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村再次热闹起来,这也是这个村子消失前最后的热闹了。
伐木场迁走留下的荒地上,又盖起大片房子。房子前后都停满了大型机械。那其实是一个比机村大上两三倍的镇子。当年双江口荒废了的镇子遗址上很快就建起了一个更大的镇子。当年,伐木场建成用了两年多时间,双江口镇的形成的时间就更为漫长,甚至可以说,就在因为国家政策调整而突然消失的前夜,这个镇子还在不断扩展。这一回,一切都加快了,不过一个月时间,两个比过去更气派的镇子就成形了。推土机隆隆作响,整平了土地,吊车竖起了水泥电杆,戴黄色头盔,穿红色工装的工人被挖掘机的大铲高高举起,从电杆上接下电线、电灯线和电话线。山溪水被管子引下来,又分支成更多小管子,埋入地下,重新露头时,是在每一幢组装起来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间的公共厕所里,一个个龙头锃然有光,轻轻一拧,清凉的山泉水就哗啦啦奔涌而出。机村人在这两个镇子的建筑工地上来回穿梭。他们赞叹,为了这么快、这么精密准确地建起一个崭新的镇子。以前,他们说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说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但这种景象早在他们梦境之外了。就像达瑟在笔记本里写的,“这么凶,这么快,就是时代。”——现在,机村人处于某种难以理喻的境况下时,就会想到那个刚刚发现的达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个本子里是否有什么话可以援引。
两块牌子在镇子中心最为气派的建筑门口悬挂起来。
一块,双江口电站工程指挥部,挂在双江口镇。
一块,坝区路桥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挂在机村旁的镇子上。
让机村人难以理喻的是,这两个镇子建起不久,就要拆掉。他们问过了镇子上的建筑工人,这两个镇子会存在多少年。他们得到了两个答案。双江口镇五年,最多六年,而机村旁边的镇子最多两年。机村人的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种注定要拆掉的镇子还要铺上那么平整结实的水泥路面?为什么要建那么宽大的礼堂,中间挂着漂亮的巨大灯盏,那些灯都打开时,还照着礼堂里那么宽大的舞台?
接着,电站水库淹没区的路桥改建工程开工了,隆隆的爆破声打破了山谷里的宁静。
将来的公路开在半山腰上,往下十米,就是将来水库的淹没线。那样看来,将来的机村,将被淹没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有人在酒吧里说,昨天晚上他梦魇了,压在身上的让人喘不过气也发不声来的,不是机村人梦魇时压在身上的怪兽或魔鬼,而是水,很多的水,像冰一样,一块块从天而降,重重叠叠要把人压成薄薄一片。那人说,他是在被水压成薄薄一片时才漂到水上来了。
“然后呢?”
“压力一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林军说:“那你发明了一种新的梦魇。”
拉加泽里说:“不是发明,是预感。”
索波深深叹气,说:“看来机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没了。”
林军对拉加泽里说:“再帮我写个报告,把我老爹的坟迁到县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
拉加泽里点点头,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能让他进博物馆,为什么不能进烈士墓?”
“你知道烈士是什么意思吗?”
林军当然知道,但他脑子里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哪怕这想法再离奇,也很难改变了。
老五却说:“你老爹已经转生了,那下面就几根骨头罢了。”
“那几根骨头就是我老爹。”
“你还是个汉族人啊。”
“你闭嘴吧,反正我不能让我老爹的骨头淹在那么重的水下。”
女博士在本子上写下些什么,对她的同伴说:“不一样的文化观念真是有趣。人死后的遗蜕——对,我愿意用这个词——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村子,原住民觉得没有意义,但林军,这个第二代移民还是家乡的——也是我们的观念认为具有意义。其实,说意义不准确,其实是这副遗蜕能不能代表活着的那个人。”
这话题激起了她称之为助手的那个人的兴趣:“你的意思其实是说,相信遗蜕——暂且就用你的说法——”
“够了!”林军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变成了几根骨头,再自己去讨论吧。”
两个人这才噤了声,沉默了一阵,还是女博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对不起,我们不说了,虽然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不说了。”
女博士很懂得怎么对付机村人,当她用这种逆来顺受的语气说话,机村人无论占理不占理,都要觉得惭愧了。换一个人肯定会说:“算了,你爱扯淡就扯吧。”
林军却依然沉着脸:“你闭嘴最好。”
女博士举起手,向着天空做了一个这些人不可理喻的手势,说:“好,好,只是顺便说说,我们关心的是更重大的题目。”她停顿一下,想要引发悬念。当她刚刚出现在机村,拿着本子和录音笔走村串户时,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问会触动他们禁忌的问题,经过这么一下,哗啦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把话匣子打开了。无知的人们总是好奇的。无知的人们也总是急于展示的。但是,这一回,这一招没有奏效。有了送达瑟天葬时那过于好奇与兴奋的表现,她的那些招数就效力大减了。
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但她还是出现了。而且带来了助手。她说:“的确是一个重大的题目。”
人们都没有说话。有人从吧台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给大家满上。杯子里泡沫剧烈地翻涌起来,又迅疾无声地消散了,把新鲜啤酒的香气弥散到空气中间。
女博士清清嗓子说:“我想谈谈环保的问题。”
索波说:“环保不是问题,是事情。姑娘,不是谈,要做,你就留下来帮拉加泽里栽树吧。”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让机村人感到惭愧的那种笑容,说:“大叔,环保不只是栽树!政府要修水电站,用高高的堤坝把大河拦断,还要淹没这么多地方,做过环境评估没有?”她看两个同伴一眼,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手势,“没有!”停顿一下,出一口长气,“后果就不是几棵树的问题了。”
这一来,无知而好奇的机村人就被镇住了,他们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都朝这张桌子把身子倾斜过来。
女博士把两个助手介绍给大家,一个是鱼类学硕士,一个是气象学硕士:“大家想听,就让他们两个给你们讲讲。”
