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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迁徙

  溪,阖闾船宫,昔日这里桅樯林立,舟船云集,而此时的船宫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微明的月光冷寂地照在冰封的湖面上,远处那小山上森森的树木带着些暗淡的黑影,使一排排石砌的墓冢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月光依稀中,只见一人驾着一辆马车朝溪奔来。那人勒马四顾,见无异常,即催马朝小山奔去。小山坡离船宫半里许,他滚下马来,停车于山脚下,上得山来。在一座墓前立定,确信无人,蹲身拨开蒿草,搬去了墓前础石,进入了长长的墓道。转弯后,他用手中一样东西插入孔中,“呀”地一声,里面豁然开朗。一根根壁烛绵延燃烧着,看看两壁更令人惊异,全系玉石砌成,壁上绘制龙凤图案,俨然王家气派!行至尽头,向右拐弯,便是两扇紧闭的殿门,启动门扇下的机关,殿门訇然洞开。里面很空旷,一盏如豆的青铜枝形灯边有一张白玉床,床沿有三个女人挤在一处,此刻正用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西施吗?是我,范蠡。”

  只听得“啊”地一声,西施晕了过去,倒在床上,旋波、移光大哭,一阵手忙脚乱后,西施才悠悠苏醒。范蠡的出现令她深感突然。俄顷,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吐了几个字说: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范蠡生怕西施又要昏过去了,扶着她说:“吴国灭了。”

  谁也没有作声。吴国灭了,多年的心愿已遂,然而,此刻的她们显得尤为平静,这似乎是人在干完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一种特有的心态。

  “西施,他自裁前告诉我你在这里。”范蠡边说边审视着旧时的恋人,尽管十七年中,范蠡西施仅见过一面,但西施依然美得惊人,不过,当初是一种少女鲜嫩的美,而今是女人成熟的美。

  “我知道,然而,那又怎样呢?”

  “你和旋波、移光都自由了,你和我可以重新开始,旋波、移光也可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你们对越国是有大功的。”

  旋波不听尤可,一听则哭道:

  “有功又怎样,我们成了吴宫的老古董,怪巫婆……”

  移光也哭着说:

  “越国胜利了,我们却完了……”

  说完,两人悲切切地跑到隔壁去了。

  望着昔年被自己亲自送来的两名越女的背影,范蠡错愕地问西施:

  “她俩因何如此伤心,难道范某有什么说错的了。”

  西施未作正面回答,只是说:

  “家乡一定美多了?”

  范蠡说:

  “是的。越国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今已建成花园一般美丽了。”

  西施听了,复又转身问:

  “东施好吗?别的姐妹又怎样了?”

  范蠡说:

  “东施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在军中,小的学铸剑,丈夫在君子军中作首领,她一向在健妇营管女子耕作织造。至于别的女子,兴许有的你认识,有的你是不认识了。小一辈上来了。”

  西施苦笑了一下说:

  “是啊,我是不及东施的。我离开家乡都那么长时间了,一切都变了。连我自己也变了,变成了吴王的妃子,变得自己都不敢相信,成了一个未亡人……”

  范蠡走上前欲拥西施,却被西施推开,范蠡又是一个错愕,费解地说:

  “西施,我苦苦等候你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指望见面能重叙旧情,细诉衷肠,谁知你……”

  西施痛苦地说:

  “你我阔别多年,难道还能回到旧时的你我么?当初我是一个无邪少女,被一下子推入了吴王的襟袍,十七年过去了,我已成了一个历尽人世沧桑的女人。我曾是那么的爱你,但每当我登高远眺,你总是可望而不可及。你怎样,常想我吗?得说真话!”

  范蠡思忖了一下,坦率道:

  “西施,我不能常想你,这是真话。倘若我一味想你,会发疯,会自戮,会柔肠寸断,痛不欲生!我惟有殚精竭虑,日夜谋划攻克吴国,惟有不停地操劳,使疲乏的躯体忘却自己的心上人被人霸占的耻辱……幸而这些已成过去了,你终于能重返故国,你我也终于能得以团聚。”

  西施闻言,凄恻一笑说:

  “我还能回到故国去吗?纵然你能一如既往,依然爱我,可是,我却是吴王的宠妃,一旦回转故国,人们将以何种眼光来看待西施,我会被指指戳戳,我会感到如芒刺背,旋波、移光也不例外,命运将我们推向深渊,这从我们入吴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的。还是郑旦,死在异乡,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范蠡听后,一脸认真地说:

  “西施,你怎能如此悲观。西施依旧是范某至爱,我堂堂大夫,何惧他人说三道四,蜚短流长,再说越国谁人不知道你是为国献身的呢。莫要胡思乱想,我在外面已备有马车,你可带上旋波移光随我一同返越。范某本无家室,你我可当即成婚,至于旋波、移光亦可另适他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西施摇头叹道:

  “没有用的。我们已是有国难归,有家难回。十七年来,我们三个女人已成一体,我们将休戚相关,生死与共。你不要说成婚两字,提起成婚我便心碎肠断,十七年前,本该是你妻子的我却被无情打散。从此我如失伴的孤鸿,独自泣血哀鸣,是她们安慰我,理解我,鼓励我活下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挺了过来,没有她们,我早就命丧黄泉。你在十七年后的今天重提婚约,我怎能接受,你认为我这样做太绝情,不如作为旧时之朋友,携我们远离越国,让我们泛舟五湖,纵然客死异乡,我们姐妹亦心甘情愿。”

  经西施一讲,范蠡若有所思,来回踱步,暗忖道:

  “看来西施所说不无道理,尽管越女功高于天,西施又无比美艳,在人们眼中是一块无瑕白玉,心目中的天仙,倘若不再抛头露面,说不定其美好的倩影会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间。现在回去,或许开始会受隆重的礼遇,可时间一长,说不准会遭到不测或诋毁!不如暂且将姐妹三人留在吴国,然后再作道理。”

  西施见范蠡沉吟不语,说道:

  “你不必为难,其实,我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西施不会拖累你,大夫请回吧!”

  范蠡急道:“我是个怕拖累的人么?你听着,范蠡一生,只爱西施,即使天上人间,情缘不断,纵然海枯石烂,爱心不移。当初越国国势危殆,男女老幼,老少丁壮将俱为齑粉。剑子献胆,越王献子,西施献身,此举可谓赤胆撼人心,忠心泣鬼神。是以越国上下人人自强不息,个个吃苦在先,才赢得生聚教训之毅力,换来了今日之局面。”

  说着,他不由自主握住西施的手,深情地说:“往事如斯,你我青春已过,盛年不再。从今后你我将再续前缘,重修旧盟。我已在锡山(今无锡市健康路一带)觅得一佳处,那里盛产牡丹、芍药,且四面环水,环境幽静雅致,你可居住彼处,暂作安顿,旋波移光若不愿离你而去,亦可同住,如何?”

  听罢范蠡的一席话,西施不觉心头生出一股暖流,感到自己当初没看错人,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充满了热泪,她走上前去,将头贴于范蠡的肩头,轻叹道:

  “吴王离去之后,我本已抱定一死之念,想不到他在临死之前,还能顾全于我,使你我又得重逢……”说到这里,西施已泣不成声,热泪滚滚而下。

  范蠡爱怜地护住西施,说道:

  “吴王毕竟天良未泯,他知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他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

  “不知他的几个儿子怎样了,我好记挂……”

  “放心吧,我已奉越王之命将太子友兄弟三人释放了,不会有事了。”

  西施听了,脸上露出安慰之色。稍顷,她复又对范蠡说:

  “旋波、移光愿不愿随我们同去,还得征得她俩同意呢。”

  闪在一旁的旋波和移光含着喜泪奔了出来,叩拜范蠡道:

  “能与姐姐姐夫一起,这是我们的福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好,趁天色未明,我们这就离开这里,走吧。”说着,范蠡愉快地拥着西施向外走去,旋波、移光心里甜丝丝、乐滋滋地紧随其后。范蠡连夜送西施姐妹来到他自己命名的西施庄,一切安顿妥帖,翌日一早,才去参加文台大去了。

  举国大之日,吴宫文台举行国宴,庆祝越军大捷,强吴剪灭,各国使者前来称贺,希望勾践能会盟黄池,成为霸主。

  文台巍峨奇危,横亘十里。柱础皆是伏龟,楹栋金龙盘绕,赤凤飞旋,酒池中的美酒顺铜沟从玉龙口中汩汩流出……这座原为吴王犒赏三军的御台,现在成了越王招待各国贵宾的最佳所在。

  这一天,上大夫文种是最忙的人了。这位人称“国之梁栋,君之爪牙”的越国重臣,一手张罗着这个盛大庆典。文台上摆下了上百桌酒宴,台下广场上是数万名越国将士,他们每人分到了两壶酒一肩肉,台上代表各国的旌旗迎风招展。晋、齐、秦、楚、鲁、卫、徐、郑等使者则穿梭其间互致问候,整个文台熙攘一片。

  被邀功臣早已候在玉阶上。

  越国功臣,按辈论资,首推文种、范蠡、曳庸、扶同、计倪五位上大夫,行人若成、皓进、司马诸稽郢、将军陈音、陈铎则次之,余下便是一般将士。

  文种请各国诸侯先行入座,又请诸位同僚坐下,然后招呼乐工奏起《伐吴》之曲,一时间钲鼓大作,此曲一起,表示越王勾践将出场了。

  果然,勾践来了。他似乎未曾刻意装扮过自己,依旧是一身玄色,外加一件玄青色的风氅,与各国公使的鲜衣美服、狐裘锦貂一比,则显得格外寒伧。勾践地道的土著打扮令文种眉头拧了个结。他小声对范蠡嘀咕道:

  “这越王,今天是甚日子,还如此土气,在各国使节面前无半点王中之王的威仪……”

  范蠡淡淡一笑。

  各国使节倒并不介意,依次祝贺越王,越王答谢毕,便登上御座,接受群臣和将士们的朝拜。此时台上台下一片称颂,千秋万岁之声如波叠浪涌,山呼海啸。

  喜宴正式开始。

  一群乐使载歌载舞。

  鼙鼓声中,一队披发纹身,手执干戈的武士登场,他们以越地粗犷的舞蹈表示对贵宾的欢迎和越国的胜利。

  歌舞毕。越王起座,举起金爵昭示各国使者说:

  “孤王以微弱之身,起兵攻吴,原非不得已。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同气共俗,原非寇仇。然因吴强越弱,吴国每以霸道欺压,残暴越民。纵然孤降为臣虏,北面称臣,亦仍难免厄运。越在重重制压之下,才不得以奋起反抗。以几经失败之余,幸蒙周天子之荫庇和诸侯国的大德宥助,越国反败为胜。今日嘉宾云集,百官聚会,寡人敬上一杯,以示谢意。”说罢,勾践将金爵高高举起,四下昭示后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晋使陈恒率先举杯,上前致贺越王道:“越王兴仁义之师,覆强吴,诛不义,威树天下,泽被海内。然中原依旧形势汹汹,连年苦争,缠斗不休,若想休兵息民,非有德高望重者不能安定天下。吾王命微臣邀请大王赴晋,以共商辅周大计,望大王勿辞。”

  勾践闻言,微微一笑,与陈恒杯酒碰撞后一饮而尽。

  晋使刚退,齐使赵简子即上前恭贺道:

  “强吴剪灭,艾陵之耻雪矣,越王神威,天下已无有比拟.微臣奉齐王之命,进表一份,望驾临齐都,共商进登霸王大位事宜,以顺民心,安天下!”

