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 第一章 童言有忌
一座漂亮的西式楼宇矗立于此。从外表看来,它真真就像西洋人住的房子,每一根廊柱,每一块地板都散发着“洋”味儿。但这“洋”的,只是它的躯体。这座宅子的“魂儿”---它的居住者们,无一不是浸在封建的森严与压抑中。前清重臣的后人们,在这座意味着“隔绝”与“停滞”的豪宅里,过着节奏缓慢的生活。
烟榻上歪着它的男主人。他披着长袍马褂,手把一枚烟枪,吞云吐雾。那能够将人麻痹的烟雾如同姿态婀娜的女人,慢慢地扭动,却又不散开,又浓又白,迷迷茫茫,是一个罪恶的“仙境”。
从堂子里带回来的姨太太,有时与男人一同享用鸦片带来的快乐,有时又忙着造新的衣服。她总是不满足,这个色,那个款,一件件地作出来,却又不大上身,就让它积着,被虫子蛀掉,被潮气霉掉,好似这座宅子里的人。
而佣人们私底下偶说几句话, 见到主人家的身影忽然飘过,或者听到有人咳嗽时,又马上噤若寒蝉了。他们埋头做活,也许一家子的生计都要从这双手上来。
若非要说这座“活死人墓”里,有什么稍微有些活气的东西,就只能是男主人年仅一岁的女儿了。在幽暗的房间里,她偶尔啼哭,将冻结起来的空气震散了,吹起新鲜的风。
然而,这一天,麦根路313 号却与往常不同。
宅子的门口,时不时有黄包车停下。“丁零零---”卖力气的拉车人一脸苦相,偏又要带着笑容,从下车的人手中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一点钱。而下车的人,或是穿着旗袍,烫着爱司头的太太;或是穿着长袍马褂,架着金丝眼镜的先生。他们带着佣人,领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人走动时的活气几乎蛮横地侵入这座宅子里。
“请,请。”宅子的男女主人今天都刻意打扮起来,专为迎接客人。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这一天,是小姐一周岁的生日。
平日里生活太平静,似一潭死水,于是这偶有的、值得庆祝的事情,便被大肆地操办起来。佣人们似乎也为这不相干的事情,有了些喜气洋洋的意思,忙着泡茶水、上点心。一向寂静空旷的厅堂里头,响起来男人们应酬式的笑声、小孩子的打闹声,间或还有女人们的窃窃私语。
而这回请客的由头---刚满周岁的小姐,在大人们将她逗弄一番,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之后,安静地躺在小床上,由一个年老的佣人在一旁看着她。今天的小姐格外地听话,大概是因为她太小,不懂得自己这个主角被冷落了,反倒乖乖的。或者她也是有知觉的,因为,待会儿才轮到她正式上场。
很快,这一天的重头戏要开演了。“抓周”这项古老的活动,在这座西式的宅院里进行起来。大人们在桌子上摆了一只漆盘,盘内盛放纸笔、金镑、针线、点心,或许还有别的一些容易寻到的东西。
在一切就绪之后,年幼的小姐被佣人抱了出来。她被放在盘子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手上---他们要看她从那些东西里,挑了什么。在这时候,大人们显得格外“孩子气”,好似只要拿起一件东西,这个女童的一生便被决定了一般。
年幼的女童伸出细嫩的手指,抓向盘内之物。在这一瞬间,人们都屏住呼吸,看上天将给出怎样的预示。女童的手指,最终触上了一枚金镑,四周的大人们松了一口气。这预示是世俗的,但也未尝不满足了人们一生富足的念想。
这个曾经抓住金镑的女童,就是张爱玲。
虽然,后来有佣人说,她抓住的是一支笔,但姑姑却坚称,握在女童手心的是金镑。
生在这样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张爱玲应该是不缺钱的。不知为什么,她要这样紧紧地攫住金钱。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越发明白,金钱有多重要。
在父母离婚之后,张爱玲面对的是严苛的生活。
曾经也算和蔼可亲的父亲,不知怎么就狰狞起来了。学校的钢琴课需要缴费了,少女张爱玲踌躇地走到父亲烟榻前。他一脸漠然的神情,她嗫嚅着开口,讨要一笔钱,神情局促不安,又增添了一分尴尬。而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只是撇过头来,用浑浊的双眼看了看她。这一眼好似意味深长,但细看又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连爱也没有。
她咬着嘴唇,好几次想要再开口。但那个烟雾中的男人,好似离自己越来越远。雕琢精细却又旧了的烟榻成为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父与女,所谓亲情,在这里都被割裂了。这让少女感到羞愤又无奈。她唯有埋下头,沉默地走开。
