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暖烘烘的阳光,照彻了蛤蟆滩的田园。梁三老汉一家子,在草棚院南边约莫三百步远的地里,挖荸荠了。父子俩一起把平铺在地面上的、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雨雪,已经开始腐坏的荸荠秸子,捋成一堆。然后,生宝用铁锹掘土,老汉提着竹篮子从被翻起来的泥块里,搜寻荸荠。秀兰从下堡小学回来吃过早饭走了以后,老婆儿也拿了一个小筛子,来参加了拾荸荠的工作。
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翻身渠边,一个凸起的小土坪上,有几个小坟堆,开放着黄灿灿的迎春花。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新坟堆,底下长眠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尸,就是生宝那可怜的童养媳妇。她去年还跟公婆一块拾荸荠哩,现在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再也用不着生宝请医生,用不着生宝到黄堡街上的中药铺,给她抓药了。对于这样温暖明朗的太阳,和这样可爱的春天的田野,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梁三老汉对这个十一岁进门的童养媳妇,有着父女的感情。他来到这里,触景伤情,已经默然用指头抹了几回眼泪。后来,他在拾荸荠的时候,面向着北,避免看见那个戳痛他心的新坟堆。
阳光愈来愈暖,生宝热得出汗。他把棉袄脱下,放在荸荠地边的塄坎上,唾了唾手掌,重新拿起铁锹掘土。他只穿着白色的汗背心,裸露着健壮的赤胳膊。妈说:
“你甭能!当心凉着!”
“不要紧,”梁三老汉翻眼看看生宝,很内行地说,“到庄稼人脱棉袄的节令哩。他穿着干活,不得劲。”老汉故意说话,分散他对已故儿媳妇的思念。
的确,这是汤河滩里最后一块还没挖的荸荠。只有几分地,估计了六百斤收获,照市价能卖四十多元。这荸荠地和荸荠价,都包括在互助组的生产计划里头去啰。这地要和梁生禄的那一亩荸荠地,一同给全互助组下稻秧子。这钱要在互助组进终南山割竹子的时候,给组员们做底垫。生宝拖延着,迟迟不挖,是怕有什么用项,不得已把互助组的生产费用使唤掉。梁三老汉在拾荸荠的时候,并没有一般庄稼人在收获的时候有的那种舒畅心情。他对这个工作不热心,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
老汉对荸荠地给全组下稻秧子,没意见。大伙铺秧子粪的结果,会把这块地弄得很肥壮,秋后多打些稻子。他只是对拿荸荠钱给全组进山做底垫,心里结着一颗疙瘩,不舒服。
“宝娃,”老汉戴着遮阳光的破凉帽,不由他自己似的又发动了一场辩论。他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问,“咱给大伙底垫,他们几时还咱?”
“山里回来就还。”生宝掘着土,顺口说,“误不了咱买肥料。”
“我不放心!”
“你又来了!人家割竹子挣下钱。不还咱吗?”老婆掩护儿子说。
“我不放心!”老汉重复说,“像任老四那号半老汉,养活着一串串娃子。嘴是无底洞,又填不满的。借的时光说还,还的时光没钱。这社会,你把他看上两眼!我看,不如取他们几个利息。自古常理:庄稼人们嫌背利,吃不上也尽着还账哩……”
“哈哈哈!”生宝手捉着铁锹把,脚踩着铁锹片,包头巾的脑袋,仰面朝着西边本县峪口区的蓝天大笑了。
“你笑啥?”老汉解释说,“咱不是为得利,咱是为叫他们快还!”
“爹,你的脑筋太好使了。黑夜间,你还说不剥削人,今前晌就变卦哩?咱互助组走社会主义的路线,你给咱定资本主义的老计!你还不如干脆直说:任老四!你活不成!我要拔你的锅!就是这话,实际就是这话。你好意思吗?爹!”
“他好意思!”生宝妈不满意地瞟了老汉一眼。她埋头用两只泥手,积极地从泥土里翻寻荸荠,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她对儿子的事业,是热心的。这倒不是她像她老伴所想的那样偏袒儿子,这是她对订生产计划的时候在她家住了几天的区委书记的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王书记对共产党的信任。
梁三老汉尴尬地笑笑,一时没什么话说。他把小木凳往前挪挪,两只泥手搬着新翻起来的泥块。有一霎时,他低着头拾荸荠,有皱纹的脸上显出惭愧的表情。在辩论的第一个回合,他败北了。但是一霎时以后,皱纹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不平和愤懑。他发动了第二个回合。
“生禄家种一亩荸荠,为啥不给互助组底垫?拿卖荸荠的钱买地!”
