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社会学的方法而不是传统的心理学角度来研究否认,很快就会意识到,它通常涉及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我们实际上是在和"共同否认"打交道,是一种包含多人的社会现象。为了研究合谋的沉默,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无论是只有几个朋友,抑或是一个大型组织,他们总是包含了一个整体的社会系统。
共同否认预设了相互规避的前提。只有当大家共同避开众所周知的房间里的大象时,我们才能称之为一个沉默的"合谋"。
作为共同否认的首要表达,沉默是一种集体行为,它包含了某个特定信息的发出者和接收者,以及双方通力合作以回避此信息。"和说话只需要一个主角不同的是,沉默需要合作。"合谋沉默预先假定信息的非生产者是谨慎的,而信息的非使用者是漫不经心的,正是这些绝口不提房间里的大象的人和相应不张口提问的人的集体努力,才构成了合谋。
为了充分理解共同否认的社会动态结构及其关系,我们需要重新审视那三只猴子。虽然乍看上去,似乎只有那个不说的猴子负责制造沉默,但从更微妙的,把沉默和否认等量齐观的角度上,我们也需要考虑它的其他两个同伴,以仔细审视它们三个之间的关系。
具体而言,要考虑到不说和不听这两种行为间的象征性关系,正是恰当地体现出了保守秘密和世故得体之间的微妙关系。毕竟,比尔·克林顿为了保守他和莫妮卡·莱温斯基偷情的秘密,也需要确保他周围的人至少不能公开地表现出对此事的好奇。因此,虽然对他们关系的性质有所怀疑,克林顿的私人助理贝蒂·科里还是力图"避免知道细节"。即使是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白宫情报处官方负责人,也刻意地不去打听特工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了的内情。
他后来解释说:"我对这件事的事实真相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他们想跟我说,我也会起身离开不听。"
后来,当这个美国国王试图掩盖流传已广的自己没穿衣服的事实时,他寄希望于身边的人表现出一种得体的不闻不问,就像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那样。史蒂芬后来声称:"我从来没有站出来问他是否属实,所以他也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谈论家庭和各种事情,但我们从来没聊过房间里的大象。"所以,他在1998年丑闻败露几天后的国情咨文和1999年的弹劾审判中,依赖听众的礼貌和在对那种超级尴尬环境下的巧妙伪装来保全颜面。
此外,人们也许还记得托马斯·杰斐逊在处理与他的奴隶萨利·海明斯的暧昧关系时的谨慎态度,这不但使得他的家人得以免于承认此事,同时,也世故地事先就预料到他人会对此事得体地配合。毕竟,如果别人期望我忽略他们,他们也需要额外注意,以免引起我的关注。如果别人都不说,当然很容易做到不听;如果别人"不做",也很容易不看。例如,整个社会看到裸体的不适感,是由表面上看起来对此不感兴趣的"非窥淫狂"和举止得体的"非暴露狂"共同努力表达出来的。通过言行谨慎,我们其实是借由帮助他人,来使自己免于陷入尴尬的境地。合谋沉默所包含的彼此对立的社会力量之间的关系,究其本质,是一种对称的关系,因此,这一点造就了其对于不看和不听双方的"对等保护"。这种对称甚至在极度不均衡的关系中依然很明显,从孩子和父母亲谁也不愿意主动和对方讨论性话题就可以完美地证明,孩子觉得提问很别扭,父母亲也觉得告知不自然。在这方面还可以考虑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对称关系的存在,即一边有人竭力遮掩自己所犯暴行的秘密,而一边人们则同时在积极配合,甚至对自己否认这些事实的存在,如电影《烽火人间》中对政治冷感的艾丽西娅和她总是含糊其辞的丈夫罗伯托之间的共生关系。还可以注意一下可怕的施暴者和暴行目击者之间令人不寒而栗的对称动态,就像纳粹分子竭力向周围居民掩饰集中营的恐怖,而居民们也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通过共同地不看和不做,或者不听和不说,我们建起了一道"双层墙体"的沉默。这种理论由心理学家丹·巴昂首次提出,并应用于前纳粹罪犯和他们孩子之间的关系中,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该理论居然对于纳粹时期的受害者和他们孩子之间的关系动态同等重要。毕竟,在许多二战大屠杀幸存者家庭中笼罩着沉重的沉默,"是两种矛盾能量的交织:对幸存者来说,是对讲述过去的压抑;对他们的后代来说,则是对发现真相的恐惧"。有个幸存者的孩子回忆说:"从来没有谁明确禁止谈论力屠杀,如果我或弟弟试图提起话头,他们肯定不会叫我们闭嘴。但我们就是压根儿都没有提过。"这解释了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对祖母的死因一直不了解,事实上她没要求母亲告诉她:"我不知道谈话中断是我所为还是她的意愿。"应该是双方都有此意吧。
