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戴着破草帽,在黄堡镇胶轮大车站上,迎接农技员,这是第二个下午了。头一回没接上。这一回,胶轮车一到站,欢喜的全部注意力,就集中到眼睛上,紧张地盯见车上有一个身穿灰斜纹布制服的高个子年轻人。那人肩上挂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手里提一个白布包袱,包着什么盒子呢?欢喜见那个灰制帽底下,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脸盘。那人在纷纷下车的旅客中站起来了。欢喜看清楚灰制服胸前,挂着县人民政府红底白字的圆证章了。他乐得连通名报姓都忘了,伸手就去接那人手里的盒子,要帮助拿东西。
“这是做什么?”县干部生气地问。
“同志!”少年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亲热地说,“你不是到下堡乡五村梁生宝互助组去的农技员吗?”
“噢!就是的,你……”
“我是来接你的。我叫任志光。全互助组都进山了,把我留下,跟你学新技术哩。”
“好!好!”农技员高兴地咧嘴笑着,说,“等忽儿,行李取下来,我跟你走。这个盒子,我自己提呀。”
行李从车上取下来了。欢喜把农技员的铺盖卷背起来了。他还要替农技员拿挎包,手一碰,硬拐拐的,尽是书。农技员不给他,笑说:
“小同志,都叫你拿着,我自己空手走吗?”
欢喜把肩背上的行李背得更合适点,两个人就在傍晚的斜阳下,向蛤蟆滩走了。
“同志,贵姓?”欢喜仰起稚气的脸,很有修养地问。
“姓韩,我叫韩培生。从省农业厅办的农业技术训练班学习回来,县上又开了一星期会,才决定到你们这里来。你们等急了吧?”
“不要紧!不要紧!”欢喜像成人一样说。他和这个比他高一头的韩同志,并排走着,多么兴奋,多么荣耀!谢天谢地,上不起中学的任志光,可找到了好老师。韩同志肩上挂的那一挎包书,引起他深深的尊敬。他深信: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
一路上,欢喜一见如亲,把互助组目前的概况,滔滔不绝地一下子都报告了韩培生。全组几户、多少亩稻地、下稻秧子的准备工作、改换“百日黄”良种、准备稻麦两熟的雄心,以及组内自发势力梁生禄不等农技员来下了秧子,组外自发势力郭世富也搞稻麦两熟和互助组比赛,等等。他直说得韩培生精神振奋,显出立刻要进入斗争的神气。
他们走进下堡乡五村地界了。田野上,泡秧子地的和下稻秧的人们,戴着草帽,卷起裤管,露出泥腿,这里那里,顶着或背着西斜的日头劳动着。和韩同志在蓝色的青稞和小麦的海里走着,欢喜孩子气地大声向四野里通报:
“农技员来了!农技员来了!”
他情不自禁要吼这几声。他的感情是很激动的。他因互助组有了技术指导而感到骄傲。他吼叫着,通知官渠岸那些揶揄过他的人,嘲笑过他的人。他和韩同志走着,觉得分外得势,分外有劲儿。不要看他人小,他要做大事情!让揶揄他和嘲笑他的人,最后落得难堪吧!他们将来要老老实实向他学习的!
他按照生宝进山走时的嘱咐,把韩同志领到生宝草棚院里,让韩同志就住在生宝独住的光棍屋里。秀兰去北杨村慰问病中的婆婆,还没回来哩。梁三老汉带着满肚子思念儿女的郁闷,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只有生宝他妈,带着高增福托下的才娃,留在寂静的草棚院里。离开了爹的没娘娃儿怕生,寸步不离这个好奶奶,好像他的小手长在她的衣襟上一样,生宝他妈走到哪里,才娃就跟到哪里。这可怜娃委实使人心疼。生宝他妈想起互助组长这般大时的情景,对才娃更疼爱了。只要她的手里不拿东西,她准用一只手牵着才娃的小手走,好像慈爱的祖母,领着自己的小孙孙一样。
草棚屋是打扫现成的,只等着客人来住。头发灰白了的生宝他妈领着才娃,向韩同志表示过欢迎,就去搂柴禾,给客人准备洗脸水和开水。
“不!”韩同志把东西扔在草棚屋以后,精神振奋地说,“老大娘,甭忙!志光,咱先看看秧子地去!”
