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嫫措工程开工时,已经将近冬天,村里人已经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机村大面积种植蔬菜:这个节侯下来的是莴苣、萝卜、土豆和洋白菜。这些都是为遥远的省城种植的反季节蔬菜。省城说远也不远,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宽阔平坦了,也就五六个小时车程,但一旦置身于机村,还是觉得那个地方比一千公里还要遥远。小乡村与大都会之间那种巨大差异,心理距离仍然超过了实际的物理空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机村人雇车把蔬菜运到省城出卖,内心里总有几分为难。但今年不同了,两个工程指挥部率几千人马来到机村,蔬菜还在地里,就已经被后勤处提前认购了。工程处不仅认购了这年的收成,把未来几年的收成也都全部预订了。这下,不必再过一个个关口去省城卖菜了,菜农们这些日子走起路来都觉得一身轻松。所以,拉加泽里刚带手下人把过去到色嫫措的旧路清理出来,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到齐了。而且,各家各户大多愿意把扩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贡献出来。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开工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要忍受乡亲们的嘲笑。就像他对降雨人说得那样:“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个色嫫措干什么!”
“什么是湖,没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吗?”
可是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人们忙完地里最后一点活,把一年的收成在工程指挥部后勤处领了钞票,就都陆续上山来了。他们一整天都在原来湖岸被炸开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黄草地上午餐。每家准备的都是最长力气的吃食。大块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飘出很远,惹得狐狸从洞里钻出来,像被迷了魂窜到人群边上,又吓得跑回林中,隐身不见后,这才发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为,炸开的湖岸是坚硬的岩石,但开挖下去,却有厚厚的土层。大概有三米深才见到了岩石。降雨人交待过,重新封堤,基础一定要挖到岩石。不仅如此,基础还要尽量往两边扩展,要让将来墙体与牢靠的山体有更多的连接。一个星期以后,深挖到青色岩层的地基往两边延伸了。当地基往两边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时,降雨人到工地上来了一次。这家伙戴着一顶红色的头盔,手里提一把长长的尺子,不断地在地基的断面上这里敲敲,那里戳戳,那模样真是神气活现。
他说:“还往两边挖,下周六休息时我再来看看。”
下周六他又来了,依然是上次来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派头。他在地基尽头蹲下身来,对着土层左看右看。这么看了还不够,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详,甚至放在舌尖上尝了一尝。看到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在他后头的一群机村人都轰笑起来。但他不管这个,把锄头塞到拉加泽里手上:“这里,对,往下挖。”
拉加泽里挖了几锄,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开,拿在手上是一块灰黑的碎陶片。然后,他激动起来:“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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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回答,他又举起陶片:“老乡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谁都知道那是一只罐子的碎片,但人家这么一问,再这么回答,就会显得愚蠢了。人家发了问,要的答案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还是老五愣头愣脑地说:“一个破罐子呗。”
“说对了!是一个破罐子。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吗?”
这个问题,就真的没有人答上来了。只有索波说:“过去在觉尔郎峡谷开荒地,后来景区盖房子修路,都挖出来过!”
“老乡们!”降雨人用手里的尺子敲击那个陶片,却是尺子发出了声响,灰黑的陶片反而闷声不响。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笑声。
“这块东西,起码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着,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来。三千年的一块陶片也无非是一世一世活着的什么人使用过的。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过这罐子的人就是机村人的祖先!”
说到祖先,就像是念动了一道咒语,那块陶片就不仅只是一只破罐子上的某一个部分了。这块刚从厚厚的土层下刨出来的湿乎乎的陶片,就从一个人手上又传到另一个人手上。有人抚摸这块陶片,有人拿到这东西时,感觉自己身子都通上了电流一样哆嗦一下。这是块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赋予了形状,又让火烧炼得坚硬的泥巴。这块泥巴埋回到地里这么多年,又重新被时光和水分浸泡软了。每一只手触碰,都会让它掉下细细的一块。
于是,传递它的人都在叮嘱:“小心。”
“小心。”
“小心。”
降雨人又让人把刚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来。他用尺子戳着地基断面上的土层,对拉加泽里说:“朋友,看出点什么名堂来没有。”
拉加泽里看见了,土是一层一层的。每一层的厚薄松紧与颜色都不太一样。
“看看这一层。”
拉加泽里看了,都是细密的黄土。
“朋友,我知道你看书,但你没看过考古的书,这层土是夯土,是人工铺了,又夯实的。”
“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是墙!”