于是一个人讲了鱼,先讲这一带河里有多少种鱼。其中多少是土著,永远在某一段河里世世代代呆着不动。听众就点评,是机村人。还有种类不多的鱼,每年一定的时候,从几千里远的大江里一路回游,回游到比机村的河流还小、还远的沟沟汊汊,然后,又在一定的时候顺流而下,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那个地方,江海相交,水与天连。听众又议论,那就是这些修路人、修电站的人吗?不对,他们来了也会离开,但不一定回到原来的地方,更不会在一定的时候定期归来。那是女博士这样的人吗?但她神出鬼没,也没有准确的时间。大家想想,这么循着一定线路准时来去的,就只有邮递员了,但也只是开着小卡车从县城到机村不断来去罢了。而那么一条鱼却在几千里路上来来去去。想想那样的漫漫长途,机村不禁都要对那鱼的宿命叹一声可怜。这么来去的生灵,机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会途经他们头顶的侯鸟。过去,机村半山有湖的时候,一些飞累的鸟群会落在湖上休息几天。那个湖消失后,他们只是某个季节里飞过村子上头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机村真的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视无睹的水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鱼悄无声息艰苦卓绝地秋去春来。
鱼类学硕士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拖长了声音说:“可惜,水坝一起来,阻断了江流,那些鱼就再也不能回游到产卵地了。”
老五说:“那有什么,反正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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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波说:“这些可怜的家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转身了。”
气象学硕士又谈了水库修起来后,当地的气侯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并不知道,他说,这种评估要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模型,运转很长时间,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钱,所以,他并不知道变化的结果是什么。但他说:“变化是肯定的。”
“万一变好了呢?”这话是达瑟那个已经幡然悔悟的浪荡子说的。
硕士很有力地反问:“万一变坏了呢?”
大家笑了:“妈的,到时候,我们的村子都没有了,还管这个干什么!”
拉加泽里心里本来是靠在女博士一边的,他也不喜欢这个水电站。因为路桥工程指挥部属下的公司一开工,连续的爆破和机械巨大的力量,使这些年恢复了植被的山体重新变得百孔千疮。他的小公司这些年来栽下来刚刚成林的树,大部分都在公路线下,未及被未来的水淹没,已经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区里滚滚的尘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颜色了。虽然,每一棵树都得到了赔付。前提是他要用这些赔付在将来的淹没线上栽更多的树。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栽一辈子的树,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树还要好多年才能长大,他心里就非常焦躁了。
但他们不谈这个。
他们谈鱼,谈自己也说不准的天气,与他心中的焦灼毫无关联。于是,他也就是一个机村人了。
女博士对他很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就跟他们一样。”他说这话时,不只是对女博士,也带上了对自己刻薄的恶意。
降雨人却对他这种表现大加赞赏:“这就对了,朋友!他们的话没用。这些人我见得多,最多写几篇文章,出个风头,弄点小名气,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拉加泽里觉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说得那个样子,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驳了。因为,像达瑟本子上说的那样,该来的东西“这么凶,这么快”,连停下来想想怎么招架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不容置疑,也无从更改了。
降雨人住在双江口镇上,是设计队队长。他经过机村时特意停下车来,交待拉加泽里,该是让那个消失的湖泊重现的工程开工的时候了。
“既然有那么大的一个湖要出现,还要一个小湖干什么?”
降雨人叹气,拍他的肩膀:“你他妈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但他这阵子真的多愁善感起来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个湖来给谁看?”
降雨人的口气斩钉截铁:“明天,你就带着人上山开工!”
那时,工作组怕余波未平,没有完全撤退,还留了一顶帐篷,四五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听音乐,看书,因为不受欢迎,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到村子里去四处闲逛。但酒吧他们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听见了女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谈话。一天,三个人被请进了帐篷,两个小时后,他们从帐篷里出来,就一言不发都收拾行装了。
然后,就是告别。
拉加泽里坐在屋子里看书,女博士眼睛红红地出现在门口。
“你哭了?”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她走近拉加泽里,但没有像过去一样投入他的怀中,而是伸手轻轻转动着他胸前的扣子,温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吹拂着,有些幽怨地说,“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拉加泽里想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他终于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纽扣还在转动:“真是徒劳无功,谁能把你们这些人唤醒过来?”
拉加泽里心里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来,被人叫醒,又会昏睡过去。”
纽扣的线脚终于拧断了:“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要把你写到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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