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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绝命姑苏山

  吴国庞大的水师缘江溯淮缓缓向北而来。登高望之,其战船排列的阵势宛如一只巨龟浮游水面。

  驶在最前头的是三艘装点得犹似画舫的桥船。为首者是乘坐着吴王和他宠妃西施的船只,左右二艘是宫嫔及虎贲卫队;中间便是四军将士组成的方阵;尾部呈线状紧跟的是越国舟师。此刻,这支由十万劲旅组成的水师刚渡过泗水直向沂水驶去。

  因携西施随军,惯乘余皇大舟的夫差不仅改乘了快速平稳的桥船,不仅不居中发号施令,还不顾王者威仪,改为先锋在前开道。

  桥船劈波斩浪逆风行驶着。

  夫差立于船头,望着滚滚南下的沂水,脸上不由流露出了几分快意。

  邗沟一经凿通,吴国通向中原的水程由原来的弧形改成直线,这就大大缩短了东南去向西北的行程。

  邗沟西接济水(河南省境内),逼近晋卫地界;北接沂水(山东省境内),直达齐鲁大地。晋、齐在中原虽迭次称霸,倡导诸侯,然数十年来这两国为争夺盟主宝座而战事不断,地处邻国的鲁、卫两个小国却因大国间之战争屡遭兵燹之灾。吴国趁鹬蚌相争之际,连结鲁、卫两小国,悉起国中精兵,兴兵伐齐。一俟齐国战败,再胁逼晋国,何愁中原这只肥鹿,不能顺手得之?夫差临风畅想,想到得意处豪气干云,真想开怀大笑。

  然而,他却笑不出声。

  西施自登舟以来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逐鹿中原,北上称霸虽是先王遗志亦是自己之夙愿,西施亦望夫成一代豪雄。缘何此番北上,她却显得意绪惆怅?夫差向绣仓内偷觑,只见西施手托香腮坐在舷窗边呆望着沂水,那眉光若蹙的模样,分明心头有个解不开的结,夫差无奈地轻叹一声缓步踱进仓来,见夫差进来,伺候在西施身边的旋波、移光恭身退到后仓去了。

  听到夫差的皂靴声,西施回过神便欲站起来,夫差一手轻扶她的肩头,一手微微托起她的下颌问道:

  “看你心下不乐,为了甚事,说给孤听听。”

  西施无精打采地说:

  “没有什么。只觉得这些地方太陌生太荒凉……”

  经西施一说,夫差顿感释然,笑了笑说:

  “孤道是何事令爱妃挂怀不释的,原来你今离开故土,心中生出了思乡之情。”

  经夫差一点破,西施的乡情转为乡愁,她轻轻挣脱了夫差,站起来走向了那张横阵在案几上的文武七弦琴。移光和旋波从后仓走出来,两人一个捧着盥洗用的青铜盆,盆内盛着清水和手巾,一个开始在一只短柄龙座熏炉中焚香。一时香烟缭绕,西施净手毕,理了理云鬓,敛容坐下,随着叮咚的拨弄之声,突然她五指滚拂,霎时琴声如急风骤雨,俄顷,似流水潺潺,接着她用美妙的歌喉,唱出了哀幽的歌声,这一唱唱得沂水鱼龙潜影,水鸟惊飞。只听得她唱道:

  朝发长江口,

  暮宿淮水上。

  行行到沂水,

  中心意彷徨。

  人情怀故土,

  殊隔如天壤。

  长忆江南好,

  水间双雁行。

  西施将一腔去国怀乡的哀愁,全付于弦歌声中。

  “啪啪啪”三记掌声,西施抬起了那张俏丽的脸庞。但见夫差坐于毡席,正笑吟吟地在为自己鼓掌,从那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只是陶醉于乐曲,却全然未解曲中深意!西施幽幽叹了口气,推开古琴,向舱外走去,夫差愣了愣,忙从毡席上站起来,尾随而出。

  扶舷立在甲板上,长风浩荡。西施极目远眺,前方是辽阔的水面,两岸青山叠嶂,气象万千。回眸处,但见战船如蚁,船上旌旗招展,密匝匝的桅杆如同森林,阵容壮观非凡。

  然而,西施并不因吴国有如此强大的水师而显得高兴,她依旧眉间拧结,一双晶莹的明眸泫然欲泣。此时此刻,她心中犹如波翻浪涌,心潮起伏难平……

  江南,梦绕魂萦的故土,那里有自己出身地越国。越国,一个多灾多难的弱小国家,可怜你屡遭兵燹,历尽磨难,苦不堪言,何时苦尽甘来,不再被人蹂躏,遭人践踏!

