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二十三,蛤蟆滩全是准备过年的气象。这家碾大米,那家磨白面;这家做米酒,那家蒸年馍;这家扫房子,那家贴窗花;这家杀猪,那家买肉……社里社外,家家户户都忙活了。
腊月二十四,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庄稼人吃过早饭不久,官渠岸就爆发出刺耳的猪叫声。两个强壮的庄稼人金旺盛和李铁蛋到互助联组的猪圈里把猪抓住,猪就开始拼命地嘶声尖叫。他们一人抓着一只猪后腿,把猪倒拖出猪圈,拖过土场,然后推到宰猪桌子上去,直至全部带泡沫的鲜血从猪脖子上淌进瓦盆里,震动全村的尖叫声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官渠岸的庄稼人,更远的上河沿的庄稼人,特别是那赶热闹的儿童们,都到土神庙对面这土场上聚集起来了。小学校这操场是全村的公共广场。郭振山、杨加喜和孙志明选择这里杀他们互助联组豆腐房喂的肥猪。
郭振山现在像个老当家人,手里拿着旱烟锅,指着联组的猪圈,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再把那个白蹄儿拉出来宰了!”
旺盛和铁蛋向猪圈走去。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猪叫声。直至这个白蹄猪也淌完了带泡沫的鲜血。
这时候联组长郭振山看见:围着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讶的神情。啊呀!这两个猪,钱不少啊!郭振山从他们的神情上看出,人们对联组的冬季副业生产相当满意。他就是这个意思。要拿这回杀猪吸引庄稼人们对互助联组注意,不要只看见灯塔社牲口合槽。郭振山,决心要人们看见联组的经营管理水平比灯塔社高!他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他手里的旱烟锅又指着猪圈,又权威地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把那个白脑心儿也拉来宰了!”
孙水嘴提醒说:“昨儿黑间组长联席会上,你说留一个肥猪,黄堡二月八过骡马大会再杀。”
“不等了!”郭振山临时改变了主意,“猪肉已经长就了。一回杀得卖了,省麻烦!”
联组会计孙水嘴看着另一个领导人——联组的副组长杨加喜这时抿着嘴笑。显然,杨加喜很容易摸着郭振山想扩大影响的心理,就大声痛快地同意说:
“杀!多喂个把月,也长不了多少肉!正月里喂不好的话,还要掉膘……”
不一刻工夫,猪圈里的最后一个肥猪,也将四条腿伸直,倒在土场上了。
好!一回杀倒三头肥猪!郭振山就是要轰动一下小小的官渠岸。以往过阴历年时,只有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喂起肥猪的粮户,一家杀一个猪。一部分猪肉他们过年吃了,一部分零卖给本村喂不起肥猪的农户。一般庄稼人哪有粮食喂肥猪?都是将小猪喂成壮猪,就赶到黄堡镇粮站的猪场卖了,到过阴历年时再买几斤肉,全家大小油一油嘴罢了。现在,郭振山要拿这个壮举,使许多在场上看杀猪的庄稼人明白:互助联组这一大家人,杀三个肥猪,过年自己吃!叫姚士杰和郭世富看看!
一大群顽童围上来抢着拔猪鬃。一个男娃子因为使劲太猛了,被猪鬃勒破了手指,疼得流眼泪了。
轰炸机仰头向着蓝天大声吼叫:“看!看!看你们抢的啥?拔那几根猪鬃有啥用呢嘛?快给我滚!到一边耍去!快滚!”
娃子们听话的离远了点,胆大的依然留在旁边,等着看开膛。
下堡村的杀猪把式现在开始在每个死猪的两个后蹄上割开了两个口子。他把他带来的那条铁棍伸进去,很内行地向猪身上的各个方向捅着。旺盛和铁蛋嘴对准开的口子,用力给死猪吹气,脸涨得通红。两个人用庄稼人碗大的拳头,捶着死猪的两肋和腹部。死猪渐渐地鼓胀起来了。
郭振山全神贯注地指导着这一切活动。他对旺盛和铁蛋说:
“甭逞二百五了!还是取打气管子去吧。费牛劲,又吹不好。甭拿嘴吹啦!旺盛!能机械化,为啥用土办法?哎,傻瓜……”
孙水嘴自己去郭世富家取打气管子来,自己打过气,又用麻绳子结扎打过气的死猪腿。郭振山说:
“志明!扎紧一点,省的过一刻儿慢跑气……”
高增荣从豆腐坊草棚屋门口大声说,开水已经烧好了。郭振山对两个站在他身边的娃子说:
“腊腊和胜利!你两个到西四合院去,把磅秤给咱推来。”
“俺小娃儿,人家能给吗?”腊腊有点犹豫。
郭振山说:“你说互组联组要称猪,他富农敢不给用?”
“走!咱就说郭主任叫咱去的!”胜利年岁大点,更懂事。
两个娃子向西四合院跑去了。留下来看杀猪的庄稼人们,都拿佩服的眼光看看下堡乡五村的行政主任兼官渠岸互助联组的大组长。郭振山很得意。他藐视富农,故意打发两个娃子去西四合院推磅秤。他想:互助联组使一下郭世富和姚士杰的气管子和磅秤算什么?他们的车马,不久将折价归郭振山领导的农业社呢!