而她小时候羡慕大人们穿着高跟靴与颜色艳丽的旗袍,好不容易到自己长大了,却再也没有机会穿上登样的衣衫。继母总是将自己的旧衣扔给她,穿着“碎牛肉色”的酱红色薄棉衫,好似浑身上下生满冻疮。这让少女感到耻辱,也深深地自卑。在那段日子里,张爱玲过得极其沉默,小心翼翼地,在学校里也没有交到好友。
在投奔生母之后,张爱玲也并没有过上“富足”的生活。母亲黄逸梵是一个优雅的人,但体内缺乏母爱的因子。她很公正地提出,张爱玲可以选择继续上学,或者买漂亮衣服,早些嫁掉。
张爱玲当然不愿早早嫁作人妇,她选择了继续自己的学业。如她自己所说,直到后来得了奖学金,手头方开始宽裕,狠狠地做了几套新衣穿。
母亲黄逸梵很有罗曼蒂克精神,对于张爱玲曾将五元稿费花掉的事情,她很是遗憾。她认为,这第一笔收入应当存留下来。但张爱玲却并不这样想,在她看来,钱都是要花掉的。钱就是钱,其本身并没有感情。它所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换取物质的愉悦。
张爱玲用那五块钱买了一支唇膏。它增添她一分美貌,这就是那第一笔稿费的所有意义了,别无其他。
“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这样说。闭上眼,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眼底的一抹清冷。
人情的凉薄,总是让张爱玲没有安全感。但钱不一样,它实实在在地,沉甸甸地待在口袋里,坠着,好像心里也安定了。极端的个人主义与物欲的崇拜,是张爱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角。
金钱带给她什么?稀缺爱,只有钱能买来物质的奢靡,将她簇拥着,看起来也是热闹的,不那么凄凉。虽然她从没有为最基本的生活操心过,但到底是在红尘里浸了这么些年,对于钱的好处,也看得明白。
战乱时期,她被困在沦陷的香港。在烽火之中,穷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她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看到了衣不蔽体的穷人在阴暗的街角挣扎,最后死去,尸体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然而有钱的她,却可以在街上买滚热的萝卜饼吃。这是怎样的震撼,令人心碎,但她却能用冷静的笔调记录下这一段过往。看似无悲无喜,甚至连最基本的怜悯也没有,她只是更明白,钱有多重要。
她爱钱,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与姑姑一起居住时,也是锱铢必较。但她却也不平白欠人钱。与好友炎樱出去时, 都是精准的制。两个人在咖啡厅里坐着,旧上海的咖啡厅里,一切干净又温柔。
在这里,已经被世俗磨砺得比冰块还冷的张爱玲,照例吃着软而且甜的奶油蛋糕。美味的食物,也是金钱换来的。
对于金钱的偏爱,是一种执着。她只是需要实实在在地攫住什么,不管是人,还是物。但人太多变,感情如朝云一般难以捉摸。前一瞬还是暖洋洋地填满整个心脏,下一刻便倏忽不见了,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然而,物却要老实许多。美丽的衣衫,穿在身上,它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被许多人看到,也优雅起来。美味的事物,吞进肚里,它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让人觉得自己的饱足,也暖和起来。
薄情的人,给不了爱,那便用俗气的钱,来换一个实在。
这样的情感,似乎被放大了,投射在《金锁记》里。主角曹七巧被迫嫁给了残废的少爷。出身小门小户的女人,在大家族里自然是被孤立的,丈夫也无法依靠,在这个家族里,曹七巧生活在一个孤岛上---这孤岛,亦是张爱玲避世的孤岛投下的影。无人理解的寂寞、寒冷。没有爱的滋养,女人慢慢枯萎。
但女人到底又是柔弱的,需要找到一个踏实的依靠。于是,曹七巧便将目光投向了金子。多么实在啊,能够握在手心细细摩挲,好似与情人牵手,虽然没有温度,但有实在的重量,让人底气一下子就足起来,空落落的心也填满了。于是,她的人性整个地崩塌掉了,一切不顾,连儿女的幸福都葬送了,只要金子。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仅仅是要一个依靠,一个自己存在着的凭借……也许张爱玲的寡言与孤僻, 并不是她没有话要对这个世界说,而是缺乏爱她的人听,便只好写出来,给不相干的人看了。笔下流泻出来的是墨香,但她偏偏要强调自己爱着铜臭。
为什么?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即便看透了世情,也是要爱的。拜金,大抵仅是想让自己底气更足些,心里更暖些。