  吴国,你强大无比,不可一世。耀兵天下的楚国对你俯首帖耳,弱小的越国匍匐在你的脚下。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威震列国的仇国中,自己遇到了身旁这个多情的他。作为君主,他低下了高贵的头,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裙下。而今,他将离开自己,去迎战强敌,这一去,是生离,是死别,谁能逆料?身旁的他对我西施情之弥坚,爱之弥深,但愿此番他能一战成功,平安地回到我西施身边,果然这样,我要劝夫差放弃王位,我们可在江上捕鱼浣纱为生,像那水面上穿梭飞翔的双雁那样,从此摆脱俗世羁绊,无拘无束……

  “爱妃,快到句曲了,你看,王孙骆来迎接我们了。”

  听吴王一说,西施微微抬头,只见三艘扯满风帆的大船顺流而来,吴将王孙骆率梧宫宫人卫士前来接驾,王孙骆不期夫差会在前开道,赶紧拢船上得桥船下拜道:

  “大王降尊迂贵,怎在先开道,叫将士如何吃罪得起!”

  吴王哈哈大笑,说道:

  “这有何妨,做帝王的难道非得循规蹈矩?”

  王孙骆伏在甲板上颇为尴尬。

  “这……”

  吴王轻抚着西施的肩头不经意地说:

  “好了。王孙将军起来吧,你可命你的船只为前导,这样不就威风多了。”

  “是,是。”王孙骆手一挥,三艘大船在水中的溜溜转向改为领航。

  船到句曲,夫差命四军将士在舟中待命,自己则亲护西施上岸。

  句曲,本是块荒僻之地,它一直划入鲁国的版图,邗沟未通时因交通不便少见人迹,如今,吴国将大批吴民迁徙过来,筑起了一座仿灵岩山石城的城堡。在这块陆地上,百姓开始垦荒播种,繁衍生息,而鲁国因有求于吴,也就装聋作哑,不加干涉。

  吴王和西施娘娘驾到的消息早似一阵风传开,百姓争先恐后前来埠口迎接,人们知道西施爱花,采撷了各色鲜花向西施撒来,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儿围着西施用软侬的吴语唱道:

  “桐叶新,娘娘踏花行,

  梧叶碧,娘娘白如雪。”

  吴民的特殊欢迎仪式给西施莫大的安慰,她那久不开颜的脸庞又露出了笑靥。一位中年妇女将一只花冠戴在西施头上,西施用一只玉簪作为回礼,踏着鲜花铺就的道路,吴王与西施升辇向梧宫而去。

  梧宫建在句曲的南面。与馆娃宫一样,也用铜钩玉槛,金砖砌成,美玉饰之,四面的宫墙用石块拼接成冰梅花纹,墙里墙外,广植梧桐,江风吹过,桐叶沙沙,人便暑气顿解。与馆娃宫不同的是,这里向北筑有一座高台,名曰“候君台”。“候君台”仿姑苏台而建,台上有特地为西施建造的蕊宫。登亭极目千里,鸟瞰梧宫,尽收眼底。倘若西施思念吴王,便可登高远眺。

  晚膳用毕,夫差偕西施步入椒房。环视房中,凡布置、装饰、器皿无不精美绝伦,比馆娃宫尤为过之,西施轻叹一声说道:

  “太糜费了。”

  夫差一笑说:

  “这有什么。等到壮志得遂,中原诸国无论大小就都得向吴国进贡,到那时孤要将最好的送给爱妃你。”

  西施试探地问:“大王对此次作战有必胜把握?”

  夫差一手握住腰间之属镂剑,一手叉腰兴奋地说:

  “吴军乃仁义之师,发兵讨伐强齐为的是救鲁国。孤要晓喻天下,警示中原列国臣民都是炎黄之后,凭甚齐国老是欺侮弱小的鲁国,而晋国又凭甚要屡屡进攻卫国。孤乃姬姓,与当今周天子乃叔侄。加之吴有精兵十万,哪有不胜之理。”

  西施将信将疑地问:“大王与周天子有叔侄之亲?”