  早有文种将表章接过。勾践揽表一看,亦是微微一笑。

  紧接着,鲁、卫、徐等所有使者也都一致附和,要求勾践去中原会盟。而越国的臣子以文种为首的也积极敦促。至此,勾践遂当众宣布自己亦有去中原一游之意,届时,他将和夫人及范蠡同去。

  各诸侯国公使,心中大为高兴,大家谈论着当今霸王之位非勾践莫属,一时间气氛活跃异常,彼此相互劝酒,杯盘碰撞,独有范蠡心下不乐,对于勾践去中原称霸一事隐隐心存反感。而此时的他默默注视着群臣,只见文种为首的一些朝臣围着勾践不断地劝酒,勾践似乎豪兴逸飞,接连饮了几杯,范蠡摇摇头,未等散席,他一个人便悄悄溜了出来。骑上白马向西施山庄拍马而去。及到勾践宴罢时,想找范蠡商议去中原的有关事项,才发现范蠡早已离席。

  就在文台大宴、范蠡离席而去的同一时刻,后宫有一位功盖群臣、才智超群的女子,她自甘寂寞,幽居中宫,静静地等候越王的到来。她就是越夫人季菀。

  透过绣有凤鸟的帷幔,只见季菀正在读书,面前的几案上,一盆兰花吐着淡淡的幽香,伸手处是篆刻用的刀笔,身后芦席上摆满了一捆捆竹简,有的竹简零乱地散放着,显然是刚刚看过。

  国仇家恨使她华发早生。如今她老了,久久伏案,周身便觉得疲乏,她扶几立起身来,正准备去户外走动几步,却与刚回宫的勾践撞上。勾践脸有愠色,问:“夫人,兴夷不参加大庆典,是不是旧病复发了?”越夫人刚要回话,却见兴夷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蓬松的发上湿漉漉的,显然外出多时。此刻的他,见父亲一脸不悦之色,便闷声不响尾随入宫。

  勾践坐下来,叹口气说:

  “夷儿,不是说好的吗,你怎的又不去参加大国宴呢?”

  “我……我……”兴夷结结巴巴,病后的他却如一个弱智孩童,欲待说明原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唉,你呀!”勾践长叹一声说:“孤虽有几个儿子,可你是太子,迟早要挑起治国之重任,孤老了,你又这般不懂事,孤心中好不安啊……”

  经父亲一说,兴夷头脑忽又有些清醒起来,说:

  “父亲,孩儿本来是要去参加喝酒的,但想想天冷了,她们要冻坏的,孩儿去若耶溪送衣服去了。”

  越夫人一听,不由眼圈一红,走上去替兴夷梳理乱发,嘴里劝说道:

  “好孩儿,她们死了,用不着穿的了。那么冷的天,你跑出去,自己可别冻坏了。”

  兴夷一听,执拗地说:

  “你怎么说死了呢,明明好好的嘛,不信你去问越女姐姐。”

  “越女?她在哪里?”勾践愕然问。

  “是啊,她去哪里了呢?刚才是越女姐姐送我回来的呢?”兴夷又有些糊涂起来。

  “大王,兴夷在说胡话呢。”

  勾践想了想,便说:“对,她们都没有死。夷儿你歇会儿吧!”稍顷,勾践转身对越夫人说:

  “夫人,今日之国宴上各国使节都邀请孤去中原走走,盛情难却,孤已答应偕你及范蠡大夫同去,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越夫人说:

  “中原有夏禹后裔,也算是你的桑梓故土,寻根认宗,是大王久有的心愿,臣妾焉有不去之理。不过,今日之大王非比往昔,如何个去法,还得与范蠡大夫商议才是。”

  勾践说道:

  “夫人所言极是。然范大夫未等散席,就已走了。或许连日鞍马劳顿,想早些歇息,可不忍扫大家之兴,故悄悄回寓所亦未可知。这几天三军将士休整,只好待假期过后,再去与他商议去中原的事了。”

  越夫人点点头说:“也只能如此。”复又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兴夷身体实在太虚弱,论理说是应该带他北上的。”

  兴夷本不经意地在一旁摆弄着案几上的兰草,忽听到北上两字,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跑过去拉着越夫人的衣袖急急说道:

  “不要北上,不要北上,母亲,千万不要!”

  勾践见状,便问季菀道:

  “他怎么啦,一提北上就很怕哩?”

  季菀也感到奇怪,说:

  “我也不懂,他不知怎的。”

  兴夷张皇失措地说:

  “他北上去……争……争霸,死掉了!”

  “你……”

  兴夷在离开吴国之时,吴王夫差已北上争霸,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如今,一个神智不清之人如此惧怕北上争霸,给越王心头又徒添了几分惕怵。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天上布满厚得如同棉絮的冬云,巍峨的姑苏山被浊雾笼罩着。在阳山的夫差大冢前,范蠡偕西施和旋波、移光正在祭奠。他们已决定离开姑苏,从此遁身五湖,远离尘嚣。此刻,这四人怀着悲痛的心情前来祭扫,如果不是墓中人,他们彼此或许已无缘相聚,或许还在寻觅之中。

  祭奠十分简单,旋波、移光从食盒中取出酒菜,西施亲自摆上,斟满酒后,范蠡读了自己为之撰写的祭文,祭文写得情词恳挚,大意是缅怀夫差曾是自己的君主,在入吴为奴三年中抬举过自己,希望留在吴宫为官,但因自己已先投身越国,所以才婉言谢绝的。后来因为两国交兵,自己作为三军首领,不得不出谋划策,最终导致夫差兵败自杀。对于夫差之死,自己深感痛惜。然而对于夫差的为人,乃至用兵,却深为折服,尤其是夫差在临死前能将西施释还,对于这种仁者的襟怀更为感谢。而今,对于战争,自己已经厌倦,从此将携带西施,隐遁江湖,如夫差英灵有知,恳望他能享用此觞。

  当范蠡读完祭文时,西施不由热泪涔涔,毕竟十七年中夫差待她不薄,旋波、移光也陪了不少眼泪,她们希望夫差在地下能和郑旦姐姐恩爱有加。

  这几天来,趁军队战后休养生息的空隙,范蠡经反复权衡,觉得已无必要再留在越王宫中,倒不如带着西施泛舟五湖,像孙武那样急流勇退。

  范蠡所想到的首先是夫差。夫差曾是那样的英勇神武,不可一世。二十年来,为了北上争霸,他释放了有杀父之仇的越王勾践,开掘邗沟,厉兵秣马,一心想的是成为当今的一代霸主。殊不知他劳民伤财,动用了千乘兵力,已种下了灭国之祸根,虽然他以武力胁迫诸侯将自己推上了王者之王的霸主宝座,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由夫差又想到越王。盛极则衰,否极泰来,祸福本互为依附。如今,越王已报仇雪耻,二十年来的卧薪尝胆最终赢得了巨大的声望和荣誉,他已经志得意满,然而他却重蹈覆辙,又要去中原会盟,然后像夫差那样去争一个空头的名分。曾经威振华夏的夫差在得到霸主之位的数年之后,便国破家亡,自己因为羞于见人,落到了用一袭衣衫盖面的悲惨下场,那么,眼下强大无比的越王今后的下场又将如何呢?

  范蠡又由吴越国君,想到了辅佐吴越的几位奇才,首先,他想起了孙武。

  孙武在破楚入郢大胜后,却在某一天悄然离开阖闾,从此远走高飞,不知所终。功成身退,孙武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圣人。由孙武的退隐,范蠡又想到了伍子胥。子胥以强吴破楚之功,以老臣辅助少主,他最终之所以招罹杀身之祸,就在于不知善后之道。

  由伍子胥伏剑不悔的忠爱之心,范蠡又想到了文种。范蠡知道,文种是竭力主张勾践称霸的,这在他献九术之始就已表露心迹了。文种对越的忠心,同样如伍子胥对吴一般强烈,故两者的情形大抵相似。文种的不明智是不知急流勇退。前几天,自己亦曾悄悄去文种府邸提醒过他说:

  “子禽(文种字),四时有转换,天道有轮回,越国已经胜利了,我们也该走了。”

  文种睁大眼望着范蠡说:

  “走,为甚要走?当年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垂不朽,名标青史。你我才开头,大王霸业刚刚有些苗头,眼下正是贤臣出力之际,岂可离他而去。”

  后来范蠡也曾给文种修书一封,书中大意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敌国已破,谋臣必之。越王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希望文种及早抽身,免遭杀身之祸。

  信送走了,却不见回复,想必文种将它搁置一边了。然而,范蠡经过深思熟虑,决意离开越王。也就在今天的五更,越王坐朝,自己将离越之事向越王提了出来,越王一听,竭力挽留,甚至用范蠡的家小作为要挟,范蠡一笑道:

  “范蠡与陈氏女子向来以姐弟相称,其二子亦非范某所生,他们亦已长大成人,臣已无有挂碍。”

  越王道:

  “孤将北上,有不少大事须与范大夫商议……”

  “臣去志已决,已不能陪同大王前往,前途珍重。”说罢,对着越王三跪九叩后便出宫走了。

  人生聚合无常,有合必有分,有分必有合。譬如西施,当初献身入吴,原以为再见已难,殊不知夫差之死又促使两人重逢。想到此,范蠡对着大冢长叹一声道:

  “霸道不久,天道长存。凡违背人道即违背天道。你虽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吴国因你之死而亡,可如今又有人步你后尘,又二十年后,料想越国亦将不久矣,后人会如此评说,吴是何人越是谁!”

  说罢,将杯中之酒酹于地下,朝夫差大冢拜了数拜,便携着西施,带着旋波、移光下得姑苏山,然后从胥口下水,过横塘,出蠡口,泛舟五湖而去。

  勾践连连派人追赶,在蠡口的地方,使者碰到了一个牧鸭之人,便上前询问可曾看到范蠡,那人想一想说:

  “范蠡么,你沿江寻找就是。”接着那人口中吟道:

  圆圆一间屋,

  手中一竿竹。

  身披紫金甲,

  带兵一百八。

  使者谢过,急急沿江寻找,可哪有踪影。于是便如实向勾践禀报,勾践一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对使者道:“这个戴着斗笠,手中拿着牧鸭的竹竿,披着蓑衣的,便是范蠡。”说完,他亲自寻到蠡口,但除了在湖面戏嬉的鸭子,牧鸭人早已不知去向。勾践望着滔滔东流的江水自语说:

  “范蠡大夫,你猝然离去,对孤误解太深,是以不愿再留在身边。然而,有朝一日,你会明白寡人此去中原目的何在。”复叹道:“其实,孤又何尝不懂圣人所说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能守之。富贵而不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之道理。为人臣的可以如此,为人君的能这样做吗?但无论如何,你作为江湖隐逸之人亦好,在朝为一国重臣也罢,孤却明白你离孤而去的道理何在。”勾践叹息一番,怅然而归。

  若干年后,有人在齐国见过范蠡,勾践闻之派人寻访,不见。后又有人说有一名唤陶朱公的富翁酷似范蠡,身边还有一位美貌无比的妻子。勾践再度寻访但又不知其踪。后因思念日深,勾践命金匠铸范蠡金像一尊,放置座侧,以示纪念。

  与泰山隔一条沂水,穿过无垠的大平原,面对浩淼的黄河和东海,有一个叫琅邪的地方,这里居住着不少姒姓的人,他们从饮食起居,到语言习性大抵和越国土著相同,然而,他们却又似越非越,琅邪在齐国的周边,系鲁国、莒国的紧邻,其蛮夷文化的习性很大程度已被中原文化同化。

  这一天,一艘从东海驶来的商船在琅邪港口停泊,船上走下三男一女及数名随从,男人一律坠髻束发,左衽(衣襟向左开,蛮夷族的特征),一色的越俗打扮,唯有那女的举止娴雅,显得雍容华贵,不像普通的女子。

  琅邪是中原沿海港口,东海、黄海、渤海海天相连,海面上舟楫飞舞,人鱼交欢,海滩上人流涌动,万商云集,黄河流域和东南沿海一带,经深不可测的海水连接,折射出了古代海洋文化最灿烂的光束!