“有这事吗?”生宝问妈。
“嗯!”妈说,“有这事。你到郭县去的那几天里,生禄家买下河那岸瘸子李三的一亩多地。”
“哪条渠的地?”
“就他家门头前,挨土场的那地!”梁三老汉嫉妒地说,“胳膊弯里头的地!那是啥地?和脚地一样近!”
“噢噢!”生宝明白了,怪不得买稻种起身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都不肯给他借,原来早已暗暗地使着买地的劲儿了。
生宝停住手,赤着胳膊站在那里向西望着。原来一百步以外,生禄腰里插着斧头,正在攀登高耸在他家草棚院西边蓝天上的大白杨树。秃顶老汉在树底下拾树枝,他的秃顶反射着阳光。去年,父子俩经常矛盾,今年,那父子俩和谐地走着一条路了。
生宝要求继父不要和生禄家比。人家地多,牲畜、农具齐全,已经是另外一个阶层的庄稼人了。虽然赶不上郭世富,却快赶上了郭庆喜。这时,发家的心正狠着呢。
“怎么拿我和他比?”生宝鄙弃地说,“我是共产党员!”
“郭振山也是党员!”老汉更有理了。
“……”生宝肚里没现成词句,唾了唾手掌,重新握起铁锹把掘土。
“只有你傻瓜!”老汉见生宝退却,加劲儿追击说,“人家当党员有利,你当党员尽吃亏!”
生宝掘着土,抿着嘴笑继父。他随即想起有万昨黑夜说破的真理:郭振山对互助合作消极,使得官渠岸的基本群众失去领导。想起这点,生宝因为笑容而发光的脸盘,霎时间阴暗了。是的!代表主任的思想,新近有了更危险的发展,离开党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他和土改时自己所依靠的穷庄稼人,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把心思和感情,专注在自己的草棚院、大黄牛和土地上去了。生宝简直不敢想象,这事发展下去的恶果。他惋惜郭振山赫赫一时的威信,更担心着下堡乡五村的工作搞不前去。这不是郭振山个人的损失,这首先是党和人民的损失!
土改分地时的记忆,在生宝脑里复活起来。
“给郭主任分些好地吧!”在评议会上,孙水嘴最活跃、最积极地发言,“大伙长眼睛的,都能看见:郭主任跑前跑后,误工搭夫,熬眼饿肚子,全为了大伙。吕二细鬼的地契,是谁搜翻出来的?是大村里的干部吗?不是的!是咱蛤蟆滩的郭主任。站在几千人的斗争大会上,指住鼻子说倒杨大剥皮的,是谁?是郭主任吧?郭主任不是为了他自个儿,他是为了大伙。因此上我说:他有情来咱有意。给他分的地比一般庄稼人好些,亩数一样,他工作组也没话。我就是这意见,大伙看吧!”
大伙——当时的农会委员和各小组长——当着郭振山的面,都抹不开脸。有的说:“对!”有的心里不乐意,嘴里也勉强说:“对嘛!”郭振山说:“不行!不行!那算做啥?咱明人不做暗事!”但是当给他评下全部一等一级稻地的时候,他接受了,只说他感谢大伙知疼知热的深情。要知道:贫雇农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有眼小的;但作为一个集体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大方的。
当时的农会委员兼民兵队长梁生宝,好歹没做声儿。凭着这个青年团员正直的秉性,他觉得孙水嘴未免说得过分了,好像蛤蟆滩的土地改革,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功劳!去年冬天,和查田定产同时进行的、吸收积极分子参加的整党支部大会上,下堡村有共产党员,提出了郭振山尽得一等一级地的问题。当时有人把孙水嘴的原话,重说了一遍,听得人肉麻得发呕,把参加那次会的区委王书记气得脸都青了。SCI谜案集
“振山同志!全照你这样,中国人民要用什么来感谢毛主席呢?孙志明不是给你脸上贴金,他给你脸上抹狗屎哩!你不烦他,反倒介绍他入党!你想想,这是多危险的思想啊!”
