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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性学也是哲学

  1920年,春天来到了潮汕大地,山山岭岭都披上了绿色,每一棵树都在吐纳着生机,每一棵小草都在散发着芬芳,目光所及,到处充满了活力,令人心情非常愉快。

  面对这良辰美景,面对大自然这明媚的春光,张竞生觉得心旷神怡。因为他马上就要到金山中学去施展抱负了,在他的心中,早已勾划好了金山中学的蓝图。为了报答家乡父老的知遇之恩,他下决心要把金山中学办成一所中国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所潮汕地方最完美最具权威性的最高学府。

  张竞生意气风发地跨进了金山中学的大门。然而眼前的实际与他心目中的金山中学差得太远了:校园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到处堆放着垃圾和废土,庭园各处的通道都被杂草封死了,许多教室缺少门窗。几只猪在庭园里供食,当张竞生经过时,它们很响地吹着粗气,而操场上.两个篮球架一个已倒在地上,另一个虽还站着,挡板却已脱落开了天窗。

  这哪里是一所潮汕地区颇具名声的公学,简直像座废墟,像个垃圾站。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呆几分钟都觉得不舒服,更不用说长期驻扎在这里了。

  张竞生悻悻地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让身边迎接他的老师快些请来工匠修整门窗和篮球架。第二天学校开欢迎大会,他“当堂”向全校师生布置“作业”:对全校进行大扫除!他脱下大褂持起袖子,与师生们一起,移废土做花园,焚垃圾做肥料,铲除杂草,植树救花。一个星期之后,整个校园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天晚饭后,张竞生独自在校园里散步。这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通过散步,他可以把白天所做的事梳理一遍。校园里,鸟语花香,芳草萋萋。他沿着小径往外走,来到校园的一处亭台。他正思索着,却不断地被教室里传来的戏闹声骚扰。原来是夜自修的学生扔下书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喧闹。他想找值勤老师去制止,找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只好径自往前走,走不多远,却又见到一群学生正追逐着涌出校门。夜自修开课还不到一个钟头,这么早他们就离开学校,去干什么?他不得不亲自上前盘问,原来这些溜出校门的学生,大都是寄宿在亲友家或租住民房的人。他来时就听有些老师说,这些离家求学的青年,在社会风气污染下很多行为值得担忧了。家长们不安心,学校声誉也不保,这样下去怎行呢?这个晚上所看到的情况使他坚定了整顿校风校纪的决心。

  第二天,他找来了曾经在军事学校学习过的张炳章和王伟军老师:“我想请你们来整顿校纪,你们有什么看法?”

  “校风校纪是该整顿了,不然这学校就要垮了。我们愿为校长尽力。”

  “那好,你们有什么办法?”

  “可以沿用部队的管理办法,从严要求。”

  张竞生深有同感。他说:“要重新制订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晓谕全体学生,并认真遵守。”张竞生又给他们谈了一些自己的初步想法,“可以规定除了家在县城的学生外,其余区及外县的学生一律内宿。上下课及宿舍的作息时间必须严格遵守。夜自修和早读必须集中在教室,由教师陌堂监督。外宿学生也必须到校参加早操和早读。”

  新的校现实施后,金山中学的校风大为改观。然而,学校里的几个当地有名望的老学究,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们对张竞生以前并不熟悉,对他的到来充满了嫉妒,虽说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人家毕竟是大博士,不正眼看待也是不行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对张竞生的有些做法渐渐看不惯了。

  这是一个周末,天气很好。张竞生到潮州去探望一位以前在陆军小学的同学沉厚培。沉厚培在军中呆过一阵,后因身体不好,离开了军队,在广州航运局任职。张竞生从法国回来时两人曾在广州会过面。张竞生到金山中学后,沉厚培因旧病复发,回到潮州来休息。无事的日子也到金山中学来看一看张竞生。张竞生在金山中学,可说话的人也并不多。沉厚培一米,两人的谈兴便格外浓,回忆起以前在广州读书时,在学校饭堂吃饭和同学抢食的情景,两人不免大笑起来。

  沈家是潮州的富裕人家,开有两家米铺。张竞生的到来,沉厚培非常高兴,便相约到城外去玩。沉厚培有两个妹妹在家,一个14岁,一个18岁,正是那种如花似玉的年纪,又兼与兄长的这位博士同学并不陌生,于是便要一同去玩。沉厚培一听,便虎下脸来,吓得两个妹妹都不敢做声。小妹仗着平常大哥也很宠着自己,便对着张竞生使眼色。张竞生心领神会,便出言道:“厚培,令妹平常也没有多少机会到外面一游,天天关在家里岂不令人烦恼。你这位做兄长的可否破个例?”

  沉厚培见张竞生如此说,便道:“我也并不想对妹妹们太严,只是家父母认为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家父母一向看重你,你也这么想,那就没问题了。”然后他又对两个妹妹说,“还不谢谢张大哥。”

  两姐妹马上敛裙向张竞生行礼。

  张竞生摇手道:“厚培,你我兄弟一般,令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何必如此生分?如果刚才说,伯父对两位妹妹要求甚严,我认为像你们这种家庭其实是不必要的。方便的时候,我想在伯父母面前斗胆进一言,不知行不行?”

  沉厚培道:“你要出面那是最好不过。”

  沈家姐妹听张竞生如此说,便投过来感激的目光。

  于是,沈家兄妹和张竞生带了些吃的和喝的,一路迤逦往郊外而去。

  正是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到处是蓄满了漫漫着水的池塘和湖泊,置身于温暖的春光里,心情格外愉快。沈家姐妹或许是出来得少的缘故,在那青草地上欢呼雀跃,唱起了一支支的谣曲,在张竞生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滋味,乡土的感觉直沁心肺。

  他们在一个较大的湖泊边上选了一处地方休息。沈家姊妹把布铺开,大家坐下来吃些东西,一边领略那滚滚而来的春色。

  他们面对的这个湖泊看来有些年岁了。湖边高大的老树把粗大的虬根暴起在岸边。树身带着年深日久了的苍绿色斜向河面,枝上挂满了一团团暗黑的苔藓。湖水流经树下,把树荫染成深翠的颜色。茂密的树叶间栖息着许多水鸟,陡地飞将起来,引起了一阵呼啦啦的响声。

  沈家姐妹沿着湖边走开了去,她们拿了一些花儿在手中,她们银铃般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张竞生对沉厚培说:“令妹如此高兴,想是出来得太少了,她们呆在家里都干些什么?”沉厚培说:“其实家里也并没有她们的事。米铺有家父和伙计招呼着,她们一般就帮着母亲做点家务,也就没别的事了,平常时候做点针线,看看书,消磨时光。”

  “她们进过学校?”

  “没有。不过舍妹的学问并不低。她们从小就跟着找认了一些字,后来,自己也读了一些书。”

  “这我看得出来。厚培,找有个想法,不知你认为行不行?现国家正处于变革之时,或许将来女子的地位会有所化。令妹如此聪颖,却浪费在家里,岂不可惜,能否让我和你一起去说服伯父母,送令妹上学校读书。”

  厚培笑道:“竞生你还是这么激进。你也不想想,即使家父母同意,潮村!地方又哪来的女子学校让她们去上学。”

  张竞生道:“她们可以到我的金山中学去。”

  沉厚培讶然道:“金山中学何时又成了女子中学。”

  “金山中学虽然不是女子中学,但我想招收第一批女生。国外的学校早就男女同校了。北京有些学校也招女生。找金山中学乃潮汕地区的名校,自当领导潮流,开风气之先。我虽敢在金山中学首招女生,但恐无人送女子入校,我想厚培你要助我一臂之力,动员伯父母一定让令妹到金山中学来上学。于另一层意思,厚培虽是助我,但于令妹的将来也是大有好处的”

  沉厚培将青草抓在手里揉成一团,然后抛向湖面,看着它们在水面荡开了一些细微的涟漪:“竞生,你知道我们都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对这些问题看法自然没有什么分歧。男女同校,这是教育发展的必然,我会尽力支持你这个勇敢的斗士。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我们好好跟家父谈一谈。家父对你的人品学识都十分看重。把舍妹交给你,家父一定会同意。只是舍妹二人,恐也不行,还要多发动一些方好。尤其潮汕地方官绅的子女,受过些教育,见过些世面,比较容易接受新思想,做点工作,应该会有点效果。”

  张竞生点头道:“这个自然。”

  这个时候,沈家姐妹已采些野花回来了。沉厚培对她们说:“张先生要你们去上学,你们去不去。”

  沈家小妹张着嘴巴说:“真的吗,张大哥?”

  张竞生笑道:“如果是真的,你们高兴不高兴?”

  “哇,太好了。”两姐妹抱成一团。

  这一天,学校里又出现了一张由校长署名的布告”:

  本校从下学期始,实行男女同学。女生考试合格者,可以申请优待,免收学费,并供应早餐。

  不久,学校里果然招收了第一批女生。虽然不是很多,这在当时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那几个女孩青春朝气,在校园里一走动,很是好看。沈家姐妹兴高采烈地来到金山中学,她们特意来到校长室,对着张竞生鞠了一个躬,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之后,张竞生又提出要加强外语教学,并聘请来几位年轻教师。张竞生强调,对高年级的数理化科实行外语课本制,完全用外语上课。这下可惹恼了那些老夫子。这还了得,这不是完全抛弃国粹乡粹吗。他们按捺不往了,蠢蠢欲动,要和张竞生来一番较量。

  一天,一位在地方上颇有些势力和声望的王墓韩老师,上课时故意搬来一张太师椅坐在上面,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读古文,逗得全班学生笑成一团,而他自己则手舞足蹈,洋洋自得。

  张竞生闻讯赶来。他也视而不见,反而更加高声吟唱,把个课堂变成了一座剧场。张竞生实在觉得有些过份,便当学生的面,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他又羞又恼,竟扔下书本,拂袖而去,另外的几位老先生也纷纷辞职不干。

  这一事件,使得社会对张竞生非议颇多,但张竞生不管这一切,下狠心地解聘了一批不合格的教师,然后到广州聘请一批优秀教师到校任教,并聘请由日本回国的潮安人李春涛和较有名望的揭阳人吴履恭为正副校监。经这番整顿,金山中学势力大增,声名鹊起。

  张竞生觉得,一所学校,不能体现民主思想是很难办好的,于是,他在学校显眼的地方,设置一个意见箱,定时开启。他鼓励学生、教师,将一切不便面呈的意见以书面提出。他对切实可行的意见立即付诸实施。对必须解释的,或单独或在大会上予以解答。他也常到学生密集的地方,或者凉亭或者树下,或者宿舍,彼此无拘无束地交谈。

  这些开明之举,对学校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但是却不可避免地触犯了校内的一些封建思想。各种势力联合起来,向张竞生发难。恰在这时,学校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张竞生处境日艰。

  金山顶上原有个火药库。若干年以前,不慎失火成为一片废墟。张竞生在扩建校舍时,将那块地方整理出来成为学校的操场,修建了标准的篮球、排球场。体育教师俞侠民有了用武之地,他认真带领学生做早操,积极组建球队,准备参加校外比赛,并着手筹备在山后的韩江选择一块场地建游泳池。

  为了让学生先练习,俞老师带学生来到韩江的一处平缓地带游泳。女生们也大胆地褪下外衣外裤,只见一个个白皙粉嫩,曲线毕露,胸前刚刚隆起的乳房像一枚枚半生的果子。她们打闹戏水煞是可爱。一天,学生们正在游泳,一位叫林邦江的学生和一名女学生不慎被急流冲入名为“青天白日”的危险地带。俞侠民老师奋力抢救,只把那女学生捞了上来,林邦江却被水冲走了。当张竞生闻讯赶到水地时,只见那些学生已乱成一团。那个被淹的女学生躺在沙滩上,昏迷不醒。俞侠民老师早已慌了手脚,欲哭无泪。张竞生急忙走拢去,在那女学生的脸上拍了几拍,觉得还有救。就马上伏下身去,进行人工呼吸。良久,那女学生的头动了一下子吐出几口水.慢慢醒了过来。

  带学生游泳导致溺水死亡,这种事在潮州的历史上还是从未有过的,这件事会引起多大的风波是可想而知的。学校和社会上都意见如潮,俞侠民老师在各方面压力之下,引咎辞职。俞老师一走,校内外矛盾的焦点便移到了张竞生的身上来了。

  溺水学生事件成了导火索,校内外的顽固势力终于抓住了张竞生的把柄,平日里积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怨恨全部涌出来,他们甚至借张竞生给女学生做人工呼吸这件事大作文章。说一个校长伏在一个几乎没穿衣服的女学生身上,口对口地进行相亲,实在是有伤风化。对别的事.张竞生还能忍受,唯独这件事使张竞生愤怒到了极点。人工呼吸,这有什么,况且是人命关天的事。但他要怎么说也是说不清的,只好把一腔怒气往肚子里吞。不久,被张竞生辞退的那些老师,勾结一帮学生公然在校园里对他大打出手,导致了一场殴斗。

  以潮籍学生许乃华为首的大多数学生,他们是佩服张竞生的。当客籍学生李邦华为首的的人竟敢借故在校园里对校长动武,他们被激怒了,寻找机会报复,终于发生了校园里学生双方斗殴的悲剧。

  事件发生后,潮安县府及时出面干涉,学校也将为首闹事的两位学生除名。风潮似乎平息了,但顽固势力并没有退缩,纠合在一起时刻准备把张意生赶走。

  他们将张竞生面见陈炯明的情景,添油加醋地述说一番,说张竞生原来不过是个神经病,他们又将张竞生生《汕头报》上提倡避孕节育的文章作为靶子,称他为“卖春博士”。

  “神经病”和“卖春博士”简直是十恶不赦的了。张竞生虽然饱读诗书,口若悬河,也是分辨不清的了。何况此时此刻,他也不想说什么了。他满怀悲怆,登上了金山。他站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俯视着被整治一新的校园,一股凄凉感涌上心头。他始终不明白,在中国要推行一种理论,要做成一件事。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校内有人反对,校外也有人反对,提出要他辞职。可他在这种时候却坚称:“你们越反对,我越是要做下去。”这样,他们罗列各种罪名,用政治压力逼迫他走。

  这天,正逢孔子诞辰,全校师生都聚集在府学大成殿向孔子行礼。待学生礼毕后,张竞生当众宣布他已向上级辞职,校务交由学监李春涛代理。

  张竞生出了校门,沿着韩江而走,他的心里渐渐平息下来了。这些日子一系列的事件,已让他心力交瘁,但他却慢慢想通了。潮州这个地方,也许真的不适合他了。前些日子,他接到北大蔡元培校长的聘书,让他到北京大学去任哲学系的教授。当时,他还有些犹豫,他觉得金山中学由他一手整治成现在的模样,他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但是潮州这地方太闭塞了,旧势力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离开金山中学了。

  他来到了白沙湾,这是韩江较为宽敞、水流平缓的一段。他踩着青草,向河边走去。

  韩江上流动着薄雾,有时烟一般地升腾起一大团。远处摇晃不定的几点渔火叫人疑心那是几颗黯淡的星子。这些,令人思念起远方的亲人和往昔的那些点滴旧事。白天里,可以发现河岸上,草地里,树丛中开着些数不清的各色花儿,一到夜间,都似被轻纱盖往,混饨不清了。

  8月的傍晚,草香、水香、老树上的答味连同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浓郁的薄荷味儿,直透心肺。

  张竞生坐在水边,听着水声哗哗地远去,他的心里好似有好多东西也正随水而去。金山中学,是他回国之后呆的第一个地方,多多少少也融进了些理想。他也想把它办成中国南方的名校,像巴黎大学附中一样。所以,他提倡男女同校,又引进外语讲学。如果按照他的思路,金山中学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一所真正的民主开放的中学。但是,现在他知道这些已经不可能了,校内外反对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他如果要坚持呆下去也是没问题,只是没有什么意思了。回想起来在金山中学的这些日子,简直就像一场梦。现在,这个梦已经做到头了。他决定,明天就北上,离开这个他既有爱又有恨的地方。

  夜已经很深了,张竞生离开河边,往学校走去。在学校门口,他看到了两个女学生站在那里,一见他就迎了上来。

  “张大哥,你到哪里去了?”沈家姐妹关切地问。她们没有喊校长而喊张大哥,令张竞生心里也有一股热乎乎的感觉。

  “到河边走了走。这么晚了你们还不休息?”