  夫差道:

  “那是千真万确的。吴之祖先太伯是后稷的后代,排起来,当今周天子还得称孤叔伯呢。”刚说到此,旋波、移光前来禀报,说是汤水已准备好,请娘娘沐浴。

  西施的沐浴,向由夫差侍候,听宫女一催,夫差偕西施朝御池走去。

  御池建造得美轮美奂。入内有卸装室、更衣室、小憩室……推开重门,人便如临仙境中的天池,这里的一切都是珍稀的,珍珠为帘,白玉为阶,珊瑚为树,夜光为烛,池中的水从玉龙的口中喷出,看上去精美极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清澈见底的浴池里,却极不协调地漂浮着一只朱红色的木桶,木桶内注满了温水。吴越风俗,男女同川沐浴习以为常,为何好好的浴池不用,却用一只木桶洗澡?

  原来,西施因与范蠡有过婚姻之约,断然拒绝与夫差一同沐浴,其借口是诸暨人洗澡用的是木桶,夫差遵其乡俗,不敢勉强。所以她就一直用木桶沐浴直到如今。

  西施在更衣室尽去衣衫后,用丝绸裹住美丽的胴体来到了御池。御池边的夫差赤身露体,手中拿着木勺,他用手测试水温,确信冷暖适宜,然后抱着裹得严严的西施趟水来到桶边,又轻巧地将西施放入桶中,水溢了出来,西施在桶中微闭美目,双手交叉着叠于心口,夫差隔着桶,用木勺给西施淋水,水从头颈部淋起,沿着脸庞流到了肩头……望着西施光滑得如同白玉般的躯体,夫差感到自己的心跳怦然加快,血在往上涌。

  “西施,你不知孤是多么地爱你?”夫差轻抚着西施的肩头嚅语。

  “我知道。可大王,您打完这一仗后有何打算?”

  “带着你巡视列国。一则显示王者威仪,二则,孤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西施的美貌是举世无双的。”

  西施心中不由失望,谓夫差道:“西施蒲柳之姿,有甚值得大王在别国的人前夸耀的,果真如此,不是叫臣妾难堪么?!”

  夫差轻轻抚摸着西施的秀发说:

  “寡人有幸,得了天下第一美人,难道不该让世人知晓。与其这样,与着华丽的衣服在夜间行走何异?!”夫差一边梳理着秀发,一边说。

  “大王,臣妾要出浴了!”西施口气有些生硬。

  夫差愣了愣,涎着脸说:

  “明日一早,孤就要出征打仗去了,临行前有一求,爱妃得答应孤。”夫差显得有些急迫。

  “什么?”西施茫然地问。

  “准予孤与爱妃同浴!”夫差轻轻摁定西施,略带执拗地说。

  “那不成。”西施含羞固拒。

  “就这一次……”

  西施顺手拿过那条搁在桶边的丝绸,护住了身。这一动作表示她要出浴了,夫差只得将木桶推到御池边,将她抱出桶外,西施出浴,径自出了御池,到更衣室后,她掩上了门,撇下夫差孤零零地站着,此刻的他心头有些不太痛快,但又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如此宠爱她的呢?夫差立在水边摇头苦笑。

  翌日,天刚破晓,王孙骆就在寝室外轻唤:“大王,该出发了。”

  夫差朦胧睁开双眼,回看身旁的西施睡得正熟,他轻轻下床,离开了寝宫。行前,对全副武装的王宫虎贲说:

  “孤王将出兵打仗,你等要好生服侍好西施娘娘,孤王不久就会回来的。”说完,他骑上他那匹心爱的骅骝向岸边奔去。然而,他哪里知道,此刻的西施的枕畔已被泪湿透,这一去,他会活着回来吗?西施一颗心悬了起来。

  重新登舟后的吴王前后判若两人,此刻,他正在一艘“大翼”上和刚刚率军到来的鲁哀公和卫出公及诸将在观看齐国的版图。

  从鲁哀公献给吴国的那张用羊皮制成的中原列国舆图上细看,那齐国的版图恰如一只龟。龟的头伸进渤海与黄海中间,龟的背壳隆起处好比是巍峨的泰山,而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龟裂则成黄河、淄水、潍水、汶水、沂水等大小河流,那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则是坚硬无比的龟板。

