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宝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有万和在案板前边擀面的金姐娃,狠狠地注意盯他脸上的表情。这两口子准是察看女方在他心目中的反映,看他喜爱不喜爱。不管怎样,他能在介绍过以后不同女方说几句话吗?
好!有万丈母娘能行!随机应变地打破了使大伙尴尬的沉默。老婆婆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笑着问她侄女:
“淑良,你看俺社里的饲养室好吗?”
刘淑良把诚恳的脸从梁生宝转向她堂姑,很庄重地说:
“好,姑!就是地方小一点……”
生宝现在有题目了。他停止了吸旱烟,用右手大拇指头按一按冒烟的烟锅,顺着女方这话头,说:
“地方就是小。可是,黑间牲口都能卧下哩。”
“就是夏天是不是……”女方很大方地转脸重新对着梁生宝。却不愿意直言。
有万问:“淑良姐是说夏天太热不是?”
“嗯。”刘淑良点头,眼盯着生宝,好像判断他是否同意。
生宝心下不胜惊讶:啊呀!这女人是懂得不少庄稼行的事哩嘛。还很会用脑筋,说话也满得体。生宝吸了几口旱烟,这样想了想,然后不是对着刘淑良一个人,而是对着大伙,以说闲话的口气说道:
“夏天黑间,牲口是热。到那时,咱们把一部分牲口拴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下雨天,土场上不能拴牲口,可饲养室里头也不太热。”生宝说得很坦白,一点也不觉得农业社用这种穷办法不体面,创业总是要受些艰难。
有万在他身旁还给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解释:
“淑良姐,甭笑话。俺蛤蟆滩贫雇农多,社员都没现成大房子,好腾出来做饲养室。初建的穷社,新盖又没力量。穷凑合一年吧。只要俺稻麦两熟试验成功了,明年你再看吧。主任,明年一队说啥也得先盖三间……”
尽管刘淑良很注意地看着生宝,生宝也只得不同意有万。
“明年的事情,现时还说不准。就是大丰收了,也得看情形办事。你就忘记了吗?上级指示:订计划要把社员增加收入放在第一,公共积累其次。盖房忙啥?有钱要先尽生产上用哩。”生宝很坚定地说明。
话不在多,要紧处只几句就显出人的见识高低。女方听了灯塔社主任和生产队长的这几句谈话,她那非常诚实的脸上,立刻流露出倾心爱慕生宝的表情了。
这时烧火的有万丈母娘重新提起建社初期一度议论纷纭的问题——分户喂养牲口是不是更合算?老婆婆相当动感情地坦白:自从她家的牛牵到大槽上以后,就感觉到草棚院空洞洞的,怪不习惯。她说: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了,听不见外边牛棚里牛嚼草的声音,她就好大工夫再睡不着,觉得生活空虚。她明知道牛在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里,明知道任老四是很可靠的饲养员,她就是睡不着觉。她承认她没出息……
在案板那里擀面的金姐娃,一边做活,一边笑着接下去说:二队队长杨大海的女人更叫人笑,想牛想得肚子疼,半夜哭鼻子。有万说大海的女人有肚疼的老病,金姐娃还坚持:自从牲口合槽以后,大海婆娘肚子疼病加重了。
母女两人还要举出一些其他女人和老汉如何不习惯新生活的例子,有万不客气地阻止她们拿这些不先进的事例在外人面前说闲话。
“用不了半年就习惯了!半年以后,牲口分户喂养又不习惯了!”有万十分肯定地说,很讨厌地盯了金姐娃一眼。
生宝很赏识有万这个高见。他也是牲口合槽派。为了这个,他准备克服无论什么困难,而绝不向旧习惯退让。他一时来了劲儿,忘了这是同对象见面的场合,对有万丈母娘和金姐娃发议论说:
“现时,大伙只是牲口合槽不习惯。日后,大伙不习惯的事多哩。等到对农业社的啥都习惯了,蛤蟆滩的风俗也就变了。总有大伙不习惯单干的一天,那时间,谁拿大炮也打不散咱农业社了。”
生宝说毕,母女俩表现出非常信服主任的笑容。刘淑良一直坐在炕沿上有兴趣地听着,谁说话她看谁,并且努力保持着很得体的笑容。
现在,有万丈母娘烧开锅了。木锅盖周围,到处冒汽了。金姐娃的面也擀对了。小媳妇拿起菜刀,准备切面条。
生宝站了起来。有万捉住他的一只胳膊。老婆婆连忙从烧火的小凳上站起来,挡住主任的去路。
“你这是做啥?”有万不客气地留客。
老婆婆很不乐意地说:“把你怕成这样!又不是吃酒喝肉,吃一顿家常便饭,拉不下亏欠。主任!”
