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战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得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第[17]
[17]这一段是杜雷在烧得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写的,原文如此。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18]
[18]这句话出自弥撒中的《羔羊经》。神的羔羊是指耶稣。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你,让我从疾病中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我以为行政官大人应该是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他竟然是个沉默的黑人,还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付钱给医治我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加好心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就可以通过火焰林,趁特斯拉树还没完全活跃,赶紧抵达大裂痕。
他走了之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一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事故。森法来自浪漫港,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是一次救赎,她决定留在这儿,做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老家。我不怪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都梦到我母亲。
子午坊(ziwufang.com)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和塔克一起出发前,我到稻田地里向森法道了声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透过她的双眼,我觉得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我离开。我事先并没想要给她祈福,不过我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领着两条运货踄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19]
[19]原文是拉丁文。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站上一块突兀的岩石,在那儿将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中央海。在这儿,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身下铺展开,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踄驴,心中默默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终于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参天的普罗米修斯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地称之为“……像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鸡巴,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烬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儿,我们离它们尚有半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处,它凸出一个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新麦加[20]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地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20]麦加(Mecca):沙特阿拉伯西部城市,是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的诞生地,伊斯兰教最神圣之地。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踄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不得不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踄驴表现得很紧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向我演示如何将避电杆围成一个圆,它们一直在咯咯地发出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凌晨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和我们的判断相反,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趴在帐篷里,只露出头来,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远处特斯拉树成为气体放电的精确聚焦的景象映入眼帘,才略微让我有些焦躁。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再去管这延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我的大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21]开始了。
[21]哈米吉多顿(Armageddon):圣经中预言的一场世界末日的战争。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咝咝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踄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跌跌撞撞,眼不视物,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最近的一棵特斯拉树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疯狂的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发狂似的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根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外八根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酷热的帐篷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功能很好的比斯托植物。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矗立在那儿。我们和来世仅仅一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口能两个[22],”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口能更短,它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22]塔克说的是土语,口音和普通话有区别。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儿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个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完全没有休息过,现在,得好好补一下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爆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焰林生物。现在还剩五根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条活下来的运货踄驴身上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这个早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当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时,我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低头垂直俯瞰,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以及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是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全没有大陆漂移。同火星及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遭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但是在这里,现在已不见了的双星矮星是绕着长椭圆形轨道运转的,这就造成了这里长达三千七百年的冰河周期。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火星的水手峡谷[23],两者都是因为亿万年里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23]水手峡谷(Mariner Valley):火星赤道绵延四千公里长的巨大峡谷与凹陷。由“水手九号”太空船所发现。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教士袍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六百多米外的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在这块突岩下,是山崖的南壁。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一声声回荡着的“你好”,直到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搭起了帐篷,把装着我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再进一步整理。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自走到一块岩脊边,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景象让我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嗓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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