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停了,稻地里和官渠岸很活跃了一阵。吼叫人的声音和答应的声音,打街门的声音和犬吠的声音,以及在月亮上来以前,暮色昏暗中,朝着学校走去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满稻地滩里纷扰。
但当做晚饭的炊烟,从稻地上头消散干净的时候,村子也就沉寂下来了。愿意参加群众会的人,已经到了普小。不愿去的人已经关死了街门,钻进被窝里去,再叫也不应声了。
夜很暗。人眼分不清终南山的山峰和山谷,分不清下堡村北原的崖畔和柏树。庄稼人们在稻地小路上走着,只看见南北两边起伏的波线,和繁星密布的蓝天接连在一起。
民政委员孙志明敲毕锣,点着汽灯。打足了气的汽灯,挂在蛤蟆滩只收一、二年级儿童的普小教室屋梁上了,呜呜直响。辉煌的汽灯把刺眼的光芒,投射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得白泥墙上的黑板、五彩标语、彩色挂图、领袖像,以及排列在砖脚地上的课桌和板凳,如同白日一般显亮。但教室里,稀稀落落只坐着二十来个衣裳褴褛的庄稼人,他们家住在平原上,却是山民的贫穷相。他们有的吸着生烟叶子,有的伏在课桌上愁思叹气,有的利用这空闲和亮光“剿匪”——解开破烂衣襟,敞着怀捉虱子。根据郭振山的提议,用土改的斗争果实,买下的这盏公共汽灯,照亮这些为春荒而愁眉苦眼的脸孔。请不要大惊小怪!当这二十来个人散在一百多户庄稼人中间的时候,你可能不特别注意这部分人。他们是几年前被地主和旧中国的国家机器,榨干了骨髓的人们,人民政权只能给他们土地、耕畜贷款和农业贷款,号召他们组织起来生产,不能用某种魔术,使他们在骤然之间变富起来。这一点,不需要解释,他们自己能理解。……
他们看出:今年的“活跃借贷”没指望了。富农姚士杰和首户富裕中农郭世富,竟然都没有来嘛!其他有余粮的富裕中农和普通中农,在桃树林里头,在有枯草的土围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侦察着。他们见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大户都叫不到会场,他们每年春天只往出周借几斗粮的小庄稼户儿,去做什么呢?砍不倒大树,弄不多柴禾!细枝碎草,抵得什么?睡吧!脱了衣裳睡吧!当他们脱衣裳的时候,他们给自己身边的婆娘叮咛:“咱代表再到外头吼叫,你应声。你就说我早去哩!”
解放以来,蛤蟆滩第一次开这样令人沮丧的群众会!
在合力扫荡了残酷剥削贫农、严重威胁中农的地主阶级以后,不贫困的庄稼人,开始和贫困的庄稼人分化起来。姚士杰和郭世富之类在农村中,当时是经济上有势力的人物,暗中使着劲,竭力想促使这种分化加速。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二十来个穷庄稼人,用嘴说不出这个道理;但他们在精神上,分明感觉得出当前的形势。
许多不太贫困的庄稼人,见开不起会,陆陆续续走了。这二十几个人说什么也不散去。除了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他们不想走其他的门路。当然,他们把分得的土地中的一段——地名、亩数、方向和四至四至:即四边地界至什么地方为止。——写在借粮的契约上,然后秘密递在余粮户的手里,是可以弄到粮食的。但那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多么令人心酸的生活道路啊!他们觉得那样做,不知怎么,总有点怪,有点别扭,有点和这个社会的发展不相调和,如同一个人脊背朝前,倒退着走路一样。
他们坐在教室里不走,理直气壮地想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因为他们是用褴褛的衣裳里头,跳动着的心脏发出的全部心力和热情,支持这个党和她领导的政府的啊!