水仙花的回声春日迟迟的空气,在院落里轻轻地蔓延,发酵。花园里,新生的草叶上滚着亮闪闪的水珠子,映出莹莹的青。忽然,一双穿着绣鞋的足踏过来,那水珠子便滚落在泥地上,溅碎,融入土地。
院角立着一座秋千架,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跌跌撞撞地奔过去。银铃似的笑声成串地洒落,你追我赶的脚步惊煞了春天的懒散。
绞着童花头,穿着旗袍的女童到秋千架子下,手脚灵活地坐上去,便荡起来了。秋千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女童越荡越高。她的眼睛看起来很明亮,有时她会伸出手,好像试图去触摸高远的天空。
而年纪小些的男童则站在一边,一脸艳羡的神色。姐姐好厉害呀,他这样想,他心中亦是跃跃欲试的。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却还是不敢告诉姐姐,自己也要坐上那秋千。恐惧让他只能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将姐姐的快乐用眼睛记录下来。
阳光如同融化的牛奶,流淌得到处都是,还散发出甜而慵懒的气息。男童握着双手,觉得“飞翔”着的姐姐看起来与平时格外不一样。她笑得开心极了,简直有些不真实。他觉得惶然失措,四顾时,见到花园里的植物都呈现出新鲜的面貌,深深浅浅的绿与初绽的花朵将这小小的一隅装点得格外梦幻。
而花园四周高高的墙,将这个小天地与纷繁的外面世界隔离开来。
在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中, 就描述了这样一段场景。
在一个春日,姐弟二人在花园里玩耍。这如同飞翔一般的游戏,让她暂时忘了孤单与伤痛。
在张子静的叙述里,童年时期的张爱玲,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刻。大部分时候,她是寂寞的。虽然有弟弟与她做伴,但这个比她小一岁的男童并没有她的早慧。当她已经看懂家里的矛盾时,弟弟还懵懂无知,为了争取一枚糖果或一个小玩具而撒娇。
身体孱弱的弟弟,能够获得大人更多的宠爱与关注。而有着“天才”之名的张爱玲,却被打上了“懂事”的标签---既然懂事,怎么会絮絮叨叨地找大人麻烦,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呢? 童言无忌,却并不针对张爱玲。她知道自己应该默默地、乖乖地生活下去。
常人童年的旧光阴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应当是笼罩着一层梦幻的光线的。但张爱玲却过得艰难些,懂得太多,正是她的痛苦所在。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在她四岁时,与兄长分家,迁往天津。在那里,他获得了一份官职。新的地方、新的生活,没有了兄长的管束,张廷重愈发地花天酒地。抽鸦片,周旋于舞女之间,是他津津乐道的事情。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也生在一个前清官宦之家。在幼年时代,她接受过纯粹的传统教育,包括缠足的摧残。但自幼的环境,并不能阻挡她对自由与女权、平等的追求。
向往自由与幸福的她,在与张廷重的婚姻中,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幸福。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和那些男人并没有不同。也许常人看起来,他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但私底下却有着各种蚕食生活的恶习。这让心高气傲的黄逸梵难以忍受,她不甘心,自己从一个坟墓,走到了另一个坟墓里。
时间流逝,即便黄逸梵已经有了孩子,她仍然想要走出这个束缚她的家庭。不久机会就来了,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打算出国留学,这让渴望自由的黄逸梵看到了希望。
国外的一切,对于黄逸梵来说,都是新鲜的。那是一个她梦中的世界:有自由,有平等,有一切积极向上的事物。她一刻都不再想待在这个弥漫着鸦片烟与舞女劣质脂粉气的家里了。于是,她提出,要陪着小姑张茂渊一同出国,充当她的监护人。
这是一次成功的出走。她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渴望的生活,抛弃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过去的一切,都被她抛在身后,她只是不愿意辜负自己多年以来的理想---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一岁,不再年轻。