欢喜说:“洗洗脸,喝点水,歇歇再……”
“不!先看秧子地去!”韩同志兴奋地立意要去。
大个子农技员拉着小徒弟的手,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了。
秧子地边,插起了稻草人。稻草人的两只伸出来的假手,挂着两块黑布条,在微风中垂摆着——梁生禄照老法子下了稻秧子,弄起这个,来照看撒在秧床上的稻种,不让鸟雀吃。
“看你把俺互助组搅得散不?”欢喜在秧子地边,生气地看着生禄加了一道垄,隔出来的一块秧子地。
“也好!”韩同志在旁边笑说,“同一块地里,育出两种秧,正好叫群众比较。”
韩同志左看看,右看看,给欢喜讲解:这块秧子地,左近没有大树,没有房屋,地势比较高,所以选得还科学。这时候,蛤蟆滩整秧子地的和下秧子的人,见农技员指手画脚说什么,好奇心促使他们,丢下农具跑过来了。远一点的人,见近处的跑来,也跑来了。渐渐地,更远的人,包括下堡村在河南岸下地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要跑来看看,农技员在梁生宝互助组,到底搞些什么名堂。
不知不觉中,人们沿着秧子地的塄坎,站满了一圈。高高低低的人影子,倒映在泥水里。
孙水嘴问:“同志,你要弄啥新花样秧田?给大伙亮亮宝。”
“好!”韩同志说,脱了鞋袜,卷起灰斜布裤管,从一个参观者手里,借了把铁锹,踏进泡着水的秧子地里去。
韩同志挨着生禄加的那道垄,用铁锹划出一个约莫一丈长、四尺宽的长方形。隔过二尺,他又划了另一个。然后,他站在泥水里,对大伙说:
“这叫做新式秧田。”他指着旁边生禄整个一大片不分秧床的地,又说,“那个叫‘满天星’……”
“就这简单?”孙水嘴不以为奇,撇撇嘴轻蔑地说。
欢喜厌恶地瞟了水嘴一眼。他知道水嘴因为郭振山对互助合作不热心,抓住一切机会,贬低生宝互助组所做的任何事情。欢喜很想说:“简单,你走!”给水嘴个难堪。但他想到水嘴好歹是村干部,秧子地周围又站的有富裕中农和富农,要分清里外,也就不理他了。
预备和生宝互助组比赛的郭世富,不满足地问:
“那么,同志,你说说这新式秧田,有些啥好处呢?”
“好处很多!老人家。”韩同志在泥水里,用热心宣传的口调,对这位长者恭敬地说,“第一,排水干净,秧床上不生青苔;第二,秧床中间通风,秧苗不生瘟热症;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培育壮苗,就要施追肥,要拔除杂草,要治虫。但是,”他指着生禄的秧子地说,“像那个‘满天星’秧田,简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嘛,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呢?只好撒了种以后,让它听天由命长去。”
“对着哩!”
