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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1章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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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进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我怀疑,即使这里有原始的通信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遥远的东方,这些信号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或携或戴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儿,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然而在这儿,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儿,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整晚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脖子和胸膛,抚摸着自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戴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鲜血已经渗进海伯利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大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双手真的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起来。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神父。事实上,我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这具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24],我本来是想用它来猎杀小动物的。我并不确信自己会对他人使用武器,就算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但是,我还是慌了神,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波澜,只有昨天见过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支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中很好地隐蔽。

  [24]脉塞:微波量子放大器的俗名。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回到了营地,收拾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最后我说道。我对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靠一块大石头,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毕竟,如果用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生出任何疑问。那就只可能是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昨晚要饶我一命?如果他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黑漆漆的悬崖上,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祥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

  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就连恐惧也会一天天地走下坡路,慢慢衰败,最后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25],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屋子靠着一块巨石,作为后墙。我从调查装备中拿出几样东西,摆在外面,不过现在我觉得它们今后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25]单坡屋:只有一个斜面屋顶的房屋。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寻找补给。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草拟过一张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了。没关系。我找到了食物,除了无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星的幼年珀罗普斯[26],它们被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公里,朝西四公里,四处都是火焰林。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所组成的幕帘争先恐后地遮蔽了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的去路。

  [26]珀罗普斯:雅典神话人物坦塔罗斯的儿子,创办了闻名于世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文中是作者杜撰的某种生物。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周边十五公里内的下层丛林变得越来越密集,最后被一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外望去,却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得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祷,但是什么祷词也想不起来。

  爱德华,什么祷词也没有。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着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到来。

  妈的。[27]

  [27]原文是法语。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迷雾被暖气驱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它们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拿出动力望远镜,仔细查看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展现在眼前的其实是人造聚居地。那儿约有十几栋小屋,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该回到营地。然后,一股寒意突然间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我:周围有人。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拦在我面前,挡住了我撤回森林的路。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悄无声息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鬼魅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小版的耶稣会士,真是太像了。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秃着头,所有人都这样。没有一根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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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察之后,可爱的印象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神父,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征、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些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应该就是这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能肯定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在我睡着时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杀害塔克的凶手。

  我等着。狩猎脉塞就在背包里,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已经明白自己不会用武器攻击另一个人类,就算这个人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毕库拉过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离我最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那手指非常冰凉,也非常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地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但我还是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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