然而黄逸梵的幸福,对张爱玲来说,却是灾难。
敏感的孩子没有了母亲的看顾, 会感到自己仿佛被遗弃了一般。张爱玲的成熟又让她不把心里的痛苦与疑虑说出口,这让她与母亲之间产生了裂痕,也造成了母爱的缺失。这是她一生的遗憾,更是造成她孤僻的直接缘由。
一个人生命中最初的温暖,就这样消失掉。黄逸梵极度的自我,也遗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直到多年以后,张爱玲带着许多谜题离开之后,留下了一部《小团圆》。在这部类似于自传的书里,影射张爱玲自己的九莉流掉了自己的孩子。缘由是---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让她感受到母爱,于是她也极度自我,不知应当如何表达她没有体验过的情感。与其让孩子经受她童年的苦难,不如让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于是,孤单就成了张爱玲童年的基调。
张爱玲的母亲出国之后,父亲更加放肆了。天津的宅子里没了正经的女主人,倒是住进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而男主人也不管事了,他沉醉在夜夜笙歌与鸦片烟雾里,不能自拔。
弟弟张子静还是个纯粹的孩子,姐姐张爱玲却已经有了一双极度清醒的眼。她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对于家里忽然多来的这个面色苍白、打扮妖艳的,被父亲叫作姨太太的女人,冷眼地看着。对于她的身份,张爱玲心中是明白的。她只能冷着眼看着这一切:乌烟瘴气的家里,弥漫开堂子里姑娘身上风尘低贱的气息。她看得很明白:太过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没有节制沉迷于罪恶的享乐的父亲……眼前的荒唐如同一部默片,颜色鲜亮,却虚假而可笑。女童平缓地呼吸着,她也仅能听到这呼吸声。她发现,她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交错的空间里,身边茫茫的,只有自己的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张廷重失去了在天津的官职。张廷重的失业, 究其缘由, 与他糜烂的生活作风不无相关---吸鸦片,玩舞女,甚至还与之前带回来的姨太太打架,弄得鸡飞狗跳,声名狼藉。张廷重的失业,对方倒是不惧,带着箱笼回堂子里重操旧业。张廷重却待不下去了,恰好留洋的张茂渊与黄逸梵回到了国内,这一家子便又搬回了上海。
按说,母亲归国,父亲重新回到兄长的管束之下,张爱玲姐弟应该能够获得更多的关心了。的确,在一家子刚刚团聚的日子里,黄逸梵教女儿读英文单词、弹钢琴、画画……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多久。试图挽回自己婚姻的黄逸梵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的鸦片烟瘾越来越深,再也戒不掉。吞云吐雾甚至不能满足他的毒瘾,他开始注射吗啡。
争吵时常发生,哀婉地哭泣,愤怒地指责,摔碎东西的声音,让两个孩子感到恐惧。这两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母吗?张爱玲感到,他们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这个家给予她的是前所未有的孤单与寒冷。
不久之后,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洗礼的黄逸梵,再也不能忍受这样堕落的丈夫。她不顾两个孩子,决定要结束这段婚姻。张廷重多番挽留,她却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摘自文汇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
签署离婚协议之后,这个极度自我的新女性奔向了自己的自由,却把年幼的张爱玲姐弟,留在了糊涂的父亲身边。
在离开之前,黄逸梵到底还是做了一件与自己母亲职责相关的事---她坚持将两个孩子送入了西式的学堂。就这样,张爱玲的童年时期结束了她迈向了更加困难的少年时代。
多年以后,当张爱玲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这样说道:“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小孩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有人说,孩子是精灵。人们大都认为,孩子的心是极其澄澈的,不能明白大人世界里的污浊。然而,对于张爱玲来说,正是这份冷冷的澄澈,让她能够穿透五光十色的红尘烟幕,将成人世界的腌臜看得格外清晰。因为清晰,所以态度冷淡,所以终其一生,都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与交往。