  越国的船一经拢岸后,水手们将摊位席地铺开来。运载来的货物有碗、钵、盅、罐和陶坛、陶甑及大批陶塑、陶俑,商贾们纷纷围住货摊,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所有货物都换成了各国的钱币,这些钱币有齐国的刀币,晋国的泉币,楚国的鬼脸钱和秦国的圜环钱等,而百姓用贝钱和布钱是无法换取一件瓷品的。货售光了,惟一剩下的是一只敛口、深圆腹、圜底三矮足的陶鼎,这是一只绳纹泥质黑陶釜形鼎,它黑黝黝的,在正午阳光普照的金色沙滩上孤零零地随意摆设着,与其他的灰砂红陶、棕色陶制成的器皿一比,就显得暗然失色。

  “嗬,如此古稀之物却无人问津,先生,买多少?”

  摊前踱过一位清瘦的六十开外的商人,这人与别的中原人毫无不同之处,只是他也是左衽,一看便知他是当地土著。此刻他正摩挲着那只陶鼎,叹息中不经意地抬头探询。

  “朋友好眼力,只是它原本成对。”

  “是成对的,嗳,你怎知道?”

  商贾不由吃惊地将视线移到了货主的脸上,这一看他才真正的惊愕住了,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你……你……你不是越……”

  “噤声!”商贾尚未说出越王的王字,便被旁边一人喝住。

  那货主手一摆,表示不必为难,复又饶有兴致地问道:

  “朋友既然识货,不妨说说这只鼎的来历?”

  商贾恢复了先前的悠闲气度,说:

  “此鼎乃夏代陶器,名曰禹鼎,系姒姓传世之物,相传为禹亲手制成,三只矮舌形足上均表饰‘禹’戳印纹,这种大禹在治水时用过的储器,确有一对,而一只在小的家中珍藏,另一只想必便是眼前这只了。”

  货主一听,鹰目顿时放出异彩,忙说道:“敝人正是来寻觅另一只的,如此说来可谓踏破铁鞋无寻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朋友,能否去府上见见另一只陶鼎?”

  “那当然,那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舍下离此不远,请随我来。”

  待收了摊,一行人即骑上快马随那商人疾驰而去。

  商贾住在岸边的一个高门深宅中,开门便与巍峨的泰山遥遥相对。这是一个呈方形的廊院,家中厅宅多得不可胜数,看来是户拥有数十口之大家族。

  货主偕众人刚入内坐定,那商贾纳头便拜道:

  “姒元叩见越王。”

  勾践莞尔一笑,双手扶起道:

  “快快请起,姒门兄弟,你怎知孤是越王的?”

  “禀大王,数月前小人去越国经商,住宿在大越城之松韵馆内。那晚适逢王师出征,我被半夜惊醒,及到登上越王城,无意中见到了大王尊颜。今天又是那么得巧,与大王在海滩不期而遇,所以就一眼看了出来。”

  越王闻言,十分开怀。便将越夫人季菀及扶同、诸稽郢一一作了介绍。及到问起陶鼎,姒元说:

  “大王,陶鼎虽为珍稀古物,然家中比陶鼎更令大王有兴趣的又何止一件。且慢观赏此类东西,有一人你一定得见一见。”也不等勾践弄清所请之人是谁,姒元即向内高叫道:

  “夫人,儿孙们,快请老爷子出来,就说大王来我家了。”

  随着应答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鸠头拐杖在众人的簇拥下健步出堂,嘴里叨念着说:

  “大王,什么大王,姓什么?叫什么来着……”

  勾践偕夫人忙站起来,这边姒元忙对老人说:

  “父亲,你不是常说我们与越王是同宗的吗,喏,他今天已在你的眼前了。”

  那老人眼珠子一翻说:

  “和越王同宗怎会有假,让我看看,他长的是啥样子。”说罢,老人拉过勾践,拄着拐杖绕了勾践一匝说:“唔,有些像。也是瘦高个儿,你是允……允什么的儿子,是不是?你又叫什么?”

  勾践忙应道:

  “是。父亲是叫允常。勾践字执,老人家,你又是怎样知道的。”说完,忙搀老人入座。

  老人坐定,将鸠头杖交给儿子后摇头晃脑地眯眼说:

  “这话说来就长。喏,如果你这个越王不是冒牌货的话,那么,你父亲一定有个允字。老朽与你父亲是允字辈,我叫允戎,那你父一定叫允什么,而下一辈是字辈嘛。”忽地老人开眼问:“你父亲呢?怎么不来?他在哪?”

  勾践说:“家父去世已多年了。”

  老人“唔”地一声,说:

  “论理年龄也不大。怎么……想来是太操劳之故。不过,他在世之时,总给你讲过祖上少康帝的故事?”

  “是。老人家。”

  “少康的庶子无余去南边守大禹的陵墓,少康帝的长子却一直留在中原。这点他大概有些数吧。其实,老朽的祖上便是少康帝长子的一脉,你懂吗?无余生了无壬,无壬君以后的六世就断了禹的祭祀,这一来与中原的一脉便失去了联络。后来无睁又重新恢复了祭祀,执掌了越国的国政,无余去世后便是夫潭执政,夫潭就是你爷爷,但从那时起,吴越老是战啊战,越弱吴强,中原远水救不了近火,从此又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允……允常迁徙到什么山中去了,老朽也曾几次前去找寻,但总是寻访不着,直到最近,派儿子去越国,得来的消息是两国在打仗。不过,老朽总算等到了允常的儿子……”说着,老人便唏嘘不已,说不下去了。

  老人如一块活化石,将个越为禹后的来龙去脉和兴衰盛旺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在场的人听了不由悚然动容,深深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所折服。

  “老人家,能给小辈几件先祖留下来的宝器观赏观赏否?”

  “小子,不要总是老人家,老人家的,我是你伯父。”老人不无喜悦地瞪了勾践一眼。复又对元说:“引侄儿侄媳去家庙祭告一番,看来他还心有疑窦呢。”

  顺着曲折的抱廊,穿过天井,左侧是呈八字形的一间高屋敞轩,它用四根石础为柱,柱上架梁,挑檐,檐下一方形匾额上书:“地平天成”。前两柱上镌刻一副对联,楹联上书:

  “理五湖筋脉,

  疏九流归宗。”

  后方柱上镌刻:

  “泽被八荒,

  四方称圣。”

  正中一额上书“人世永和”。

  最为醒目的是正中一尊手握利锸的大禹像,丈八金身,背后赫然两柄玉钺,禹鼎内香烟袅袅。

  廊庑上站满了家中男男女女,其中不少是小小辈的儿童。扶同、诸稽郢等人皆在槛外肃立,只有勾践,越夫人,元随允戎跨入槛内。允戎先拜下去,站立后,方是勾践一辈叩拜,拜毕,扶同等人方入内依次祝拜。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看到了被供奉的祖先和姒姓族人,勾践和随行之人喜泪交流。此刻,他忙拉过越夫人跪在允戎的面前,勾践感动地说道:

  “小侄此番偕妻子前来中原,第一个愿望就是认宗,今天果然得遇世伯,此乃先祖大禹之福荫也。”

  允戎扶起勾践哈哈笑道:

  “元儿去越地经商,乃是老朽的主意。这里祖祖辈辈的东夷人都很怀念南边的族人,口口相传,念兹至今。今天允常的儿子总算不忘其宗,能见到你这么位有出息的后辈,老朽便死了也可瞑目的了。”

  说着,大声吩咐说:

  “内眷都去厨下张罗,外子都去请族人到此聚会,爷爷要好好款待侄儿、侄媳。”

  姒姓的族人听说南边的族人来到了族长家,纷纷派员前来致贺,他们有的捧着满瓮的酒,有的捧着食盒,有的牵着羊,一时间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允戎命将酒席从厅里摆到厅外,厅外又搭起彩棚一直绵延出去,顷刻之时宅里宅外欢声笑语,熙攘一片,姒姓以特有的形式欢迎越王的到来。

  酒阑人静。勾践被唤至允戎卧室,他将聆听伯父对他的教诲。

  老人的卧室很简朴,葛布为帘以挡风,土炕上叠着葛布被褥,允戎一身葛布长袍,盘腿坐在土炕上,见勾践掀帘而进,欲跪地请安,便制止道:

  “自己家中,不必多礼,伯父有话问你,炕上坐吧。”

  “是。伯父。”勾践依言,上炕盘足,正襟危坐。

  “你来中原,莫非有何难题,但求一解?”

  “伯父,侄儿青年时代,便对兵法上所述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极为推崇,以为这是王者‘垂拱而治’的治世良方。然纵观天下,莫不是用武力服人,哪有不战而使人屈的。自周初创于今,王霸崛起,列国纷战不休,越乃弱小之国,山居水处,十年九涝,百姓刀耕火种,食不果腹。如此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以饮,垦荒而食的偏僻小国,却被无止休地拖入争战之中。侄儿并不喜战,每每看到百姓无端受戮,黎民横遭杀害,心中如刀剐油煎,为免使百姓不再受兵戈之灾,侄儿才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国策,终于报仇雪耻,剪灭强吴。然侄儿以为,以战消战终非治世良策,怎样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越族百姓得以安宁,望伯父指点迷津。”

  允戎捻着银髯笑道:

  “投身于乱世的人,想独善其身是很难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打他,他要攻你。如今吴国已破,敌手已去,你就想不再劳师动众,只想使久疲的将士解甲归田,从此刀枪入库,教民休生养息,你也可从此做江南的安乐王了?孰料事情远非你所想象的简单,各国诸侯对你望风而慕,你已成了事实上的霸主。然你既不想重蹈吴王之覆辙,可又找不到‘垂拱而治’的方法,是以你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欲进不能,欲退不是?”

  勾践被允戎一语言中,为之惊叹:

  “伯父真是旷世高贤,侄儿心服了。”

  允戎却又正色道:

  “直到如今,你始终囿于越国本土,囿于越国的臣民,囿于自己是越国的君主,却忘掉了自己何许人也!你不想成为霸主这是对的,然骨子里是心惧二十年后你也会步吴王的后尘,倘若这样,伯父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

  勾践虽觉得允戎所言无一不是自己所思所想,但这又有何不对,称越王,抚越民,守越土难道有何不妥,显赫于诸侯称霸天下于越何益……

  允戎见勾践默然无语,便说道:

  “看来你这个不开窍的侄儿还得好好调教你一番,夜已深,我也该休息了,你去睡吧,明日我陪你去登泰山。”

  “登泰山。伯父偌大年纪……”

  “我刚满八旬,怎说老了?”