金姐娃手里拿着准备切面的菜刀,跑过来笑着对生宝说:
“主任,你就在俺屋里吃一顿饭吧。看把俺妈急得:喝酒吃肉也说反了。”
生宝有点怀疑:让他和女方在一块吃饭,是不是有万一家人有意安排的呢?意思是好意思,可是这样说亲可太性急了。双方都是当干部的人嘛!谁受得了这种直截了当、生拉硬扯的办法呢?曾少年小说
“我有事情,不能在这里多耽搁。”生宝站在他们全家包围中,不慌不忙,但很坚定地解释。他瞥见女方这时也是很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有万和丈母娘同声问:“有啥急事?说对了让你走……”
生宝很正经地说:“卢支书通知,乡上今黑间开会哩。叫党支部各委员天黑以前在乡政府聚齐,商量个事情。”
有万说:“我不信!就是有事,你也不是支委嘛!”
生宝说:“我现时是支委了……”
有万一家人不再留客了。相反,全都表现出十分感动的样子。梁生宝现在已经是下堡乡各项工作的决策人之一了。
“主任太忙了,身不闲来心不闲!”有万丈母娘对侄女夸耀。
包头巾的梁生宝最后转过脸去,向剪发头的刘淑良做了一下告别的表情,就开门出了草棚屋。有万送他出了草棚院的街门。
太阳已经落了,余晖反照着汤河两岸冬天的原野。这是天黑前一刹那灿烂的时刻,山、水、田、狗、牛、羊,都给晚霞照映上了一抹轻轻的褐黄色。
走到街门外土场上那半个麦草垛附近,有万挡住了生宝。
“怎样?你这阵给我说心里的话!”
生宝站住笑着,思量着:怎样给有万说明女方给他的印象呢?几句话说不明白。女方给他的印象既不是简单的“满意”,又不能说“不满意”。
“快说吧!”有万办好事心切,催促着。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他开始开诚布公地对有万说:
“女人是好女人。嗯,庄重、精明、说话蛮有分寸……”
“是这话就好!你两个赶过年就结婚嘛!”有万畅快极了,喜得闭不上嘴。
“为啥这么着急呢?”生宝不同意地说,“你等我把话说完……”
“怎?”有万惊奇起来,“既然看对眼了,不结婚等啥呢?”
生宝很恳切地说:“甭着急,万。只见了一面就结婚,太急促了。等我俩来往上几回再……”
“唉唉!”有万大失所望地转开脸去,朝着黄堡镇方向非常惋惜地叹息着,“唉唉!你这个人呀……”
“我这个人怎样?”生宝笑问。
“你这个人,样样事都实在,就是这样事不实在!”
“我怎样不实在?”
“一个庄稼汉嘛,黑脊背、泥腿子寻对象嘛,还有来往的啥?自己一不是下堡小学的教员,二不是黄堡区上的干部,自己倒有啥机会恋爱?以前自己忙互助组,这时又试办上农业社。上集都没工夫办一点私事嘛,倒想和外村的什么女人恋爱?出洋相!”
有万不客气地说毕,扭头望着终南山白皑皑的雪峰,表现出他对生宝这一点特别不满意,嗤之以鼻!
生宝既不因同志的批评脸红,也不因好朋友不满意生气。包头巾的生宝脸上,显出一种有信心的神情。他心里头有主意地笑着。他怎么对有万说呢?他看出刘淑良庄稼活是内行。互助合作的历史很短的蛤蟆滩,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一个妇女带头人。竹园村和范村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这个刘淑良,只要她一到灯塔社,肯定是大伙拥护的妇女带头人。肯定!这样好倒是好,只是农业社刚刚成立,主任找了个对象结婚,可不能马上就是社里的女领导。将来大伙都熟了,男主任和女主任在一家里,也不好办。社员们难得全都理解,就是社员们充分理解,官渠岸的群众怎么看呢?下堡村的群众怎么看呢?这个事他现在给有万说不清楚。他和女方见了面,才能想到这个。他初步思量,他恐怕要先同乡和区的领导谈好,才能办这事吧?现在,他只含含糊糊对有万说:
“你回去招呼人家吃饭吧!”