“同志说得有道理。”
“十成稻子九成秧!就是当紧。”
庄稼人们互相看着,议论着,对韩同志说的新式秧田,有了兴趣。韩同志很高兴,很兴奋,他的话投了庄稼人的心。过去一区派两个农技员到各乡去,趁乡上召集村干部开会临结束的时候,用嘴推广新技术的办法,证明是落后的。县委杨副书记提议,今年改变的这个方式,一开始就给农技员很大的鼓舞。永夜君王小说
庄稼人们有兴趣,使欢喜更感到骄矜。他用鄙弃的眼光瞟瞟孙水嘴,看见水嘴脸有点灰。
“那个‘满天星’秧田,培育出来的叫做什么秧苗呢?”韩同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解,“那叫做‘牛毛秧’。为什么?秧苗长得倒高,只是很细,像牛毛一样,秧插浅了,风一吹倒了,浮在水上;插深了,成半月二十天发黄,要死不活,缓不过苗来。好容易缓过苗来了,又不爱分蘖(就是分杈),插多少株,吐多少穗。稻秆又软,稻粒还没有灌好浆,头一场秋风,它就倒伏了,割到场里,秕子比稻子多。我说得对吗?”
有人承认:“有时候有这情形……”
人们私下议论:
“不好也没他说得那么凶险吧?”
“他把咱人老三辈子的庄稼活,说得不值一个麻钱!”
“你们看:他像不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
欢喜连忙注意韩同志的情绪。韩同志,他第一次和蛤蟆滩的群众接触,就直率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全部真理,伤了这些庄稼人的自尊心。他有点后悔,他笑着对大伙解释:
“你们问我嘛,我就得按实讲解嘛……”
孙水嘴这阵又说话了。他带着讥刺的笑容,问:
“同志,难道你下出来的秧子,就没一点弊病吗?每一根都像树苗那么壮吗?”
“抬杠!”欢喜不满孙水嘴,气得脸通红。
但韩同志是县干部,有涵养,踩着泥水,赤脚在秧子地里,走到站在塄坎上的孙水嘴跟前,笑说:
“你这个老乡,说话太粗鲁!”韩培生很负责、很严肃地说,“我们培育出来的秧苗,不能像树苗一样壮,但可以做到没有弊病。我们培育出来的,叫‘扁蒲秧’,肥壮,茎枝健硬,插秧就长,不缓苗。”
“啊呀!”有人惊叫起来,“看,当心把天吹塌着!”
“世上有不缓苗的稻秧子吗?”另一个人觉得可笑、无稽。
“怎样才能下出那号秧子呢?”郭世富认真地问。
欢喜一眼盯着:韩同志不慌不忙,走到郭世富跟前去,很尊敬地给世富老大讲解培育“扁蒲秧”的方法,因为他发觉这个老者对新事物有兴趣。他谈到“落谷稀”(就是撒种稀)的道理,谈到秧苗一寸左右高时,施一次草木灰的作用,谈到为什么秧苗一二分高时,每天排一次水,为什么秧苗一寸半高以后就改变五六天排一次水,以至于天阴、天晴、天凉、天热的不同情况,不同的排水次数和排水时间……他还在讲解着,冷笑的人们已经开始走散了。
“鸟!听得人脑子疼!”
“太烦絮了!谁能记住他说的那些!”
“单干户记住也办不到啊!一个人有多少工夫!旁的活不做了?光下稻秧子呀?”
“生禄和他们一块地里下秧子,还不和他们一样哩!”
姚士杰,在他站在秧子地边的整个时间里,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暗暗拉了一把郭世富的衣角,两个富户人一块走了。
“走!啥鸡巴‘扁蒲秧’?不如干脆叫成‘政策秧’算哩。谁跟上政府的政策跑,谁下那号秧子去!咱弄不成!”姚士杰对郭世富说。
这时,欢喜凑到韩同志跟前了,指着两个人的背影,低低说:
“你看!那说话的是富农,听话的是富裕中农。他两个是俺互助组的敌人!”
韩同志吃了一惊,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思索的表情。生活在农技员到蛤蟆滩的第一天,就向他表明它的复杂性和冲突的尖锐性。
“同志!注意你的书呆子气!不要光从表面上看人吧!蛤蟆滩的人事,绝不像这里的风景一样平静优美啊!要是你以为这个环境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那么协调,你将要不光彩地离开这里!请你警惕!书生同志!”他这样警告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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