  勾践见这位伯父脾气很倔,只得唯唯应允,替老人铺好被褥后就退了出来。

  泰山以拔地通天之势雄镇华夏之东。“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是日,允戎不顾年迈,带勾践登泰山,其用意犹恐其志小,故特上泰山予以激励。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泰山,五岳之宗,古往今来,骚人墨客不绝吟咏,历代帝王东封岱宗。“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凡登过泰山之人,莫不胸怀激荡,壮志凌云。

  盘桓于齐鲁大地的泰山,西吞华山,南压衡山,中驾嵩山,北轶恒山,襟黄河为裳带,揽众山如点黛,观沧海似熔金,视九州烟九点。

  溯沂水而上,进入东路的溪谷,攀岩直上,一路而来。只见泰山多石而少土,其石色苍黑,且多平方而少圆。泰山又多古松,少杂树。真可谓千岩竞秀,千姿百态,万松挺立,万载千年。立在中天门上方,鸟瞰下端,越王见到东首有一方呈圆形的空旷地,四周青松环栽逼视之,见圆形内岩石又四角见方,中间镂空呈大大小小长条形状,即问允戎道:

  “伯父,这方地似人工开凿,不知作何用途?”

  “这便是大禹当年祭天的地方,它的方向面海向东。那中间镂空的便是祭坛遗址。”

  “提起大禹封禅(封,祭天,禅,祭地),侄儿有一事要请教伯父。”

  “何事不明?”

  “昔齐相管仲作书,称历代封禅均就近而祭,譬如尧、舜均封泰山,禅云山,这云山便离泰山不远,独有先祖禹,封泰山,禅却在江南会稽,这是何道理?”

  “上辈口口流传,说禹祖籍本江南,这夏族是后来迁徙到中原的,大约此等缘由,禹才封泰山,而禅会稽。”

  “是这样的。”

  允戎见勾践若有所思,说道:

  “你毋须去钻牛角尖。大禹平定九州治水,解民于水火,才赢得万民称颂,被奉为列国之祖,其功德巍巍。然他是四海为家,八十六岁仍在东南巡狩,中途道死,遂葬会稽山。死时薄棺一口,布衾三尺,正因祖先有光照霁月的品格,历代才将他奉为人世楷模。”

  勾践连连称是,说:“与先祖一比,禹是泰山之石,我辈只不过是泰山脚下那乱石中的一块小小卵石。”

  允戎叹道:“一个君主只有摒绝心中杂虑,不断修身养心,为民造福,解民倒悬,黎民百姓才会称颂你。”

  两人边说边谈,一步步向南天门攀登。

  允戎毕竟年老,没走几步就要歇一歇,然而八旬老人仍身体力行,用自身顽强的毅力来激励后辈,对勾践来说是何等的敬佩,然此等感受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

  叔侄两人或攀援而上,或匍匐前进,有时老人靠抓着侄子的脚跟才被拖上一步,有时前面的侄儿拉着伯父的手将老人“拎”上去。经过艰苦地不断向上攀登,两人总算登上了泰山极顶。

  俯视周遭,危者乎,泰山!勾践极目八方,意绪酣畅,神扬气荡。沧冥如一泓杯中之水,黄河如一条金色绸带,万里清风追逐着茫茫云海,天柱砥励直插云天。华山立,嵩山卧,衡、恒南北并列。群峰拱岱,峻岩崔嵬,此刻的他始知宇宙之大,天地之宽,不由面带惭愧地对允戎道:

  “未登泰岳之前,侄儿眼中只有越国这方土地,今登上泰山极顶,竟不知越国往哪里找。我成井底之蛙了。”

  允戎陪勾践登山用意自然是启迪这个侄子要目光远大,他知道千秋功业,贵在人心,因此希望勾践能效大禹救民于水火,使中原数百年争斗的局面能得以宁息。

  此刻,他遥指着下方说。

  “昔日大禹平定九州洪水,这其中的兖、徐、冀、豫、青五州就在泰山的四周,在中原人看来,大禹便是泰山顶上的擎天一柱。如今中原列国诸侯对你推崇备至,你又是大禹苗裔,凭借祖上的福荫及声望,定能使骚乱的天下得以安宁。天降大任于斯人,焉能局促一隅,视天下苍生于不顾!”

  “是的,然诸侯的用意是将我推上霸主地位,但霸道岂会长久,夫差便是最好的明证。我并不想成为一代霸主,却又难拂众国之情,侄儿颇感为难。”

  “霸道行不通,那么王道呢?”

  “唐、虞、夏、商时代,民智初开,王权乃集权,王道即天道,这王道自然行得通,如今是群雄四起,民智大开,周王、王者之王的霸主尚不管用,这王道又有何益。”

  “那么民道又如何?民道即人道啊……”

  “人道么?是啊,昔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劳心劳力,这大约便是贤者所说的。”

  “民道亦即天道。昔先祖大禹之父鲧治水失败,放逐羽山遭杀身之祸,禹抛弃个人恩怨,子承父业治平九州洪水,受到万民拥戴,舜一代圣君,将帝位禅让给禹。历代帝王,只要以民道为本,民众就会像九流之水归附于他,反之必遭抛弃!”

  “伯父说得甚是有理,不过,怎样才能将先祖遗志发扬广大?”

  此时落日熔金,已到垂暮时分,叔侄腹中已饥肠辘辘,而泰山顶上的东岳庙有借宿就餐处,以方便游客晨起观泰山日出。允戎说声:

  “长夜有的是时间,你我可抵足而眠,作彻夜长谈。现在去东岳庙填肚子去吧。”说着便由勾践搀扶着向不远处的东岳庙走去。

  翌日,因是阴天,勾践虽未看到人间奇观泰山日出,但既登泰山已心满意足,叔侄两人便顺原路下得山来。

  越王本欲到琅邪寻根认宗后便去寻求济世良方,一登泰岳后胸襟豁然开朗,于是,当机立断,即乘天时地利人和干出一番大事以来。此时的越王已不是彼时的越王,然而,当他辞别中原的宗室南归,等待他的却又是什么呢……半月后,勾践匆匆去徐国会盟。

  泗水边上的徐国原是诸侯国中并不起眼的小国,然而徐国的国君在周王室中却辈分不低。夫差一死,霸主之位成了虚位,而倡导诸侯的王者之王是万万不可缺少的,于是大小诸侯国的国君纷纷上书周天子,要求重新歃血会盟,会盟地点选在周室宗亲徐君的地盘。

  是日,徐国的铜山早已搭起了高高的霸台。台分三层,第一层为小国诸侯王歃血处;第二层为大国诸侯之歃血处;第三层便是霸主歃血进位处。那中央放置一把由九龙盘绕而成的宝座,此宝座唯有霸主才有资格可坐。列国的陪臣则都站立在左右的看台上,左侧是大国辅臣,右侧是小国辅臣,这辅臣均系首席台辅,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绝非泛泛之辈。一旦某国的君主被推上了霸主之位,其辅臣就可以登台和各国君主相见,政出卿门,日后就由他代表霸主去发号施令,故其风光的程度仅次于霸主。实际上春秋时代的霸主是安乐王,真正的霸主是那些大臣公卿。

  此刻文种正立在左侧的看台上,他一边与陈恒、赵简子、申包胥等大国首辅寒暄,而一双眼睛却不停地向台上扫视。越王勾践已被请上霸台的第二层,论理越是小国,过去是无资格上此台阶的,但已灭了吴国,而吴国除了本国国土外,已并吞了不少其他国家的城池,版图已经是够大的了,越国已成大国,在南边数一数二,所以越王也能跻身于大国之列,登上了第二个台阶。

  在未推举出霸主之前,这二层的高台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了。只见晋王、齐王、楚王、秦王等大国君主手执杯觥围着越王在热烈地谈些什么,依稀间越王居中似在微笑,国君们谈得十分起劲,看样子对越王极为好感。文种作为首席辅臣,此刻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来到贫穷弱小的越国辅佐两代越王,不仅使之强大而且能雄踞列国之上,眼看一代霸业已创出,为人臣的功劳到此也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了。

  文种并未因范蠡的离越而改弦易辙,反之,他认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而不是功成身退,他认为范蠡太迂腐,甚至有些食古不化!

  陈恒执着觥过来对文种道:

  “今日的霸主之位是非越王而莫属的了。”

  赵简子接口道:

  “得贤则昌么,有文种大夫此类贤相辅佐,越王成为霸主并不为奇。”

  文种心下得意,嘴里却说:

  “哪里哪里,种德不称仁,能不称位,喏喏喏,这里有旷世奇才德高望重的申包胥大人在,我辈又算什么?”

  申包胥一听文种攀到自己,捻须一笑说:

  “后生可畏。不过高位犹恐,这霸主之位难坐的呢。”

  文种一听,心中不乐,暗忖道:

  “这申老儿,到底是老迈昏庸,好话不说,尽泼冷水。”

  此时一阵铃声传来,原来是周天子派出的使臣单定公到了,那九年前的黄池会盟也是他主持的,而今的铜山会盟,自然又是由他出面的了。众人见单定公,纷纷下拜,毕竟他是代表周天子的。单定公四下作捐,便满面春风地拾级而上。

  单定公宣读了周天王的圣旨,以示这此会盟的合法性。接着歃血仪式开始。歃血有一套规定的程序,祭天祭地祭四方后,公鸡被司仪抱上台来,砍头后将血沥在碗中,然后每位诸侯王自行涂血于唇上,先歃者表示自己将霸主之位让于后者。

  文种饶有兴致地看着君主们歃血,依次排过去,论到越王,他却没有去蘸碗里的血,这是何意?文种大惑不解,歃血仍在继续。最后连晋王也歃了血,但勾践仍安详地站着,现在只消他将鸡血往唇边一抹,这霸主的位是坐定了,然而,越王没有这样做。

  单定公下座走向勾践,一笑说:

  “勾践,你怎地不歃血,你看,你离霸主的座位仅一步之遥,这是你的隆德所至,各国诸侯对你心悦诚服,快歃血吧。”

  众诸侯王也齐声说道:

  “越王乃当然霸主,请歃血!”

  台下观台上的各国大臣也向上高喊道:

  “请越王歃血!”

  此时在看台的文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恨不得一步跨上台去,责问越王为何拒绝歃血。

  越王朝单定公一揖,然后又向各国君主和看台上的辅臣们一揖。此刻的他显得有些激动,喑哑地道:

  “荷蒙各国君主的雅意,如此抬举小王,然小王早已打定主意,不想成为一代霸主。”

  越王的话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人们或窃窃私语,或表示不能理解,但更多的却是失望。

  齐简王是竭力希望越王能成为霸主的,此时不由大步走向越王说:

  “越王,有多少君主艳羡这霸主之位,惜乎自己功德浅薄无力倡导各国诸侯,而你却一味推辞,这不是拂了大家之情么!”