“墙?”
“说明这里可能有过一个古代的村庄!”
拉加泽里和众人转身四面环顾,脸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过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着生长了千百年,仿佛与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后来,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尽。如今新生的树林正茁壮成长,林下依然满布着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树桩,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面下曾经存在过一个村庄。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层打开。如果地底下掩藏着遥远的过去,那么,就把地层打开,把那个秘密揭示出来。但是,他们的行动被制止了。
降雨人摇晃着拉加泽里的肩膀:“你知道这必须由专业的队伍来干。”
这个道理拉加泽里是懂得的,他说了一句话:“时光的宝盒不能就这么随意打开。”
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很他妈装腔作势,但很他妈有劲头的话。达瑟的儿子言简意赅,说:“这话说得好霸道。”
于是,机村人重现湖水的工程停顿下来了。消息通过工作组上报到县里,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机村有俗话:山里的野物是狗撵出来的,肚子里的话是酒撵出来的。酒水下肚不多会儿,闲聊声就嗡嗡然弥漫开来。突然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去让湖水重现,明明是一件糊涂事嘛,为什么偏偏是拉加泽里这样的聪明人带头去干?
酒吧寂静下来,没有人能够回答,有人回答也不会开口,要听那人自己说出答案。
“天意!”
“天意?!”
那人对着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祖先的村庄!”
坐在初冬和暖阳光下抬头望天。天就那么样地蓝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就那么样地浮在天上。初冬时节晴朗天空都是这个样子,不像有什么特别意思要暗示或显现。尽管如此,好多人还是把脸仰向了天空。因为他们只是受一种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的倾促,和拉加泽里去干那件让已经干涸了二十多年湖泊重现的事情。村子的确是要消失了。十几公里外的双江口镇上,过去机村人叫做轻雷的那个地方,那么多钢筋编出了水坝的骨架,浇铸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坝体就节节升高。那个坝升多高,关起来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后的这片天空下,这样的阳光照耀着的就是一片银光闪烁的浩渺大湖了。那么,还要那么一个小湖干什么?让那些南飞的侯鸟在那里短暂落脚?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为什么要如此这般,那自然就只能归咎于上天的神秘指引了。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们觉得拉加泽里应该知道。拉加泽里说:“我和索波、达瑟闲聊时想起来的,他们也说这是个不坏的主意。”
“就是让色嫫措重现?”
“对啊,我想,那会让重新有了森林的机村更漂亮一点。”
“但是后来……”
“后来,我也没想过不干。”
“为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事情。”
他侄子凑过身子来,俯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降雨人没对你说过什么?”
“他觉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点动手。”
他侄儿哈哈大笑,宣称自己知道了。他说,因为降雨人手里那些勘测仪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宝贝。所以才这么热心,帮着画图,催促开工,还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工地上。侄儿终于推导出自己的结论,得意地提高了嗓门:“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有能耐的朋友!”
拉加泽里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侄儿。过去是不喜欢自己的哥哥,而哥哥的儿子也不能让自己喜欢。而他们是自己在这个村庄仅有的亲人。一股悲凉之感袭上了内心。
侄儿又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但又有意让旁边人听见:“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们的手挖他的宝贝。”
拉加泽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抬手就给这自作聪明的小子一个重重的耳光。他没有抬手,只是心中觉得寂寞而悲伤。他坐着不动,让达瑟的儿子回家把他爹留下的百科全书搬来。有两三个小时,他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翻看那一本本厚重的书。他手里拿着土里挖出来的那块因为失去了水分而变得灰白的陶片,不断和书中的图片对比,翻到某个词条时,口中还低低地念念有词。当傍晚时分峡谷里冷热空气迅速交换而产生的风开始呼呼劲吹的时候,他啪哒一下合上了书本。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廊前。他冷峻的目光把想凑过身来的侄子逼回去了。
还是索波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他说:“就算那些土罐子一点没碎,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说这话时,他语气凶狠,他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索波说:“伙计,你知道我没有问你这个。”
他缓了口气,说:“降雨人说得对,如果下面真有一个村庄,那可能就是三千年前的村庄。”
“也就是我们祖先的村庄?”