  良久,夫差舒开剑眉,目光从版图上移开,环视了众人一匝,以拳擂击几说:

  “天下形势汹汹,弱肉强食,大国欺侮小国,比比皆是。今吴、鲁、卫联兵抗齐伐晋,扶弱抑强,以承天命,归人心。成败与否,在此一役。诸将要戮力同心,一举击灭齐军。”

  说罢,吴王命令舟师到泰山之阴沂水东侧弃舟上岸,尔后屯兵于齐鲁的国境线上,静观其变。此时的鲁哀公为了讨好吴王,献出了两名鲁国最美貌的美女侍寝,夫差见其中一名妖娆丰腴,便将她留在自己的大帐中,另一位赏给太宰伯嚭取乐。全体将士在未接到战斗令之前,不得擅自行动。

  数日后的一个晦日,有两路人马悄悄向齐国的两座城池逼近,齐国第一道防线——博城和赢城将领做梦也未料到,敌军会利用晦日这个夜晚进行偷袭。晦日是用兵作战大忌的日子,而利用晦日由鲁、卫三军攻城,然后吴国大军占据平坦的地形进行决战,是夫差在伐齐战争中的重要谋划。

  依照当时的战略而论,夫差的计划是非常周详的。先攻打弱小易胜的敌军,出奇制胜,然后全军奋力进攻强敌。既可以掩护大军的进攻准备,又使远来的吴国有充分休整的机会,以提高战斗力,可谓用兵颇智!另则,在决定攻打博、赢两城池时,吴王对扼守齐国两城的主将陈书、东郭书的禀性了如指掌,他们中一个喜酒贪色,一个贪生怕死,正因如此,攻齐的目标首先选中这二所城池。

  当鲁哀公和卫出公率领的人马趁午夜昏暗之际突然袭击博、赢时,博城守将陈书正在醉卧中,闻报说有敌军攻城,醉步踉跄中欲披挂迎战,不料鲁军已攻破城池,混乱中只得仓促携着家小向北逃窜。赢城守将东郭书在被迫迎战中,见敌军攻势凶猛,自知不敌,迅速逃亡,去临淄讨救兵去了。

  鲁卫两军从午夜发起进攻,天明即夺取了博赢二城。吴王闻报大喜,即移师挺进,大军在艾陵安营扎寨。艾陵(今山东省泰安县境内),南面是广袤无垠的大平原。夫差察看地形之后,命将士靠东南面挖下深壕作掩体,又用木栅、竹尖、鹿砦作为各种障碍物,届时吴王将登上壕沟后的一座无名小山上指挥。防御工事就绪,吴王命万名“贤良军”每人带上一组铙,铙是退军时用来指示止鼓用的,喻鸣金收兵的意思,为何要带铙,伯嚭不明吴王的用意何在:

  “大王,令贤良军人人备铙,您的意思是……”

  “既然铙能用以制止军队后退,难道就不能用来指挥进攻吗?”吴王说。

  “自然成,自然成。不过,两军作战讲究阵法,有道是堂堂之军,方方之阵……”伯嚭提醒说。

  “用兵作战,贵在出奇,岂能墨守成规?!”

  自从吴王赐死伍子胥后,心中有些后悔,对伯嚭产生出了厌烦的情绪,如今见伯嚭对自己用兵表示怀疑,便用不冷不热的口气伤他。伯嚭也并非傻瓜,在军中与吴王尽量避面,生怕落到伍子胥的下场。

  吴王见伯嚭已不多嘴即晓喻中军在开战前进入掩体。“只要一看山头上熊虎旗摆动,一闻鸣铙,便可跃出壕沟,杀向齐军。”接着又命三军主将听令:“着展如将右军,攻打头阵,只许前进,不可退怯!命王子姑曹将右军,咬定齐之左翼,胥门巢将上军,与齐之中军对峙,只许佯败后退,诱敌进入包围,不准持勇进击。十万大军以鸣金为号,回兵交战,一举歼灭敌军。”