大抵这也算某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但这种将他人与己身清晰地分割,让张爱玲的童年显得更加孤单。这孤单里,有三分无爱的苦闷,有三分纯粹的寂寥,有三分不屑与高傲,更有一分与生俱来的冷淡。是幽暗房间里,从窗棂子隙中透出来的斜阳曳长的影,是二十年代一片伶仃的月色,将这十分的孤单发酵,酿成她心里的千言万语,直到她让它们通过笔尖流泻出来,嘲讽这尘世。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叫作那喀索斯(Narcissus)的神只,他拥有无上的美貌。当他漫步到一条小溪边时,在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样完美的眉眼,纤浓合度的身形,令他自己都陶醉了,他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他尝试着接触那影子,伸出手去触碰溪水,却漾开一层涟漪,那绝美的影却破碎了。他痴痴地等到水面平静下来,再次去触碰它,仍然无法企及。这让那喀索斯感到无比愤怒,他终于扑向水面,溺水而亡,而他的魂魄,则化作了水仙。
张爱玲的孤单,与那喀索斯的水仙情结何其相似。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没人能够理解她,到后来,大概她也觉得那种“被理解”没有意义了。她永远都有令人可怕的清醒,她嘴角带着冷笑,嘲笑着人们的贪嗔痴傻。她决绝地让自己走上了一条永远孤独、绝对自我的路。
在那条路上,偶尔她走累了,便停下来,抱着自己伶仃的胳膊,同自己对话。
一字一句,爱与恨,都与她试图远离却又必须置身其中的残酷世界相关。
这是水仙花的回声。
天才梦世俗眼光评定一个人的才能,总要考虑一些除却才能本身之外的因素,譬如性别与年龄。拥有同样的才能,面对不同的性别,人们总是更容易将溢美之词加在女人身上;而面对不同的年龄,较小的一个又会被捧得高些。少年成才,总是最好的噱头。年纪轻轻,光芒四射,更能叫俗人啧啧称奇。这样的人,往往被冠上“天才”之名,天纵之才,犹如玉树生光,熠熠灼眼。
张爱玲在少年时期便被称为“天才”。
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张爱玲似乎有更多的机会被培养成“天才”。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她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即便清朝已经灭亡,这样的家庭,仍然带着贵族气:遗老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里,总是牵连着张爱玲一家。
看看,麦根路313 号偶尔出入的贵客们,哪一个祖上没有显赫的名声? 即便破落了,他们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优雅。幼年的张爱玲,衣食无忧,而在教养方面,也并没有被忽略掉。如同任何一个“闺秀”一样,牙牙学语的她便开始学习背诵唐诗。生涩的字句,在孩子充满五光十色童梦的脑海里,只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但有一次,当她在一个遗老面前念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到底引出了老人的眼泪。
而母亲黄逸梵旅外归来,又为张爱玲的童年带来了新的冲击。西洋的童话、音乐、诗歌、绘画,无一不给女童打开了看世界的新窗口。
但是,对张爱玲“天才”形成影响更大的,是她特殊的家庭。
世纪初的中国,正在接受着文化与思想的风暴,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新兴的事物不断兴起,而张爱玲的家庭,却是旧时代留下来的残影,长长地曳着旧时光的尾巴,舍不得,放不开。
也许,当年那个女童趴在窄窄的窗口,看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长袍马褂固然多见,然而着洋装的人似乎更多了。汽车鸣笛时发出带着傲慢意味的声音,文明棍与金丝眼镜,是要明目张胆地与阴魂不散的长辫子割裂开来。似乎一切都象征着文明与开化,被遗老们恨恨地称为“伤风败俗”的新事物,对女童来说无比新奇,有着无限吸引力。
她澄澈的眼将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尽收眼底。但她回过身时,看到的是幽暗的房间。空气也都是冻结的,似死水一般不流动。家中表面的平和,在女童早慧的眼中大抵早已破绽百出,她看到的是暗流汹涌。但她保持着沉默,只是看着一切,无数的疑虑,只待岁月解答。