  “看到张大哥房里没有灯,我们不放心,睡不着。”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张大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准备走,但是你们还要安心在这里读书,将来有用的。”

  “我们会的。只是张大哥,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张竞生安慰她们说:‘戏也会回来看你们的。”

  两个女孩泪光盈盈.向张竞生道了再见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晨,学生们不见他们的校长像往常一样出来运动。大家觉得很蹊跷。到校长室,门没有锁,可里面没人,他的皮箱也不见了,自然是出门了。

  “可能还在潮州火车站。”一个学生说,当时还有潮汕铁路,出门一般都搭火车。一群学生赶往火车站,见张竞生果然在那里等火车。他见到学生们来送他,也不作声,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们说:“这是不打自倒的,到北京大学教书去了。”

  不断有师生们涌往车站,给他们即将北上的校长送行。有的人眼睛红了,有的人流泪了,场面很悲壮。

  火车开动,它将把张竞生带向一个什么地方呢?

  二、爱情的定则

  1921年,早春,一辆牛车在京郊宽而曲折的官道上缓缓前行。张竞生时不时掀起前辕挡风的蓝布帘,朝外面看一看。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道路两旁的好些上了年岁的老树向混浊的天空伸展着很短的光秃秃的枝杆,仔细的话也能从那布满皱格的枝权间找见一粒粒嫩黄的幼苞。脚下的土地黑实泥泞,往前看,饥饿的眼睛里慢慢地浸润进了一些绿色。张竞生知道,那些不很热烈的绿色是初春的浅草泛滥而成的,北方的春天实在还很遥远,但它却能渗透到某些人的心灵世界。

  牛车在东直门前停下来,张竞生提起简单的皮箱下车,向布满阴影的城门里走去,他站了一会儿,一辆黄包车停在他身旁,他擦撩长衫坐上去,说了句:北京大学,就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辞去金山中学校长,含泪离开金山离开广东后,一直在北京和京郊几个朋友和亲戚处游荡。1921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积极推行新文化运动和一系列教学改革,辞退一些不称职的教员,聘请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名人学者充实教学一线,陈独秀、李大钊、鲁迅、李四光等文坛科学界巨子汇集未名湖,一时间,燕园之内日月争辉,星光灿烂,一下子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毕业于法国里昂大学,时年33岁的张竞生博士也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京大学哲学教授。

  在北大那古老幽静的校园里,张竞生暂时忘了他在金山的郁闷和不得志,他以一种平和的心情向那些比他更年轻的学生们阐述那些来自欧洲的观点,同时,他也渐渐地埋首书斋,在艰深的哲学领域里拓宽世界。

  春天的北大校园散发着勃勃生机,每一处林木鸟语花香,每一眼池塘春水漫漫。张竞生面对窗外的无限春光产生了一种出去走动的欲望。猛然之间,他记起了临来北京时老朋友沉厚培托他带礼物给未婚妻之事。因初来应付较杂差点把此事忘了。加上又是这么好的一个周末,也该把朋友托付的事情有个交代了。于是,张竞生便抱了那个包装华丽的礼品盒出了门。沉厚培的未婚妻是生物系教授谭熙鸿的妻妹,因姐姐长年卧病在床故来北京照顾姐姐及两个外甥。

  谭熙鸿是北大的名教授,张竞生并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谭宅。这是一座小四合院,院内杂物无多摆放整齐有序,几丛花木正吐放幽幽暗香,张竞生顿觉神清气爽。他在院中站有约半分钟工夫,从一处藤蔓植物后面转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来,那份清纯和从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楚楚动人的神情令张竞生顿时眼睛一亮,心应莫名其妙地摇了几摇。

  “请问先生找准?”

  “谭先生谭熙鸿先生可是住在此处?”

  那少女点了点头,说:“姐夫到外面去了,家姐在屋里养病,先生可否进屋里坐坐。”

  张竞生道:“请问您是否就是陈淑君小姐。”

  她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那就甚好。”张竞生把那礼品盒递给她,“潮州沉厚培托我转交于您。”

  陈淑君接了礼品盒抱在胸前说:“先生远道而来,淑君实在感激不尽,先生能否进屋休息一会,先喝杯茶,等姐夫回来。”

  “我就住在园中,相去也不甚远。事既已毕自当告辞。”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淑君日后自当感谢。”

  “不必客气,在下张竞生。”

  张竞生便走了出来,陈小姐送他出来,问道:“张先生话语中的乡贲淑君似颇熟悉,敢问张先生是哪里人氏?”

  “广东饶平。”

  “那就难怪,淑君诏安人,与张先生是邻县。”

  张竞生转过身来,望着她笑道:“没想到会在北京遇到我们的诏安同乡,真是幸运啊。”

  陈小姐笑道:“张先生笑话了。”

  张竞生便告辞了,但他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再回过头来时,见陈小姐还站在院子门前一脸的笑容如花,张竞生的心里又禁不住地动了一下。

  以后的日子张竞生几乎又回到了书斋,因为在北京,他还没有多少朋友,可去的地方寥寥可数,他天生不是那种喜好游山玩水的人,但他却对大自然那些生动的场景独具敏感的心灵,他总是在疲惫之后,才会随意到户外去走上那么一程,让心灵得到彻底的放松。

  一日,张竞生从图书馆出来.一边思考一边往回走,回到住处,他一抬头,猛然发现陈淑君站在他的门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张先生真是用功啊,连礼拜天也不休息。”

  张竞生眼睛眨了眨说:“是礼拜天么?我倒真忘了。”

  陈淑君道:“淑君奉姐夫、家姐之命,来请张先生到舍下一叙。还请先生一定前去,好让淑君不辱使命。”

  望着陈淑君那灿若桃花的脸,张竞生每每都要涌上一些憧憬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少女面前,他总有一种处处要迁就她的感觉。他无法说出个“不”字来:“谭先生伉俪相邀,竞生不胜荣幸。又蒙陈小姐专程来请,若不去,就显得竞生太矫情了。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啦。”

  陈小姐脸上洋溢着不尽的青春光彩:“那好,就请张先生把书放了,随淑君一同去。”

  张竞生便把门打开,立刻便有些后悔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太乱,让陈小姐见笑了。”

  陈淑君在门外一眼把室内看了个透彻,抿着嘴笑了笑说:“男人怎么都像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立马就进了屋,张竞生待要劝阻,淑君三下五席二已把床整理好了。她转着身子看了看说:“你这屋也太乱了,待找个时候我帮你收拾一下吧。”

  “那怎么好意思?”

  “像你这样让外人见了,只当我们广东人个个如此,我这个老乡又怎好意思?”

  张竞生顿觉无话可说,只得报以一笑。

  张竞生万万没有想到名满学界的谭熙鸿教授居然这么年轻,不免问道:“谭先生贵庚多少?”

  “三十有三。”谭熙鸿清瘦单薄,一副精致的眼镜架在秀挺的鼻梁上更显几分书卷气。

  张竞生笑道:“真是有趣,跟我同岁,我是八月所生,不知谭先生……”

  “熙鸿生于正月。”

  竞生道:“竞生该称你契尼’罗。”

  谭熙鸿道:‘啊必如此,称熙鸿便是,我也叫你竞生,不知可否介

  “小弟自当遵从。”

  “如此甚好。”

  两人正在叙话,陈淑君从外间领两小孩进来,大的四五岁,小的才一两岁。两男孩眼睛不住地看张竞生,身子却转到他们父亲的身上去了。

  陈淑君把两个孩子又从他们父亲的身边拉过来面对着张竞生说:“怎么还像女孩子似的?这是张叔叔,你们叫了没有?”

  两孩子就依次叫了,大的叫得清脆悦耳,那小的叫出来就听不大清,只是意思罢了。陈淑君就说:“小华,带弟弟到院子里去玩。”大男孩听话,就牵了小男孩的手并在靠近沙发的书桌上拿了一个小车样的玩具到院子里去了。淑君便又对谭熙鸿说,“姐夫,你陪张先生聊聊,我去做饭。”

  张竞生忙站起来说:“我等会就走。”

  淑君道:“张先生如此不赏脸么?”

  竞生摄慌不语。

  谭熙鸿复又把竞生按进沙发里说话:“我们老契今天见面,不喝几杯还行?竞生兄客气什么?难得淑君今天如此好兴致!”

  陈淑君马上不依了:“姐夫,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又没有好兴致了。”

  熙鸿反问道:“你今天兴致是不是很好?”

  “是很好。”

  “那还说什么?快去做你的饭,别打扰我和竞生的谈兴了。”

  陈淑君这才璨然一笑,飘进了厨房。

  两个男人在客厅里便又接着说下去。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得正开心,他们的欢笑声不时响起,这边厨房,先是有一些轻微的声音,后又飘出淡淡的香味。张竞生心里便慢慢地恍惚起来,在稚子的欢笑声和熟悉的饭菜香味里,张竞生让自己慢慢迷惆了,在这种浓烈的家庭气氛中,他仿佛抽不回自己的那双已经走得很远的脚。

  一声叹息打乱了张竞生的这种感觉,谭熙鸿幽幽地说:“真是多亏了淑君,不然,我们这个家真不知怎么办?内人长年卧病在床,两个孩子尚小,我又不擅家事,全赖淑君一人担当了。”

  “陈小姐确是一个能干人,举止教养怕也是百里挑一的。”

  忽然,谭熙鸿问道:“听说你与沉厚培先生是故交旧友,不知沈先生人品学识怎样?”

  “厚培人品学识虽是不差,但较之淑君小姐怕有一些距离。竞生无意贬低朋友,只是我观淑君小姐这等风范,便有这种感觉。”

  谭熙鸿沉吟半晌道:“对于沈先生,我也看出淑君似乎也有些不满意,只是不便多问而已。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淑君似乎很看重你,望你多开导她些。”

  听得这些,张竞生心里一热,嘴上却说:“恐怕是他乡遇乡音之故,不免多了些谈话的资料。”

  “如此甚好,有话说才有沟通嘛!”

  这个时候一片浅浅的红色溶进了客厅,在窗帘的飘忽中有了一些晃动的意思。淑君已站在厨房的门口,解那条白色的围裙:“两位先生谈得怎么样T马上可以吃饭了。”

  张竞生站起来说:“有劳陈小姐了。”

  陈淑君调皮地笑道:“张先生太过客气,下次可不许的。”

  谭熙鸿就到院子里去,把两孩子叫进来,两孩子直接跑到淑君跟前,淑君就打了盆水,给他们洗手洗脸。这当儿,谭熙鸿已将饭菜端上了桌,并用一只碗盛了些饭夹了些案对张竞生抱歉地说:“内人不便出来,在里间吃。”

  张竞生道:“竞生能否去看看嫂夫人?”

  “不妨。”

  于是,张竞生跟着谭熙鸿进了靠里间的房。那房间有些暗,并没有那惯常有的长年养病留下的气味。谭夫人靠躺在床上,尽管泥泞不堪,并无多少忧戚之色,仍然难掩那一份清秀。

  谭熙鸿介绍道:“这是淑君的同乡、哲学系的张竞生教授。”

  张竞生赶紧说:“竞生见过嫂夫人。”

  “谢谢张先生。”她又对谭熙鸿说,“把碗给我,我自己来,你去陪张先生吧。”

  两人便又退出来。在客厅里,淑君已将两个男孩在桌前安排好,又在两个杯子里倒了酒,两个客气一番后坐了下去。谭熙鸿说:“寒舍简陋,清茶淡饭,不成敬意,竞生请随便。”

  张竞生道:“如此盛情,竞生实不敢当。”

  于是两人碰了杯,喝了一小口。

  天渐渐暗下来。两个孩子已先吃完,到边上沙发上玩去了。淑君也掌了灯,客厅里摇动着一些光影。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张竞生有点飘忽的感觉。灯下的陈淑君也更见妩媚,在张竞生看来,说不出的迷人。

  一顿饭吃了个把小时,两人喝了些酒,虽然还没到醉的地步,但终究还是有点轻度的飘飘然,话也不免多一些。靠在沙发上,两个人胡乱扯了些生物方面的事,张竞生不太在行,就闭了口听他说。淑君泡了茶上来,竞生喝茶之后感觉好了许多,头也清醒了。他觉得不便耽误他们太久,就道了谢,告辞出来。

  谭熙鸿对陈淑君说:“我稍微喝多了些,淑君,你送送张先生。”

  免生本来要客气一番,又怕淑君像先前一样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他,便把眼睛投向她,见她样子很高兴,就不再说出来。外面的月光很好,把树枝的影投在干净的地面,两人踩着斑驳的树枝的影子慢慢地往前走。

  张竞生问:“淑君小姐和厚培认识多久了?”