郭振山低头在角落里靠泥墙蹲着,满腮胡楂的脸,红得猪肝一般。他介绍了两个党员——孙水嘴和梁生宝;水嘴没通过,大伙说他入党的动机不纯……
生宝年轻人的心灵,在那次整党会上,受了多大的震动啊。他后来在下堡村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举行的入党仪式上,对着泥墙上挂的红旗和领袖像宣誓。
“毛主席!我是讨吃娃出身!十冬腊月,我跟俺妈到这蛤蟆滩落脚。我是光着屁股来的。我长大了,为私有财产拼过命,也没算啥!我这时要加入你这光荣党了,我啥也不谋。穷庄稼人都有办法,我就有办法!我决不辱没党的名誉……”
他庄严地说着,落了泪,感动了下堡乡的新老党员。从那时以来,他时常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使劲,拿郭振山土改净得好地警惕自己。他的继父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不拿这个就拿那个和他比。说到生禄,他可以给老汉讲清楚;说到郭振山,他怎么和老汉说呢?这是党里头的问题,即使对妈和秀兰,他也没吐露过一句他对郭振山不满的心情。
日头从黄堡镇天空,移动到蛤蟆滩天空来了。生宝已经掘了一半荸荠地,够娘老子拣好一阵。他坐在腐坏的荸荠秸上,吸了一袋旱烟。口有点干,他跑到附近的渠边,洗净几个荸荠吃了,然后重新掘起来。
“嘿!好彪小伙子!”是郭振山音量很重的声音,“干得美啊!你快当劳动模范哩!……”
生宝停住手,掉头看时,满腮胡楂的代表主任,手里捏一个纸卷儿,站在隔着一块绿茵茵的青稞地东边的牛车路上。他的态度带着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说话的那种优越感。生宝隐隐绰绰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他心里有几分不愉快。但他还是同妈和继父,异口同声让代表主任过来吃荸荠。
“你来!”梁三老汉表现得最热情,因为他在蛤蟆滩最敬佩这个“精明人”,“你来嘛,荸荠这东西,在地里头时间越长越甜。”
但郭振山不到荸荠地边来。
“我在乡上开了一早起会,到这时还没吃饭哩!”他带着忘我工作的情绪说,“生宝同志!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和你说话!”
生宝丢开铁锹把,踩着掳过秸子的荸荠地,大步走过去。他继父两手掬着一掬带泥的荸荠,到渠边洗净,然后满脸堆起巴结人的笑,走过来,一死二活把洗净带水的荸荠,硬塞在郭振山手里。郭振山不得已,只好蹲下,用瓜皮帽装起荸荠,端在一只手里,然后光着头对生宝指示:
“今黑间开群众会呀。晌午你给你选区的各户长,都通知到!”
“开群众会做啥?”
“发动活跃借贷嘛。”
“噢噢。”
“怎么?”郭振山大为诧异,“欢喜没给你说吗?你甭钻了生产,就脱离了政治哇!”眼光咄咄逼人,俨然只有他郭振山是共产主义思想!
生宝记得王书记说过:当前农村政治上头等紧要的任务,就是互助合作;但他说不出口。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振山严肃的大脸盘,心里替郭振山难受地想:“你长嘴,怕专门为说旁人吧?”
“这回的活跃借贷难办哎。敲了锣,你再挨户叫一叫吧!”
“噢!”生宝答应。
走了几步,郭振山又折转身来:“生宝!”
“嗯。”
“听说你买的稻种挺好。”
“不赖。是增产的好品种……”
“听说分的人不少。”
“都分光哩。”
“没给我留下几升吗?”
“连我自家也不够了。你昨儿到跟前来,就好哩!”
“我和振海给牛切草,我心思你忘不了我。算哩。没了算哩!”郭振山说,言下带点遗憾的语音。
只能忠于党和人民,而不能忠于郭振山个人的生宝,回到铁锹跟前,两手搓着吐到手掌的唾沫,望着向官渠岸走去的郭振山高大的背影,心里感慨地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你介绍我入党,也想叫我报答你吗?……看起来,整党学习会上给你的教育,作用不大呀!唉!……”
生宝想着,多么为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工作担心啊。当一个能力强的领导人,走上歧路的时候,在他领导下的正直的同志,心中是什么滋味,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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