疑问缓慢地累积,表达的欲望却如洪水一般,汹涌着要决堤而出。在七岁时,张爱玲动笔写下了人生的第一篇小说,孩子写下的故事,是充满糖果与幻想的童话吗? 不---不是。
这个七岁的女童,写下的竟然是一个家庭悲剧。这个故事的轮廓到底如何,已无从考究。但在家里所见的龃龉,已经成为女童心里的伤口。她没有呼喊疼痛,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寻求爱与宽慰,她只是将那些痛苦记录下来,用稚拙的笔调把它们表达出来。若真能得到一点暖,便能剜去伤痛,然而她得到的只是大人们的惊叹:这么小的女娃,竟然能作小说?
她伏在案前,身子小小的,又伶仃,让人觉得有些凄凉。屋子里真是安静极了,让人感到压迫。她动笔时,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就是这茫茫的寂静中唯一的声响。有时遇见不会写的字,她只能去问厨子。亲人,对幼年的她来说,只代表着血缘,或者说源源不断的物质供给,却无法获得温暖与帮助。
大人们都太忙了。他们忙着端着笑脸,坐在桌子前饮茶,但桌子下却拿着刀在拼杀,互相伤害。
天才的诞生,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一年之后,幼年的张爱玲又写了一篇名叫《快乐村》的故事。故事里, 有一个乌托邦式的村庄---或者说,是一个大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男耕女织,没有钩心斗角,一切都活泼而明朗,正如张爱玲所渴求的。她迫切地想要表达,她那无限的想象力,和绵长生活里的伤害,让她做了一个“天才”。
这个极度缺乏爱与关怀的孩子,她将大量的心血灌注在文字的虚渺世界了。也许,那就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她梦里的家。在《天才梦》里,她这样写道:
“……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厅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 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结局。一段时间之后,她忽然对这个乌托邦失去了兴趣。究其缘由,却更加令人感到辛酸:梦境是美好的,但它究竟只是个泡沫,是虚假的,不能带来爱与温暖。沉溺于幻想,也许可以得到暂时的快乐,却无法长久。这是可耻的逃避,是懦弱。即便真实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不堪---但她的确实实在在地在这里存在,她会继续成长,她会拥有自己的日常。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份天真的消亡,也是这个有着“天才”之谓的女童,用一种决绝的方法,告诉自己要强大起来,以面对这个五光十色却又寒冷的世界。
然而,即便在文学方面表现出极大的天赋,八岁的张爱玲仍然没有将自己未来的道路定格在“文学”上。她也喜欢绘画与音乐,甚至打算从二者中挑出一个作为终身事业。绘画,能将自己的内心直观地表现出来,它看起来更加容易获得观众;而音乐则是抽象的,它能够更加直接地与灵魂沟通。
当女童正在踌躇的时候,她偶尔看了一部与贫困画家相关的影片。在这之后,她果断地决定,要做一个钢琴家。或许有些嘲讽,九岁的孩子,就知道趋利避害,一切从现实出发。但这就是张爱玲,从来不避讳“拜金”的张爱玲。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女童将大量的精力花费在钢琴上。
贫困的画家,在街角为人写生,只为了赚取一点零钱,用以果腹。寒风与酷暑,都必须承受。然而钢琴家,却能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弹奏出优雅的音乐。这是一幅明亮的画面,让女童感到沉醉。
坐在钢琴前弹琴,是一件有姿态的事情。微微阖眼,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八个音符在脑海里盘旋,如同不同的小人着了艳丽的衣衫舞蹈。
即便张爱玲最终并没有成为画家抑或钢琴家,但那些绚烂的画面与流泻的音乐,已在她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她偏爱用一些明亮的色彩,也会用铿锵的字眼。这是童年梦想的延续,它们虽然破碎了,却留下魂魄,化成文字,留下蛛丝马迹,让人能见到她有着“天才”之誉的童年的一角。