  “一两年吧。”

  “能够与淑君小姐订约,厚培真是幸福。”

  淑君淡淡地说:“其实也不存在订约这回事,因我们两家是故交,似乎长辈们曾有那么一点意思,如此而已。”

  竞生侧过头来问:“那么你呢?你对厚培了解吗?你对他的看法怎么样?”

  “他人还可以,但是我总觉得他……怎么说呢?我理想中的夫婿不是他那样的人。”

  他们走到了荷塘那儿,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不走了。树木茂盛,树影厚重,月光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枝叶在遥远的地方沙沙作响。很美,都不说话,默默在感受着夜的静谧和柔美。

  张竞生说:“淑君你请回吧。”

  她点了点头,忽又抬起头来问:“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你来吧。”

  她就扭身走了。她穿着兰色起小花的对襟外衫,黑裙子平底鞋,很流行的庄重的模样。她娇小的身影在月光与树的阴影交错的路上迅速而去,她没有再回头,她终于在张竞生的目光里消失了。他在月光朗照的池塘那儿怅惆了好一会,然后走进了夜的深处。

  西门外的这块墓地,辽阔得令人心虚,一望无际全是高高低低的坟墓,被风雨打落的纸幡和冥钞铺满了每一处墓地里的小径。牧师的声音低而缥缈,让人的心灵永远落不到实际。张竞生站在人堆的边沿,他望着悲伤的谭熙鸿和两个还不怎么懂事的男子,还有明显消瘦了的陈淑君。望着那黑油油的盛装谭夫人的棺木缓缓地沉下去直到被泥土和鲜花掩盖,张竞生顿时觉察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渺小无助。他仍然还记得那个躺在床上虽然憔悴却依然秀美的谭夫人,他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却似乎永远记住了她的音容笑貌。可是,才多少时光,那个活生生的人已远在了另一个世界,与她的亲人们的这个世界永远没有了沟通的机会。

  在回城的途中,张竞生和陈淑君带着两个孩子坐上了一马车,在马车的一路颠簸中,两个孩子在淑君的怀里睡着了。一路无语,只有车轮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那个小点的男孩叫了一声“妈妈”。张竞生看见淑君身体抖了一下,她把他俩抱得更紧了。泪水从淑君的眼眶里涌出来,沿着她清秀的脸无声地滴到衣服上。在张竞生的眼里,怀抱孩子的陈淑君有如那美丽圣洁的圣母。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竞生老是抹不走淑君的影子。张竞生想,自己这是怎么啦?自己实在已不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在巴黎的日子,多少女人也该让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大男人了,到今天怎么倒如此放不开,拘泥起这儿女情长了呢?张竞生发现自己已实实在在在一种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那个不温不火的小女孩。算起来,从那次去谭熙鸿家送礼物开始,不过就见了那么三四次面,也不见说过多少话,怎么就如此割舍不开了呢?白天黑夜里,翻来覆去的居然尽是淑君那张灿若桃花的脸,尤其是那次从墓地回来,她怀抱两个孩子泪流满面的样子更是叫他一刻难忘。两个多月过去了,那个失去妻子的谭熙鸿怎么样了呢?那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怎么样了呢?那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叫无亲无故的张竞生挂念,难道就因为那个淑君小姐吗?

  张竞生觉得应该到那个家里去看看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出门。当他刚锁上门,转身的时候,淑君已站在了他面前。

  “我正准备去看你们的。”张竞生道。

  “我们岂不想到一块儿了。”

  张竞生就觉得这话特别的受用,这不正合了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古话吗?张竞生正想得遥远的时候,淑君说:“傻愣着干啥,开门吧。”

  门一开,淑君把张竞生按在椅子上说,你就坐这椅子上,不准动,也不许说话,半个小时之后我给你说件事。

  张竞生坐在椅子上,眼睛紧紧地盯在陈淑君身上,那隆起的胸部,那纤细的腰肢,那滚圆的臀部,无不闪射出动人心魄的魅力,甚至,他还闻到了一股那种少女才有的芳香。他只感到浑身都在膨涨起来,多少日子了,自从从法国回来,他就一身心扑在工作上,几乎把女人把性都忘了,如今,面对着如此鲜活的精灵,他不由地欲火中烧。但他还是不敢造次,他干脆闭上眼睛,让感觉跟着淑君转。她正在东检西拾,已经把个房子整理得条理分明了。

  淑君已经看到张先生的某些异常表现,心也不由地跳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吸了口粗气……她的手有些慌乱,良久,才渐渐地回复了平静。她环视一遍屋里,扭捏的说道:“还可以吗?”

  张竞生点点头。

  陈淑君已很自若,遂笑着说:“在家里,女人是不是比男人要强一些。”

  张竞生又点点头。

  “你呀!”陈淑君用手指轻轻地点着张竞生,“为啥不说话了。”

  张竞生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收拾这么干净,可惜了。不出三天,它又会变成老样子。男人嘛,就这样,你知道什么叫男人?男人就是家庭秩序的破坏者。没有一个永久的女人,家庭永远不会有秩序。”

  “那你就找个人结婚吧。”

  张竞生格愣一下话就冲到了嘴边,居然还是没有说出来。那句是:“我们结婚好不好?”张竞生猛然觉得淑君小姐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说话的人,而且他也怕话太随便唐突了这位心目中的情人,于是,话到嘴边居然又变成了“结婚?谁肯嫁给我?”

  淑君说:“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有地位,要嫁你的女孩子只怕数都数不来。”

  张竞生觉得机会又一次到了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了,他鼓起勇气说:“淑君,有一个请求,我可以说出来吗?”

  淑君急得摇手道:“先生你别说出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美意,淑君我今生永不会忘。那次见面我就觉得我们很投缘,经过几次交往,你的学识,人品,还有你那份善解人意的心情,都叫我激动。那个时候,我也曾希望将来……但是,现在,张先生,我们都不要想它了。”

  张竞生觉得很灰心,他没有想到,结局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淑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沉厚培与你并没有什么正式婚约,即便有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两人……”

  “与沉厚培没有关系?”淑君打断了他的话。

  “那又是什么原因?”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两个外甥。”

  张竞生疑惑不解地点点头。

  “他们是不是很可爱?”

  他又点头。

  “你可知道,因为我姐姐长年生病,他们几乎是我一手带大,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其实才是他们的妈妈。那天在马车上他们依恋我的那样子其实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姐去了,我要再呆在这个家,就不太好了;但是,我要是离去,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我姐夫又拿两孩子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

  原来如此,张竞生听得心里一阵抽紧,他想不到事情竟会朝这个方向发展,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他不甘心地问:“可是,你爱他吗?”

  “你是说姐夫?”她停顿了一会说,“我也说不请。我姐在的时候,我就很敬重他,其实,现在想来,可能因为身份不同,才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去。”

  张竞生望着陈淑君,望着这个因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迹而脸上红朴朴的女孩,心里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所爱的人在眼前,所爱的人将他嫁,这是怎样的痛苦。望着坚毅的淑君,张竞生知道他说出这番话来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这个外表看起来很平和的女孩,其实有一个坚强的内心世界,一旦她认准了什么,那就是什么。想到这些,张竞生知道自己正在远离他许多日子构造的感情世界,他慢慢地退出,好像有一个骑士正策马向旷野奔去,而在他的身后,一座城堡在落日里浮沉,那城堡裹住着他心爱的女孩。

  张竞生费了很大的劲让自己退出了那片绚烂的情感世界,至少他自己认为,在理智上他暂时是做到了,他让想法退去,让笑容回到脸上,久久地望着淑君,真诚地说:“淑君,祝你幸福。”

  “谢谢你,张先生,我会把你当成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也会的。”张先生说。

  “明天我和姐……不,和熙鸿在教堂举行简单的仪式,你是我邀请的唯一的朋友,你不会拒绝我吧?”

  “我会去的。’张竞生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对,直到淑君把脸别过去。张竞生知道,他真的离那个梦幻中的世界很远了。

  这是一座很小的教室,仅可容纳二三十人,一般情况下在这儿举行婚礼是不太合适的,但是,今天,谭熙鸿、陈淑君的婚礼在这个小教堂似乎是再合适不过。张竞生百万没有想到,他是这场婚礼的唯一的客人。在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谭熙鸿的两个孩子。教堂里光线很暗,烛光把环境烘托得扑朔迷离。神情肃穆的牧师面对这三五个人依然一丝不苟地履行他的职责。牧师宏亮而富有魅力的声音响起,小小的教堂立刻变得空阔起来。一对新人亲吻之后,仪式结束,张竞生在两个孩子的背上拍了一下,两孩子便跑上前,把手中的鲜花献给了他们的父亲和继母。

  沉厚培见到张竞生的第一句话:“竞生,你大对不起我了。”

  张竞生一见沉厚培,就知道是一回什么事了,他故作糊涂地问:“厚培何出此言。”

  “你与谭熙鸿陈淑君同属一校,他二人偷偷同居,为何不见竞生你来一言以告之?”

  “他二人结婚我又有何话可说。”

  “竞生你不是不知道,陈淑君乃在下之未婚妻也。”

  “陈小姐再三说并无此事。”

  “虽没订婚,口头之约总是有的。”

  张竞生笑道:“厚培呵厚培,你也算是进过洋学堂接受过新思想的,行事怎么那么泥古呢?口头之约岂不是儿戏。陈小姐曾对我说,她跟你之间并没有什么,更谈不上爱情。她和谭先生由爱而结婚,并在教堂完成新式婚礼,我就是见证,并非什么偷偷同居……”

  沉厚培跳起米道:“张竞生,怪我沉厚培有限元珠,错把你当成朋友。”说罢摔门而去,把个张竞生呆在那里既为淑君担心,又为自己伤心,还帮着为沉厚培伤点心,那种复杂的感情,一古脑儿涌上来,郁结在心,怎么也排遣不开。

  几天之后,张竞生偶然在一家小报上看到沉厚培的一篇文章。在文章里,沉厚培痛斥谭熙鸿的无行无德,痛骂陈淑君的无仁无义。在同一版上,还有好几篇文章,有的斥责陈淑君的变心,移情别嫁,有的声讨谭熙鸿相欺暗室,利用教授地位夺人之爱。张竞生又买了几份另外的报纸,也都是连篇累牍地报道教授夺爱的文章。好些报纸对此事大事渲染,文字不伦不类,低级趣味。张竞生看罢,怒火中烧,没想到沉厚培如此心胸,用如此手段来对付一个弱女子,便把往日对沉厚培的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同时,又担心陈淑君在这番打击下,不知受不受得了,于是,举步往谭熙鸿家而去。

  谭熙鸿一家都在客厅里,谭熙鸿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一个劲地抽烟,看到张竞生,陈淑君已把两孩子领进了里屋。然后她又出来给张竞生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椅子上望着两个男人。

  “张先生,沉厚培这人做事怎么这么绝?”

  “他来的时候,我说了他一顿。我们绝交了。”

  “瞧他在报上都胡说些什么?哪有那回事吗?让熙鸿平白无故地受气。”

  张竞生:“不知熙鸿怎么想?没有这么白白让人说三道四的理。熙鸿是否也写篇文章驳一驳?”

  谭熙鸿道:“我还能说什么?”

  陈淑君说:“张先生,还是你来帮我们这个忙吧,熙鸿在这方面比不上你。”

  张竞生想了想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1923年4月29日,《晨报》副刊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的研究》,张竞生作为一个知情者,作为一个力图在情与爱的领域开辟一片新大地的哲学博士以陈淑君事件为引子,独树一帜地阐明了自己对爱情与婚姻的看法:

  陈女士是一个新式的,喜欢自由的女士,是一个能了解爱情,及实行主义的妇女,她的爱所以变迁,全受条件的支配,……她见谭宅之姊的幼孩尚息,不忍忘情于抚养。据我所知,译的性情温和也是使她如似向火消化的雪狮子的一个理由。且谭的学问、才能、地位也不是沉厚培先生所及的。这些条件均左右际女士对于沈谭的爱情。可是她虽改旧择新,究竟并非薄幸忘情,她虽则与谭偶,终视沈为朋友,赔书劝勉,足见她是一个有情谊的人。

  就理而论,除女士年已二十有余,已有自由择人的权力。无论她所改选的或好或歹,他人原无置味的余地。只缘处在这个新旧观念互相冲突的社会,批评的人,一眼看她新式上的好处。一眼又看她不守旧式规矩的不好处。以致误会丛生,指摘频至。遂使可怜弱女心迹难明,或者她竟为这个无情的社会牺牲品也未可知。凡人具有同情心,不忍见陈女士受屈太深。我更不愿爱情定则永久遭殃,我尤不愿意沈君及一般人的终久误会不解。所以郑重写出此篇,使人知道爱情的变迁,自有变迁的理由。使人知道夫妻是朋友的一种,可离可合,可亲可疏,不是一人的专利永久可占有的。希望此后用爱或者是被爱的人,时时把造成爱情的条件力求改善,力求进化。那么,用爱的不怕被爱的有变迁,被爱的也不怕用爱的有改志了。现实的青年男女讲爱情。究竟,实在知道爱情的人甚少;知道能去实行主义的更少。所以我先从爱情的理论方面说一说,然后再取际女士一事实做为证助的材料。或者于爱情知与引二面上均有些少的贡献也未可知。

  我以为爱情是有条件的——什么是爱情?我一面承认他是神圣不可侵犯,一方面又承认他是由许多条件所组成。这些条件举要的为: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等项。凡用爱或者被爱的人,都是对于这些条件,或明较或暗算,看作一种爱情的交换品,那么,条件愈完全,爱情意浓厚;条件全无的,断不能仍有些少爱情发生。

  我以为爱情是可比较的——爱情既是有条件的,所以同时就是可以比较的东西。凡是在社交公开及婚姻自由的社会,男女结合,不独以纯粹的爱情为主要,并且以组合这个爱情的条件多少浓薄为标准。例如甲乙丙三人同爱一女,以谁有最胜的条件为中选,男子对于女人的选择也是如此的泪为人情对于所欢,谁不希望得到一个极广大的爱情呢?所以把爱情条件来比较,做为选择的标准,这是人类心理中必然的定则。

