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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4章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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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索尔最后一次见到他本人。

  伯劳教会在环网最大的教堂位于卢瑟斯星球,索尔在瑞秋十岁生日前几周远距传输到了那里。建筑物本身并不比旧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飞廊悬壁、扭曲的上层建筑,还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都起到了很好的视觉效果,看起来相当恢宏。索尔的情绪很低落,何况卢瑟斯强大的重力完全无法起到放松的作用。尽管索尔和主教有预约,他也不得不等上五个多小时才被准许进入内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看着二十米高的彩钢雕像缓慢旋转,那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的伯劳……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致敬。而最为吸引索尔注意的,是漂浮着的两个红色球体,这让那噩梦般的空间看起来活像个骷髅头。

  “温特伯先生?”

  “阁下。”索尔说。他注意到,在主教迈进大门的时候,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驱魔师、诵经师和看门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尔也仿效他们完成了一个正规的鞠躬。

  “快请,快请,请进,温特伯先生。”主教说道。他的长袍袖子一扫,指向通往伯劳圣殿的入口。

  索尔走了进去,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地,回音重重,这场面和他不断重复的梦境中的景象相去不远,然后他坐在了主教指给他的座位上。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那看起来就像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致的小王座,索尔注意到主教是个卢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肿,但是依然跟所有的卢瑟斯居民看起来一样骇人。他的长袍猩红刺眼……明亮的、动脉血一样的鲜红色,不像是丝绸或者天鹅绒质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体一样流畅,边缘上装饰有颜色斑驳的貂皮。主教的每一个手指上都戴有一枚巨大的戒指,红黑相间,着实让索尔心神不定。

  “阁下,”索尔开口道,“首先让我向你们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经违反了你们教会的礼仪。我承认自己对于伯劳教会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点浅陋的见识把我带到了这里。如果我在无意中拙劣地错用了称谓或者术语,那只是出于无知,敬请原谅。”

  主教朝索尔摆摆手。红宝石和黑宝石在微光中闪烁着光彩。“称谓是什么并不重要,温特伯先生。对于非教会成员,称呼我们为‘阁下’就已经非常得体。但是,我们必须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称是末日赎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称作……伯劳……的实体……在我们指称之时……若直呼其名……我们称祂作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称谓是——天神化身。那么请接着说你想要问的重要问题。”

  索尔略微倾了倾身子:“阁下,我是名教师……”

  “请原谅我打断你,温特伯先生,你可远远不止是一名教师,你是名学者。我们对你关于伦理诠释学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间的论证尽管不尽完善,但相当富有挑战性。我们经常将之用作教义辩惑课程的材料。请继续。”

  索尔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学术界最为凤毛麟角的领域之外,几乎无人问津,而这一席话真是让他大跌眼镜。不过在五秒钟之内,索尔就缓过神来,他情愿相信伯劳主教说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对谁说话,并有着百里挑一的下属。“阁下,我的学术背景无关紧要。我拜见您是因为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染上了疾病,而这个疾病,极有可能是她在一个对贵教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开展研究工作时染上的。当然,我说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谓的光阴冢。”

  主教缓缓地点头。索尔怀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温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契约方舟……最近已经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宣布,不向那些所谓的研究者开放了,是么?”

  “是的,阁下。我已经听说了。我非常理解贵教的处境,是贵教出力协助了该项法令的通过。”

  主教对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在香雾缭绕的幽暗远端,小小的鸣钟在吟唱。

  “不论如何,阁下,我诚望贵教教义中的某个方面,能够对小女的疾病有所帮助。”

  主教的头微微前倾,于是一束光芒照亮了他,他的额头泛着光,双眼便埋入了阴影里。“你是想接受教会神秘现象的宗教布道吗,温特伯先生?”

  索尔用手指摸着自己的胡须:“不,阁下,除非这么做能让小女恢复健康。”

  “令爱愿意加入末日救赎教派么?”