在那些已经不清晰的旧年华里, 女童一个人写着自己的故事,画着自己的画,弹着自己的钢琴。即便没有观众,满身的寂寥,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她是“天才”。她一心一意,要寻找一个办法表达,让人们看到她在寻求着什么,她受到过怎样的伤害。
她仰起自己的下颚,姿态有些傲慢,让人感到不可亲近。如同一个独自站在舞台上的芭蕾舞者,一束极淡的光芒照在她身上,呈现带着些蓝的冷色调。她抬起手臂,伸长腿,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姿态。
她是一个孤独的舞者。
过早地窥透世事,让她变得沉默。“天才”之名,让她与普通孩子之间有了明确的划分。也许她也想要娇痴无知的童年,但她是“天才”,注定要不同于常人。“天才”闪烁着灼目光芒的文字下面,似乎写着一条灰暗的批注---寂寥。
她说:“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 听苏格兰兵吹风笛(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天才”让张爱玲能够感受、读懂艰涩的书本,听明白阳春白雪的音乐,从抽象的画作里看出快乐与悲伤。然而,“天才”却剥夺了她的交流能力,剥夺了她最基本的生活常识。
寻常的生活对她来说,变得格外艰难。补袜子、削苹果,她都无法自己完成。而在人多的地方,她感到自己如同被放在一个围满看客的台上,强烈的光线笼罩着她,这让她感到羞耻,无所适从。这是“天才” 带来的副作用, 这是光彩照人的天才梦隐藏于最深处的暗影。
生活总是残缺的,它不完满。它会带来许多快乐,与之相应的也有无数悲伤。对于常人来说,眼泪总有一天会干涸,伤口也会结痂、脱落,平滑上路。再大的坎也能过去,只要不断地降低痛觉感受程度,就可以麻木,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攀过去,不怕低下头来哀求,不怕栽了跟头。
但对张爱玲来说,这是难以做到的。她是不同于常人的“天才”,她无法忘记痛苦,即便她不表现,她也将它们放在心中。它们不会消失,它们会不断地生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她流泪,让她无所适从。
对这个世界,她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她太害怕---害怕受到伤害。于是,她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彻彻底底地,做一个孤独的天才。
这位出生没落贵族家庭的女孩,凭着渊博的家学,从小就与文学结了缘。她三岁会背唐诗,七岁懂写小说,“从九岁时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中学时,她就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一系列习作:小说《牛》、《霸王别姬》,散文《迟暮》、《秋雨》和一些评论文章。遣词造句,老练圆通,令她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才情初露端倪。
幼时的天才梦实现了,正如前面所说,张爱玲的生活到底是不完满的。层出不穷的痛苦,“天才”之谓不但不能解决,还会再填上更重的伤口。“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
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是张爱玲1940 年在《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天才梦》里的一段告白,有些俏皮,也有一丝隐痛。
但她到底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写着她的故事,过着她的生活。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句苍凉收鞘的结尾,道出了生命的华丽与颓废,成为后人传诵的佳句。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能够捕捉如此敏锐而怪异的感悟,不得不承认,“天才梦”非梦,她已然就是个天才。
她的母亲曾说,宁愿她死了---便可以不用处处受痛苦。然而张爱玲到底活着。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天才的一笔,也承受着旁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个泪中带笑的“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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