就像美国军队的"不许问,不许说"政策明确闸述的,所谓衣柜的概念通常和同性恋密不可分,其结构和功能性都惊人的相似。这双层墙壁基本上是由"同性恋和异性恋们合力筑造而成"。毕竟,与普遍看法相反,这"不仅仅是一面盾牌……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什么",它同时也"不让里面的人说出来"。
再想想由医生和临终病人之间,他们关于病人垂死的消息所共同建造的沉默双壁,"医生和病人都知道疾病终将不治,他们也都知道对方淸楚这一点,但是他们谁也不会挑明",因为"医生不喜欢讨论这件事,病人也不想提"。"你不说,我也不问"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夫妻之间也存在,她"从不评论他看到年轻女人时的样子",他也"从来不提对她伪装高潮的怀疑",或者他们会尝试熟练地为彼此去哪里做了什么的托词或谎言东拉西扯地找理由搪塞过去,而不肯公开地"拆穿他或她的托词"。
然而,沉默的墙壁往往还不止两层,因为参与这种合谋的人不只限于两个。比方说,在研究索福克勒斯的共同否认经典著作《俄狄浦斯王》中,可以看到多位共谋者合力,让俄狄浦斯对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一事毫不知情。在调查拉伊俄斯的死因时,究竟为什么克里昂从来没有派一个可以认出俄狄浦斯是真正凶手的幸存目击者呢?同样,在17年的共同生活中,为什么伊俄卡斯特从来没有把她年轻丈夫严重变形的双脚和脚被刺伤的亲生儿子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明显的证据。而且如果儿子活到现在,正好是丈夫的年纪。而为什么镇上的长者如此坚持忽略提瑞西阿斯的公开谴责,他指控俄狄浦斯就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
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巧妙地提醒我们,父母与子女的乱伦,涉及的不仅仅是孩子和这个家长。在这样的家庭里,通常有另一位家长选择性地忽略这个事实,当作压根儿没这回事。同理,尽管虐妻案件从字面上说只涉及想保密的施虐者,其实他的受害者也觉得羞于启齿。这种沉默常常还涉及其他知情的家庭成员、邻居和朋友,他们都没想过主动报案。
诡异的是,沉默往往是由声音来掩盖。所谓的闲聊、紧张的谈话、"拐弯抹角",都只不过是"噪音合谋"的不同形式,用来掩饰让人不适的沉默。当房间里有一只大象时,我们总能找到一些"除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外的,其他的话题"来谈。
然而,让合谋的沉默比起掩盖行为更险恶的,是沉默本身从未被共谋者们所讨论。和我们公开说明不去说起某事不同,共谋者绕开某些话题的事实一直未被承认,沉默背后暗藏的微妙的社会动态结构因此被掩盖。"这就像《皇帝的新衣》这样的童话故事。大家都明白,说出来要冒风险……但这一事实本身是'不能被讨论的'。"关于对沉默保持沉默,或者说超沉默的一个绝佳的例子,就是秘密周围的保密。马克·乔丹曾深刻地指出,"如果说有一个关于天主教牧师们同性恋活动的‘秘密’的话,那这个秘密,就是一种迫切的焦虑感,而这种对于所知不多且令人恐惧的亊情的焦虑,是必须要小心地加以隐藏的。安排各种措施来保守秘密的真正原因,正是这种焦虑及其所导致的慌乱的努力。所以,其‘秘密’本身,就是努力地掩饰焦虑不安。"
事实上,谈论房间里的大象如此之困难的原因,是"不仅仅没有人愿意听,而且没有人愿意谈论‘不听’这件事"。换句话说,避谈大象的行为本身就是大象!我们不仅避开它,而且我们一边这样做,一边否认,从而否认了我们的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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