他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还是等考古队来吧。”
第二天,考古队还没有出现。大家还是聚在酒吧里,拉加泽里继续翻看百科全书。这种书头绪很乱。不会一口气讲一个事情。看完一段话,要回到前面的目录,查到下一个相关的词,在几千几百页上,又翻到一段话,把刚才的话头接续下去。书上讲了,为什么古代的村庄会在高处,而现在的村庄却到了低矮的地方。那是因为河流,河流曾经在原先村庄下面,现在村庄上面的某个地方。后来,河流“深切”——书上就是这个说法——深切了峡谷,造就了曾经的河岸上的一块块“台地”,一级、两级、三级、四级,层层向下。河流造成的台地,是山间的人们修筑居所之地,更是可供农耕的肥沃之地。他大致懂得了这样的意思,但却无法明白地转述给大家。他就起身走到河边。这时的河水已经很清瘦了。但湍急的水流下,还是隐隐然能感到砂石缓慢地移动。水流冲激石头与岸边的树根,飞溅起阵阵细密的水花,清新冰冷的气息刺激得人神清气爽。他从这里沿河而上,经过磨坊。磨坊里飘出谁家新磨麦面的香味。他再往上走,走到村里的小水电站。电站的闸口还关着。水流在闸口冲激,翻涌起来,散开成一个晶莹冰冷的扇面。他坐在那里,然后,猛然站起身来,拉开了闸门,那个水晶般的扇面倏然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变成一道一尺多高的水头,在平整光滑的渠道里哗哗推进,他快步走在渠上,跟着那道水头,直到发电机房。水冲转了水轮机后,跌入了下面的深洞。他打开机房门,等到水轮机转速很高,机房里仪表盘上的指针都高扬起来,用双手推上了电闸。嗡然一声,他感到电流疾速而去,把整个机村都点亮了。
发电员从村里奔到电站,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为什么?”
拉加泽里说:“河。”
“河怎么了。”
这回,拉加泽里哭出声来了。他想自己懂得了河流造就大地万物的秘密。他突然就想起降雨人拿着铁尺指点那些土层的神气样子,想到他的朋友,知道那么多世界秘密的人该是多么充实和幸福啊。他还想起了达瑟,当年不厌其烦地翻看那些百科全书时,一定在某一个瞬间也曾经解开并洞悉了这个世界某一角落的秘密。
发电员子承父业,是首任发电员瘸子的儿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你的侄子叫你伤心了吗?”
因为这句话,拉加泽里觉得这是个好小子。
那天黄昏,他在村子上方的小岗上坐了很久,当年,这里曾经有一株树,达瑟藏书的树,这里也曾经有过几座伐木工人的坟墓。如今这些土丘都在风吹雨打中失去了轮廓,几株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天空。周围是驼子支书和索波带着全村人开垦出来的土地,已经播种好多季庄稼。就在他双脚下边一点,有降雨人的设计队栽下的木桩,上面写着红漆大字:淹没线。那么,这个小丘将来会是一个岛,像顶帽子浮在水上。于是,他说:“好啊。”
“什么?”
发电的小子还跟着他。
他笑了:“好就是好。”
天黑了,如水的夜色从低处的谷底向上弥散,节节升高,使人联想到水也是这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就把眼前很多景物都淹没了。石头、树丛、蜿蜒的小路、立在公路旁的各种标志牌,然后,是村庄,先是村子中央那小小的广场,然后是房子,一层一层在视线里消失。最后,黄昏浓重的阴影掩过几座斜坡形屋顶上的灰色木瓦,村庄就从眼前消失了。奇妙的是,这时,已经落到了西边山峰后的太阳爆发出这一天里最后的耀眼光芒,把浮在如水夜色上的巨大树冠,积雪的山峰照得透亮。明亮的光线同样投射到了小丘顶上,他感觉到,自己被紫红色的光线照亮,然后洞穿。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堆尘埃,光线射来,是一股风,正将这堆尘埃一点点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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