪一闪。在居民区的门口,他们碰到了一个把门的老头。老头的牙已经掉下半边了。老头也被炮火掀起的泥土弄得满脸灰尘。我们的士兵勒紧头上的钢盔提着自动步枪握着手里的响瓜手榴弹四处张望和相互保护着问:

  「大爷,小刘儿家是住在这里吗?」

  老头点了点头。

  「让我们进去搭救他!」

  这时大爷却一把拉住了我们:

  「那可不行!」

  我们问:

  「为什么?」

  大爷:

  「他今天刚搞上一个暗恋的社区和院子里的女人,名字就叫崔莺莺,这时正在

  睡觉呢!」

  ……

  我们这时倒犯了犹豫。情况虽然紧急,但大爷说得也有道理呀──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心还正常,没有受到炮火的惊吓和伤害。为了印证大爷的话,我们用红外线望心镜穿过一幢幢大楼和一层层墙壁射向小刘儿的房间──等聚焦之后,大爷说的果然实情:小刘儿正在自己床上和邻居家的女人赤身裸体搅在一块呢。像两条搅到一起的蛇──虽然在红外线望心镜里是红红的暗暗的一团,但这更加增添了它的刺激性和朦朦胧胧的美感。我们端着望心镜都看得呆了。我们相互打着手势,大气都不敢出地止住了前进。但情况也十分紧急,时间也刻不容缓呀。掩护我们穿插的第二分队、第三分队和第四分队的黑人士兵,正在枪林弹雨之中像谷个子一样一批批倒下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进退两难。我们第一分队的下士指挥官孬舅和猪蛋,开始把自己的嘴贴到步话机上向空中的中士指挥官牛根请示。泰山泰山,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小刘儿现在正在床上和暗恋的社区女人睡觉,我们是马上冲进去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不管他在床上进行到何种程度──搭救走呢,还是任着我们的黑人士兵继续在血泊里一个个倒下也在所不惜地让他把事情办完再说呢?──这时端着望心镜的弟兄通过红外线又发现一个新的情况:随着床上的大呼小叫和高xdx潮叠起──底下的女邻居已经向上举起了一个巴掌──她的巴掌是全开的──倒让几百个黑人弟兄都暗暗向远处伸出了自己的大拇哥──由此也可以看出,事情一时还不会完呢。──这让我们飞机上的泰山指挥官牛根哥哥也为了难。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来的时候长老、洞主、国会没有交待遇到这类情况该怎么办。他只好也拿起自己的步话机,开始向地球另一端的长老、洞主、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请示。是等小刘儿把事情办完再说呢──黑人士兵正在血泊中一批批倒下;还是干脆现在就冲进去拖走我们的心呢?──现在我们才明白了:我们正在紧急搭救的,原来是一颗花心。──洞主和长老、参议院和众议院得到这个信息之后,马上召开了紧急状态特别会议,开始讨论和辩论,开始表决和决定。这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原来以为派士兵到那里把我们的心掏出来就完了,趁着晚上把我们溜走的破鞋和拐杖给捡回来就完了,谁想到它在人间就真成了精和开始做精了呢?谁知道这个时候正在和别人乱搞呢?而且是和暗恋的女邻居的第一次──从女邻居伸开的巴掌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如果是过去的老相识还好说,危难之中也不差这一回,但谁料到偏偏就是头一次呢?第二次和多次我们可以不在乎──我们和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的审判正好相反,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对第一次可以宽大处理──念你是初犯,对惯犯和惯偷却要严厉制裁;而我们这里恰恰对惯犯和惯偷见怪不怪,对第一次的新生事物却要格外关照和垂青呢。于是大家也像前方的下士孬舅和猪蛋、中士牛根一样为了难和搔起了头。也一下露出了他们羞涩和善良的本能。于是也就一下决定不下来开始嘁嘁喳喳和议论纷纷。最后怎么办呢?只好付诸表决,看大多数人是什么意见──可怕的是在历史上还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况: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决策错了怎么办呢?就是付诸表决,过程也很复杂;议员们并没有到齐,怎么能匆忙表决呢?那不是在另一个方面就成为少数了吗?有的议员正在外地度假──他们在另一端的步话机里说: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在行动中让出现这种情况呢?还有的议员虽然及时得到了通知,但是他在床上也正发生着和小刘儿同样的情况──和女邻居也是头一次,也不能马上下床就走呢……等大家都赶到国会──在这中间,我们的黑人士兵像谷草个子一样又倒下几批;我们的小刘儿浑然不觉地在床上又开始了一次新的冲锋;他身下或身上的女邻居已经向上或向下伸出了两个巴掌;第一分队的黑人士兵通过红外线望心镜监视到这一切,虽然军情紧急,但是禁不住又向小刘儿伸出了大拇哥;这时他们倒觉得,还是不要匆忙结束为好──等熙熙攘攘的国会讨论结束──前线的黑人兄弟已经倒下了一个混成旅,表决终于有了结果──表决器的红灯、绿灯和蓝灯经过一阵闪烁,电子计算机终于将结果统计出来──已经是五更鸡叫了──当然,表决的结果大家都能猜得出来:大家也像第一分队的黑人士兵一样,不仅出于公心和大局,就算单单为了好奇,看小刘儿能坚持多长时间,也不能让部队匆匆忙忙把小刘儿从床上拖起来;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事情。不能一个事情还没有结束就进行另一件事情。一百零八票对三票,压倒多数通过。于是,在鸡叫二遍的时候──我们从我们的步话机里,就清楚地听到地球另一端传来了长老、洞主和国会庄严的声音、命令和决议──对于怎样处理目前的小刘儿处境,只有一个字:

  「等!」

  于是我们的泰山中士牛根在飞机上也庄严地向埋伏在小刘儿所在的居民区里的第一分队的指挥官孬舅和猪蛋下士命令:

  「黄河,等!」

  我们的下士马上也压低声音向在场的正向远方伸着大拇哥的黑人弟兄说:

  「等!」

  「不要打扰小刘儿!」

  「看他能坚持到几时!」

  …………

  等我们终于把小刘儿裹进毯子从床上拖走,在居民区又经过巷战爬着软梯把他弄到霸王飞机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天上的飞机已经被打下来三分之一,我们的地面部队也已经损失过半。街上飘浮着一节一节的肠子、肚、肺头和舌头──就是没有心──我们来的时候长老和洞主说过,我们只要救心就成了,肠呀肚呀就不要管了──于是我们也就没有管它们──事情总有完的时候,虽然小刘儿好象故意赌气看我们到底能坚持多久于是他又在床上撑了和坚持了两个小时──越是到后来,战斗越是激烈,我们肠和肚的大部分都是在这个时间段给损失的;但是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我们第一分队的脚都站麻了,我们端着红外线望心镜的手都抬酸了,我们的眼睛也酸了透过红外线看到屋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成了双影,我们都已经打着哈欠和伸着懒腰对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兴趣了,这时我们终于发现:屋里的小刘儿经过又一阵的激烈冲锋终于开始平息了。为了结束和划上休止符,我们还听到最后高xdx潮到来时两个人的尖叫。暴风雨过去了。刚才在暴风雨之中我们已经习空见惯没有刺激,现在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却马上打起了精神。我们还听到屋里两个狗男女在那里继续调笑呢。一个问:「完了吗?」另一个说:「还没有完。」我们又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准备行动的脚步和相互打着的手势又停到了半空。但五分钟过去,我们还没有听到动静,世界还是一片沉寂,我们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们之间在开玩笑呢──看来事情真是结束了。我们通过步话机向中士作了汇报,接着就开始采取行动──后来小刘儿在回忆灵中又逞能地说,当时看着是结束,其实我们还是上了他们的当──不是黑人士兵用暴力的手段把我们拉开和分开,我们歇息一下还要发起冲锋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士兵插手也好,这样正好可以说明:不是我们坚持不下去了,是士兵坚持不下去了;正是因为他们的坚持不下去,才破坏了我们的坚持呢──如果不是他们的插手,说不定我们还能从两个巴掌坚持到四个巴掌呢,现在只见温柔的女邻居伸出她的两只小手,我的两只大手不是还没有派上用场吗?──但是由于我们的士兵对当时的拯救行动都现场录了音,后来到了法庭调查阶段,军方一放录音,小刘儿的谎言才得以破产,舆论才大哗。──但在客观效果上,因为这个坚持不坚持的争论,小刘儿已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现实收益。除了他的回忆录因此增加了一个卖点,他本人也因为这种也真也幻的争论成了历史上的一个传说人物──每当他从街上走过,所有的妇女都闻风而动地扭头看他。从此这个世界上的其它男人就遭了殃,所有的妇女回到家或是到了情人面前,都怒不可遏埋怨:

  「小刘儿能达到的,为什么你们就达不到呢?」

  「小刘儿能坚持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坚持呢?」

  这种效果是长老、洞主和国会所没有料到的。早知这样,还不如让士兵们坚持下去呢。现在倒好,坚持成了不坚持,不坚持倒成了坚持了。倒是黑人中士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反驳小刘儿说:正因为这样,不也从反面证明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吗?正是由于我的决定和命令,才使你和女邻居的阴谋破产和流产了呢──我们心里才得到些安慰。小刘儿这时倒是在坚持不坚持的概念上自己把自己给弄胡涂了──从此他再不能坚持了。但他又从另一个角度故作不满意地说:不管怎么说,当时八十二师的救助行动还是太匆忙和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但你恰恰印证了中士的话呀──,连衣服都不让穿把我裹进毯子就挟走了。你们这样做的最直接结果是:我为此感冒了;等回到地球的另一端,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你们救的是一颗病心,我开始打喷嚏,流鼻涕,耳鸣,眼花,口臭和鼻臭,打哈欠,咬牙,放屁;虽然我有一得感冒就产生灵感的习惯,但是这种歪打正着让人匆忙和尴尬之中获得感冒还是平生头一回;接着让我怎么开记者招待会?同时,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事先不开吹风会,让人没有思想准备,光着身子就离开了故土,走的时候连故乡的土都没有撮一把装着口袋里──从此身在异乡为异客,你让我怎么度过今后的余生?你让我思乡的感情到哪里去寄托?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们匆匆忙忙把我从被窝里和女邻居的身旁抽走,会让女邻居怎么想呢?──事先你不是说你家最保险吗?没有这个保证和承诺我能到你家去吗?谁知道事情刚刚进行到一半,突然涌进来一阵冷风和闯进来一群端着自动步枪的黑人士兵,这算怎么说呢?──如果女邻居知道这是一桩历史大事还好一些,知道你们的闯入和我们两个的苟合是两回事还好一些,问题是你们没打招呼猝然闯入她如果错觉地以为是被人捉了奸──这是在你们的国度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我们东方的文明古国里,这可是伤风败俗的一件大事──我们奋斗的目标不就是恢复礼义廉耻吗?──她可不就理所当然地当即昏了过去吗?──现在还不知死活呢──直到现在,我还放心不下呢。既然是救人,为什么不把女邻居一块搭救出来把我们裹在一个毯子里给装上飞机呢?──我们的中士又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当初我们从长老、洞主和国会那里接到的命令,只是救你一个人,只有你,才是我们的破鞋、拐杖和血淋淋的心,其它的肠啊肚啊不让我们管,我们带她若何?那么多伟大的人物我们都扔下不管了,怎么能带另一只破鞋呢?如果带上的是一块污染我们心的杂质,最后出了问题谁负责任?小刘儿叔叔,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军情紧急,我们就不管一次破鞋也罢。小刘儿见女邻居已无希望,当时在飞机上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作为对女邻居问题的回击和报复。他不顾我们的飞机已经在空中损失了三分之一,也不顾剩下的机群四周仍在爆炸着奼紫嫣红的炮弹花朵,皱着眉头从另一个角度说:

  「就是不说女邻居──既然她不重要就不说她了──既然你们执意不救她而只救我那么我对你们是重要的对不对?──现在我拿自己当话题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

  牛根中士通情达理地说:

  「当然。你可以拿你自己说事──只要说事的范围不超出你自己,你提出什么要求,我们就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别人虽然都是扯淡,但你是我们的心!」

  小刘儿接着话碴说:

  「那好,我就不为女邻居、故乡而为我自己,提出一个要求:既然故土没有撮一把,女邻居又不让带走,那么,你们在我临走之前,起码得让我再看故乡一眼──不让我对故乡有一个告别仪式,让故乡最后的身影印到我心里,我是宁死不跟你们走我宁肯死在我的故土也不到异国他乡去当你们的心──故乡现在正在实行灯火管制,你们怎样才能给我提供光亮让我看一下故乡的全貌呢?──我知道这是一个难题,但这是我的理想──如果你们能提供,我就跟你们走;不然我现在就从飞机上跳下来。临走连故乡都没再看一眼,我怎么跟故乡再见呢?我不跟故乡再见,我怎么能到你们的故乡把他乡认成自己的故乡呢?」

  小刘儿说完这段话,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脑袋撅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回答。──这对我们简直就是要挟呀。要挟之中,还夹着一个理想。──当时确确实实给我们军团出了一个难题。冰天雪地和黑咕隆咚之中,怎么才能给他提供看故乡一眼的光亮呢?一有光亮,地面的高炮和导弹就有了明确的射击目标,我们的黑人弟兄和小霸王飞机又要损失三分之一──因为他的这种要挟,我们剩下的军团和飞机现在只能在天空中盘旋而出发不了。就在这盘旋的过程中,我们的小霸王又被地面部队的地对空导弹击落了12架。小刘儿看到这种情况,就更加得意了,越发在那里说:

  「不给我提供一个跟故乡再见的明亮的形式,你们说下大天来,我也不跟你们走!」

  也是多亏小刘儿呀,没有小刘儿在这最后时刻的纠缠,没有小刘儿提出这样一个苛刻的条件和要求,我们还不能急中生智在行动的最后关头给世纪末留下那么一个壮观的场面和纪念呢。我们还想不起这最后的一招和出不了这么空前绝后的点子呢──当这个点子和主意变成现实的时候,我们眼看着小刘儿在那里发傻。就是过去多少年之后,我们再问起小刘儿当时营救他的时候让他告别故乡的最后的场面和形式搞得怎么样,是不是空前绝后,他都口服心服──这个时候心就出来了──地说:

  「果然是空前绝后!」

  「凭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那样!」

  「当时我不过是给你们一个要挟和威胁,给你们一个下不来台挽救一下我匆忙之中和在女邻居问题上的尴尬;如果你们当时不理睬我,到头来我也是没辙到头来我还是要跟你们走的我知道跟你们走还是对的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你们想一想,如果我真的不走你们将计就计又把我『出溜』一下放回女邻居的被窝里和她已经吓昏的裸体旁,我的处境不是比在飞机上还要尴尬吗?如果我的女邻居因此心脏病犯了在我的床上停止了心跳,事情不是一下就砸到我的手里了吗?说是那样说,要挟是那样要挟──这只是一种为了挽回面子的需要,但是没想到你们真把我的话当真了,就真的去想办法和真的去实行了──谁又知道我的这种要挟和刁难最后就成了你们创造出一个空前绝后场面的灵感启发点呢?如果我早知道这样的要挟会歪打正着成全你们,会坏事变成好事,我才不那么要求和要挟呢。我会老老实实跟你们走在飞行的过程中还要说一些早就想出门远行早就想落叶归根一上飞机就乐不思蜀的话麻痹你们呢。但是一切都晚了。等我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你们的作战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了。这个时候我看到中士已经像刚才的我一样在那里激动地说:『有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计划,行动!』……」

  于是就行动了。这时我们的牛根中士在回忆录中又谦虚地说:本来他也没有想出这个空前绝后的行动计划,在飞机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他还在那里搔着头为难呢,多亏下士俺孬舅这时走了过来──到底以前当过秘书长,对付这种场面还是有些经验的──悄悄趴在他耳朵旁说了一句话──正是这一句话,就造成了后来的宏观的巨大的空前绝后的的场面──为此,孬舅下士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对中士也有些感激,说点子虽然是我出的,但大主意还是领导拿──什么叫大家风度呢?这才是大家风度呢。都把历史的功绩推给对方──下士趴到中士耳朵上问了一句:

  「我们所有小霸王的飞机上还剩下多少空地导弹?」

  听了这句话,中士马上受到启发。有了这句话的灵光电闪,一个伟大的战略部署马上在中士脑海里诞生了。两个人马上精神抖擞。中士对下士感激地看了一眼,接着就开始付诸行动了。这时他发狠地看了小刘儿一眼:

  「好,既然小刘儿叔叔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我们马上就满足你!你不是要看到黑暗中的故乡吗?你不是要有一个明亮的告别仪式吗?──既然你是我们的叔叔,既然你是我们的破鞋、我们的拐杖和我们的心,我们马上就让天地大亮。──小刘儿叔叔,我们还要感谢你呢,没有你给我们的强刺激,我们还产生不出这么大胆和新鲜的想法呢──接着你就瞧好吧!」

  接着通过步话机开始发布紧急军事命令:

  「各分队迅速回报,目前你们还储存和携带着多少空以地导弹?」

  蜂音器一阵紧急的报告,最后清查清楚,在幸存的还没有被击落的所有飞机上,还储存和携带着1892枚空地导弹。听到这个报告,中士拍了下士一巴掌和砸了下士一拳头:

  「已经足够了,我们的设想不会因为物质和弹药的匮乏而落空了!全体注意,各个机长和僚长都听明白了,从现在起倒计数,当我从十秒数到零秒的时候,所有的导弹都一齐发射出去,在小刘儿的故乡和大都市里进行地毯式轰炸──用导弹打出一个英文的『by──by』和中文的『再见』!我们要用地面上燃起的标语来让我们的小刘儿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故乡──因此也给他提供一个明亮的形式!」

