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人们就忙碌起来了,有的舂米,有的磨面,有的粉刷房子,有的套上车,去城里办置年货……平平静静的小镇,立即热闹起来了。苏家大院的喜兴气氛,更显得异常热烈。上屋在蒸着敬祖的馒头,下屋里裁着祭祖的黄纸。院子里,几个孩子已经放了冬假,正在那里放着爆竹。
煦亭手拿一截黄香在点一枚爆竹。苏戬和维春堵着耳朵在观望。
这时,传来一阵当当的敲门声。
“进来!”煦亭喊一声。
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着绿衣服背着绿背包的邮差。他问:
“这是苏宅么?”
“是啊!”几个孩子一齐说。
于是他把一封电报交给了煦亭,说:“这是你家的电报,快点交给大人。”说罢就走了。
立时,几个孩子就围住了煦亭,说:“打开看看,写的是啥!”
煦亭便拆开了电报。只见上面写着:
我们全部返乡过年,二十三抵。
于日本
“二叔他们要回来了!”维春乐得喊了起来。
“啊!太好了!”几个孩子乐得蹦了起来,一阵风似地向屋里跑去。
当晚,苏戬便失眠了。他望着黑黑的夜空和一闪一闪的星光,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
细细算来,他离开横滨,离开妈妈河合仙已经五年了。五年里,他不知做过多少次梦,梦中他不知多少次见到妈妈。有一回,他清晰地梦见横滨码头妈妈为他送行时的情景:那天妈妈的脸色非常难看,白惨惨的,没有血色,两眼被泪水泡得红肿,一条纱巾孤零零地缠在她的脖子上,被海风吹得凄然飘荡。她呆呆站在岸上,看着轮船,看着轮船上的他。他开始还没觉得怎样,还和陈氏的孩子在玩耍。可是,当汽笛声忧伤地响起,轮船徐徐离岸的时候,他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疯狂地向船舷跑去,再一看岸上的妈妈,已经满目泪水了……妈妈!他不顾一切地喊起来……这一喊,把自己喊醒了,摸一摸腮边,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
如今,妈妈、爸爸他们就要回来了,自己就像一只孤独了几年的小船,这回终于要见到港湾了。他心里热乎乎的,用被角悄悄蒙住脸,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想到那天,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自己第一件该做的事情,应该是什么呢?是向他们问好,还是敬礼?还是……想着想着,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要画一幅画,见面的时候,献给他们。
于是,他便翻身爬起来,点亮蜡烛,拿过纸笔,对着窗棂,凝思起来!他既要表达内心的思念,又要表达相逢的喜悦;既要表达骨肉之情,又要表达……突兀间,他心有所感,灵有所动,手中的画笔情不自禁挥动起来,须臾间一幅栩栩如生的情景跃然纸上:只见一个黑泥垒就的燕窝里,一只羽翼未满的雏燕,脖子伸到窝外,嘴巴大大张着,嘴角泛着嫩嫩的黄色。远处,一抹白云,轻纱般地飘浮,白云里一对不真切的燕子,似乎在疾飞,似乎要穿破白云,似乎对乳燕发出呼唤……
夜很深了,木鼓都已敲打了三更,他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才慢慢地睡去。
终于盼到了腊月二十三,终于盼到了亲人回归的日子。
当那艘渐渐入港的轮船停靠在码头上,旅客们纷纷走出舱门的时候,前去接站的黄氏及三个孩子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们观望着,他们寻找着。
“我看见妹妹了!”煦亭指着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女孩子第一个喊起来。
“我看见二叔啦!”维春也大叫着。
“那不是你大爷么?”黄氏也兴奋地说着,向船上的人直劲挥手。
渐渐地,船上的人们都下来了,苏家二十来口人提着大包小裹地来到岸上。只有苏戬愣在那里,因为他没有见到母亲河合仙。
“爸爸!”他悄悄来到苏杰生身旁,低声地问:“妈妈为什么没有回来?”
苏杰生看了苏戬一眼,面颊立时暗淡下来,说:“小孩家,不要问这些不该问的事啦!”说着便朝陈氏走去。
爸爸的表情,令苏戬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几年未见面的父亲,第一次和他重逢,面孔会这样冷淡!
