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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29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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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事离开的那天晚上,索尔心中充满了热切的希望。他们终于有所作为了。或者是在朝这方面努力。索尔并不相信领事飞船的低温沉眠舱将是拯救瑞秋的答案——复兴之矢的医疗专家早已指出,使用低温沉眠舱极其危险——但是有选择总是好的,只要有的选择。索尔感觉他们的被动局面持续得太久了,总是单方面等待伯劳的意愿,就像被定罪的犯人等待着登上断头台。

  今晚,狮身人面像的内部看起来相当险恶,于是索尔把他们的财物都搬了出去,放到坟墓那宽阔的花岗岩门廊上,又和杜雷一起给躺在那里的马斯蒂恩和布劳恩掖好毛毯和斗篷,垫好背包,充作枕头,尽量让他们舒服一些。布劳恩的医疗监视器还是死活不肯显示任何脑波活动,但她这么躺着,身体还算舒适。马斯蒂恩一阵高烧发作,辗转反侧。

  “你觉得圣徒出了什么问题?”杜雷问,“是不是生病了?”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索尔说,“在风力运输船中被绑架之后,他一直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乱转,然后来到了这个光阴冢山谷。此前他一直只能饮雪润喉,没有任何其他食物。”

  杜雷点点头,检查了他们置入马斯蒂恩手臂内部的军部医疗片。信号装置显示静脉内溶液输滴稳定。“但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况,”耶稣会士说道,“近乎于疯狂。”

  “圣徒同他们的树舰之间有一种近乎心灵感应的联系,”索尔说,“树的代言马斯蒂恩眼睁睁看着‘伊戈德拉希尔’号坠毁的时候,一定差一点疯掉。特别是他莫名地知道它必须被毁灭的时候。”

  杜雷点点头,继续用海绵擦拭圣徒蜡黄的额头。已经过了午夜,风声渐起,慵懒的旋风卷着朱红色的沙尘,在狮身人面像的双翼和粗糙的边缘哀吟。墓冢都忽明忽暗地发着光。这座突然亮了,那座突然又灭了,没有明确的顺序次列。时间潮汐的威力偶尔会攻击两人,让他俩大口喘气,紧抓岩石,但那幻觉记忆和眩晕的浪潮很快就会褪去。布劳恩·拉米亚还被那条紧密连接在她头骨上的线和狮身人面像拴在一起,他们不能离开。

  黎明前的某个时候,云层散开,天空再次清晰可见,密布的星丛清晰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现在,只有偶尔出现的熔融尾迹和夜之窗格上金刚石划痕般的狭窄印记还显示着伟大的舰队正在那里作战,但很快,遥远的爆炸又重新开始绽放,一个小时之内,就连坟茔的光芒也在头顶的激战下相形见绌。

  “你觉得哪一方会胜利?”杜雷神父问。这两人背靠狮身人面像的石墙坐着,仰起脸,望着墓冢那向前弯曲的双翼间透出的水滴状天空。

  瑞秋趴着睡着了,小屁屁在薄薄的毛毯下略微拱起,索尔揉着她的背。“听别人说,环网似乎早就注定必会遭受一场严酷的战争。”

  “那么你相信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的预言喽?”

  索尔在黑暗中耸耸肩。“对于政治……或者内核在预言事情上的准确性,我的确一无所知。我不过是个闭塞自滞星球上一所小学院里的二流学者。但是我有种感觉,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1]”

  [1]伯利恒是耶路撒冷南方六英里的一个市镇,相传为耶稣诞生地。这句话借用了叶芝的《再度降临》中的诗句:“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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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雷笑了。“叶芝,”他说,然后笑容褪去了,“我怀疑这个地方正是新伯利恒。”他低下头,看着山谷里发光的墓冢。“我的毕生都致力于讲授圣忒亚关于向欧米伽点进化的理论。但我们没有达成进化,却得到了这些:人类在天空中的蠢行,还有可怕的假基督等待着继承其余的一切。”

  “你认为伯劳是假基督?”