  三军将领唯唯听令而去,一出大帐,几位曾追随过阖闾的老将私下嘀咕:“大王如此用兵,如同儿戏一般,谁能保证艾陵之战能够获胜,唉?看来万万不及乃父用兵……当初先王还是被称为公子光时,就用兵如神,鸡父一战,击破数倍之楚军而大获全胜,如今大王……”众将摇头叹气,对吴王的用兵表示怀疑。

  不多日,齐国批文回复,约吴会战。

  到临阵作战的那天,吴军列下阵营,三军将士沉着气,专候齐军到来,进行决战。

  黄尘滚滚。齐国三军出临淄城自北向南疾驰而来,在距吴军不远的地方排列好方阵,两军对峙着,一俟鼙鼓响起,立时厮杀。此时,立在小山坡上的吴王扬鞭遥指道:

  “太宰你看,这三军与三军对阵,那旌旗密集处便是齐国的主帅位置,只要我军诱彼进入包围圈,我军主力从壕沟中杀出,其阵脚必定大乱,阵脚一乱,齐军即会溃不成军,我军便可似猫扑鼠捕杀之。”

  伯嚭在高处俯视,才发现齐国三军面对着吴之三军,而根本无法知道壕沟中的埋伏着的一支主力军,不由得连声道:

  “大王用兵,果然足智多谋,足智多谋!”

  夫差得意地一笑,忽扭头对身旁的越将诸稽郢道:

  “诸稽郢将军率领的三干越兵只消观战便是,如此恶战,越军怎能抵挡,不过,临阵观战可以学些东西,对否?”

  诸稽郢见谈笑风生的吴王论及越军,惴惴不安道:

  “大王神武,谁能及之,末将能临阵观战,深感幸运。”

  吴王哈哈大笑。

  笑声尚未落音,震天的鼙鼓声骤然响起,但见吴之右军主将展如拍马出阵,立在阵前高声向齐之上军叫阵,齐军中也冲出一马,马背上端坐的是齐国宿将高无平,两人叽哩咕噜一阵后,展如高举长戈指挥右军向敌军冲出,一阵激战,高无平的上军败下阵来。几乎同时,胥门巢挥军向齐之中军杀了过去,齐国率领中军的主帅是国书,只见国书左手执长矛,右手擎长枪,腰际悬挂着一柄长剑,坐在一匹烈马上显得骠悍非常,他毫不威惧地向胥门巢冲来,这里吴之右军死死咬住齐之左军,双方军队迅速搅在一起,厮杀之声响彻旷野。

  然而,胥门巢在激战中显得渐渐不支,他在高无平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忽地一支冷箭“嗖”地射来,弓弦响处,胥门巢翻身落马。

  “哈哈哈……这小子中箭了,抓活的。”国书在马上看得真切,急骤的鼙鼓声中大叫着飞马疾驱,想活捉胥门巢。吴军见齐军掩杀过来,拼命狂奔,齐军哪里肯舍,催马追赶,一时阵脚大乱,另两支齐军见吴军主力被击败,对面山头上隐隐有熊虎旗帜,料想吴王必在此山无疑,邀功心切,便撇下正在交手的吴军争先恐后地向山头杀将过来。

  突然,山那边传来一阵激越的金铙声,骤闻铙声,齐国将士都以为这是吴军“鸣金收兵”的信号,不由自主地勒马止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齐军斗志放松的刹那间,壕沟中的伏兵一跃而出,杀向齐军,同时,被追赶的吴军也立时返身,杀了转去,齐军一看中计,欲回马退军,不料背后两支吴军如山崩海啸般地杀了过来,身陷重围的齐国三军腹背受敌,被势若江河决口的吴军杀得人仰马翻,旋踵间,齐军大败。

  这场大歼灭战中,齐将国书、公孙夏、闾丘明和欲待将功折罪的陈书、东郭书两将皆被俘,另又获得革车八百乘。

  艾陵大战充分显示了夫差的军事才能,令诸将心悦诚服。在盟军连破博、赢二城的情势下,一举击败齐军,其机智比乃父高过一筹,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夫差与乃父阖闾颇为相似的是,临阵指挥能出奇制胜,然而,对于野战,夫差似乎更合脾胃,这大概是野战在短时间内能决出胜负,不像围城之战旷日持久。不过,将帅用兵,贵在心智谋略,而在别人眼里,夫差只是个托前人余荫的纨绔子弟,谁料想他却是个“霸主”的料呢?