“吃饭有人招呼哩!”有万不乐意地瓮声瓮气顶他。
生宝又说:“我要去开会。这事咱缓后再谈叙。”
“人家明早要回去!俺给人家倒是说你喜愿还是说不喜愿?”
“就说等过了年,从从容容……”
“年前不能结婚?”
“不能。过年以后不忙,叫我们来往来往。有些话我两个当面直接谈好些……”
“不相信俺的话?”
“你这是说的啥?我这么着急结婚,不叫人家笑话吗?……”
有万不高兴地离开了生宝,返回他草棚院去了。生宝跳过土场外边的水渠,从一条捷径路上向下堡村走去。
晚照给大地涂抹的那一点褐黄色,这时早已熄灭了。汤河两岸呈现出黄昏前的灰暗和寒冷。汤河北岸的下堡村,从瓦房和草棚屋升起的做晚饭的烟柱,现在在村庄上空汇集到一块,用肉眼看来,同平原南边终南山上雪盖的森林一般高了。
生宝向汤河上的独木桥走着,惋惜着热心帮助自己解决婚姻问题的有万想得太简单了。生宝相信他将来当面直接告诉刘淑良有这个问题,她会十分明白的。可惜他和她今天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希望她不要因为他没留下来吃饭而有不好的想法。
生宝心里很自然地想起: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顾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但是改霞后来终于还是进了工厂,生宝至今对她摸不着深浅。当他从终南山里回来,改霞恨不得当时就要同他结婚。那好像是同谁赌气,绝不是正常、冷静的样子。改霞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呢?生宝连一点也不摸底。
生宝在路上回想起五月间那天黑夜的情景。当时改霞对他那么亲热,以至于他感到太突然了。他没有一点那么亲热的精神准备。噢!要不是当时互助组的人们全在冯有义草棚院等着他开会,改霞那晚上也许会把什么根根由由全告诉他。但他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互助组的事上。他想:改霞既然这样,她往后会寻他谈的。没料到这个自负的闺女竟然再没有寻他,就到城市去进工厂了。
生宝现在向汤河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他自己:
“我是不是该寻改霞谈呢?她思想有了疙瘩,全靠郭振山同志给她解。我是不是不该净等着她寻我呢?”
生宝走到一块三角形烂浆稻地边小路上的时候,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在心里头暗自检查他同改霞的关系。
“不能!”生宝毫不后悔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寻她改霞谈。她和我接近过,可她和郭振山同志更接近嘛。土改的时候,有人说我和改霞的闲话,郭振山同志批评过我嘛。改霞解除婚约以后,郭振山同志对她抓得更紧了。我梁生宝不能为了男女问题,叫郭振山同志说长道短。她改霞没主意,就拉倒算了。我做得对着哩。”
“主任!主任!”生宝走到河岸的草路上听见有万在后边吼叫他。
“出了什么事呢?”生宝心里头一怔,返身站着等有万。
有万走到生宝跟前审问:“你这阵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拿推辞话应付我们?”
“我说的真心实话呀!”生宝诚恳地说,十分奇怪。
“你没说真话!你不喜愿就说不喜愿。淑良和俺是亲戚,咱俩相好,甭来这一套!”
“你怎么想起跑来问这话呢?”生宝还是莫名其妙。
有万说:“俺金姐娃对我说,改霞写回来家信,说过年要回来看她妈。又说是她妈见你当了社主任,写信叫闺女回来和你……”
“胡拉乱扯!”生宝不高兴地说,“我连改霞过年要回来的一点味儿也没嗅见!”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
“胡说白道!”生宝挺严肃地骂有万,“等我从乡上回来,今黑间就告诉你这事我想怎么办。你老是这么毛躁,咱办啥农业社呢?”
“那么,改霞过几天回来,你们会不会……”
“不会!”生宝断然肯定地说,“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已经到工厂了,正学着手艺哩,怎能返回来跟我种地呢?”
“哼哼!”有万见生宝的态度挺明确,现在他又在鼻孔冷笑改霞,“她拿啥和刘淑良比呢?只不过人长得秀气一点就是了。思想可不见其怎样!她这回穿上了灯心绒裤子、红皮鞋回来,我连招呼也不招呼她。蛤蟆滩搁不下她!”
生宝朝着总是激烈的有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从河岸下了沙土和石子的河滩,去下堡乡党支部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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