一腔的热血化成了冰水,终日的企盼变成泡影。当苏戬再次面对深夜自己画就的图画时,他的心里有如刀割一样地难受。他觉得画面上那双燕子再也不会穿过白云了,那只雏燕只能那么孤零零地等待着了……
当晚,他从黄氏那里得知,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异了。母亲——河合仙,恐怕永远不会到白鹤港来了。他渴望见到母亲,也只能成为梦想了。
“孩子,不要太伤心了。”黄氏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她拭泪安慰着苏戬。
“哥哥,你不要太难过了。”维春将母亲从日本带来的糖果送给苏戬。
“苏戬,你高兴一点好吗!”煦亭也这样开导他。
但,神经过于敏感的苏戬,还是未能经受住这般刺激和打击,终于还是病倒了。他在病中说着胡话,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妈妈。别人听着都流下了泪,只有大陈氏非常恼火。
大陈氏,是苏杰生的第一个老婆,即所谓的正室。此人刁钻阴毒,冷酷无情。早在杰生纳妾河合仙的时候,就在内心深处产生了对那日本女人的怨恨。曾多少次搬弄是非,唆使苏家人疏远河合仙,还对杰生说,你就是纳十个二十个妾都无妨,只是那个日本娘们儿是要不得的,她是个灾星,是祸水……如今杰生抛弃了河合仙,按理已经实现了她的意愿,可是当她从日本回来看见小苏戬,她那已散尽了的怨恨又聚拢于心头。她仿佛觉得河合仙仍旧在眼前,河合仙依旧在杰生的身边。
尤其是听说了苏戬的超人智慧和奇异的才华,她更是又恨又怕,于是便悄悄地给苏戬编织起了谣言。
那日正赶上仆人们一边摘菜一边讲故事,大陈氏便凑了过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们听么!”
“听啊!我们还没听过大奶奶讲故事呐!”仆人们都高兴地说着。
“那好,你们听着吧!”于是大陈氏就讲述起来。
“从前,在日本横滨镇,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有一个女人,二十几岁的时候,丈夫要去京城考试,丈夫临要走的时候,对女人放心不下,害怕他走了以后,女人耐不住寂寞,干出风流事来。这话又不好明说,想来想去忽然有了主意,就到郊外弄块黄泥回来。晚上睡觉前让女人脱光衣服,用黄泥将那玩艺堵上了。第二天他便放心大胆地上路了……”
“他哪里知道,这女人在镇上早有了相好,他前脚刚走,随后女人就抠掉黄泥,和相好恩爱上了。以前两人只是偷偷摸摸,初一十五的幽会,如今两人便可以日夜厮守在一起。”
“爱来爱去,一年的光景就过去了。”
路上一阵锣鼓响,抬头一看,只见丈夫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她万没料到丈夫回来得这么突然,再一想那块黄泥,更觉得可怕,慌乱中她忙蹲下身子,从地上抓把黑土塞在那里。
“当晚,丈夫便检查她的身子,当看到黑土时,心里十分恼火,又看见黑土上一棵小小的苣荬菜时,更加愤怒,当即便做了一首诗:
走时黄泥堵,
回来黑土盖。
一年没见面,
长出棵苣荬菜。
第二天便把女人休了。”听到这里,仆人们一阵大笑,说大奶奶的故事真有意思。
“你们别笑,故事还没讲完呐。”她接着又说:
“那女人被休了以后,就干起了皮肉生意。有一年,她接待了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老兵,发现这个当兵的钱不少,就要嫁给人家,从良。老兵见她容貌还好,就要娶她。还没等娶呐,她便有了身孕,生了孩子。活该她倒霉,她还没满月呢,那老兵就死了。于是,她就带着这个野种,在横滨流浪。有一天,流浪到咱们苏氏茶庄……”
听到这里,仆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都睁着眼睛相互看着,有一个仆人试着胆子说:“大奶奶,你说的那个孩子,莫非就是……”
“实话跟你们说吧!”大陈氏眨了一下眼睛,抹了抹嘴角的白沫:“那个野种就是苏戬,他简直辱没咱们苏家的门庭。”
……
至此,关于苏戬的种种谣言,便在白鹤港仆人中传播开了。
这之前,仆人们对苏戬还是满恭敬的,人前人后都叫着少爷。走路碰见的时候,都要弓下半个身子,说声少爷你先走,多咱走过去,才能直起身腰。如今,从大陈氏的眼神里,他们似乎感到了苏家的变化,感到苏戬地位的变化。尤其负责侍奉苏戬的张婆子,更是个势力小人,自听了大陈氏那故事后,对苏戬的侍奉,便一日不如一日。开始还虚虚假假地装着做着和从前一样的笑脸,后来就渐渐露出了本相,连给苏戬煎药,端饭都很不及时了。常常苏戬要喊过很多次,都不见人影,最后出来,也是脸上挂着怒色:
“喊啥,喊啥,嚎丧啊!”
“婆婆,我饿。”苏戬说。
“饿!总饿!饿死鬼脱生的。”张婆子说着,就将那一碗凉冰冰的饭摔到苏戬跟前。
这个时候,苏戬的心凉了。他第一次感到人世间的冷酷。
眼见得苏戬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大陈氏非但没有发慈悲之心,反倒变得愈发残忍了。
那天,杰生请来个医生给苏戬看病,医生看过苏戬的舌苔及眼睛,脸上就见一片暗淡。
杰生问:“先生,这孩子倒是得了一种什么病?”