  吴既胜齐,与鲁卫大军汇合于博城,大犒三军,原来陈书的将军府成了吴王临时的行宫。鲁哀公扬眉吐气,作东的自然是他。三国将领无论功大功小,一一都有赏赐。席间,只有越国将领诸稽郢未曾参战,忝陪末位的他显得有些落寞。

  美女佐酒,歌舞欢宴,夫差痛饮之余,笑喟诸稽郢道:

  “予观吴兵强勇,比越军如何?”

  诸稽郢惶恐伏地说道:

  “吴军之强,天下莫当,小小越国,岂敢同日而语。”

  夫差闻言,朗声大笑。未已,他转身对鲁哀公道:

  “三千越军,虽未参战,然转辗千里,随军远征,虽无战功,却已表对孤王一片忠心。这赏赐么……”

  鲁哀公闻言心领神会,当即赏给诸稽郢甲胄一副,三千越兵各有厚礼一份。

  在欢宴间,忽报齐使到。夫差吩咐着齐使晋见。那齐使跪步而进,口称死罪道:

  “小臣受寡君之命,愿贡金币十车,献美女五十名,愿大王哀怜齐国,准予谢罪请和。”

  夫差一听齐国愿谢罪请和,自然正中下怀,暗忖自己本来就无除去齐国的意思,而是在征服齐国的同时,逼晋国让出霸王的位置,如今齐王既已遣使求和,又有许多好处归吴,自己乐得顺水推舟,想到此,当下大袖一摆说:

  “起来吧。既然你家大王愿意乞和,寡人又何尝喜战?不过,求和前须答应两个条件。这第一,从此不再欺侮鲁国,二国互不侵犯;其二是加入吴国为首的盟国,凡事都得听令于寡人。”

  齐使一听吴王同意请和,心下顿时释然。殊不知齐王也是用智之人,他的用意在于解眼前之困,然后再图别谋,既然吴王同意求和,牺牲些许东西何足道哉。此刻的齐使,再拜道:

  “齐国社稷宗庙幸存,全赖大王,大王之令,焉敢不听。只要大王能存齐国一祀,寡君无不从命。”

  夫差道:

  “这就好。你可转告齐简王,说孤准予求和,两国罢兵。不过,齐王得代孤去宋、晋及中原诸国,就说孤决定与中原诸侯歃血会盟。谁说个‘不’字,孤将兵刃相见!”

  齐使俯首听命,连声说是。

  至此,夫差在齐国舆图上划博、赢二城归吴所有,又命左右收下齐使送上的厚礼,最后传谕五十名齐国美女入内晋见。

  不多时,但闻香气扑鼻,随着一阵环佩叮咚声,五十名齐女曳裙裾款步而至,夫差起座,背着手一一细细目测打量,最后在一位身穿水红色绮罗的俏丽少女前停止踱步。那女子忙跪下去,夫差双手扶起,拉着那女子的纤手问道:

  “你叫何名字?”

  “禀大王,小女子名唤小文。”

  “好个小文,果然文静娴雅,俏丽逗人。好吧,今晚你就在孤寝宫侍寝吧。”

  接着,夫差将余下的美女赏给了伐齐之战中的功臣宿将,酒筵散时,似醉非醉的夫差在小文的扶持下进入了临时寝宫。吴王的赏赐令众将大喜,将领们各拥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乐哈哈地回自己的营帐去了。独有诸稽郢在旁默默静观,见众人散去,才反剪手踱出了陈书的将军府。

  连日的谋划决战使夫差深感疲乏,他已几天未洗过澡,一身重甲裹身,如今和议达成,此刻最需要的是洗刷一身臭汗。那齐女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不去寝宫而扶吴王进入了浴池,浴池很讲究,水温宜人。旁边有一张软榻,她扶夫差坐下,熟练地替夫差解甲胄,御头盔,脱皮靴,去内衣,自己亦裸露全身,扶起夫差走向浴池。

  齐女替夫差擦洗全身,竟为之细细按摩,那双十指触摸令夫差感到身心全部放松,周身舒适非常。沐浴按摩后,他被齐女扶进了卧处,微微闪烁的烛光下,寝宫内是那么的朦胧安谧:这一夜,他与齐女颠鸾倒凤,将安顿在梧宫的西施忘得一干二净。