  杜雷神父的手肘撑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紧握。“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就麻烦了。”他苦笑了一下,“不久以前,我就应该为发现这假基督而高兴……哪怕是某种冒神明之名的邪恶力量存在,也可以以任何一种神的形式支撑起我溃散的信仰。”

  “那么现在呢?”索尔轻轻地问道。

  杜雷张开十指。“我也经受了一次十字架之刑。”

  索尔想起了雷纳·霍伊特讲述的杜雷故事中的景象;年老的耶稣会士将自己钉上一棵特斯拉树,遭受多年的痛苦和重生,却没有向十字形的DNA线虫屈服,那些线虫即使到现在也还匿藏在他胸膛的血肉之下。

  杜雷低下头,不再看着天空。“不会有天父来迎接我们,”他轻声说道,“永远也别相信痛苦和牺牲都是值得的。痛苦只是痛苦。痛苦、黑暗,然后还是痛苦。”

  索尔不再用手摩挲婴孩的背。“正是这个令你失去了信仰?”

  杜雷看着索尔。“恰恰相反,这更加令我感觉到信仰的必要。自从人类的堕落[2]以来,痛苦和黑暗就已经驻扎在我们的领地上。但是一定会有希望,我们能够升到一个更高的阶层……意识能够进化到另一个位面,它将比我们这个习惯漠然的宇宙所对应的位面更为慈爱。”

  [2]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因偷食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而被逐出伊甸园。

  索尔缓缓点了点头。“在瑞秋长年与梅林症的搏斗中,我一直做一个梦……内人萨莱也是一样……梦里我被命令,献祭我唯一的女儿。”

  “我知道,”杜雷说,“我听过领事磁盘上的故事概要。”

  “那么你知道我的回答,”索尔说,“首先,不能再遵循亚伯拉罕的逆来顺受,即使这逆来顺受是上帝的圣谕。其次,多少世代以来,我们已经为上帝献祭了多少牺牲……换来的却只是痛苦,这必须停止。”

  “但是你还是来了。”杜雷说着,指了指山谷、墓群和黑夜。

  “我的确来了,”索尔承认,“但我不是来卑躬屈膝,而是想看看这些神明对我的决定有什么回应。”他又开始抚摩女儿的背。“瑞秋现在只有一天半大,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小。如果伯劳是这残忍现状的始作俑者,我想直面它,即便他是你的假基督。如果真有上帝做了这样的事,我也同样会在他面前展示轻蔑。”

  “其实,说不定我们已经展示了太多的轻蔑。”杜雷沉思道。

  遥远的天空之外,十多个耀眼的小光点漾出波纹和等离子爆炸冲击波,索尔朝天上看去。“真希望我们有高端的技术,足以在上帝面前和他平等对决,”他这话说得紧张兮兮,声音低沉,“让我们敢于虎口拔牙,为所有降临到人类头上的不公复仇,让他改改自己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脾气,不然就炸他回地狱去。”

  杜雷神父扬了扬眉毛,然后微微一笑。“我能体会你的愤怒。”神父温柔地摸了摸瑞秋的脑袋。“咱们在日出前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索尔点点头,挨着他的孩子躺下,把毛毯拉上来,盖住自己的脸颊。他听见杜雷低声说着什么,也许是一声轻轻的晚安,或者祈祷。

  索尔抱住他的女儿,闭上双眼,睡着了。

  晚上,伯劳没有来。第二天,阳光将西南面的悬崖描上清晨的色彩,照耀在水晶独碑顶部的时候,它还是没来。阳光悄然漫入山谷的时候,索尔醒了;他看到杜雷正睡在他身边,马斯蒂恩和布劳恩依然昏迷不醒。瑞秋动来动去,吵吵嚷嚷。她的哭声是新生儿想要吃奶的声音。奶包所剩无几,索尔喂了她一包,拉上加热拉环,等待着牛奶升到体温的热度。一夜之间,寒冷便已扎根在了山谷,通往狮身人面像的台阶上,霜冻闪闪发亮。

  瑞秋贪婪地吃着,发出温柔的咂咂声和嗞嗞声,在索尔记忆中,五十多年前萨莱给她喂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她喝饱以后,索尔轻轻给她拍了嗝,然后把她抱在肩膀上,温柔地来回摇着。

  只剩下一天半时间。

  索尔疲惫之极。尽管十年前接受了一次鲍尔森理疗,但依然不能阻止他变老。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现在他和萨莱早已不用再履行父母义务——独生的孩子进入研究所,出差去偏地参与考古发掘工作——然而瑞秋却陷入了梅林症的魔爪,抚养义务很快又再次降临到他们的头上。随着索尔和萨莱日渐衰老,义务的曲线走势上升——然后巴纳之域发生了空难,索尔成了孤单一人——现在他相当疲惫,困倦到了极点。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在他身上发生了种种不幸,一想到自己照顾女儿的每一天都无可抱憾,索尔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只剩下一天半时间。

  过了不久,杜雷神父醒来了,两人吃了些布劳恩带回的各式罐头食品,充作早餐。海特·马斯蒂恩没有醒来,但是杜雷给他连上医疗包后,圣徒开始接收流液和静脉输入营养液,医疗包还剩下最后一个。

  “你觉得最后这个医疗包该不该给拉米亚用?”杜雷问。

  索尔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了她的通信志监视器。“我觉得不必,保罗。从这上面来看,血糖值很高……营养水平监测结果显示,她简直像刚吃过一顿丰盛的大餐。”

  “但怎么可能?”