  晋定公趋前拉过越王道:

  “昔日吴王夫差厚着脸皮要孤让出这霸主之位,孤不肯,他用武力威胁,喏喏喏,也是像这里一样的霸台,他在台下布了军阵,将那三军分成红、黑、白三个方阵,红的望过去像火海,白的如同白云,黑的却如墨云,孤怕挨打,被迫让出。今天孤是心甘情愿地将此位拱手相让,你却不受,这是为何?”

  越王道:

  “恭领教诲。今日风云际会,让小王向列国君主说几句话如何?”说着,越王走向台前,清清喉咙大声道:

  “孤王以为,诸侯拥立霸主,本是值得称道之事,春秋霸业崛起,诸侯信守盟约,共同出力;各国盟会频频,信使往还,由此形成国与国之间联盟。故齐桓公作为春秋第一位霸主,才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伟业。

  “然今日之霸业已非昔日之霸业,晋楚争霸中原,前后相持八十余年,此类长期争战于民何益?后有吴王夫差北上争霸,暴师千里,转辗南北,夺城略地,逼各国向吴进贡,动辄以霸主身份欺压邻国。一人成霸,万民遭殃,此等霸业,于民何益?

  “小王并非不敢称霸,而不想称霸之理实是怕丢失民心。况今周王朝新君即位,政局安定,列国并举,和睦相处,何须霸主领导诸侯。霸政之世已经过去,所以勾践不敢歃血其理便在于此。”

  说毕,勾践又当众宣布将吴王夫差争霸时所掠的城池土地悉数归还各国。他将陈宋之地归还陈宋,将淮上之地归还楚国,将泗东五百里地归还鲁国,将齐搏、赢两城池仍归齐国。诸侯王见越王所言推心置腹,所行深明大义,于是纷纷要求越王能够在中原设邑,以便诸侯国议事时能有个呼应。

  越王闻言,当即应允道:

  “承蒙不弃,勾践自当从命。小王乃禹后,齐地琅邪有小王宗室一脉,吾当迁徙部分越民于此,一则离京畿近些,再则亦可与亲族朝夕相处,以免两地悬念。”

  歃血会盟在众口交誉声中结束,惟有文种一人怏怏不乐,不过他仍然心有疑窦,以为只是越王或出于无奈或另有他因才当众推托,并非真的不要霸主之位。

  当越王勾践一回到驿舍,文种便吩咐左右退出,急切地道:

  “大王适才在霸台缘何不去登位?霸主宝座唾手可得,却侈谈什么霸政不合时宜,令臣费解。”

  越王笑谓道:

  “王者富民,霸者富士。虽则成为霸主能享列国之贡品,不仅使府库充实,满朝文武亦均成大富。然越国富了,而天下又有多少黎民要受穷困饥饿,你想过没有?”

  文种一怔后当即反驳道:

  “岂不闻‘独王之国,劳而多祸’,大王既不称霸,却又将已归越国的城池土地悉数归还,如此重大政事,却不与臣商议,独断独行,令诸侯失望暂且勿论,还会令越国将士寒心的。”

  越王泰然一笑道:

  “政者,正也。寡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为一国之君身正,视四海为一家,政正,岂会致祸?”

  文种跌足叹道:

  “早知你我君臣政见不同,我何必用心良苦献上‘九术’。当初之时,臣就对大王言,得此‘九术’,汤、文二王成王,齐桓公和秦穆有它而称霸,倘若早知大王不想称霸,臣何用献此‘九术’。”

  说罢,气冲冲地出了驿舍,勾践望着文种的背景,思忖道:

  “文种献出了定国之术,一心指望孤成为霸主,如今见孤负了他的一片忠心,自然心中失望,孤得慢慢开导他才是。”

  却说文种出了驿舍,径直来到了陈恒和赵简子下榻处,一进门便气冲冲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简子和陈恒正在对弈,见文种满面怒气进来,便推开棋盘,一边吩咐备茶一边热情上前询问原由。文种便将自己与越王谈话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希望两位好友能评评道理。文种气恼地道:

  “我家大王不知何故,忽然变得如此消沉,将霸主之位拱手送他也不接受,与二十年来卧薪尝胆复国雪耻的他前后判若两人。”

  陈恒和赵简子都是理解文种此刻的心情的。为人臣的最大的心愿便是使王者成霸业之道,如今越王与各国会盟,却不肯歃血,这自然令股肱殿臣大大失望。而陈恒从齐国利益出发也是希望越王成为霸主的,于是道:

  “你也不必焦心,其实事情尚可挽救。你们想想,越王已是事实上的霸主,而文大夫你也事实上能代霸主行使政令的,今单定公尚在,你可修书致意周王,说是没有周王的封赐,越王不能成霸,等周王封赐下来,各国使者可再度会盟,地点可择于越地,这一来越王既得了面子,亦难以推托,而文种大夫的效忠之心不就得遂了。”

  赵简子对陈恒的谋划拍案叫绝,说道:

  “此计大妙,到时木已成舟,越王岂敢违周天子之命。”复又道:

  “说来也是,当初黄池会盟,夫差是被周敬王封了‘伯’才登位的,说不定,越王还是因此而不愿歃血的呢。”

  文种侧头一想,顿时醒悟,说:

  “经赵兄一说,令兄茅塞顿开。事实就是如此,昔日夫差确实是被周敬王封为‘伯’的,如今的周元王毕竟年轻,事先竟未曾给越王封‘伯’,定是我家大王心下极不平衡,才婉转拒绝的。”

  “既然如此,我与赵兄可陪你去单定公处,说明原由,包你成功。”

  经陈恒一说,三人当即起身,向单定公讨封去了。

  时已进入战国之初,周王朝已经更加衰微,事事莫不仰大国诸侯鼻息行事。而大国诸侯根本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再说此时的越国不仅是新兴强国,且又有非常高明的外交手腕,眼下晋、齐、越三国首席台辅之所以敢于向单定公直面说情,自然是在这样深刻的政治背景下行事的。后周元王接到文种的奏章,也果真加封越王勾践为‘东方之伯’,与吴王夫差一样,赐给勾践冕旒、衮袍、圭形玉璧,彤弓和弧矢,让勾践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代霸主,此是后话。然而,勾践对文种背着自己的另搞一套浑然不知,当时只见文种回来后已怒气全消,还以为得到了理解,由此就把不快之事撇过一边。殊不知文种肚里还有文章,他对于越王要迁徙到琅邪一事也颇不理解,但此是内政,毋须外人插手,是以他隐忍不言,欲待见机行事,就这样,君臣于翌日即转辗南下,回到故国。

  越民迎越王凯旋回军的当天晚上,文种邀请陈音与之对饮,荧荧烛光下,文种夫人说是亲自去厨下张罗去了,文种新纳的小妾媚媚端盘温酒,文种自己亲自为陈音挟菜,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文种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对陈音说:“唉,想不到越王如此寡恩薄情,你为他出生入死,我为他擘画计策,到头来无半点赏赐,却将已经归越的东西还给了别国。”

  陈音听后黄色剑眉一竖,略带醉意,说:“大王的做法也的确令将士寒心,当初要不是我授给越军的‘连弩之法’,哪有今天得胜之日!”

  文种摇头叹气道:

  “看来范大夫劝我离越是有道理的,后来他还留了封信给我,信中提到这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

  “是吗?能否给末将过目一下?”

  “当然可以。”文种起身入内取来信放置陈音面前。

  陈音览信毕,喟然长叹道:

  “你我说不定哪天会遭不测。”

  “那倒不会,只要他一旦成霸,自己做安乐王都来不及,还会去对付另一人。”

  “不是说大王不愿成霸,怎么……”

  “你真有些愚钝不悟,附耳过来。”文种在陈音耳畔窃窃私语一阵,说毕笑眯眯地说:“凡成霸主的,都喜宫室声色之乐,而一切政令皆出卿门。”

  “如此说来,诸侯还会有一次会盟?”

  “那当然。徐国之会盟周王未封赐越王,这次我已上奏,要求封大王为‘东方之伯’,也叫列国多准备一些贡品,以作还报。”

  “听说大王要迁徙一部分越民去琅邪,可有此事?”

  “去徐国时他提起过,究竟怎样个去法却不甚清楚。光是百姓迁徙亦无大碍,倘若连同王室公卿士大夫,麻烦可多了。他说那边有宗室族人,我们的根基可在江南,如今吴越已经一统,这方土地已肥沃富饶,一旦霸业有成,各国贡品源源不绝,越国这才真正的苦尽甘来,民富国强了。”

  “大王要去自己去,我们留在这里就行……”

  正谈得火热,一声“越王驾到……”两人吃了一惊。

  “大王生性多疑,陈将军还是回避一下。”文种一面命小妾退去,一面叫陈音暂避。

  “大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望乞恕罪。”文种匍匐于地。

  “未曾通报,扰了文大夫雅兴。”勾践目光如锥,此时文种才发现自己连酒桌上的杯盘也未曾撤去。

  家人将四壁的烛炬换上新烛,大厅霎时明亮如同白昼,勾践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后,颇有深意地说:“嗬,好富丽堂皇!既有楚国的建筑特色,又结合吴越两国的地方风味,所有摆设无不精美,很好。”

  原来勾践在去中原之时,命文种到木客山建造贺台,文种在建台之机,替自己也建造了一座府邸,新建的府邸豪华壮观,气派非凡,勾践一向注重简朴,现见文种如此糜费,心中便有些不乐。

  听越王一说,文种有些尴尬,他干笑几声道:

  “臣在越国,有家无居,故营造了此住宅,以作栖身之所。臣也知大王不喜排场,但吴国已灭,今非昔比,臣之所以建得考究些,为的是在府邸里款待列国使者时显扬王威,臣还觉得越王殿宜改造翻建,这样才不致失了大国之风度。”

  勾践一笑,摇摇头说:“那倒不必,寡人有迁都大事要与大夫商量。至于故都么还是保持原先风格为好。”

  “大王的意思是……”

  “将部分越民迁徙琅邪。”

  “王室呢?”

  “留下皓进、若成辅助公子鹿郢、不寿(勾践庶子)守国,当否?孤特来请教大夫。”

  “中原如此吸引大王吗?”

  勾践没有入座,没有因文种态度生硬而生气,而是恭敬地站立着,他细细地向文种道出为何要去中原的诸种原委,那鹰眼殷切地闪烁着希望之光,他盼望的是他的计划能得到文种的支持。

  此刻的文种思绪大乱,他万万未曾料到勾践会把整个王室也搬过去,于是他装作踱步思索,其实是在考虑如何推翻迁徙北方的整个方案。

  文种终于停步,一脸严肃地说道:

  “大王突发奇想,弃吴越之地而远徙中原,臣以为此乃舍本逐末之下策,有道是鸟恋旧巢,民爱本土,终年漂泊异乡之人,最终叶落归根,此其一。”

  “吴、越虽蛮夷之地,然强吴已灭,吴国繁华富庶,且宫苑市井未遭毁坏,其文明虽比不上中原,但也粲然可观。越地虽较荒蛮,然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今已初涉昌隆,越民饭稻羹鱼,丰衣足食,若再经二十年,吴、越之富庶必超过中原列国,前景十分可观,此其二。”

  “至于中原,自平王东迁洛阳,周室王驭失统,五霸崛起,列国争雄,干戈四起,一旦迁徙中原,定将陷入无休止的争战之中,有道是宁做太平犬,不作乱离人,这二十余年来,越民疲于应付战争,如今总算盼到太平的一天,大王宜劝民农桑,莫使百姓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大王的上策是:割据长江而自守,作一太平的君主,望大王三思!”