  索尔停顿了一会儿:“我再说一遍,阁下,她也希望病能治好。如果加入贵教能够让她健康或者对治疗有帮助,她将会认真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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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教坐回椅子上,长袍沙沙作响。红色似乎从他身上往阴暗中流动。“你说到了生理上的健康,温特伯先生。而我们的教派是精神救赎的最终裁决者。你没有意识到,后者是前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么?”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古老而广受尊敬的提议,”索尔说,“我女儿完全的康复就是我和拙荆全部的关心所在。”

  主教握拳撑着自己的大头。“令爱的病属于什么性质,温特伯先生?”

  “那是……同时间有关的疾病,阁下。”

  主教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突然紧张起来。“你说令爱是在哪一处圣所染上的疾病,温特伯先生?”

  “是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文明遗迹,阁下。”

  主教迅速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纸都被撞到了地上。就算不穿长袍,这个人的体重也会是索尔的两倍。在不停摆动的红袍中,完全站直的伯劳主教居高临下地看着索尔,就像是绯红的死亡化身。“你可以走了!”这个大块头说道,“你的女儿是所有人中最受福佑,也是最不幸的。不论是你、教会……或是任何一个尘世上的人……对她都无能为力。”

  索尔仍固执地抱着那最后的一丝希望求问道:“阁下,如果有一丝可能……”

  “不可能!”主教大叫,面红耳赤,像是一个拥有实体的鬼魂。他敲着桌子。驱魔师和诵经师都出现在门口,他们镶着红边的黑袍和主教长袍的裁剪如出一辙。一身漆黑的看门人完全混在了黑暗中。“拜会到此结束。”主教说,声音小了许多,但是言之凿凿,带着一语定终局的意味,“令爱是被化身选中的,她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获得救赎,否则,她将和所有有罪之人和不信仰化身之人一样,在某天遭到惩罚。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阁下,如果我能再占用您五分钟时间……”

  主教打了个响指,驱魔师就上前把索尔架走了。他们都是卢瑟斯人,每个人单挑五个索尔都绰绰有余。

  “阁下……”索尔缩缩肩,扭脱了第一个人的手,向主教叫喊道。剩下的三个驱魔师都上前帮忙,而那些同样壮硕的诵经师则在索尔身边打转。主教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在凝视着黑暗。

  外面的圣所回荡着索尔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声音,最后索尔的脚踢到了领头的驱魔师身上最不圣洁的地方,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喘息声,但这却没有影响到这场争执的结果。索尔被扔到了街上。最后一个看门人别着脸,把索尔稀巴烂的帽子扔还给他。

  索尔又在卢瑟斯多待了十天,不过除了在强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别无所获。教会堂的官员不理会他的电话。他根本就进不了神庙大宅一步,驱魔师全都在前厅门口等着他。

  索尔远距传输至新地和复兴之矢,去富士星和鲸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论哪个地方的伯劳神庙,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筋疲力尽,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尔传输回故乡巴纳之域,把电磁车从长期停车场取出来,赶在瑞秋生日之前一小时到了家。

  “给我带礼物了吗,爸爸?”十岁的小女孩激动地叫道。那天萨莱告诉她索尔去外地了。

  索尔拿出包装好的包裹。一套《红头发安妮》[15]系列全集。这不是他本来想带给她的东西。

  [15]《红头发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加拿大作家蒙哥马利所著儿童小说,也译作《绿山墙的安妮》。

  “我能打开它吗?”

  “再等会儿,小宝贝。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开吧。”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现在就只有这一样东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过来吗?”

  索尔望了望萨莱的眼睛,她摇摇头。瑞秋记得几天前她邀请了妮姬、李娜,还有其他朋友一起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萨莱还没有编出合适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说,“在宴会开始前就只有这一件礼物。”瑞秋撕开这个小包裹的当儿,索尔看见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着红色的绸带。是新自行车,当然。

  在十岁生日前的整整一年里,瑞秋都一直想要辆新自行车。索尔疲倦地想象着,明天要是她发现还没到十岁生日就拥有了新自行车,会不会感到惊喜呢?或者他们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着的时候就把自行车处理掉。