先生翻了一下苏戬的眼皮,说:“是一种传染病。”
“什么?”站在杰生身后的大陈氏就像让蝎子蜇了一样,一下子后退了几步,连忙将杰生拉到了屋外,说:“这可不了得,赶紧把他抬外头去!”
“你说什么?”杰生愣愣地看着她。
“说什么,我说把他抬到外头去!否则,传染上我们怎么办?”大陈氏厉声地嚷着:“难道为了这个小丧门星,就得把我们的命都搭进去?”
杰生摇摇头,无奈地走了。
第二天,大陈氏就找来张婆子等人,将苏戬抬进了柴房。
那间柴房里,已经没有多少柴草,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一层厚厚的草灰,草灰上面留有一道道雨水流过的痕迹。棚顶上,已经结满了蜘蛛的网络,偶尔有一股小风从断裂的墙缝里吹进,那上面的蜘蛛网便起伏地波动……
靠墙角的地方,堆放着两捆水蒿和几捆发霉的茅草。苏戬就被放在了茅草上面。
得知这一消息,煦亭伤心地哭了。连忙去找维春。维春正在大陈氏那里为苏戬求情。他跪在陈氏面前,脸上挂着泪痕,啜泣着说:“婶婶,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苏戬啊!”
大陈氏轻蔑地笑了:“救他,谁说不救了。你知道吗,为了给他治病,我们花了多少银子啦!请吴先生,花五两;请赵先生,花六两;请看风水的刘大神花八两,还不算黄香纸马的钱。这只是请先生的花销,抓药呢?吴先生的一副药,就是二两银子;赵先生药剂子大,更贵,一副药,三两银子;你没算算,自打他得病,一共吃了多少药,少说得有几十副。这么说吧,该请的先生也请了,该吃的药也吃了,可是他还不见好,那能怨谁呢?俗语讲,治病治不了命,他既然得了这种绝症,哪有啥办法呀!”
听到这里,煦亭忙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婶婶,就是再没办法,也不能把苏戬放进柴房啊!”
“送他进柴房,还不是为了你们。”大陈氏眼眉皱了起来,“你们整天在一块玩耍,他这种病传染上你们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苏家人,跟着这个倒霉蛋去送死!”
“那……”维春还想说什么。
“还有别的事没有?”大陈氏说罢点起了烟泡,扫了他俩一眼:“没有事就去外面玩去吧!”
无奈,两个人只得悻悻地向门外走去。
屋外,天色已近黄昏,黑铅一样的云块在空中缓缓游动。凄厉的北风,漫过树梢,房顶发出尖尖的嘶叫,不时卷过一两朵凄白的雪花,精灵般地在地上滚动一下,便不见踪迹了……天气,冷得叫人发抖。
一出大门口,维春便停住了脚步:“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呢?”他望着煦亭。
“是啊,我们怎么才能救得苏戬呢?”煦亭也紧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
正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趿拉趿拉的脚步声。二人看去,只见一个老和尚双手托钵向他们蹒跚走来。来到近前,单手打了一揖,道了声:“阿弥陀佛!”
煦亭忙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维春也拿递一锭银子。
老者又打了一揖,道:“善哉,阿弥陀佛!”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问道:“二位小施主,为何眉宇紧锁,面颊暗淡,莫非遇何难事?”
“唉!”煦亭叹息一声:“就是遇到难事,你也不能解救,老师父你还是快走吧!”
“是啊,你快走吧!”
老和尚非但没走,反倒回来了。又重新扫视一下煦亭、维春面孔:“二位小施主,既然有难事,就一定要说给我,否则我今晚就不走了。”说罢,撩起袈裟,席地而坐。
煦亭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将苏戬得病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老和尚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到:“些许小事,些许小事。”
煦亭和维春便有些木讷,待要问个究竟。只见,老和尚轻轻撩开袈裟,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葫芦。那个葫芦不过拇指般粗细,突凸处黑中透红,凹陷处紫里泛青,轻轻一动,就有光泽闪动出来。他慢慢打开葫芦,轻轻晃动一下,然后用手掌一接,便有四粒乌黑的药丸落于掌心。随后他抬起头来,看了一下煦亭、维春,说:“就将这药服于你家的病人吧,一日一粒即可!”身子向前探了探,将药递给了煦亭:“但有一点,病人痊愈二年后,必须皈依佛门,让他到六榕寺找我!”
“师父,你的大名?”
“老衲名叫赞初。”
“老师父,谢谢您!”煦亭、维春伏下身子刚要跪拜,再一抬头那老者已经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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