  勾践听过其二已知文种心意,他默默走向座椅,缓缓坐了下去。此时,他发现几上摊着一封信,鹰目一瞥,发现是范蠡手迹,碗中余酒尚温,屏风后发出轻微的声音,这一切告诉越王:文种刚才与什么人在饮酒交谈,而此人就躲在屏风后,谈话的议题十分可疑。然而,他佯装无事,仍低声向文种解释说:

  “文大夫有所不知,有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寡人此举,于世、于国、于民、于家有百利而无一弊,孤何尝不想让民休息,安居乐业。其实,此次北迁,正是替万民着想,不仅想着眼前,更想着未来。文大夫是孤心腹大臣,望对北迁之举能鼎力相助。”

  “大王,非是为臣不肯用命,实是此计有百害而无一利,臣不愿大王的基业毁于一旦。”文种毫无通融之意。

  望着文种那张斯文中带刚毅的长脸和奢华的府邸,勾践明白,昔日辅佐自己的贤相今已成居功自傲、安于享乐的庸臣了。他不由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寡人也不便相强,明日早朝寡人将迁徙之事向众臣告明。”说完,出得文种府邸去和扶同等一班臣子商议去。

  勾践一走,陈音便从屏风后出来,他大笑着对文种说:“这越王也真做得出,说是中原有他的宗亲,居然带满朝文武同去,真亏他想得出来。”

  “哼,我到此方明白,他为何不肯分封群臣,而将国土独断地归回给了齐、鲁等国,其良苦用心,唉!”文种若有所思,满脸忧郁。

  “看来他是一意孤行了?”

  “不,他的一套治世之说会有不少殿臣支持的。”

  “哪怎么办?别无他法了?”

  “当然要阻止他,陈将军,大王明日一早要将北迁之事抖出来让众臣议断,如今之计,你速与计倪、曳庸几位大人商议,务要在朝会阻止他的行动。”

  “那文大夫,你呢?”

  “我明天称病不朝,以后也称病在家休养,看他没有了我的擘画又怎么办!戏由你们出面唱,不然,大王以为我们联手与他过不去。”

  翌日一早,诸臣静候越王殿,等候越王上朝。五更刚过,宫廷乐工奏起乐曲,这是以楚国贤相孙叔敖廉洁自持的事迹为题谱成的《慷慨歌》,一群燕啭莺啼的宫女唱了起来:

  贪吏而不可为而可为。

  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

  贪吏而不可为者。

  当时有污名。

  而可为者。

  子孙以家成。

  廉吏而可为者。

  当时有清名。

  而不可为者。

  贪吏常苦富。

  廉吏常苦贫。

  独不见楚相孙叔敖。

  廉洁不受钱。

  那歌声反复唱了个不休,如警钟发人深思,使人不由猜想曲中深意……

  歌曲声中,越王在侍卫的簇拥下上殿。越王向群臣说出了迁都中原的主张。众臣窃窃私语片刻后,扶同出班奏道:

  “大王北迁之举,上应天人,下顺万民之心,今仗祖宗之洪福,吴越一统,要使子孙昌盛不绝,天下黎民安享太平,迁到中原去乃英明之策。”

  越王在上,频频点头称许。

  诸稽郢早就被扶同说动,此刻也即附和道:“我王乃禹王之后,入中原辅佐周王,有义不容辞之责,只有这样,方可创万世基业,建不朽功勋。”

  越王一听,面露春风之色。

  接着许多朝臣也纷纷述说去中原的好处,越王见有这么多的臣子赞同北迁,欢欣之色溢于言表。

  陈音本来早就按捺不住,但昨夜与计倪、曳庸商议后,认为应先听听其他大臣的意见,然后来个后发制人,于是便暂不作声。如今见扶同这班人曲意奉迎,妄自尊大,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便出班大声奏道:“大王,末将认为吴国已灭,诸臣辅佐之功不可没,宜裂土分封子弟功臣,劝民努力耕织,这才是上策,倘若听信愚昧之见,举国迁徙,必定劳民误国,遗患无穷。”

  扶同一听,气得发张如戟,指着陈音怒斥道:“你说我等是愚昧之见,你算什么东西?”

  陈音嗤笑一声说:“山鸡想冒充凤凰,黄牛想说成麒麟,谁心中有鬼,自己最清楚。”

  “你……”扶同唰地拔出宝剑。

  “怎么,你想动武?”陈音力敌万夫,勇冠三军,扶同岂是他的对手,众臣忙将扶同劝住。

  御座上的越王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满陈音指桑骂槐,恼愠得脸色发白,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放出两道咄咄逼人的锐利之光:“大胆陈音,胆敢在朝堂之上取笑大臣,以小犯大,实属可恶,与孤绑了。”虎贲立即冲上将陈音绑个结实。

  计倪一见越王瞬间转颜发怒,立即出班跪奏道:“臣冒死进言,陈音将军刚才出言不逊,冒渎大臣,实属不该。但朝会之上,各抒己见乃我王一贯主张,况迁徙乃举国大计,几位大臣仓促间也难以决定,大王乃英明之主,自有智断在心,更何况陈音是有大功于越国之良臣,乞望大王恩典赦免。”

  “是啊,计大夫所言极是,望大王息雷霆之怒。”白发皓首的曳庸跪地求情。

  “求大王赦免陈将军。”丹墀下跪下了不少朝臣,勾践见状便道:“陈音在朝堂之上攻讦大臣本应严惩,但看在众卿面上,也就罢了。然他居功自傲,缺少为将者应有之风度,宜削去将军之职,待闭门反省后再作计较,轰出宫门。”

  这一着厉害,其实越王已经掌握了陈音等人的密谋计划,但只要不发难,越王对他也不会来此一招,如今情势,不容他优柔寡断。

  陈音被逐出朝堂,气得血往上冲,不由长叹:“天乎,天乎,真是伴君如伴虎,想我陈音战功赫赫,因为一句话而恼怒大王,落得如此下场,这还有天理吗?”

  他被“护送”回家,名日闭门思过,实际上被软禁了起来。他既失去了人身自由,自然与文种也失去了联系。陈音是个热血男儿,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一月后便口吐狂血,呜呼哀哉。陈音一死,越王厚葬之,命所葬之山为“陈音山”,此是后话。

  勾践将陈音赶出殿门后,朝会继续进行,其时同情陈音的朝臣皆胆战心惊,微微颤栗,勾践踞坐在上,心中暗暗思忖:要成大事,不能心慈手软,中途畏怯。他沉思瞬间,凛然正色道:“寡人之所以要迁徙中原,其理有三:

  “越为夏裔,孤为禹后。此非沽名钓誉,信口胡言。早年,先王允常就在禹庙向孤道明越为夏裔,禹乃姒门先祖之大事,并提及中原琅邪有宗室族人。此次寡人专程北上寻根认宗,果然见到孤之叔伯允戎及宗室数万姒姓族人。孤之所以决定迁徙,盖受父辈效大禹,民本为先,辅圣君同风天下之教诲。吴越已成一统,黎民稻米羹饭足以温饱,然中原战祸频频,民不聊生,权贵黄金刀币堆垛成山。孤将为使天下货币统一而戮力,使万民欢颜而周祚兴。此其一。

  “列国之祖大禹,乃人世历代楷模。今中原列国纷争不休,刀光剑影中割据争雄,孤思之,若想华夏九州无争战之苦,为人君者,得先有师法可效,孤欲在泰山之巅建一座禹王大殿,让以兵强天下的君主仰望大禹不再好战。此其二。

  “天下理无常,万物有盛衰,寡人老矣,有辅佐周室之心而无‘王天下’之志,如何保得越国基业,身后之国不被人蚕食、鲸吞,使子孙昌盛无虞,是以夙兴夜寐,苦苦思索,终于想出一条能进能退,能保能守的万全之策。越国背山面海,而水中技能,尤为擅长。宜发挥海上优势,扬长避短,以防天下变故。今天海上有五大港口,一日碣石(今河北秦皇岛);二日转付(今山东烟台);三日琅珊(今山东胶南县);四日会稽(今浙江绍兴);五日勾章(今浙江宁波);五大港口连结国中海上交通,如今越国已占两个,倘苦迁徙琅琊,形成一国两都之势,这样,五大港口越占其三,形成南北呼应,一旦发生战争,别国在陆地上或许能胜我军,然海上作战,则不是对手,这便是孤之进能攻、退能守之国策。此其三也。”(公元前234年,越被楚威王所灭,越亡。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而越国公族后裔仍能从海上南迁,以后又形成“百越”之势,其功应归勾践先见之明)。

  越王的一番话,使多数群臣茅塞顿开,若成问道:“大王迁徙中原到琅邪,这大越城和吴大城如何处置呢?”

  越王道:“王室连同先王之墓北迁,此二城由鹿郢、不寿镇守,若成皓进辅之。迁徙的也是部分臣民,留下的仍在越地耕作备战。”

  扶同见状,便奏上道:“大王英明之策已定,不知何时可诏告国民?”

  勾践道:“传寡人谕,所有军士即日进山伐木,然后作成木筏,以备迁徙之用,并晓喻国中,国中十有其三之越民迁徙,凡愿随孤北上者可于里正处告之,不愿者不得相强。半载后择日北迁。”

  至此,群臣在一片称颂中罢朝。

  “客人来了,客人来了。”檐前的鹦鹉鼓翼欢叫起来,刚在拌嘴的文种和夫人便不再吵嚷,文种走向白玉床,文种小妾替文种脱下屐履,文种倏地钻入了棉被中。

  “客人到,客人到。”鹦鹉在金丝笼中不停欢叫,文种夫人探头朝门外一看,撩开被头说:“别躺着装病了,是你的难兄难弟。”

  “是计大夫,曳大夫?”

  文种倒穿着履迎出去,曳庸一见文种便用青铜鸠杖笃着地面:

  “气数,气数,越国的气数尽了。”

  计倪紧跟在曳庸后面,看上去还平静,文种忙请两人坐下,急急地问:

  “朝里出了什么事?”