庄稼人们见郭振山很神气,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特别是郭振山临时互助组的老成员金兴盛和金旺盛弟兄。
“姚士杰、郭世富两家,年年是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杀猪。今年咱互助联组一过二十三就杀……”
“村里人都买了联组的猪肉,看他们的猪肉卖给谁去!”
“郭主任会计划。在他们头前两天杀猪,把他们的生意给抢光!”
郭振山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头可高兴啦。哼!群众的眼睛雪亮。有眼的都能看见蛤蟆滩谁的能耐大。但群众看事情终究是有局限的。郭振山杀猪更深一层的意思,可惜在场的庄稼人说不出来……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和杨加喜一同给死猪打气的孙水嘴,蹲在地上用麻绳子使劲扎住一个打过气的猪后蹄以后,现在站起来了。
孙水嘴肚里有气地对周围的庄稼人们说:“咱们官渠岸的风水不好,两家富户拖后腿,互助合作走不到人家头前。咱不和这两家自发户斗,叫人家谁和他们斗呢?……”
所有在场的庄稼人都明白这里的“人家”是谁。灯塔农业社的肥猪,都按照产销合同,卖给黄堡供销社去了。那些肥猪早已和供销社零散收购的单干户的生猪一块,被县联社用卡车拉到渭原火车站,运到省城里去了。
“灯塔社虽说办起来了,其实是个穷社!”虽然势利可依然淳朴的庄稼汉金兴盛,感叹创业的艰难,“就好像穷汉过光景一样嘛,总是往前探钱使用哩。要修饲养室,没钱。刚开头办社,就寻到供销社门上去订生猪合同。猪还在槽上喂着,就拿到款子,买修饲养室的材料……”
“他们倒买啥材料来呢?”杨加喜好笑地说,“拆了高增富的草棚,使得的使不得的,全用上去了。不够,又朝旁的社员动员投资。槽板是冯有万给他丈母娘预备下做棺材的板。你知道吗?缺一条檩,走遍社里的渠岸,找到一棵够材料的树。不拿现钱买,好说歹说,动员社员投资。尽拿嘴办社!”
郭振山板着脸听着,不阻止对灯塔社的议论。他同意杨加喜这几句话。实话!金兴盛看见自己说的不合领导人的心思,赶紧加添奉承的话说:
“就是的!加喜说得对。咱们官渠岸联了组,买了三个大牛。他们扯旗放炮办社,连一个牲口也没买……”
“咱经济条件好,可政治条件差呀!”杨加喜学着区干部说服他们不要办社的语调,讽讽刺刺地说。
孙水嘴猛然站了起来。他冲过去和杨加喜吵架,愤怒地质问:
“咱组政治条件差?咱和富农斗!咱杀了联组的肥猪在本村卖了,不让农户买富农的猪肉!加喜!你当联组的副帅,你怎么怀里揣个牛角,朝自己顶呢?你?……”
孙水嘴吵虚架,惹得一群围看杀猪的庄稼人大笑。
郭振山看见他的两个助手攻击灯塔社,太露骨了。他不得不说几句话,表明他的共产党员的态度,说:
“你两个怎么肚量这么小呢?能装三碗大米饭,装不下一口气!咱互助合作走不在前头,怪人家做啥呢?上马路拾粪,也得看谁起得早。再说,咱这阵已经是联了组,准备办社的条件。合作社和互助联组,上不差一,下不差二。咱又不是落得很远。黄牛黑角,黑牛黄角,哪个能犁地,到晌午头儿再看!甭看刚到地头有股猛劲!”
郭振山说着说着,越说越心不对口了。开头,他的话还和他对卢支书说过的一致,有自我批评的意思。随后,他不由自己,克制不住他不服气梁生宝的心思。他心里头明明白白:他不应该在庄稼人面前吐露出他的这种真实的心情儿,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并不是一个头脑糊糊涂涂的人。他只说出这样的一句,立刻就生硬地把话头转到杀猪的事上去。
“嘿嘿,灯塔社把生猪卖给供销社,联组杀了肥猪在村里卖肉,都一样嘛。全卖给人民吃了!灯塔社有困难,订合同卖生猪,做得对。咱渠岸不困难,杀了肥猪和自发户斗争一下,也应该!……”
郭振山很满意孙志明这样解释“斗争”。但他的嘴说出这几句话,总觉得不对味道。他连忙看看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果然,人群里头有两个灯塔社社员,不以为然地互相笑了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咱社不是不和富农斗争呀!咱把猪卖给供销社,把猪吆走的那天,有人提说留两个杀的在村里卖,主任不让。主任说:叫供销社杀的卖肉,他们专门做生意,农业社不做生意……”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腾地红了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满肚的气显在脸上。
“志明,你甭在这里帮忙了。”郭振山使劲装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你到学校里去取锣。告诉村内各户:谁家过年要肉,割来!和供销社的价钱一样,比私人卖的便宜!你说这几句。嗯,不来割的,不给门上送!”
“上下河沿去不去呢?”孙水嘴问。
“没给你说村内各户吗?”郭振山对孙水嘴生气,“下河沿的那几家,都给通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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