看!在教室的东边,乡支书卢明昌和郭振山,黑糊糊地站在一块苜蓿地里,热烈地谈着什么。他们准定是在想办法:也许商量要改日重新召集群众会吧?也许商量用农业贷款接济春荒吧?也许……总之,他们不会不向大伙做一番交代,就走掉的。还有,梁生宝把唯一到会的富裕中农,胆小殷勤的铁人郭庆喜,拉到教室西边的桃树林里去了,民兵队长冯有万也跟去了。你看他俩在昏暗中,一左一右把铁人箍定,蹲在一棵快要开花的桃树底下,恨不得压倒铁人,给他脑子里灌输什么思想。他们准定是要他接受他们的什么建议吧!
蛤蟆滩的两个共产党员,在分头为贫雇农翻身户活动着,他们为什么不耐心地等待呢?他们尤其把希望,寄托在代表主任郭振山身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脑筋是非常灵敏的。比起郭振山来,姚士杰和郭世富算老几?他们对郭振山的信赖,是他们对共产党信赖的具体表现。他们不习惯于考虑许多抽象的道理,他们是最实际的人。
那些躲会的自发户庄稼人,有二三十亩地,一头大牛,两三个劳动人,就以为他们是自己过光景的主席,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竟然有人轻淡地谈论:共产党的好处是讲理,不骂人、打人,没苛捐杂税,不勒索百姓。笑话!他们希望历史永辈子停留在这里,他们希望新民主主义万岁!他们骇怕“斗争”这个字眼,不喜欢听“社会主义”这个饶舌的名词。……
现在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这帮从前被压在底层的庄稼人,巴不得明天早晨实行社会主义才好呢。历史如果停留在这查田定产以后的局面,停留在一九五三年的话,那么,他们将要很快倒回一九四九前的悲惨命运里头。共产党决不允许这样!毛主席英明:一边查田定产,一边整党,准备往前去哩。他们要坚决跟着共产党往前走!他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几亩土地,满足于半饥半饱,满足于十年穿一件棉袄,满足于肩膀被扁担压肿!笑话!那岂不是傻瓜的想法吗?他们认为:他们过光景的主席也是毛泽东。
他们坐在教室里汽灯的强光下,非常的安静。安静是内心平静的表现,因为他们不急不躁。尽管父母的血液和童年的环境,给了他们不同的气质和性格,但贫穷给了他们同一个思想、感情和气度。这使得二十几个人坐在那里,如同一个人一样,纯朴的脑里,进行同一种思索,心情上活动着同一种感受。
瘦削、严肃、意志坚强的高增福,两只露棉絮的胳膊,搂着睡了觉的才娃,坐在第一排课桌后面的板凳上。他坐在那里,痛恨他的狡猾邻居。他去拍姚士杰的黑漆街门扇,把手都拍疼了,姚士杰的婆娘,才在院里头正房东屋遥遥应声,说姚士杰上黄堡镇去了。见鬼!擦黑天,高增福还看见姚士杰来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那黑漆街门关得严严实实,没一点缝隙。隔着街门在院里头和他说话的,又是一个妇道。他自恨他这个人民代表,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要不是他自己兼女人烧锅做饭,要不是才娃累人,富农插翅也逃不脱会的。他会不黑天就蹲在四合院里,等姚士杰吃过饭一块去开会。只要富农到了会上,他就有话说了。“你为啥不帮困难户度春荒?你没余粮?你的余粮哪里去了?是不是暗地里在黄堡放高利贷?说!依实说!土改的风头刚过去,你就回到剥削的老路上了……”但是现在说什么呢?富农已经和他的婆娘,睡在油漆炕栏的炕上了。
一种灰失失的心情,从高增福不调和的瘦脸上表现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春天将怎么过,不知道夏初插秧前,买肥料的钱从哪里来。农历三月和四月,对他好像教室外面的夜一般黑。他虽熬煎着光景难混,但命运并不能把这个不幸的人打倒,因为他和周围的其他贫雇农一样,对分给他土地、放给他耕畜贷款的人民政府,还抱希望。他在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困难生活中挣扎着,还当着乡人民代表,继续积极地奔跑着,就是有这个希望在精神上支持着他。
高增福劝弯着水蛇腰、蹲在第一排课桌前边的任老四:
“老四,你屋离学校远,屋里又有一群娃子。我看你该早些回去。你还看不出来吗?今黑间的会,没开头……”
“不!”任老四把参加会,当做拥护党和政府的一种表现,从大舌头嘴里拔出铜嘴子烟锅,溅着唾沫点子说,“咱等俺组长一块回去呀。”
“噢噢,你等生宝。对!你有生宝的互助组,你不犯愁!”增福羡慕地说。
“咱不犯愁,”老四庆幸地笑着承认,“不是咱有好大能耐,是咱傍着好邻居哩。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实话!要不是生宝肩膀宽,担起俺常年互助组这一摊子生活问题儿,你看我犯愁不犯愁?我比你们哪个都犯愁!实话!这阵好了,俺互助组一过清明,就进山呀!”