  还没等小刘儿反应过来──小刘儿这时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傻了,他过去只是故乡的一个普通公务员,他哪里能想到我们士兵的脾气、气魄和动不动就闹大了的场面呀,他也没有想到为了自己一个别扭和执拗就成全了别人这么大的设想和军事行动,就成全了别人这么一个青史留名和千古流传的功业,就成全了这么一个空前绝后从此就成了民间传说的故事。等他想过来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成全别人开始在那里懊悔甚至要上去阻拦的时候,军事行动已经开始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机长和僚长已经将所有的导弹防护盖打开了。中士已经开始在步话机里倒计数了──大家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中士一把将小刘儿要上来阻拦的胳膊给打掉了──他已经变得六亲不认了。你不是要看一眼吗?就让你好好看一眼。他的眼珠子像猪蛋一样地瞪着,挽着袖子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防空防水和防压力的夜光手表: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放!」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嗖──

  …………

  这才是真正的问候呢。对故乡,对世界,对小刘儿及我们自己,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对我们的现实和我们的梦,对我们从同性关系到合体关系的各个阶段,对一切。黑人士兵们个个兴奋。立即,在曾经是我们故乡的黑乎乎──黑夜──的地面上,在我们的乡村社会,在我们从冷兵器时代到现代化的大都市里,随着导弹的先后打击次第燃起了冲天的火焰;导弹的爆炸声中,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包括所有的阳台和美容院),人们都赤身裸体地从家里逃出来四处奔跑(小刘儿,你现在对你的赤身裸体就没有孤独感和尴尬感了吧?)──立即又被另一批导弹炸得血肉横飞。当然这种惨像都是从地面角度和个人逃跑角度看到的,但是当我们从高空的飞机上往下看时,这却是风景优美和场面壮观的一幅油画呢。我们看到刚刚还是漆黑一团的大都市,现在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在中士的精心策划下,爆炸的气浪和火焰,已经给我们组成和连成了──燃烧和连接得多么准确啊──一排告别故乡的文字。冲天而起的火焰文字分别是:

  by──by

  和

  再见!

  ……

  从技术枝节上来说──后来证明,当时我们还是太大意了。看着是小刘儿上了我们的当,其实我们在更大的圈套中还是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的场面非常壮观,我们的营救千古流传,我们损失了那么多黑人弟兄和霸王战斗机──除了最后告别的场面可以说一说之外,在其它方面在整个行动上还是上了别人的当──于是最后壮观的场面也成了无皮之毛地马上就降了级、掉了价和打了折扣。因为当我们心怀激动带着这么一个壮观的场面回到地球另一端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的拯救行动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偏差:我们救回来的那个赤身裸体的人,我们救出的心、破鞋、雨伞和拐杖,并不是我们要救的小刘儿呢。一切全都搞错了。我们不是明明白白把小刘儿从床上拖起来了吗?毯子里裹着的不明明白白是小刘儿吗?但是当我们到了国会和法庭的听证会上,当我们按着惯例对这个赤身裸体的人进行姓名、年龄和性别咨询和调查的时候,那个赤身裸体的人明明白白地说:

  「我不是小刘儿。」

  舆论马上大哗──这就证明我们整个拯救行动彻底失败了。包括最后壮观的告别场面。这就等于说我们千辛万苦以千把人的生命和上百架战斗机的损失为代价救回来的东西,并不是我们的心,并不是我们的鞋、伞和拐杖。到头来我们还是一群摆脱不了命运历史又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的空心人。再进行一次拯救行动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因为地球那一边的故乡,已经让我们自己──让我们的中士和下士,让我们的非洲军团──第八十二航空师给夷为平地了。真正的小刘儿,我们真正的心,已经被我们良莠不分地杂在其它不值得拯救的生命和建筑里给炸成碎片了。从瓦砾堆里和血肉堆里,再也扒不出我们的心了。面对那个花费了巨大的代价被错误拯救回来的无用的赤身裸体的废物,法庭纯粹出于好奇而忘了我们的目的──我们是不是有拿他有奶就是娘地想当成我们的心的企图呢?──地问:「那么你是谁呢?」

  答:「我不过是小刘儿的一个男邻居罢了。」

  我们一下就泄了气。原来士兵闯错了房间。我们动用那么多部队花费了那么大精力,抓回来的却是一个正在床上跟别人乱搞的男邻居。我们禁不住又问:

  「那么小刘儿在哪里呢?」

  答:「小刘儿就是那个把门的五十多岁的老头。」

  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从三国捏脚时代到现在,小刘儿也终于有些老了。他已经成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把门的老头或大爷了。我们都叹息一声:这才是我们对历史大意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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