  我认为爱情是可以变迁的——因为有比较自然有选择,有选择自然时有希望善益求善的念头,所以爱情是变迁的,不是固定的。大凡被爱的人愈价值,用爱的人必然愈多。假使在许多用爱者中,被爱的暂时择得一人,而后来不通了一个比此人更好的,难得不舍前人而择后者了。我认为夫妻为朋友的一种——这个定则与上说的三个定则互有关系,爱情既是有条件的,可比较的,可变迁的,那么,夫妻的关系,自然与朋友关系有相似的性质。所不同的,夫妻是比密切的朋友更加密切。所以他们的爱情,应比浓厚的友情更加浓厚。做夫妻的生活,比普通朋友的越加困难。为朋友可以交;夫妻的关系若无浓厚的爱情就不免于解散了。

  依上四个定则,凡要讲真正完全的爱情,不可不对于所欢——或初交的或已约定的,或已成婚的——时时刻刻改善彼此相爱的条件。若夫妻结合无爱情的条件,无比较与无变迁的地方,男女仅是一种性歌的交换品,夫妻不过为一种家庭的不动产。在这可怜的恶劣的社会和家庭,女的则守“嫁狗随狗”的训言,男的则存“得过且过”的念头。以至为夫的,则想无论如何对待他的妇人,她必不能或不敢琵琶别抱。所以男咸田恣,养成家主的虐风。为妻的,则想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夜床第百年思,所以忍气吞声造就婢妾的恶习。

  我们既然处在恶劣的中国社会,不人道的家庭,完全违背爱情定则的人群里,当然一见陈淑君弃沈就谭的事,就生了一部分人的大惊小怪了。他们说陈已与沈约,又无反顾。以旧式眼光看,六礼将成,烧猪一送(广州风格),陈女士生为沈家人,死为沈家鬼,再不能有他变了。现在我们应当明白的,陈沈定交,全是新式。主婚凭自己,解约安待他人?凭一己的自由,要定婚即定婚,要改约即改约。若人以她的解婚为骇异,应该骇异她从前的定约了。若人以她就谭为迫胁,怎么不说她先前爱沈也有同样的嫌疑呢?无论陈与沈的定约,仅是口头文字上的表示,即使为夫妇,也可离婚从别人,于情于理原无违背。因为夫妻原是朋友一种,有条件,可比较,可变迁的。夫妻相守能永久,或已定婚必要守约,这个或许是一件好事。倘若夫妻不能长久,或定婚至于解约,乃为个人主观环境及爱情条件的变化,断不能说他一定不好了,明白此理,我人对于陈女干不独要大大原谅他,并且赞许他。

  当陈淑君泪流满面地看着《晨报幅则》上的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竞生正一人百无聊赖地在校园里倘佯。陈淑君对她的丈夫说:“张先生说做就做了,真是一个信义朋友。”

  谭熙鸿说:“竞生这篇大作一定会惹出不少风波来。”

  陈淑君不免着急起来:“张先生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那倒说不定。不过既然是文章之争吗,顶多也就止于口诛笔伐,不会有其它的。”

  陈淑君也就渐渐地安下心来。

  张竞生一夜之间把文章草就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别的,无非是为陈淑君辩解一番而已,不想竟一发不可收,把自己初步的一些观点带了出来,洋洋洒洒,把心中许久的郁闷之气一吐而尽了。他没有想到,他制造的竟是一枚重磅炸弹。当文章在《晨报》副刊刊出之后,那大胆的毫不含糊的观点立即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以至于轰动了整个京城乃至全国。一时间,各界人士纷纷加入争论,引起一番空前的热闹。

  有人认为,恋爱就是恋爱,爱情是纯洁而高尚的加入性的感觉或者性的行为就失去爱的清纯。有人认为,恋爱重在精神,所以,感情、才华、性情、知识、人格等不稳定的因素不能作为条件。有人悦:爱情条件的比较,应仅限于爱情未确定时,如果婚后还存在比较爱情条件的念头将会导致爱情的递变而至无穷。有的人则认为,爱情是创造人类感情或创造世界的利器,须特别加以保障,才能完全行使它的职责。容易变迁的爱情绝不是真正的爱情。对于“夫妻是朋友的一种”的说法,参加讲座的人大多认为难于成立,因为夫妻之间在社会、家庭、子女及经济等各方面有种种密切联系,且相互生理驱动的作用,往往与朋友并不一样,不能视为朋友的一种。

  几十篇文章,都是相浮于张竞生的议论。《晨报》因此曾想中止这场辩论,但都受到鲁迅的反对。鲁迅曾致书孙伏园说:“先前登过二十来篇文章,诚然是古怪的居多,和爱情定则的讲座无甚关系,但在别一方面都可作参考,也有意外的价值。这不可以给改革家看看,略为惊醒他们黄金色的好梦,而是为中国人没有讲座的资格的佐证,也就是这些文章的价值所在了。”

  1923年6月,当这场“爱情定则的讨论”进入尾声时,张竞生决定提前进行公开答辩,因为他急于要到蒙古和东北去旅行。他实在等不得了。6月20日和6月22日,《晨报剧刊》分上下两篇刊登了张竞生的《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入他在文章中反驳了“爱情是神秘的、无条件的”观点。他认为爱情并不神秘,而是有些人把它视为神秘。爱情与条件不能分离,没有条件何来爱情?人们之所以相爱,或因情欲冲动,或因感情作用,或因社会制约。那些反对“‘爱情是有条件”定则的人,却承认“爱情是各种感情结合而成”,这就无异于肯定了感情是构成爱情的第一条件。那些认为比较与变迁定则仅适用于婚前的人,是把爱情与婚姻制度混为一谈了。离婚案的增多,根本点乃是夫妻双方对于爱情条件不能达到希望,所以才产生变迁的想法、作出离异的决定。

  “夫妻为朋友的一种”这一定则所说的朋友是广义的朋友,但夫妻不是普通朋友。张竞生不同意用夫妻有性生活来证明不是朋友,他认为先有爱情,而后才有性交,不是先有性交而后才有爱情。虽不是夫妻,也可发生性交;若有美满的条件后或有性交,或无性交,爱情都是一样的。

  张竞生答辩完之后,《晨报剧刊》登了三封有关来信,呼应了张竞生的观点。张竞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之后张竞生与谭熙鸿夫妇告别,背起行囊,到草原上去了。

  三、难忘巴黎人

  1925年深秋,张竞生已深入到了草原深处。旅行在异地他乡的晚烟与晨雾中,张竞生心中常常会涌起一种对大自然的感激之情。那场曾令他热血沸腾的爱情大辩论,已不能激起他多少兴趣了。在西方,一次移情别恋,就是换个杯子喝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而在东方,在中国这个文明古国竟会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讨论,他现在想来可笑又可悲。所幸他已·经远远地离开那一切了,北京已远在天边,而他自己,已经融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着羊群白云,吸奶茶,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多么快乐的事呵。夜晚降临,月色迷离,朔风拂打着厚实的草原,遥远的山峦在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慢慢踱出蒙古包,在如奶酪一般的月色里独行,然后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身边草芒拂动,耳中风声如咽,月轮高照,天地一色,仿佛那悄悄波动着的海洋。这个时候张竞生想起了他求学时的时光,他的思绪飘飞,来到了迷人的浪漫之都——巴黎。

  1911年冬天,在巴黎市郊枫丹白露,衣着简便的张竞生走进一家叫“人家客店”的客栈。这是收费低廉的小客店。当张竞生走进去时,几位坐在一起抽烟聊天的美国小姐和法国女郎一下子就围住了他,不停地挑逗他。一位美国女郎撩起上衣,捧起一对肥硕的乳房,送到他面前说:“瞧,多大的汉堡包,想尝尝吗?”张竞生瞧着那些雪白、高大、丰满的肉体,礼貌而温情他说:“谢谢。”

  在“人家客店”里除了店主的三位女儿,还有几位女大学生,有一位来自法国东北部城市洛林地区学图案的女大学生对张竞生的小而秀气的脚极为赞赏。她叫安内特,十五六岁,因她长得娇小玲珑,有一种东方美人的味道,张竞生也不免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一日她生病,张竞生到她房内问候,因法文粗浅,竟将普通女医生的单词说成了“助产妇”,说应该请个助产妇来看看。这很令那位姑娘尴尬不已,她说:“你……可不能乱说。”张竞生弄明白自己的差错后,更是不安。好在法国姑娘天生大方,她反而安慰张竞生,只是末了才对张竞生说道:“一个女孩来巴黎是很容易被引诱的。我来时,父母对我说,一定要守身如玉,不要上了坏男孩的当。”张竞生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乱来的。”她听后哈哈大笑,还在张竞生的脸上吻了一下。

  那个时候,有一位德国大学生也常来“人家客店”,渐渐与张竞生也成了朋友,他也很喜欢安内特,想尽了办法去接近她,总不能如愿。因为德法是累世“国仇”,法国女子对德国男于抱有很深的敌意。因为这个原因,张竞生便有了与德国大学生竞争的念头,因为在他看来2他若以弱国学生的地位打败了德国情敌,自然是为国争了光g所以当德国大学生向安内特展开攻势时,本没多大劲头的张竞生便也急起直追,最后的结果是德国大学生一无所获,灰溜溜地不再来了,张竞生也没有取得多大的胜利,除了请她吃吃饭,吻一吻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后来安内特搬出“人家客店”,这一起中德之争也就告一段落。

  第二年的暑假,张竞生选定勒拿费尔海滨来消磨他的夏天。那是一个小小的渔村,不过数百的居民,在游人很多的勒拿弗尔地区说来是个偏僻地区。但那是一个著名的沙丁鱼场。成群结队的人从巴黎赶来品尝新鲜的沙丁鱼并度假,海边有一间咖啡馆和舞厅。每天海浴之后,张竞生就到咖啡馆里坐一坐或者跳跳舞,或者就坐在海边的石头上看夕阳下坠,明月升起,在凉爽的海风里听本地渔民唱一些听不太懂的小调。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张竞生又来到了那个叫做“小贝壳”的舞场。灯光很暗,几乎看不清人的面容,来此度假的人们因为心态的缘故,跳舞格外的斯大,一把小提琴奏着很舒缓的曲子,人们相拥着漫步。张竞生端了一杯咖啡,靠在廊柱上望着那些异国人起舞,心里有些没有理由的愁绪。

  “先生,不请我喝一杯吗?”

  一个很动听女音响起,张竞生侧脸一看,这不是安内特吗?

  正是安内恃,她也有些惊异地说:“没想到是你。”

  张竞生给她要了杯咖啡,然后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灯光恍惚,照着安内特那青春而光洁的脸。张竞生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到哪去了呢?”

  “我回了趟家,我现在学绘画住在巴比松。这个夏天我想在拿弗尔画海景,不想又和你见面了。真是有缘。”

  再度重逢,使两个人比以前更为亲密了些。安内特似乎也比以前温顺妩媚了许多,两个人搂抱在一起跳了几个曲子。安内特说:“我不想跳了。”于是两人又回到最里面的一个座位上,长久地拥在一起。几个月不见,张竞生觉得安内特可爱了不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她的衣服,一下子就握住了安内特那两只硬梆梆的小乳房。安内特先是挣扎了几下,然后就钻在张竞生的怀里不动了。张竞生于是更加大胆,两只手在她胸前放肆地搓捏,把个安内特弄得像小猫一样哼个不停。

  安内特的叫声唤醒了张竞生沉睡已久的欲望,他觉得底下有一股热力在升腾,烤炙着某一部位,让它膨胀,甚至爆炸。在娇小温顺的安内特面前,张竞生觉出了自己的强壮和力量,安内特依在他怀里,呻吟着颤抖着,柔软无力。张竞生全身发热,呼吸加速,他觉得只有怀中的这一团肉体才可以平息自己体内的这股源源不断的强大的欲望。他把那小女孩搂得更紧,把嘴伏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安内特,我们回房好吗?”

  她哼哼卿卿含糊不清,实在弄不清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张竞生已顾不了那么多,一把将她抱起来,两个相拥着走出了咖啡屋。

  张竞生住宿的那家客栈离咖啡屋不到两百米。此时月上中天,海浪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两个人情话绵绵地进了房,张竞生急不可耐把安内特压倒在大床上,然后两双嘴唇便狂热地粘合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张竞生搬出旅店,在靠近海边的一户人家租了一间房子,自己买菜做饭,过起了恍如小家庭一样的生活。张竞生二十挂零,安内特十五六岁,一对少年情侣出没于沙滩和渔村,不知内情者以为他们是不折不扣的一对情侣。

  张竞生除了学习法文外语外,整天找不到到事做,便和安内特到海边去游泳。当潮水退去时,沙滩平整如镜银光闪闪,他们俩在石窟草泽中捞鱼捉虾,然后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塑料袋中装了些水,被逮住的鱼虾们在水袋里撞来撞去,逗得安内特发出一阵阵欢笑。这样,当夕阳把海滩涂成了个灿烂的童话世界时,他们往往在游玩之余还能得到一两斤活蹦乱跳的鱼虾,满可以做出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有一回机缘特好,当海潮大大的回落时,他们居然在一片砂石间发现了一群蠕动着的小蟹,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它们统统地收拢来,数一数,大概有三四百只之多,带了回去,分送给房东和周围的邻居,让所有看到那些活蟹的人都很高兴。

  有的时候,他们会走得很远,他们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那些无人到的海湾的沙滩上,别有一种孤独和诗情画意。他们穿着游泳衣,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奔跑,在浪花水藻里嬉戏。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海石,屹立于海潮拍打怒号之中。一群群的海鸟在波涛中穿梭,翱翔于他们的头顶。两个人在大自然那无以伦比的威力和震撼之中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在滑滑的海藻中翻滚,东倒西歪,颠驾倒风,快乐无形。大海真是伟大呵,他们在大海这巨大的摇篮里寻欢做爱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天气骤变,雷电在他们头顶闪烁,大海发出一种大分裂的怒吼,潮水像野马一样地撞击岩石,然后碎成银色的粉沫,飞上天空,散洒在两个赤裸的身体上。张竞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击,好像要与大海和天一争高下。他向安内特发起猛烈的进攻,在安内特欲死欲活的呼号和扭动中,性欲像天空的电闪雷鸣一样狂射而出,直达生命深处的一片沃土。

  从此之后,张竞生就觉得在封闭的室内谈情做爱便没有了多少兴趣。每当明月当空的夜晚,张竞生就带着安内特到那些大石头上去领略大海的无穷魅力和爱情的最高境界。或者海静波平,或者波浪汹涌,他们一样能跟着大自然的节拍调整自己爱的方式,在海与天的无遮无拦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当他们紧紧抱作一团时,他们常常感到无比自豪,因为世间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在如此环境中爱得如此酣畅淋漓。在一次次尽情发泄之后,两人疲倦已极,不觉相拥睡去,直到潮水涨起,浸上大石头,将他们浸入水中,他们才鸳梦初醒,惊惶而逃。