  索尔瘫在沙发上。红缎带让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向往事屈服的时候,萨莱心里从没好受过。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穿不下的童装,把它折好,放好,她就会默默地流泪,但不知为什么,索尔总能知晓。萨莱对瑞秋童年的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珍惜,享受着万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种她平静接受的常态,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觉得人类经历的精髓不只是在于那些巅峰时刻,譬如婚礼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来,它们在记忆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历中用红笔圈出的日子;相反,那精髓更在于不经意间走过的平凡琐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个成员都专注于自己追求的东西,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联络,简短的对话也不会在记忆中长时间存留,但是这样的时间累加起来的增效作用却是极为重要和永恒的。

  索尔在阁楼找到了萨莱,她正逐个翻查盒子,小声抽泣。这不是从前为这些小东西退出家庭舞台时流下的温柔泪水。萨莱·温特伯在大发脾气。

  “你在干什么,老伴?”

  “瑞秋没衣服穿了。每一样东西都太大了,八岁孩子能穿的东西穿在七岁孩子身上就不合适。我记得把她的一些东西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管它,”索尔说,“我们买点新的就是了。”

  萨莱摇摇头:“然后让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欢的衣服哪儿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它们肯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过阵子再找吧。”

  “该死,没有什么过阵子了!”萨莱吼道,然后转身背对着索尔,伸出双手掩面哭泣,“对不起。”

  索尔伸手抱住她。尽管他们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但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许多,粗糙的皮肤下满是黑点和血管。他紧紧拥抱住她。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大声地哭起来,“这太不公平了。”

  “是的,”索尔同意道,“这不公平。”阳光从蒙尘的阁楼窗棂中透过来,使得屋子看起来像是阴郁的教堂。索尔总是很喜欢阁楼的味道,这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热气与朽木的气味,未能充分利用,满是未来的宝藏。今天,这种感觉被毁了。

  他在一个箱子旁边蹲下。“来吧,亲爱的,”他说,“我们一起来找。”

  瑞秋依旧幸福快乐,享受着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不对劲稍稍感到困惑。她越来越年轻,要向她解释发生的改变也越来越简单了。在一夜之间,门前的老榆树不见了,转角处内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时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见了——索尔首次在小孩身上见识到了独特的适应力。他想象着瑞秋生活在时间之潮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身后暗潮涌动的深邃海洋,只是用她所存不多的记忆维持着平衡,全心度过她每一天能够拥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她那诡异的现在。

  索尔和萨莱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别的孩子疏远,但是很难找到和别人交往的办法。瑞秋很高兴与附近“新来的女孩”和“新来的男孩”玩——他们都是其他讲师的孩子、朋友的孙辈,有段时间还和妮姬的女儿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学会习惯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完全不记得他们共同的过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够看在她是个玩伴的份上,继续玩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游戏。

  当然,关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罗佛早已不是秘密。这件事自从瑞秋回来的第一年便在整个大学传开,很快又传遍了整个镇子。克罗佛对此的回应是小城镇素来已久的风习——有长舌妇四下八卦,有些人说起这个时,语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幸灾乐祸——但是大多数成员都将保护性的羽翼围绕着温特伯一家,就像一个笨拙的母鸟在保护自己的幼崽。

  因而他们依然能够过平静的生活。就算索尔不得不突然停课,早早退休为瑞秋求医问药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长,一个春日,当索尔走上门廊,看见他七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从公园回来,身后缠着一大群新闻记者,他们的植入式摄像器闪闪发光,通信志伸展开去,此时此刻,他知道他们生活的平静阶段已经永远地结束了。索尔从门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边。

  “温特伯先生,您的女儿感染了时间疾病,已经处于晚期,这是真的吗?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会凭空消失吗?”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瑞秋说她认为拉本·道威尔是议院首席执行官,而今年是公元二七一一年。是她完全丢失了三十四年的记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梅林症引起的幻觉?”

  “瑞秋!你记得自己成年人时候的事情吗?再次变成孩子感觉怎样?”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请再拍一张静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张瑞秋大一些时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着看照片,让我们拍张照?”

  “温特伯先生!这真的是光阴冢的诅咒吗?瑞秋是不是看见了伯劳老怪?”

  “嘿,温特伯!索尔!嘿,老索!当这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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