老四很满意的神气和他的话,引起了留在教室里的衣裳褴褛的穷庄稼人们浓厚的兴趣。他们纷纷从后边的几排课桌,聚集到前头来,好像从这里露出了一线希望。
但他们聚集在一块,向任老四打听毕生宝互助组进山的计划,只好羡慕羡慕算啰。他们的稻草棚棚,分散在官渠岸和上河沿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左邻右舍——那些从前有点种庄稼底底的佃户和半佃户,土改给他们分了地或添了地,使他们赶上了老中农,现在也学老中农的样子,闷着脑袋发家创业。他们只肯和穷邻居们,组织季节性的临时互助组,不肯像梁生宝那样,和大伙一心一计干!永夜君王小说
这二十来个从前熬长工、卖零工的人,现在聚集在一块,商量他们自己组织到一块行不行?
“咱们组织到一块堆,叫增福给咱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提议,显出了快乐的眼光。
矮矮胖胖的铁锁王三说:
“咱的牲口在哪里?甭胡跌冒撩!”
“不用牲口,人拽犁,行不行?”李聚才热忱地说。
杨大海,一个很严肃的红脸盘庄稼人,不喜欢人们随便乱扯:
“胡吹!见过旱地‘二人抬杠’犁地,稻地可拽不动!”
“那么怎办呢?”好几个人失望地说。
“今年春上不好混啊!”高增福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咱等看党里头的人怎说。”
“反正他毛主席不叫饿死一个人!”后边有个不在乎的声音说话。大伙掉头看时,不是他们里头的人,是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呢?
原来当他们破衣裳挨破衣裳,挤在一块商量“二人抬杠”的时候,教室里还有两个人。孙水嘴借汽灯的光,伏在靠北墙的课桌上,赶忙填着什么表格,要趁着卢支书回乡上的便利,捎给乡文书。白占魁坐在一进后门最后一个课桌后面的板凳上,吸着廉价黑色卷烟。是哩!就是他,细长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
高增福搂着睡了觉的才才,转过身来问这个抗日战争初期驻在黄堡镇的大车连副班长:
“占魁,你啥时回来的?”
“昨日喀。”白占魁吸着卷烟回答。
“从哪里回来?”
“西省。”
“你这回在西省做啥营生来?”
“还不是收咱的破烂吗?”
“你白日收破烂,黑间住在啥地方?”
“在一个朋友屋里。”
“啥朋友?”
“摆破烂摊的嘛。咱还能有啥高朋贵友吗?”
“你那朋友,在西省啥巷子住?”
“民乐园。”白占魁回答了,但他的脸色由不在乎变成了很不高兴。手指夹着卷烟,恼怒地问高增福:
“你啥意思?你刨根问底,是啥意思?你既不是治安组长,又不是民兵队长!”
“我是人民代表!”增福从容不迫地说,消瘦脸很严肃。
“你又不是俺上河沿的代表,管不着我!”
“我是下堡乡人民代表!”
四只眼睛对峙起来了。高增福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冷光,盯在白占魁灰暗的细长脸上。大伙劝增福:“算哩!算哩!生闲气做啥?”但忠于社会义务的人民代表,并不认为这是生闲气。他不情愿这个出身不好的半路庄稼人,年年在困难户里头混。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