  他们就这样颠狂地在海潮澎湃中消磨了整整一个夏季。三四个月的光景过去,秋风渐起,他俩相伴着返回巴黎。此时,她已经怀孕,到了临产。张竞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竟一时手忙脚乱起来。此时,他初人大学,国内政府汇给他的学费,是难以养活家庭的。到孩子出生时,他真不知该如何去哺养那刚刚出生的婴儿,他只好硬起心肠,劝安内特把小孩放入育婴院,保存她登记的号码,以便日后领回。殊不知数月后,这孩子却夭亡了。

  孩子的夭折给安内特打击甚大。她原本就患有歇斯底里亚刺激病,孩子死了以后,她便常常的发作。发作时口吐白沫失去知觉,张竞生何曾见过这阵仗,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对此,张竞生有些失望。但她在性欲上,却能使他获得极大的满足。她似乎天生是个对性极端敏感的人,只要彼此肉体接触她即陶醉如一团烂泥。她祖籍西班牙,后移居法国,但她的性格中却保留了西班牙的天真热烈,很容易受孕,因此这也成了他极为不放心的一件事。试想当时,张竞生只是个学生,怎么可以拥有孩子呢?他当时虽然对她有深厚的情爱和敬重她高尚的人格,但要与她结合却是不可能的。况且当时张竞生还比较守旧和胆怯,因家中有父母主婚的黄脸婆,便不能与人重婚。外国女子又最忌这些事,纵然骗她回国,日后又怎么交代呢?可是,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军通过巴黎时,人们纷纷作鸟兽散,中国公使馆也随之迁往法国南部。张竞生觉得书反正是读不成了,又不想去南部。便决定到伦敦会暂住一段。于是安内特便成了一个负担。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竞生便给了她一些钱,只身渡过英吉利海峡,一段情缘从此结束。当张竞生身在蒙古草原,想起在法国与安内特这一段随岁月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恋情时,他心里还有排遣不开的愧疚。

  他想起他们分手的情景,想起那一幕凄惨的别离。张竞生一想起来就骂自己是一个薄幸儿。她的病是可似由温善的情怀去救治的,不去刺激她,病就永不会复发。倘若他们能够成为终身伴侣,她也必定是一个贤妻良母。每当在良心的激动中他不敢忆起那严肃中的笑容,似乎她在无言地责问他:“我就是这样讨厌的人吗?你觉抛弃了我?”他总是努力不去想她那副愁容遍布的脸。在无数个夜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安内恃,请你饶恕我这个薄幸之人吧,失去你之后我所受的痛苦也该偿还我对你的薄幸了,你不打算报复也足够报复了,只有我这个罪人总要忏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再回巴黎,让我跪倒在你的面前,接受你的痛骂。不然,我良心会永久负累不得喘一口气,我的情怀永久地不能从彷徨痛苦中解脱出来。

  便想到,理论有些时候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欺骗自己的。想起自己在北京那场著名的辩论中提出的四定则,是主张爱情至上的,既然当时自己是那么地爱安内特又何尝不能与她结为夫妇。时至今日,不知她花落何处?在月光皎洁,风声如歌的草原深处,张竞生又一次对自己的良心发起了批判,并在心里默默地为那远在天边的安内特祈求幸福。

  爱吾情人,就需丢弃无情的婚约;丢弃情人,即又投入婚网,何必蠢得连禽兽都不如呢?

  这个时候,他多么渴望自己能重回巴黎郊外或者勒拿弗尔海滨,只有在那地方,才可能堂而皇之地追求本属于人性的情欲,才可能放手地去爱自己的所爱。啊,情人至上,情人制远比婚姻制进步呵。我将崇尚情人制。

  在法国攻读学业的那些年里,爱情问题并没有引起过他太多的注意,因为在许多哲学家和梦想成为哲学家的人眼中,爱情问题比起人类命运,社会发展等问题来是没有多少份量的。但现在的张竞生似乎并不那么认为了。他开始觉得,爱情与人类的命运,社会发展的那种息息相关的程度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得了的。无论社会怎样发展,无论人类怎样进化,无论人的思维、心灵世界怎样复杂,爱情不是像一张无形的网,无声无息地罩住了一切吗?没有爱情不能构成有秩序有运转的社会,没有爱情人类固步自封,最终消亡。没有爱情,人的理念世界空洞无物。

  张竞生认识到了爱情问题的重要性,却没有多少把握去了解洞晓它的奥秘,最终掌握它的内部规律。自古以来,不少人怀着极大的兴趣不断地探索它的秘密,以图搞开它的真面目,但是又有几人如愿以偿了呢?虽然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知它的存在,却把握不了它。爱情,自有人类以来,它一直像个精灵高翔于精神世界之上,俯瞰芸芸众生,让那些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费尽心力,争论不休,最终还是遥不可及。

  在中国,这尤其是一个更难解开的谜。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人们的婚姻形成单一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形式,男女双方常常犹如牲口一样,被人捆绑在一起,何来爱情?也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公开探讨这导致男女之间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产生倾慕,渴望融为一体的复杂现象。

  在北京大学,在这座中国的最高学府里,张竞生目睹了许多的怪现象。男女同校却不能“同窗”,稍为亲近,即可授人笑柄,轻则受辱丢脸,重则身败名裂;许多的女生,居然觉是达官贵人的亲媳、暗妾,与腐朽的上流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来自校园之外的买卖、包办婚姻,又常常成为年轻男女沉重的精神校桔;经纶满腹的堂堂学士、院士,名重一时的大学者大教授为了爱,也只能走那殉情和私奔的路子。

  而放眼中国,尤其广大的农村,多少婚姻在愚昧里奄奄一息。那些年轻的男女,他们没有爱情,没有激情,但是却因为父母的一句话,而不得不走到一起,把他们漫长的一生毫无意义地捆绑在一起。这样的婚姻多么不幸阿,但是在中国,这样的婚姻并不是特殊现象,差不多是普遍现象。而在这样的婚姻状况下,人们对性也是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在那些偏远的乡村,对女性的摧残,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常常有这样的事,在某某农村,人们常常把生女不生男怪罪到女性头上,而使得妇女永远抬不起头。而在国外,社会的文明使得感情也发展到了一个高境界。婚姻自由,爱情自由,性交自由,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呵。张竞生在法国留学的那几年,已经享受了自由爱情的雄力。文明和自由已经深入到了爱情的领域,使得爱情美丽、健康丰富。而在中国,尽管经历了无数的革命,但是仍然处在封建的任措之下。人们仍然不能在自由民主的天空下进行思想和生活。无论是政治还是思想,仍然是死水一潭。难道这就是中国的现实?而在这种现实下的中国社会,哪里存在着自由的爱情和性?感情倾斜,枯燥,没有一点生机。这难道是他一个有志之士所能忍受的吗?难道是他一个留学异邦,准备报效祖国的热血青年所能忍受的吗?他真想大声疾呼,唤醒人们冲破这黑暗的感情世界。然而,他登高一呼,响应者却寥若晨星,他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他不能气馁,既认准了这条路,他就得走下去。他立志继续编撰《美的生活》、《美的人生观》、《美的爱情》等稿,他想,应该把这些文章印成讲义,讲授给自己的学生,尽自己的全部之所有,把自己在欧洲之所学、所看、所想、所感全部传授给学生。爱情,人类至高无上的感情,众神之中最美丽的神,为什么在中国却不能展翅高飞?神州大地上阴森森的封建城堡盘踞了几千年,它禁锢了多少可歌可泣的爱情?不将其攻破,何来解放思想,解放人性,解放民族,解放中国?一想到这些,张竞生心中豪气顿生,尽管孤军奋战,仍然信心百倍,他就像那中世纪以来最伟大的骑士—一唐吉·柯德,拍马授枪,迎着风车而去解救那些囚禁在封建堡垒的爱情。

  他又想起自己所撰写的《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这两本书就是探讨人生如何能得到美的生活法,他主张“各尽所能,有一种作用,就是美的生活基础。’值个观点是富于启蒙性的。至于在中国应如何去铺垫美的生活基础,他把它归结到一个“情”字。主张男女之间心灵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依循自然的规律去陶冶人间广大无边的爱情。是呵,只有把心灵与自然合成一体,把爱情扩展到浮云、落霞、高山、大海,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构想着人性的走向应该是逐步消灭婚姻制度,而用情人制度取而代之。想到这里,他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决心按照自己的构想去推动社会的文明。

  张竞生踏着柔软的草地,缓缓步回帐篷。

  四、校园少女

  张竞生怎么也没想到,当他在莽莽的草原上面对星星怀想巴黎,思索爱情的真谛时,在古老的北京城一个叫诸丛雪的年轻女人也在默默地怀恋着他。当张竞生躺在那广阔深沉的夜的草原上嚼着一根根的青草时,诸丛雪正抱着膀子,缩着肩,站在窗前默默地凝望那遥远的夜空。这是一片富人住宅区,窗外一幢幢的小楼吐着一柱柱昏黄的灯光。从不知哪一间窗子里传出阵阵的欢笑声,冲击着她的耳鼓,令她心生发慌,烦躁不堪。

  丈夫的鼾声又从后面追打着她,令她无可逃遁。她回头望了一眼,丈夫正咧着嘴睡在床上,从他的口角流下一滩粘乎乎的诞液。望着那张丑恶的嘴脸,诸丛雪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他甚至想,自己要是张竞生的妻子,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呵。

  她的父亲是旧皇城边的一个小商人,由于节俭,家道也还算殷实。因那里新式教育已开始吃香,颇为精明的父母把她送到北大哲学系读书,目的也不过是赶赶时髦,虚饰一下作为一家之主的社会声誉。大学毕业之后,父母便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带有新潮观念的女性,送入了旧式婚姻的牢房当了一名囚徒。

  诸丛雪在父母的安排下与一位小官僚结了婚。开始,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反抗,只是自怨自艾自己命苦,后来她所受的那些新式教育开始让她的叛逆意识觉醒。她觉得她是让父母当作结纳官僚的工具而牺牲了,所以,她憎恶这场不是出于她自愿的婚姻,并决定要冲破它。

  正当她为自己的遭际而深感怨恨的时候,张竞生公开支持北大教授与已有婚约的小姨子恋爱,这件事给了她一些启发。她觉得自己也许能从这件事中寻找到一些解决自己婚姻问题的办法。于是他特别关注那场名震京都的大辩论和那场辩论中的主角——哲学系的张竞生教授。

  开始,当报上登出陈淑君移情别恋其姐夫那件事时,诸丛雪对此的第一个反应是,陈淑君不应该;可是转念一想,陈淑君与其未婚夫是被迫订立的婚约,与自己的姐夫恋爱是因为其姐幼子弱息,不忍忘情于抚养,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再一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对陈淑君也更生了一些同情。当张竞生站出来,阐述那套观点时,他又觉得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于是,便去听张竞生的论谈。

  那是一个下午,诸丛雪像往常一样往燕园而去。张竞生已经在那里进行了十几场演讲,北大以及校外的男女青年纷纷前往,倾听张竞生博士那有如传教土布道般的演讲。张竞生总是站在一张桌子上,手上握着一本卷着的书,身体微微前倾,有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鹰。诸丛雪总是尽可能地往前挤。她听着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不禁心中热血沸腾,她激动、不安,她的心与张竞生越来越近,在她的眼里,张竞生有如天人。

  张竞生虽然是哲学系的教授,但当他来北大时,诸丛雪已经离校了,所以,他们并没有机会结识。当他每次演讲完毕在他的一群学生的簇拥下离开的时候,诸丛雪的脚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跟着追上一段,但她马上意识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可能跟他说什么,她不得不收往脚步,望着张竞生的背景远去,泪水渐渐地潮湿了她的眼睛。

  诸丛雪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游荡,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城隍庙。此时正是日将落未落之时,庙街一带仍是人来人往。诸丛雪在人群中穿过,在一些小摊前驻足,然后随意地买些东西边走边吃。在一处水房前,几个孩子围着一买糖葫芦的老人吵闹,待那些孩子们举着一串糖葫芦追逐着远去时,诸丛雪似乎也被那火一般的葫芦串吸引住了。她忍不住也掏钱买了一串。当她把那串糖葫芦一粒粒地含进嘴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恍惚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个时候,她还是北大的女学生,常常和女同学一同逛街,嘻嘻哈哈地胡乱买些零食吃,那时她们一伴四五个,现在大都已嫁人生子,已不复是当年的光景了。当诸丛雪一人在如此萧条的心情下走过当年的老街时,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她不禁想,这几年的家庭生活与囚徒过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自结婚之后,她从来没有一天感到过幸福,也从来没有一天感到过轻松,像如此这般地走过老街,又何尝不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街市依旧,人物全非,一念至此,悲从心来,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夜晚来临,城市的灯火渐次燃起,从一扇扇的窗户和一方方门洞里飘曳出的温馨动人的灯光,诸丛雪知道,那些灯光是一个个幸福的家庭,而在这城市的某一个角落,自己也曾拥有一片灯光,不同的是,自己从未感到过幸福。此时此刻穿行在别人的灯光里,她有一种流浪街头的感觉。

  诸丛雪不知怎么又来到了北京大学。她知道张竞生住的地方,她向张竞生住的那幢2层楼走去,他的房子里有灯光,一见到灯光,诸丛雪无端地又激动了起来。她知道在那窗子的后面,有她心目中的男人。他在干什么呢,是在看书还是在冥思苦想?诸丛雪特别渴望一见张竞生,但她又似乎有些胆怯。她在夜色里徘徊良久,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又路图再三。窗子上映出了一个人影,她认出来了,那是张竞生。她不知那里来的勇气一阵小跑就冲上了二楼。但她没有去敲张竞生的门,她在张竞生的门前站住了。因为她听到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他家里有人,他们在谈着什么?兴高采烈的。

  诸丛雪再也没有了勇气,她快快地下楼来,站在一丛树的阴影里,对二楼的那扇窗子望了许久,她希望那窗能打开,可以看他一下,哪怕他的影子又再在窗前晃一晃,但是没有,没有人开窗,也没有影子在窗前。诸丛雪失望他离开了。

  在孤独和痛苦中,他走过夜色,走过街头,在小巷中独行。高楼的投影和软绵绵的音乐使她的情绪更为低沉。当他推开自己家的门时,发现丈夫正坐在桌前喝酒。当他返身关门时,丈夫从后面把她抱了起来。丈夫把她丢在床上,两手一扯就把她的衣服撕开了。赤身裸体的诸丛雪躺在床上,她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从响声中她知道丈夫正在脱他自己的衣服,并且已经露出那屠夫般强壮的身体和胸前那一丛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毛。当她正抖个不停的时候,丈夫的两只手一下就抓住了她的乳房,猛一用力,将她提了起来。突然,丈夫发出了一阵吼叫,身体疯狂运动,像重锤一样击打着她,她的身体像要爆裂开来。丈夫一下子狠命将他向墙上抵去,像要把她挤压成一张纸,一阵疼痛从她身体的某个部位直达她的心头,令她昏迷过去。

  当她醒过来时,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在发泄完之后已睡去,发出一阵阵的鼾声。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她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很疼,像散架子后的那股感觉。但她还是坚持着下了床,将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遍。此时不知是午夜的什么时候,窗外灯光已稀少,她不愿再回卧室,便里了一条毛毯坐在客厅里,眼望着窗外深邃的星空直至天明。

  诸丛雪觉得自己再也憋不住了,便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头,诸丛雪说了半天,他还是没有怎么听懂,她便叫道:“请分竞生博士听电话。”诸丛雪忐忑不安地在电话机旁守了很久,当张竞生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时,她竟不敢开口了。

  “请问是谁找我?’张竞生在电话里再三说。诸丛雪冲着话筒喊道:“我是诸丛雪,我要见你。”

  “诸小姐,我不认识你呀。”

  “我认识你,张博士,我要见你。”

  “不知诸小姐找张某有什么事。”

  “我想向张博士请教一些爱情问题。”

  “那没有问题,上午我还有点事,下午6点钟诸小姐到北大艺术楼前小花园里来吧,我在那等你。但我不认识你呀,怎么跟你见面呢?”