  索尔摇摇头。“也许那该死的东西是某种脐带。”他指了指连在她头骨上的线,连接处曾经是神经分流器插槽。

  “那么我们今天该做什么?”

  索尔朝这片已经褪成绿色和湛青的天穹凝视了一阵,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海伯利安天空的颜色。“我们等吧。”他说。

  太阳到达天顶之后不久,海特·马斯蒂恩就被热醒了。圣徒突然坐直身子,叫道:“树!”

  正在下边踱步的杜雷慌忙跑上台阶。索尔从墙边的阴影下把躺着的瑞秋抱起,走到马斯蒂恩身边。圣徒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悬崖之上的什么东西。索尔朝上头望了望,但只能看见渐逝的天光。

  “树!”圣徒又叫了一声,举起一只长满老茧的手。

  杜雷紧紧抱住这个男人。“他产生幻觉了。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的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

  海特·马斯蒂恩挣扎着,想要挣脱他们的手。“不,不是‘伊戈德拉希尔’,”他干裂的嘴唇深吸入一口气,“树。末日之树,痛苦之树!”

  于是两人都抬起头来,但是天空清朗明澈,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云朵从西南方吹来。正在那时,一波时间潮汐袭来,索尔和神父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垂下头。然后潮汐退去。

  海特·马斯蒂恩试着要站起身来。圣徒的双眼依然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东西。他的皮肤很热,索尔的手摸着他感觉很烫。

  “把最后的医疗包拿来,”索尔猛地说道,“准备超级吗啡和抗高热药剂。”杜雷慌忙照办。

  “痛苦之树!”海特·马斯蒂恩终于说了出来,“我本要成为它的代言!本要用尔格驱动它穿越时空!主教和巨树的忠诚之音选择了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他努力掰了一会儿索尔的手臂,然后倒回石质走廊地面上。“我是真正被选中的,”他轻声说道,能量正从他身上流失,就像空气从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里漏跑,“我必须在赎罪的时刻指引痛苦之树。”他闭上双眼。

  杜雷连上最后的医疗包,确认监视器设定在监控圣徒的新陈代谢和身体化学物质的急剧变化上,然后激活了肾上腺素和止痛剂。索尔拥抱着这个裹着长袍的人形。

  “那既不是圣徒的术语,也不属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制度,”杜雷说,“他用的是伯劳教会的语言。”神父的一席话吸引了索尔的目光。“那样的话,有些神秘的事就能得到解释了……特别是拉米亚故事中的谜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圣徒在和末日救赎教派……伯劳教会勾结。”

  索尔点点头,将自己的通信志套上马斯蒂恩的手腕,并调整了监视器。

  “痛苦之树一定是传说中伯劳的荆棘之树。”杜雷咕哝着,望向那片空寂的天空,之前马斯蒂恩一直在凝视的那片地方。“但是他说,他和尔格被选中,要驱动那棵树穿越时空,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以为圣徒可以像为树舰领航一样驾驭伯劳的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下辈子再问他,”索尔疲惫地说,“他已经死了。”

  杜雷检查了监视器,又将雷纳·霍伊特的通信志连了上去。他们试了医疗包的复苏刺激、心脏复苏,还有口对口人工呼吸。监视器信号装置闪都不闪一下。海特·马斯蒂恩,圣徒、树的忠诚之音兼伯劳朝圣者,真正地死了。

  他们等了一个小时,怀疑伯劳的这个怪诞山谷中会发生奇迹,但是监视器开始显示尸体在快速分解,于是他们将马斯蒂恩葬在了通往山谷入口处那条小路五十米外的一座浅墓里。卡萨德留下了一把折叠式铁铲——上边贴有军部术语“壕沟挖具”的标签——两人替换着一人挖坑,一人照看瑞秋和布劳恩·拉米亚。

  这两人,一个轻摇着孩子,站在一块大圆石的阴影之下,杜雷则颂了些词句,然后将泥土倾上临时凑合的纤维塑料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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