  “你问他!”曳庸指指计倪气喘喘地说。

  “计大夫你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的,”计倪声调有些激动:“今日早朝大王已晓谕全国,半年后率民北迁,还说要将先王的墓也一并迁去,事情就是这样的。”

  原来文种一直称病不朝,消息都由曳庸、计倪转达,此时闻听勾践连允常墓都要迁去,嘘得大惊失声:

  “不肖种种,不肖种种,连他父亲都不放过,那我等在他眼里简直是蚁蜉了……”文种恨恨地说。

  “我是老了,这把老骨头看来要做他国异乡之怨魂了。”曳庸老泪纵横地说。

  “怎么,非得人人去吗?”文种问计倪。

  “大王已晓喻国中,百姓自愿报名,但不少于十户中三户,至于大臣,除皓进若成留越辅佐公子鹿郢、不寿外,余者一概随驾北上。”

  “如此说来,果真连我也要去?”文种感到一股凉气直透骨髓。

  “大概不会例外呢。”计倪轻叹一声说。文种颓然倒入榻中,此刻他头上直冒冷汗,脸孔刷白,倒真像一个萎顿的病人了。

  曳庸见文种这种模样,便拖着哭腔说:“文……文种大夫,你一向足智多谋,我俩是来问计于你的,你怎么……”

  “是啊,为今之计,大家想个办法,逃脱此灾。”计倪跟着说。

  于是三人密谈了一阵,计倪与曳庸离去。

  是夜,曳庸入宫哀告勾践,说自己行将就木,愿将遗骨留在越地。曳庸的哀告哭泣打动了勾践,勾践破例准其告老。

  三天后,计倪失踪。有人说这天晚上计倪在龟山的怪游台上披发撑剑步罡踏斗仰观天文,大约丑时,又见他蓬头跣足,疯疯癫癫大笑着下台而去。

  一天,越王正在大越子城的越王宫内与诸臣议及迁徙之事,忽报申包胥来到越国,越王一听,忙吩咐散去朝会,亲自出宫将这位楚国三朝元老迎进宫来。

  申包胥一见勾践便用嘲弄口吻说:

  “恭喜越王、贺喜越王。”

  勾践听出了申包胥口气生硬,知道定是出现意外,不然这位耿直老臣不会不请自来,于是说道:

  “老大人,勾践有何不周之处,望大人明言,小王虚心受教。”

  “徐国会盟,大王当着诸侯之面说不想成霸,缘何出尔反尔?”

  “老大人,这从哪里说起,勾践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吗?”

  “话虽如此。可又为何托单定公去向周王游说呢?”

  “游说?!”

  “去讨封赐呀,封你个什么‘伯’,有了伯的头衔,这霸主之位就更名正言顺的了。我问你,你既想成霸,当时将这鸡血往嘴巴一涂就成了,何必煞费苦心,阴一套、阳一套的……”申包胥将那根由楚王亲自赐给他的龙头拐杖不停地笃着,那白花花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看得出,他对越王深感失望。

  此时的勾践倒反很冷静,他微笑着请申包胥坐下,说:

  “骂得好,骂得痛快淋漓,不过,骂得却不对。小王并未去讨什么封赐,诚如老大人所说,若要封赐,在铜山那霸台上歃血便已称霸,那么,当时都不肯如此做,还会有后来的讨封?”

  “这——倒也有理呀。”申包胥捻弄着白胡须,心中的气已消了一半。

  那么,不是勾践又是谁呢?申包胥侧头想了许久,才对勾践说,自己那天正在洛邑(今河南洛阳)晋见周王,见单定公在朝堂递交了越国的国书,周王命当朝宣读,书中大意是越王要求封赐为伯,并要求各国诸侯重新到越国会盟。周王当即准奏,封勾践为“东方之伯”,至于新的会盟日期则由单定公与各国联络后方可决定。

  勾践一听,惊得一身冷汗:是谁胆大妄为,竟敢瞒天过海,欺君罔上?他在感激申包胥之后,决定借送客之便,火速赶到洛邑,一则搞清事实,另一则制止封赐及所谓的会盟。

  当勾践十万火急赶到洛邑时,先找到单定公问明情况,才知国书是文种提交的,此时的勾践气得鹰目喷火,真想一剑劈死文种,但文种远在越国,虽然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文种所为,并非小王本意,请收回封勾践‘东方之伯’的成命!”勾践求单定公。

  定公道:

  “君无戏言,这是绝对办不到的。这样吧,越君既然千里迢迢来到洛邑找老臣,老臣自然得给面子,这诸侯会盟就算了,周天子处由老臣禀奏,‘东方之伯’之诏书已下,明日早朝你就领封受赏去吧。”

  事既如此,勾践已不便推辞,翌日早朝,越王在接受了周元王亲自封赐的尊号和与之相配的衣冠服饰后便南归。

  越王虽然十分气恼文种的所作所为,但念及前朝老臣,隐忍不发。是以这次轮到文种蒙在鼓里,由于称病不上朝,对于越王行踪半点不晓,仍然稀里糊涂躲在家中,一边与新纳的小妾寻欢作乐,一边暗中阻挠越国迁徙。

  这一天是越民迁徙的日子。越王已晓谕国中,在离开故土之前先到禹庙辞行,然后越民都将编成队伍,在王室成员的带领下从木客山的里木栅下水,从海上出发去向琅邪。然倘若有点到名却不去者,当在禹王面前当众说清原委,否则将按国法治之。

  文种家中的奴仆有不少报了名,有的早已回老家准备去了,有的昨晚已向文种夫妇辞过行。这些日子连文种从吴国带回来的小妾媚媚也显得浮躁多了,文种看得出,她几次欲开口求他放她而去,但每次均被文种严厉的目光镇住。

  他不信去中原有什么好处,更难以接受自己亲近的人都会被吸引过去。媚媚仅十八岁,心思当然很活,可文种挺喜欢她,他觉得自己忙碌了一生,在知天命的年纪理应享受人生的欢乐,而这种乐趣在落魄时所娶的正室身上是不可能得到的,反之,这老婆如脾气极差,要不是她替自己生了个儿子,他早就将她休了。

  早餐端上来了,他机械地拿起银筷,那双忧郁的眼睛却呆呆地望着金碗中的银耳燕窝粥发呆。不知怎的,他日复一日地感到心胆不宁,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称病不朝足足已有半载。开始,他非常自信,觉得越王离开了他便会像病人离开拐杖一样,寸步难行,只要自己摆出架子,勾践非得一次次登门求他复出不可,那时候他就可要挟他,加之陈音的发难和计倪、曳庸的离他而去,越王一定会就范,会屈服,最终不得不收回北迁之成命!然而勾践再没有到自己府上来过。

  他又想,那次与陈恒、赵简子一同见过单定公,他也已按照单定公之意上书给周王了,按理给勾践讨个封赐丝毫不成问题,然而,所提交的国书未有下文,譬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是反常的!更令人奇怪的是,自己和陈恒和赵简子也失去联络,而当时都已说好,诸侯将再一次举行盟约,并说好是来越国的。可时至今日,两人中谁也不跟自己通个音讯,别说是见面了,这到底为什么?

  种种猜测、设想、疑窦汇集文种心头,令他如坐针毡,这早餐哪里还咽得下去。

  他将银筷重新放下,推了推一动不动的早餐对小妾说:“撤了吧,早上不想吃。”

  站在旁边侍候文种夫妇的媚媚那双秀丽的明眸睁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样子。“撤了,耳朵聋了没有?”文种竟朝小妾吼了一声,媚媚吓了一跳!自从她跟着文种这些日子来,每当文种搂着她时嘴里总是不停地叫小宝贝、小宝贝,她虽是小妾身份,其实是被文种掳来的奴婢,她本来就像小猫、小鸟一样胆小,骤然被文种怒斥,吓得如惊弓之鸟,浑身颤抖着,她赶紧收拾碗筷,慌忙中却又将碗打翻,险些弄脏文种的白绸睡袍,气得文种一巴掌扇过去,嘴里说道:“蠢货,如此不小心,心不在焉,想飞是不是!”

  文种夫人本来就是个醋坛子,如今见文种与小妾反目,便趁机幸灾乐祸地说:

  “狐狸精,还不快下去!”

  媚媚哭叫着朝自己的绣房跑了进去,再也不肯出来。这里的碗碟由另外几个老妈子收拾干净。

  文种夫人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本来对文种纳妾就大吵过几次,此时她心里知道文种不过是拿小妾出气,其实是因被越王冷落,此时非但不安慰丈夫,反而用嘲弄的口气幸灾乐祸地说: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好端端的相爷不做,却偏要躲在家中陪女人,嗨,这下可好,弄得饭也吃不下……”

  “妇道人家懂什么,就知道吃醋。”

  “有醋吃倒不错,只怕连醋也吃不成。”

  “你这话是何意思?”

  “喏,你跟大王老唱反调,哪一个做国君的会喜欢像你这样的臣子,真是不识事务。”

  “你知道吗,我对大王可是忠心的?”

  “是啊,是忠心的。你是想摆架子,要大王来求你,可他偏不来。弄得十五只水桶吊水,七上八下!”

  “你……”

  “我怎样?妇道人家不懂,你是聪明,当初不听范蠡劝告,不肯走,官大了还想大,现在倒好,整个王室统统迁走了,留守越国的官你也轮不着,还威风个啥!告诉你,你跟别的女人去,我要回楚国跟儿子走了!”

  说完,文种夫人一双凶狠的眼睛朝文种一白,鼻孔里哼的一声,便高声吩呼仆役备轿,说完后肥腰一扭,入内取了早已准备好的细软包袱,头也不回地上轿走了。

  假如说文种夫人早时离他而去,文种一定会谢天谢地的。可正是这样一位与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如此俗气女人在讲了一番听来不堪入耳,却又句句在理之言后断然离开了他,此时他不仅不庆幸,反而产生了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不过还好,文种在懊恼之余,想到了小妾媚媚,似一个落水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我要哄好她,使之老来有伴!”他急忙起身朝小妾房中走去。一名家奴跌跌撞撞奔过来,却好与文种撞了个满怀,文种刚想怒斥,那家奴却气急败坏地说:

  “老爷,不……不好啦,媚姨她……她……”

  “媚媚怎样?!”

  “她……她……她上吊自尽了!”

  “啊!”文种干瘦的身躯颓然倒地。

  就在此时,又一名家奴急急禀报说:

  “启……启禀相爷,大王传来口谕,命相爷速速进宫议事,宫车已在府门外伺候!”

  当文种丧魂落魄地来到越王殿,勾践已在殿上按剑而坐,文种叩拜毕,抬首时与越王那鹰隼般的目光交接,那凝重如铅的目光是文种从未见过的,他不由心头一阵颤怵。僵持片刻,勾践开言道:“大夫久病不朝,不知身患何病?半年来在做些何事?”

  文种道:“微臣常感心悸胸闷,四肢无力,医者劝臣静养,是以整日卧于病榻,不敢稍加走动。”

  “果真如此吗?”勾践起身冷笑一声复道:“孤闻说大夫与陈音交往甚密,陈将军是大夫的座上常客,他在朝堂发难之前一夜,曾与大夫对酌小饮,陈音一介武夫,不善谋略,其唆使者是谁,文大夫不会不知道吧?”

  “大王,你……”未待文种分辩,勾践大步走向文种逼视说:

  “计倪大夫出走,曳大夫称老告退,此前两大夫到过府上,你身为相国,事前不把此事禀告于孤,到底是何居心!”

  “大王……”文种在勾践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步步后退,一时竟乱了方寸。

  勾践一双鹰目仍直勾勾地盯着文种说:“大夫上察天文,下识地理,权谋机变,无所不晓,然三纲之理,人臣之道,大夫知晓否?”

  文种见问,不敢不答,于是讷讷道:

  “臣侍大王二十余载,这些年中,微臣自思做到人臣知道,为王前驱不敢惜身,为王擘画竭尽心智,臣是否称职,大王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勾践听后,不停地负手踱步,半晌,他长叹一声停步道:

  “你匡扶先王和寡人二十余载,这二十余载中,于越屡遭强吴进犯,险遭覆灭,期间大夫尽忠竭智,才使濒临绝境的越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其功不可抹。然而你可知道,自灭吴后大夫一反往常,变得只贪享乐而不顾大局,变得胸无大志而目光短浅,你不顺孤意称病不朝倒也罢了,万不该唆使陈音发难朝廷,并鼓动大臣离孤而去。

  “更令孤痛心的是,你不该背孤私自策划,擅自向周朝递交国书,要挟周天子封孤为‘伯’,妄图逼孤登上霸主之位!孤在霸台未曾歃血,已经表明不愿称霸。对此,四方诸侯人人尽知,天下百姓无人不晓。孤也曾敞开心扉,向大夫阐明不愿称霸之理。然你一意孤行,依旧我行我素,险些铸成大错,陷孤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幸而贤良之辈通风报信,使孤及时作了挽回,然虽则如此,已经给国家和孤王蒙受不白,时至今日,大夫还有何言可说?”