  “你只管在那里就是了,我认识你。”

  一想到要与张竞生见面,诸丛雪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守在窗前望着太阳,觉得它怎么也没有移动。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她的内心却云海般翻腾。是的,难道自己就要逃离这串狱了吗?难道苦苦追求的幸福就要降临了吗?

  太阳终于在楼的那边沉了下去。她再也等不得,稍微打扮了一下,便走出门。北大的校园对她是不陌生的。曾几何时,她也曾与女同学们一起踏遍了校园的每一条小径,现在当她穿过那些小径时,感觉就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去赴初恋情人的约会那样,既兴奋又有点胆怯。

  艺术楼沉浸在灿烂的晚霞之中,宁静、典雅、深沉,每扇窗子都透着一股艺术的神秘感,每一片阴影都抒发着一种情绪。她还记得那个栽了几棵雪松的花园。从前,她们也曾三五成群地在那里照像或者在那柔软的草地上闲聊。当她踏上那通往小花园的碎石小道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两个学生坐在池塘那边的一堆木头上看书。她绕过一丛矮树,已经看见了张竞生卓立于一棵树下,悠闲地打量小花园以及球场边的景致。她向张竞生走去,面带微笑。张竞生也发现了她,他望着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他实在拿不准是否就是自己要等的人,所以他的脸上不可以有什么表情。但是诸丛雪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并且面对面地跟他站在一起,只是望着他笑并不作声。

  张竞生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你是诸小姐。”

  “是的,我听过你很多次演讲,所以我认识你。”

  “我不知道我的那些演讲,我的那些思想是不是给人们有些启发。”

  “就我个人来说,受益非浅,我想,许多人应该同我想的一样。”

  “谢谢。”

  晚霞从一片片的树叶上收走了它的颜色,天光渐渐黯淡,暮色从树丛里升起,不断地加深,笼罩了大地。张竞生和诸丛雪并肩立于那小花园里,让夜色一点一点地沁人衣襟开直达肌肤,他们已经在那里谈了好一阵。此时,幽凉的小径上一对对的情侣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娓娓情话传到他们耳中。张竞生觉得老站在那地方有些累也有些呆板就说:“我们边走边谈。”

  他们从小花园出来,向图书馆方向走去。那是一条很美丽的林荫道,尤其夜晚,更添一些不可捉摸的风韵。路上很静,一些上图书馆的青年学生低声谈着话绕过他们,偶尔也会回头看他们一眼,令裕丛雪有些面红耳赤,只是谁也看不见罢了。

  他们并肩而行,静谧的林荫道上,张竞生低沉温和的声音剖析着爱情的奥秘,为迷途羔羊般的诸丛雪展开了一片明丽的天空。诸丛雪不时侧过头来仰视着张竞生那微微含笑的脸,她像一只小鹿静静地倾听月光下的山溪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憋不住了,问道:“中国至今仍在实行的买卖婚姻制度,祸根究竟在哪里?”

  听到这样的提问,对这个问题早就研究透了的他不加思索地说:“买卖婚姻病根在于贞洁观念之虚无。真实之贞洁,悉赖于灵与肉之融合而成立,而买卖婚姻不以为本,恒以肉体形式之从一而终,以为先务。赔害所及,灵与肉相交融化,多不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容,相爱之男女不获其所爱之对象;不解风情有反获美眷娇妻,而女子乃视闺房为虎口,人间残忍之于女子一生,莫此为甚。”

  张竞生的话勾起了她无限的悲伤,好像他刚才的这番话不是指芸芸众生而是单指她诸丛雪一人。想到家中那粗暴野莽的丈夫,内心痛苦无比。从图书馆闪射过来的灯光,使林荫道更添几分幽暗。想着自己与他宛如情侣般地在这树的阴影里并肩徐步,切切私语却无名无份,心中又不免惆怅和失落。命运会是如此不公,自己身边这年轻、热情、英俊、潇洒、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张竞生分明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夫婿,理想的爱人,却又命中注定无缘。想到此,她不禁悲从心来,眼泪夺眶而出,低声哭泣起来。

  张竞生突然听到她哭,微微一怔,马上明白这个自己找上门来探讨爱情问题的女子一定有着不幸的婚姻或者是爱情,一定是刚才的这番话触动了她隐秘的内心世界,以至伤心于斯。

  张竞生轻轻地扶着她微微耸动的双肩,低声安慰道:“天上没有永久不散的乌云,世间也没永久的痛苦;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我看诸小姐也是个有见地的人,何故伤情如此?”遂掏出手帕轻轻替她擦去脸上泪水。诸丛雪何曾见过如此温柔体贴的男人,偶然遇之,一时更加把持不住竟扑到张竞生的怀里大哭起来。

  夜深了,她带着满肚子的兴奋回到家中。家里没有开灯,朦朦胧胧中,她把丈夫当成了张竞生,第一次主动亲吻了他。惊愕之中的丈夫看到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的妻子,立刻欲望高涨。他把妻子抱到床上,几下就脱光她衣服,两手急不可耐地搓揉她的乳房,接着又强行分开她的双腿,如狼如虎地扑了上去。房间里回荡着几线光影在诸丛雪看来倒添儿分情趣。她的胸海里掠过一个令她激动不已的幻影,那就是张竞生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他那张充满温情的脸。

  正当这个幻影在眼前晃动不定时,幸福立刻笼罩了她的全身,令他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魅力。丈夫伏在她的身上,从来没有见她如此温顺过,便禁不住更加粗鲁着地动作起来,直到她从梦幻中回到现实,泪流满面,发出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诸丛雪给张竞生拨了电话,当她拿起话筒时,手却颤抖不已全没了第一次时的勇气。她想起,张竞生虽年长自己8岁,却已是男女爱情的偶像,学界名人,何况未见他尚未纳妻,或许还是个重男子,而自己身已有夫已非完壁……在彷徨不定中,不甘沉沦的希望化作了勇气,令她再次拿起话筒。电话通了,她用颤抖的声音唤了一声:“张博士……”,便无下文了。

  张竞生显然是听出了她的声音,主动问了声:“是昨天的诸小姐吗?”

  “是的,张博士,我想再请教些问题……”诸丛雪本来说想见他一面,说出来的却仍然是如此客气的话。

  张竞生在那边说:“还是那个时间老地方见。”

  挂定电话,诸丛雪紧张的神情全然不见,代之的是令她激动不已的幸福。

  北大校园的暮色与寂静依旧,诸丛雪穿过一丛丛的矮树,隐身于昨天坐过的石凳等待张竞生。暮色如烟,树影苍茫,她的眼睛是一个梦幻般的美妙世界。这样的景致与她的心境十分合意,她害怕现实,她需要幻影。

  约数分钟后,张竞生甩着手向她走来。到近之后,她赶忙迎了上去。张竞生对她说:“对不起,诸小姐我来迟了。”

  看着他那张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诸丛雪心里不免好笑起来。她说:“我也刚来。”

  他们于是又在那固体股的愈来愈深的暮色里站定。诸丛雪没敢说出是为重温昨夜的旧梦而来,而是故作认真地聊起了爱情问题。她说:“我今天特来向您请教爱情的‘比较问题’”。“哦,请说说看。”这个问题也激起了张竞生的兴趣,示意她说下去。

  她说:“虽然您讲的‘爱情是可以比较的东西’理论可以成立,然而真要比较起来,不是人人都可以比较的。有些人已婚之后,还能争他人作爱情之比较对象吗?”

  他菀尔一笑道:“今天刚收到法国寄来的有关‘爱情比较问题’的学术论文,刚好可以解答你提出的问题。”

  张竞生见诸丛雪在寒风中有些微微发抖,便说:“外面太冷,不如到我房间去谈吧,顺便阅读一下法国寄来的论文。”

  于是,他们向宿舍方向走去。在穿过小花园时,一阵寒风吹过来,摇得树叶沙沙作响。诸丛雪打了个寒战,张竞生很关怀地去扶她,手一下就扶到她的腰。

  张竞生的手扶到她的腰际时,像是闪电出击,诸丛雪顿时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干脆身子紧紧地靠着张竞生,任由他拥着走。

  张竞生问她:“你是累了吧?”

  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诸丛雪几乎说不出话来,依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点头。

  张竞生的房间里烧着火炉,红色的火苗向外吐射,整个房间温暖如春。灯光明亮,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诸丛雪觉得在这样的强光下有些难为情,她说:“你这屋里的灯光好亮。”

  张竞生说:“是么?那就将顶灯关了,留下书桌上的台灯便可。”

  诸丛雪没说舒适,两人凑到台灯下看那篇论文,张竞生帮她将论文翻开,两手压着书的两旁,她坐在张竞生的前面,张竞生站在她的背后,两只手圈着她。她时时感到他身上传来的热量。他吸呼的热气一阵阵吹开她的头发。他们手不断相碰,每一次都追寻着如隐藏在心头的缕缕情丝,令她热血沸腾面红耳赤。

  此情此景,她再难以集中精力看下去,只是一目十行地在书页上扫了几眼,看了个大概意思,那上面说,人人都有比较爱情的权力,比较后确定一个相爱不渝之人而与之结合,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诸丛雪拢着书的手在颤抖:莫非像自己这样的有夫之妇也有比较爱情的选择权?是的。自己把丈夫当成张竞生的行为,自己与张竞生渴望见面的那种迫切心情,以及与他接触时的身酥,腿软,手抖,不正是比较的结果吗?这些销魂夺魄的感受,这些铺天盖地的幸福感,虽无比较之心,却展现了比较的结果,丈夫与张竞生给自己的感受,形成了何等的对比。

  这时,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未来,该如何处理呢?她又想到张竞生,不知为什么,长期以来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那股凄苦、辛酸的滋味,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勃勃生气和对爱情的欢乐之情。

  但是她不敢看张竞主,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与他的差别就会产生畏惧之感。她觉得张竞主是那么完美,那么高不可攀,自己与他离得太远。如像在山上爬行,张竞生站在高高的崖顶,向她招手,可她就是爬不上去。幸福就在眼前,她看得到,感觉得到,就是得不到。她的头高高地抬起来,望着那高高的山崖。

  张竞生见她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便退了一步,问,是不是灯光太亮了,使你不适应。

  其实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灯光,但她还是顺梯而下似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过去关闭了大灯,回到桌旁慌乱地坐在那张较大的软椅上。当她的背一靠上那柔软的椅背时,她觉得无法支撑住了。仿佛要晕过去了,眼里冒着金星,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态一定有些异样,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她把那摊在桌面的论文移到一边去,用手撑住额头,想悄悄擦去额头的汗珠。

  她慌乱紧张的神态还是逃不过张竞生的眼睛。他虽然一直不注视着她,但他还是清楚她到底怎么样了,他知道女人身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男人所无法把握的。他问她:“身体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但她心里却涌起一股令她无法承受的幸福。可以说,她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如此的关怀,如此的款款深情,可以融化一个女人的全部世界,但父母没有给过她,丈夫没有给过她,倒是一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人在她的心灵受创伤的时刻,一下子给了她很多很多,让她头晕目眩,能够完全承受下去。

  她的沉默无语,她的娇模样,在张竞生看来别有一番难以名状的静美和滋味。他走拢去,从她后面伸过一双温存的大手,轻轻地按压着她的前额,他的手掌感到一股热力,他不知道她是否有些发烧。他走到屋角的脸盆架前,拧了一条湿毛巾替她找着额头的汗腻。她一动不动,宽容地承受着这一切。她顿时感到心宁气爽,精神好多了。她接过毛巾走向热水盆,把脏毛巾洗搓干净后,又拿了回来。

  张竞生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步伐是那么的轻盈,举止是那么温柔,神态是那么端庄,宛如神话世界里的女神。她来到张竞生的身边,用毛巾轻轻地擦着他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对她的这个举动,张竞生并不感到意外,他想到这是必然的,也是最渴望的。当她举着毛巾走向自己的时候,他就主动地侧了侧身子,把脸朝向她,这样她就站在他的两腿之间,面对面地擦着他的脸。

  她给张竞生擦脸,她的肘搁在椅旁的扶手上,他俩谁也没有讲一句话。这个时候,说出一个字来也似乎有些多余。张竞生配合地仰起脸让她那温柔的手在额头和脸上游走。什么叫幸福,在早年岁月,在异国他乡,那些与他有过肉体之欢的法国女孩给过他幸福,但不是这种细腻温柔,慢慢的幸福。他抿着嘴,闭着眼,腮帮故意地鼓起来。他的这种稚气和憨态,令她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弟弟。她嫁前的岁月里每当弟弟让她揩脸时,也是这么一副神态——一抿着嘴,闭着眼,脸颊微鼓,脸上透露出感激之情。此时此刻,久违了的弟弟清澈无邪的样子,在这个30岁的男人身上凸现了出来。同时,她又想起刚才张竞生替自己揩脸时的神态极像自己的哥哥。当她还小的时候,总是哥哥帮她洗脸,轻轻地,轻轻地,舒服极了。张竞生多么像自己的哥哥啊,她仿佛又回到10岁前的时候,那时她也曾无虚无忧,快乐无比。后来,这快乐没有了。丈夫没给一丝一毫,只有在张竞生的身上,她才重享这份快乐与幸福。此刻,她沉浸在深深的舒畅之中,像小草在大雨之后新逢一次天晴。在结婚之后的一年时光,她这棵本来娇嫩的小草渐渐地枯萎,是张竞生给了她雨露给了她阳光,令她一下子恢复生气,重现昔日的娇嫩光洁。

  变凉的毛巾使她重回现实,她转身准备将毛巾放回脸盆。张竞生接过毛巾随手将它放一旁,拉着她的手说,“你坐吧,别站累了。”

  她说:“你坐吧,我不累。”

  张竞生说:“你不坐我也不坐。要不然,我们合坐这张椅子吧!”

  这张藤椅,一个人坐显得宽些,两个人坐则显得有些挤。张竞生与诸丛雪挤了半天才勉强坐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大腿挤着大腿,肉体的热量透着薄薄的一层衣服互相渗入,每一个吸呼,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得到。肉体和灵魂像触电一般。幸福和激动使诸丛雪难以自制,时光倒流,好像又回到在北大读书的时代。在她的生命中只有北大的那段时光,才是她今生水难忘记的幸福时光。那时她还是个纯情少女,在与男同学做游戏时,也曾这样无拘无束地坐过。而今,与她紧紧地挨在一起的已经不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了,而是一个更加成熟、可爱、魅力非凡,但心灵同样年轻的大学教授。

  她陶醉,她开怀地笑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北大校园里读书天真烂漫、渴望爱情的小女生。丈夫使她衰老,使她韶华消逝,张竞生又让她变得更加年轻,更加青春活泼,回复到灿烂的少女时代。她不禁畅快地笑起来,这使她全身舒展,同时也令她感到有些倦怠,就靠在椅背上小想一会。

  看到她斜躺在藤椅上的姿态,张竞生便起身搬了把凳子紧靠椅子放好,自己坐了上去,以便使她躺得更为舒服。但诸丛雪并不放过他,顺势又把头放下来,枕到他的腿上,两只手向上勾住了他的脖子,眼睛望着他,四目相对,脉脉含情。此时无声胜有声,爱的涓流在两人的心里奔涌。诸丛雪双手用力把张竞生的脖子往下拉,他的头在她纤手的牵引下徐徐下降。她星眸半闭,脸上流光溢彩,充满了渴望与幸福。张竞生看着她的脸,看得到她鼻翁的扇动,看得到她脸上的一层茸茸的汗毛再往下看到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起伏不定的胸脯。张竞生越看越痴迷,越看越心荡神移,有一种欲望在心底翻腾。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一口咬住那只充满渴望的红朴朴的小嘴唇。

  张竞生这一吻,仿佛一滴甘霖深入她久旱的心灵,让心灵深处一片片芽慢慢舒展开来。张竞生这一吻,唤醒了她冻僵了一年多的灵魂,并唤醒了她早已麻木的爱情,使得她周身发热,迸发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活力。

  张竞生发觉她手心渗着汗,便问她:“你是否热得不舒服?”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进屋后竟忘了脱掉那件貂皮大衣。她点了点头,表示有点热。他们不约而同站起,他帮她脱了大衣,她转身迎着他一步步走近。他本能地坐到椅子上,她上前坐到他的腿上,身子躺进他的怀里。

  他把手慢慢地从她的衣服里探索过去,她颤抖着自己解开了衣扣。他掀起她的围巾,撩开她的乳罩,一个白皙高耸的圆鼓鼓的乳房出现在他面前。

  “竞生,我诸丛雪有幸遇上了你,我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值得的。”在幸福的抽打下她颤抖着吐出这些话。

  此时此刻,怎能说出这不吉利的话,爱情已牢牢地占据了两个人的心。欲望也随之而来,阵阵地冲击着快要裂开来的身体。

  或许是张竞生的动作使她受到了鼓舞,温暖了她。她红润的嘴唇又一次伸向他。感情的潮水压迫着她,她欲望高涨,她渴望有更进一步的亲昵。现在,他们的感情已交织在一起了,但她渴望他心中的爱人张竞生彻底地占有她,两个人的身子融为一体。她的双手抚摸他的头,她梦般地呢喃道:“竞生,我们睡吧。”

  张竞生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知道睡的意思是什么。他知道这个女孩现在等待的是肉体的交欢。他想,她在丈夫身边过着的是压抑的生活,她是在孤独和绝望中生活着的。如今,这颗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苏醒了,并毫无保留地向自己敞开。她向自己吐露了无穷的渴望和火一般的爱情。这个时候,她渴望爱情,渴望男人的抚慰,也许正是为了爱,她可以去干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也许这正是她长久地渴望而且又是这么心甘情愿,自己能忍心去扼杀这种爱情吗?

  想到这里,他点头答应。

  他们相拥着走向那张并不很宽的床。她坐在床沿,细心地,一件一件地替他脱掉衣服。此时,他已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让他躺在床上,她的手在他脸上抚摸着慢慢地往下移。她全身发抖,发出一千声令人心颤的娇喘,地伏着她的耳边说:“丛雪,我爱你。”

  她闭着眼睛说:“竞生,我也爱你。”

  他温柔而小心地进入,她的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抚摸。血与肉、生命与青春,在静谧与波澜壮阔中交汇,如水似漆。整整一夜,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几乎没有停止过享受她的身体带给他的欢乐或者细如和风,或者猛如雷霆,地抚慰冲击,播洒生命,精力充沛。她静静地,静静地体会一个真正的男人所带给她的真正的快乐,她一次一次地死去又醒来,从心底里深深地感受她上面的这个男人在整整一个晚上让她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乐趣。

  五、《性史》出版了

  1923年的冬天,北京格外寒冷,但是在张竞生看来,自然界的冷并不足畏,因为与诸丛雪爱情的缘故,他像是生活在温暖的春天。而北京大学正式通知,他所著的《美的人生观》被列为正式教材刊出,使他感到有些意气风发。这也是当初他所没有想到的,可能与那场“爱情大辩论”有直接的关系。当时信仰“东方的精神文明才能拯救世界”的梁启超和“率学鬼”张君励联手,与提倡“新文学”的胡适之所支持的地质学家丁文江就“科学与率学”的人生观问题正打得难分难解,张竞生抛出的《爱情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迹的研究》一文适时介人,掀起了另一个高潮,成为当时时务界所津津乐道,为一时之盛事。

  《美的人生观》已包含了他基本的爱情观点,一出笼即引起很大反响。由于北京青年的热烈反应,于是,在社会上广为流传高潮迭起。

  那时的文坛与思想界并无多大分界,许多文坛巨子同时又是学界、思想界巨子。周作人率先写出热情洋溢的评论,说此书很有趣昧,但同时又指出“美的性育”所提倡的“神交法”在中国已是“古已有之”,并从房中术经典著作《素女经》、《楼炭经》中举出例子,认为这容易犯达尔美在《恋爱》一书中所称的“能觉色情”的毛病。

  对于周作人的评介,张竞生既感谢,同时也有自己对周文的某些观点的不敢苟同。他说:“我提倡神交法,意在让人懂得,性育的意义不在泄精,而在发泄人体内无穷尽的情德;男女性交的使命不在生小孩,而在其产生了无穷尽的精神快乐;我所主张的性欲不是天也不是人,乃是在天人之间,我于一切美的观念都是看灵肉并重的。”

  不久,北大风俗调查会成立,公推张竞生担任主任委员,拟收集出版一套“中国民俗丛书”。张竞生觉得此事也是一个机会,通过此举可以收集到一些有价值的材料,对于他的性学研究肯定大有神益。于是,他召集会员们研究编列了一个调查表,表中列出许多项应该调查的事件,其中就有“性史”一项。但是在反复的讨论中,会员们言及“性史”的调查,或许会产许多误会和麻烦,于是决定将“性史”调查分开来作专项列出。所以当时就在京报上发出了征求的广告。

  一个寒假的最好消息

   ——一代“优种社”同人启事

  你竭力记起几岁时头一次知道两性的分别。其时情况如何?仅仅觉得一个虚泛的念头?或感到一个需要的安慰?只凭妄想就算了?抑或有种种把戏的接洽?

  你几岁春情发生?精几时有?月经何时来?初次的情况如何?久后是怎样?那时对异性有什么心情?含羞吗?外拒而内迎吗?喜欢人谈婚姻与交姨等事吗?

  你会手淫或别种“自淫”否?如用器具摩擦或有阴阳县摩擦外物。何时起始?次数几多?怎么使你生了这个动作(或听别人说过,或看书画引起,或不知不觉中发现,或因生殖器痛痒而按擦等等。)?结果与身体发生什么妨碍?头痛、眼香、神情、意怠、背脊发软、神经刺激、交好力不振作、阳萎、阳衰。诸如此类,以及记忆力减失、聪明与毅力日衰等等,至少有无一件感觉到否?每当手淫时的前后,有无愧悔这件东西不应该做么?

  你会梦遗否?怎样梦遗法?似与人交,抑无固而至?遗精多少?每日次数多少有定期否?梦遗与手淫有无关系?(如无手淫就不免梦遗?梦遗就不想手淫?或一经手淫就无梦遗?或手淫后更多梦遗之类。)

  你曾嫖妓否?如你是女人,曾否做过浪漫的性生活?曾受过何种生殖器病?治疗效果如何?现在愈否?

  你现在娶未?几岁婚娶?有子女无也?曾用过何种手续避孕否?未婚前及到现在曾否知道些“性教育”?看何种书?有什么实行?初婚或与人初次交情时的情况如何?

  你算到今日曾与若干人交好?无论和谁,详详细细写出来。

  以上所举,不过略示其大概而已。尚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写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诗家的滋味,有小说一样的兴趣,与传奇一般的动人.但事情当求真实,不可杜撰。

  至于这个征求的本意,不是与人开玩笑,也不是使人白献魂,更不是“诲淫”与什么什么伤什么风,败什么俗。不!不不不!这个征求有三个大好结果的希望:

  第一“为学问而学问”,。性的学问比什么学问都重要。这个学问弄好了,人类所得到他的利益当然不可胜计。我们这个征求,即有供给这个“性学问”的材料,以便达到这个学问的成立。大家对于学问的贡献,都有一份义务,自然说不着白献魂、开玩笑那些事了。

  第二,我们希望各人的“性史”聚一块,使各人一看,当然龙颜不免大惊,或者风脸更加大喜,以为自己改良及警策的张本。故我们这样征求,不是诲淫,乃是引导人入社“性的正轨。”

  第三,各人对于性有什缺憾处,如心理方面或习惯方面的种种变态。我们希望从“心理分析法”的解释,及卫生学与医学的救治,并及各种“好习惯”的养成,务使失恋者,性病态者,要得一个好伴侣者,对于性满足的夫妻者,要避孕者,或要生于者,……诸种人皆得了一个满足的效果。这是移风易俗者最大的关键,与人类得到好行为最重要的方法。

  来!来!来!给我们详细而且翔实的性史,我们就给你一个关于你一生性的最幸福的答案。你给我们材料,我们给你方法,两相益,两勿相忘!

  (注一)该征求的发念已在数年前,那时恐怕假道学家的势力太大了,所以得今日才发表,或者尚不免开罪许多人。

  (注二)应征求者切要写明男女,年龄,籍贯,职业,通讯处,姓名真假听便,如写真名,我们决定代为秘密当用假名传出。

  (注三)我们谨问有哪些人能同我们合译葛理斯所著的“性心理”六大部书否?

  暂时通讯处:北京——北京大学,收发课转张竞生。

  张竞生如此敢作敢当,实在是因为他目睹法国性交的解放与自由日深,对中国旧礼教下的拘束,不免产生了一种不可调和的敌视态度,因而全力施为,非常前卫地提出“性交自由”。他认为这样做的目的和效果都是很好的。自由性交可以提高男女性恋,使性交乐趣更多,同时,生出的后代也更为出色和健康,聪明活泼,他正梦想着性交的自由发展就可以有助于情人制度发展,就可以冲出旧婚姻的樊篱。当然,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以产生当时正受英国大文豪葛理斯那一部六大版本世界闻名的性心理丛书的影响,在那套丛书里,葛氏在论述各种性问题之后,就附上许多个人的性史,因为要成为一种科学,得先有大量的详实的证据做材料,性史也是“史”当然少不了性的材料。而且愈多愈好,不管它是正常的或是复杂的,都应一律包括,收集起来,然后就其材料进行分析,推出结果,最后成为科学的论据。张竞生早就梦想着写出一部中国的性史,自然也需要大量的有足够中国人性问题为材料,自然的,他也就学葛氏的作法,先从收集性史材料开始。

  张竞生要撰写性史的决定,首先得到了诸丛雪的热情支持,这个从情感的苦海中逃生的女子把张竞生当成了她生命中的偶像和至爱,对于他们从事的一些事业,她会看成自己的事业。开始,她并不知他的《性史》写的是什么内容,当她听张竞生介绍后,立刻被他大胆而且离奇的想法所感染。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这件事并不那么令人踏实,她慎重地提醒道:“我担心这本书一旦出版,会带来麻烦的。”

  这个问题,张竞生不是没有考虑过,其至比这更坏的结果他也想到了,但是作为一个立志献身于性科学,唤醒国人蒙昧的性意识的学者来说,他已顾不了那么多。放眼神州,大多数的同胞还处于性的混饨阶段,深受封建思想的危害,由此引起的性病和社会病正严重地侵蚀着国人的健康和中国社会并不怎么强壮的肌体,长此下去,思想何以解禁,人们如何能跳出封建的桎梏,如此下去,国家与民族岂不受害更深。