  文种至此才明白一切,此刻的他面露愧色,冷汗涔涔,良久后方道:

  “臣已知负王深恩,听凭大王处置。”

  勾践朝文种一瞥,然后移开目光淡淡地说:

  “倘若孤存心要处置你,也不会宽容你到今日了。”

  “大王的意思是……”文种茫然地问。

  勾践沉思片刻,叹了口气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大夫能回心转意,随孤北上,助孤开辟中原基业,大夫仍可施展睿智,寡人不失贤相。怎样?”

  文种听罢,黯然道:“臣向闻非常之量才能成非常之事,今大王能恕臣之过,是为君者之大度量也,臣到此方明大王果是一代雄主,是臣有眼无珠,错将大王当作庸主,误以为大王只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可以履危而不可与安。然臣已铸成大错,即使随王北上,有何颜见朝中同僚,何颜面对越中父老,何颜能在列国面前理直气壮?臣知过也,愿以死相赎!”

  “你……”勾践骤然转身,他万万料不到文种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痛心地道:“大夫这样做,岂不更令孤失望,你可知孤望大夫的帮助是如渴思饮……”

  “大王,臣食君之禄,有功是人臣本分,有过于国将为人不齿,若大王仍委以重任,显出越国别无人才,令别国见笑,臣主意已定,愿王成全臣之志。”

  勾践见文种死念已决,叹息三声后道:

  “既然大夫心志已定,寡人便成全于你,大夫通晓兵法,取国又有‘九术’之策,观‘九术’尚余六术,寡人愿请大夫将余术献于先王于地下,先王有大夫辅佐,九泉之下对付阖闾绰绰有余。至于大夫的妻妾,寡人自会妥然安置,您就放心吧。”

  文种痛心地道:“他们已离臣而去,不必了。大王命臣去辅佐先王于地下,臣不胜荣幸,请大王接受臣最后一拜。”

  勾践接受了文种的三跪九叩之后,便解下所佩之剑,轻轻放置御案后,噙着热泪踉跄着出了大殿。

  勾践走后,文种起身缓缓转过身来,他走向御案,取出越王留下的宝剑,拔剑细看,这柄剑圆茎有箍,茎作圆柱状,茎上有两周凸棱,槽中嵌有七颗绿松石,近剑格外有一行铭文:吴王夫差属镂剑。“属镂剑”!这不是夫差赐伍子胥的宝剑么?文种心头如巨澜翻腾,是啊,吴国有忠臣伍子胥,伍子胥辅佐阖闾、夫差两代吴国君主,竭尽忠心,而越国之忠臣不正是自己吗?除了自己有谁可以与子胥为伍?他再次感激越王,感到了解自己的除越王别无他人,他曾听人说越王去木客山迁过允常墓,岂料墓中射出飚风,说明先王是不肯去中原的,如今自己奉命去地下陪伴先王,听起来有些荒谬,这不是越王对自己安排的最好归宿吗,他走向殿前俯身鸟瞰,大越城一览无遗,一队队编伍的越民背着简单的行装扶老携幼在越军的护送下从四面八方向禹庙而去,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将告别故土,远徙中原了。妻子已去楚国途中了吧?但此事已不再重要了,媚媚将相去不远,他回过头来,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这君臣二十余年来朝夕论政的越王殿,怀着深深的内疚,闭上双眼,然后挥剑刎颈……

  等勾践再次回越王殿时,文种已伏剑而死,勾践老泪纵横,站在文种尸体前默哀了一阵。军士们上前搬尸体,勾践喑哑着嗓音道:“厚葬文大夫于卧龙山西侧!”

  大禹陵钟楼的大钟激越地撞响,禹庙前人头攒动,北迁行将开始,送行的与被送行的熙攘一片。

  越国二十八个乡邑业已获准北迁的乡民编排成行,他们大多是举家迁徙,而其中不乏年青人,他们是新一代的越国青年,因憧憬新的生活而结伴去琅邪拓展。

  王室该去的大夫公卿悉数到齐,此刻他们都恭敬地立在禹王庙内。然而太子兴夷却成了今天辞庙的一个难题。连日来,越王夫妇为动员兴夷北上而整夜苦劝,然而疯疯癫癫的兴夷一听说北上便将头抱紧,哭闹着不肯去,任越王夫妇怎样劝也无济于事。兴夷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在青年中有极大的号召力,然而兴夷因何患病?他的未婚妻吴娃和楚娥因何无端死去?在百姓中始终是个不解之谜。

  此刻,兴夷已经出现在越民面前,他看上去非常惧怕父亲,一个劲地向越夫人和黑子娘这边靠,庙外已排满了十万北迁的越民和无数送行的父老。望着兴夷惊恐万状的脸,不少人一边看看越王,一边又看着兴夷,然后开始议论起来……越夫人在轻拍儿子的背,一双眼留意着庙外,她知道,百姓在议论越王父子,并将兴夷的未婚妻的死和兴夷的发疯统统归咎于越王,殊不知这是战争对自己家庭带来的悲哀啊……想到女儿吴娃之死,想到外甥女楚娥之死,看到眼前儿子这副被病魔折磨得非人非鬼的模样,越夫人难止心头热泪,不由悲从中来,她突然松开了护着兴夷的手,如同发疯一般“嗵”地跪在大禹石像面前,撕肝裂胆地尖叫着说:

  “大禹,你在天之灵保佑兴夷好起来,保佑兴夷好起来,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兴夷傻看着匍匐于地不停磕头的母亲,忽地大笑着自言自语地说:

  “又一个要死啦,又一个要死啦!”继而掰着手指说:“吴娃一个,楚娥一个,还有……还有一个越女姐姐也不见啦,再加一个母亲也要死啦……”

  众臣见兴夷这般傻劲,无不摇头,百姓见之,目瞪口呆。

  越王见此,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停地来回急躁走动。扶同走上来小声说:

  “大王,让太子去厢房休息吧,看来他是无法参加告庙的呢。”

  “这恐不行,他是王储,是王太子,怎么可不参加辞庙大礼?”众大臣及宫嫔也围拢来,有的扶着哭得伤心欲绝的越夫人!有的劝越王将兴夷撵走,有的欲制止兴夷的疯态进一步发展。庙堂内乱成一片。

  此时的越夫人忽然拉过兴夷,不停摇撼着他的身子大声说:

  “我的孩子,你怎地还不清醒,你爱的吴娃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亲妹妹,楚娥是我的外甥女,你的表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越夫人的尖叫声凄厉悲惨,她的话闻所未闻,在场的,无论朝臣庶民,听了无不为之震惊。此刻的勾践经越夫人一提,怕勾起了惨痛的往事,心下难过,不由上前劝慰季菀说:

  “夫人,往事休要重提,免得兴夷病情加重。”

  “不,臣妾要唤醒他,叫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万恶的战争造成的,并不是父母之过啊……”

  接着越夫人不管兴夷懂不懂,向他痛说失女经过。她对兴夷说在国破家亡之初,她随越王入吴为奴,在李产下一女,被吴军强逼抛弃于路旁凉亭。从此以后,此女便不知下落。后来兴夷回国带回吴娃后引起种种误解,最终才发现吴娃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惜为时已晚,吴娃在明白自己身世之后,投若耶溪自杀。

  兴夷听了,似懂非懂,仍是一脸傻笑。

  越夫人见此,仍不死心,泪流满面地对兴夷说:

  “夷儿,你知道吗?我本楚国公主,在楚国国都被攻破之时,自已侥幸出逃后随文种、范蠡投奔了越国,而二公主,也就是你的姨妈却被吴军奸淫,后产下一女,这便是楚娥,也就是你的表妹。为掩盖这一奇耻大辱,你的楚娥姐姐襁褓中即被送于文种夫人抚养,而楚娥的生母却投水自尽身亡。后来楚娥被我接到越国,本指望她能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我的身边,然而,她却自缢于若耶溪畔……”

  说罢,越夫人已肝肠寸断,哽咽难言。兴夷听到这里,疯疯癫癫地对越夫人说:

  “母……母亲,还有越女姐姐,她……她……她也死了,都死了……”

  兴夷说到越女之时,忽然又似清醒起来,他忽然跳到庙门前的石狮子上,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

  “越女姐姐,你……在哪里……在哪里……”

  人们正惊愕间,人群中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兴夷,我在这里!”

  随着应答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腾空而至,飞身来到了兴夷的身边。

  “越女?!”众人眼睛为之一亮。

  只见越女和兴夷立在石狮子上,两人紧紧相拥。

  少顷,越女拉着兴夷纵身下了石狮子,越女对兴夷说:

  “太子,生死殊途,你难道还不清醒。再不清醒,你父母的心要揉碎了……”

  “越女,我怎么啦,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兴夷经一番大悲大喜,蓦地神智转清。

  “没有什么,恶梦已经过去,你看,你父母都在,众大臣都在,还有那么多越中父老,大家都在!”

  “太子千岁!”

  “君夫人千岁!”

  “越王万岁!”

  此时禹庙内外欢声雷动,人人都噙着喜泪,太子兴夷骤然间精神康复致使越民欢呼跳跃,千岁万岁之声声震云霄。

  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向越王说:

  “大王,能准予我去琅邪么?”

  “计……,你……你不是疯了吗。”

  那人笑一笑,用袖将脸一擦说:

  “谁说我疯了,我是假装的!”

  “快,快给计倪大夫打水洗脸!”

  越王一声令下,有人马上去禹井打来一桶水,计倪洗过,脸上顿时容光焕发,依旧露出那昔日不屈的模样。

  忽地又一人拄杖走向越王说:

  “臣虽老迈,却还有余热,大王准我同行吧!”

  “你……曳庸大夫!”

  “大王!”曳庸老泪纵横哽咽说:“大王国仇家恨隐忍不语,令臣五内感奋。君有大志在胸,老臣焉能不助一臂之力,望大王恕老臣一时糊涂,准我前往……”

  “大夫,不要说了,请进入朝臣之列辞庙吧。”

  兴奋之余,越王当即大声传旨说:

  “告庙!”

  谆于、句、编钟齐奏,越国臣民依次在大禹塑像前九叩三跪,在一片称颂声中,只见越王大袖一挥,大迁徙开始。

  浩淼的东海上,千舟竞发,百舸争流。揭天鼓乐,响彻云霄,浩浩荡荡的舰船劈波斩浪直向江淮方向驶去,风浪颠簸中,居中的余皇大舟率先开道,牦旌麾盖下,勾践和越夫人、兴夷和越女笑盈盈站在甲板上,稍后是扶同、计倪、曳庸、诸稽郢等一班朝臣,越民为王太子的去中原而欢欣鼓舞,手中的桨楫挥舞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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