  “我只要认准的事,就什么不怕。”他慷慨激昂他说,“这部书里无论所写的是不正常的还是变态的,只要它是实在的,从生活中来的,它就有科学的价值,我要把它写成一部可供人们学习、研究、借鉴的书,它会告诉人们什么叫性,性在生命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科学的性对生命发展的作用和不科学的性对思想和身体的危害等等,它与淫书绝对不同。淫书是以虚构的情节,渲染的场景,专门挑逗读者的性欲为宗旨,引导人们去纵欲沉湎声色。而本书是用科学的方法,从不同的生活层面收集各种性材料,然后加以整理和提高,不仅以事实为根据,还在于它用科学的方法予以分析,对人们认识性,使作性都有指导意义。如阴阳具如性的冲动,也不过是人的一种器官和本能,与牙齿和吃饭有什么不同呢?但是千万年来,在封建思想的禁烟下,人们对此讳莫如深,这是很不正常的。我编著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去支配它、了解它。阴阳器官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明白它的构造即明白了人身大部分的生理学,讲究它的卫生即讲究一部极重要的卫生学;知道了性的冲动是由什么引起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知道了不少的性心理学,由性冲动到性交到男女结合,就了解了夫妻制度,家庭制度,子女教育,宗法建设,经济关系,从性的升华和提高,可以发现不少的表情艺术,再研究下去,还可发现许多学问。性学作为一门学问,博大精深,可研究探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是尽我之力,尽我一生可以明了的。我不过想作铺路者让后来的人们能够光明正大的将性学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若如是则国家之幸,人民之幸也。现在,我们怕的是这部性史中不能充分得到详尽的事实,还怕事实中不免有些被人嫌疑为淫秽而加以抛弃,就科学的态度来说,性史重要的是事实,所以应无所谓顾忌和避讳,只要实在,尽可披露,可是在导言上就必不可少地用一种最美的艺术方法,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或可以让被世人们诬蔑所误会为淫荡神秘的性欲与性爱变为世间最美妙、最幸福、最快乐、最神秘的事情,使读者在阅读此等文字时,一方面能得到科学的性教育,一方面又能得到艺术的方法和享受。这其实就是我写这本性史的目的和初衷了。”

  张竞生说这番话时,他那种大生的演说才能又显露无遗了,他的头颅微抬,目视前方,滔滔不绝之势一泻而下。诸丛雪仿佛又回到在礼堂听张竞生演说的光景那时,只是在台下众多听众中的一个,心中怀着对演讲人的倾慕之情却无由识之,如今,她却与他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短短的时光里,回味过来真恍如隔世。

  张竞生看着诸丛雪在仰着脸认真地听他讲,便接着说:“若各位先生们气不过了要用强行来禁止这本书(我想这只怕是一定的),那么我对这种蠢办法则不免有惊有喜了:喜的是任何实在的东西都是压制不住,他们强夺的结果只会使它更加流传;怕的是流通的范围过大,奸商们便趁势下手,把这个书的主旨改变了而向另一个方面发展,使这本书变成一本实实在在的淫书。这样,我不免要背上一些不定之罪名。当然我也并不怕,先驱们所从事的事业,又有哪一次是平稳的。布鲁诺之火刑,金牧师之遭暗杀,莫不是为了真理。我虽不能与这些先贤们相比,但求在中国人的性启蒙旅途上能尽可能的做得更多一点,让人们尽可能地多得到一点。哪怕我自己要背上一些不是之罪名,那我也是顾不了那么多的了。”

  在诸丛雪的眼里,张竞生的形象更为高大起来。他的这一番陈辞,足可以打动任何一个人,何况是爱之甚深的诸丛雪。张竞生说完,诸丛雪已泪光晶莹,她深情地望着他说:“竞生,我祝你成功。”

  “丛雪,你如此支持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

  “好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可是以理服人阿。”诸丛雪俏皮他说。

  张竞生也受了感动,他拉着诸丛雪的手说:“丛雪,有你的支持,我什么困难也不怕。我一定会写出一部有价值的性史的。”

  她伏在他的怀里说:“以你的才华,你一定能做到的,但是你别忘了我,有什么用得着我帮忙的,一定告诉我。”

  在解决了这个思想上的难题之后,张竞生的工作就如期展开了。诸丛雪也常抽空来帮他整理一些文稿,带给他一些信息,并在他疲倦的时候用身体和话语为他带来一些灵感。

  有一次,诸丛雪推开张竞生的门,发现他正对着书案一动不动地坐着,有如雕塑。看到他如此冥思苦想而不得要领,诸丛雪怕他想坏了,悄悄地走过去伏在他背上说:“竞生,遇到难题了吗?”

  “是的。”他仍然没有动一下,“有些具体的东西我也不很懂。那么,我又怎能让读者去懂?”

  “需要我帮忙吗?”

  张竞生疑惑不解地问:“你怎么帮我?”

  “我当然有办法。”她说完便坐到床上,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你,你这是干什么?”张竞生惊奇地望着她。

  她也并不回答他,她一件件地脱,一件件的衣服如花一样散落在地上。由于爱情的滋润,她的身体变得更为丰腴诱人了。当她全身赤裸时,张竞生也为这样美妙的身体吃惊。“让你亲自体验一下,写得更实在些不是更好吗?”

  “这……”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对于一个天天在撰写性生活知识书籍的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呵,他开始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过去虽然也有不少的情人,也有过不少的性体验,但多是些随心所欲的行为,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带着某种科学目的去实践的可以说没有。她所说的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吗?

  “怎么,不合适?”诸丛雪看到了张竞生的犹豫。

  “不……那么,咱们开始吧?”

  张竞生怀着激动地问她,好像这不是他所熟悉的诸丛雪,而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女性,他走向她,把她拥在怀里,开始了一段复杂而富有新意的创作。

  啊,这是多么神圣的作爱呵,此时的张竞生怀抱着诸丛雪温柔馨香的肉体,有如怀抱一个婴儿,是那么小心、谨慎,生怕弄疼弄错了他。经过理论的讨论和实践的摸索,已经请熟性技巧的他此时此刻竟也显得手足失措。世上有多少男欢女爱,又有多少颠鸾倒凤,昼夜狂欢,但是有谁像他们一样肩负着科学的使命?这时张竞生的性意识和责任感一起高涨。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强健熟练过,他们的身体充满了爱情,他们彼此的心中也怀着美好的愿望,他们都将对方的身体当作一片肥沃的土地,耕耘,播种,收获。长长的吻,无尽的抚慰,窃窃私语的绵绵情话,寻找性感区,这是阴蒂,这是刀点,这样能直抵子宫……男上位,女上位,侧式,卧式……,他们像一个探险家,仔细寻找着那深埋着的宝藏。他们反复操作,一丝不苟细心捕捉那来自生命深处的细微涟漪。多么酣畅淋漓的性交呵,他们在体验性交的快乐的同时寻找生命和科学的真谛。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是半天,还是两三分钟,他们浑然不觉。他们觉得,他们如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在经历了最后冲刺之后的疲倦和舒适。复杂的感受,如此深刻的体会,的确是从未有过的呵。生命是如此的奥秘,又是如此的美间回。

  张意生的征求广告登出来不久,就陆续收到了十几篇性体验文章,这令他又惊又喜。一篇短短的征文启事,竟引来了如此众多的关注,说明国人并没有在压抑中就窒息了他们的灵性,也说明性的问题的确是大众关心的问题,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张竞生因为这些文章的到来而热情更加高涨,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他想还是等这些文章抛出去以后,人们有了反馈,再根据问题来作科学的分析吧。于是,他从来稿中选出7篇于1926年5月编成了《小性史·第一辑》。这7篇全是北京求学的大学生的性交及获得性知识的经验。全书不足150页,其中除一篇张竞生认为是“情史”而不是“性史”外,其余几篇都是很好的很客观的性史,内中尤以一位女士的那篇《我的性经历》最具学术价值。在书的体制上,他也作了一些安排。每篇性史之后,都附上张竞生针对某一性问题,如女子怎样才能有“第三种水”(即达到性高潮),夫妇如何通过性生活协调双方关系,手淫问题,避孕问题等等所收的集科学、艺术于一体的极通俗的“按语”,这样一来,《性史》一书在内容上和在编排体例上都很不错。

  性史一经出版,立即引起了轰动,当然也惊动了“赵老太爷”们。1926年8月南开大学校长张伯革首先在南开查禁此书。不久,他又说服警察局在天津查禁《性史》、小情书一束》、《女性爱》、《夫妻之性生活》及《涤明篇》等五种“淫书”。对此,南开的学生们很气愤,骂张伯等是“秦始皇”。而在文坛,周作人首先出来说话,他认为查禁《性史》等书根本无必要,同时,他还直言以查禁此书最为起劲的南开的张伯警于禁书之余在“性教育方面实在也没有什么建树”,骂他和章上创之流同属一丘之貉。

  对于这些,张竞生倒很坦然。因为,在他刚开始着手这件事时,他就想到会有这些小小风波。他没有想到的是性史刚发表不久,社会上便流传起什么《性史续集》、《小性史别集》甚至《性史外补》之类的书,而且无一例外署名全是张竞生。这些书大都抄自古典性爱小说《肉蒲团》,与张竞生所著性史有天壤之别。

  张竞生也曾想到会有功利之人以篡改《性史》牟利,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势如此迅速和猛烈,一下子便出几本,且全部都冠以自己的大名。张竞生义愤填膺表示要与奸商们对簿公堂。但偏偏在这个时候,诸丛雪也惹上了麻烦,一些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她与张竞生的关系,竟然打上了她的主意。

  一天,一个30多岁的男人找到了诸丛雪。

  “你叫诸丛雪吧?”

  “嗯,有什么事?”诸丛雪见到一陌生人来找自己不免奇怪。她打量着他:中等个子,衣着打扮并不见俗气,看样子是个有教养的人。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一家书店的编辑,想请你协助我们写一本书。”

  诸丛雪摇头道:“我不懂写书。”

  “你懂得的,是本有关性的书。”

  她一听,就十分厌恶,但她还是客气地说:“您找错人了,我对写书一窍不通。”

  “这您就别客气了。在性方面你是内行,听说您与北大那张博士不是合作得很好吗?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钱。”来人油腔滑调地缠着她。

  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把将他推出了门:“你以为钱可买到所有的东西吗?见你的鬼吧。”她扑在门上气得发抖,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她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污辱,她对张竞生的无私的奉献,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爱,这种奉献是圣洁的高尚的出自内心也是金钱买不到的。居然有人以如此卑劣的心境来揣度她以金钱来收买她,令她气愤难受。

  后来,张竞生知道了此事,激动得难以平息,他发誓此生要以加倍的爱来偿还她,因为,在他看来,诸丛雪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情人了,而是志同道合的爱人和伴侣。但是,他没有料到,他们的爱情是如此多灾多难,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乌云已笼罩她了。

  这是一个雨天,淅沥的细雨如泣如诉地飘落在北京城古老的街巷里。到处雾一片,看不到半里地,房子的檐角在淫雨雾里浮现,仁立窗前,心境很难舒展开来。

  诸丛雪跌跌撞撞地敲开了张竞生的家门,她头发散乱,还在往下滴水,她的眼睛闪着泪花,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她好像一只在风雨中挣扎过来的小鸟把张竞生那温暖宽阔的胸脯当成了栖息的巢穴,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失声地哭了起来。

  张竞生一见就预感到了什么。他怀抱着她一边哭泣一边抽动的身体,用于毛巾擦着她头上的雨水。然后,他把她从怀里移开,望着她,关切地问:“丛雪,发生了什么事啦?”

  原来,诸丛雪的丈夫已经知道了她与张竞生的关系,在家里守候着她,当她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接着又把她按在床上,撕开她的衣服,用脚踢她的下体。她苦苦挣扎,还是被他打昏过去。丈夫又扯她的衣服,扑在她身上像野兽一样地摧残她……

  当丈夫发泄完兽欲之后,还恶狠狠地警告她:“你再敢去找那个性博士,我要你的命!”

  听着诸丛雪的哭诉,张竞生心里一阵阵绞痛,他为她的不幸遭遇而痛苦,也为自己不能保护她而自责。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她的合法丈夫,他甚至不能去找他。他只有把她紧紧的拥在怀里,嘴唇吻掉她脸上的泪珠。

  此时,诸丛雪也已完全冷静下来。她眼里的悲戚不见了,眸子里射出愤怒的火焰。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杀了他。”

  张竞生抚摸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丛雪,别这么想,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这不值得的。不要着急,我们另想办法,一切都会过去的。”

  诸丛雪仰起脸深情地望着他:“真的吗?”她充满希望地问。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使她的脸上涌上了一丝笑容。

  张竞生找出几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让她换下。身材娇小的诸丛雪一穿上张竞生的男装,显得十分空阔宽大,两只袖子掩住她长长的手指。她不禁转了一圈,两只手张开,像蝙蝠一样地飞了起来,停在张竞生面前,笑着问:“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小丑?”诸丛雪笑得更为开心了,又在屋子里转起来,一边转,一边脱衣服。当那些宽大的衣服甩满了屋子.猪从雪已赤条条地站在房子中央了。然后她轻手轻脚上了床,躺在床上,口里喃喃地说:“我……不回去了。”

  之后四天,北京的几家报纸都同时登出了攻击诸丛雪与张竞生的文章。因张竞生是京都名人,那些猎奇的报纸竟舍得用大量的篇幅进行渲染。那些一向看不惯张竞生的老爷们,这下以为找着了机会,都摩拳擦掌赤膊上阵地讨伐张诸两人。骂张竞生是人间“淫娃”,骂诸丛雪是不守妇德的“淫妇”。张竞生气得拍桌打椅,却也无可奈何。诸丛雪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一旁唉声叹气。她难过,她伤心,她自怨自艾,是因自己才坏了张竞生的名声,而此时的张竞生对她爱护有加,没有半点的责怪之意,对自己也没有半点悔意。他气的是诸丛雪的丈夫是那么无耻,竟如此作贱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柔弱妇人,恼的是真正的爱情却要受到专制和亵渎,他为植丛雪担心,这个柔弱的女子,刚刚摆脱了魔鬼的束缚,又遭到打击,不知她顶不顶得住,而榕丛雪却在想,自己反正无所谓了,还是张竞生要因此毁了名声和前途,那就是她的罪过了。两个人在心里为对方着想,那份相爱相怜之情,实在动人。

  “竞生,都怨我的命不好,连累了你,我不知如何才好?”诸丛雪依偎在他的身边,眼眶里盈满了泪,低声地诉说。

  张竞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丛雪,不要难过,他们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好了,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成,丛雪,我决定向你求婚,不知你同不同意!”

  “真的?”诸丛雪一跳而起,眼睛里放出了异彩。望着张竞生,她心里充满了幸福,她想了想,又说,“竞生,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恶毒的攻击没有把他们打倒,倒把两颗心紧紧地连到了一起,在流言蜚语中,在外界强大的压力下,他们勇敢地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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