  半月后,吴王命诸稽郢率三千越军先行南归报捷,而吴国大军则继续留在齐国。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秋去冬来,梧叶凋尽,才传来晋侯愿听从吴王的消息,但会盟日期却要由各诸侯国统一后报知周敬王方能确定。至此,吴王留下两员副将镇守博赢两城,带着新册封的文妃援引大军向句曲而来。

  梧宫,四名虎贲扛抬着一乘华丽的肩舆将西施送上了高高的候君台,自从夫差离去后,西施几乎天天来此候君,向天祝祷夫差能平安归来。

  直到有一天,西施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候君台,她聘目远眺,忽见沂水影影绰绰有一船队顺流而下,直向句曲方向驶来,西施急偕旋波、移光下候君台,朝沂水埠口奔去。

  船队越来越近,那舟、那桅杆上所插旗帜却是玄鸟形图,那船头站立的是越将诸稽郢,原来是越国的舟师!西施见了不由又是高兴,又有些沮丧失望。

  诸稽郢也发现岸边有一队虎贲军迎候,细辨之,发现等候的是西施娘娘,慌忙吩咐拢岸。靠近埠口,左右搭好跳板,诸稽郢便跳上岸来拜见西施娘娘。

  “娘娘在上,末将大礼参拜。”

  “诸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拜见诸将军。”

  诸稽郢是诸暨籍人,移光、旋波见到他备感亲切,赶紧上前见礼。“两位姑娘免礼,免礼。”诸稽郢高兴地说。

  礼毕。旋波、移光也不待西施发话,跑到船上与同乡叙乡谊去了。这里西施便向诸稽郢打听战况,诸稽郢简略将吴齐战况作了描述,谈到夫差的近况,他显得支吾起来,嗫嚅说:

  “也没有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唉!吴王总是离不开醇酒美人,他在鲁齐两国各纳了一名妃子。还挺喜欢文妃的。”

  “文妃?”

  “这女子是齐简王作为礼物送给吴王,是名歌姬,名叫小文,已被大王册封为文妃了。”

  “是吗……”

  西施听后,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刚才恍若朝霞般的脸庞霎时苍白许多,一阵寒冷的江风吹来,她那娇柔的身子如弱柳在风中摇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诸稽郢眼快,一把扶住,连声问道:

  “娘娘,你怎么啦,该不是……”

  “没有什么。我该回宫了,请代我向越中父老问……好!”

  旋波、移光虽在与乡人叙旧,但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瞥见西施被诸稽郢搀扶着,便知晓西施的心痛病又发作了,两人不约而同迅速来到了西施身旁,一边一个扶着西施乘上肩舆,与诸稽郢告别后,匆匆朝梧宫而去。诸稽郢不由叹息地摆头,望着远去的肩舆,返身登舟而去。

  西施一病月余,在病中的她泪落潸潸,想了好多:“但得两心相许,夫复何求?然而,人间果真有至情至爱?他将我安顿在这恍若金丝鸟笼一般的梧宫内,筑了候君台叫我苦苦候君。我天天登上这百丈高台,在候君台上,独自徘徊,多少次向北远眺望眼欲穿地等候着他归来。谁知他人一离去就另觅新欢、移情别恋,投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怀抱!”

  处处留情即无情。如今,他会征服的仅仅是越国、齐国,有朝一日他征服更多的国家,一旦“王天下”“成霸业”,那时候,他会与昔日阖闾征服楚国一样,无数姐妹会落入他的魔掌!想到此,西施不寒而栗,伏在枕上嘤嘤哭泣。

  蓦地,一个可怕意念从西施的思绪中跳脱出来,她骤然坐起,拥衾惕怵地想:

  “夫差看西施洞若观火,而我西施看他却是雾里看花。他何其高明,明知西施心有所属,却不露声色,用无限柔情蜜意将我溶化。他何其可恶!想得到的不仅是一个女人,更重要的是想得到一颗女人的心,他用特殊的方法征服女人,而征服女人如同征服一个国家,好一个夫差!”

  西施由她自身的感受又想到了郑旦的死:“难怪夫差在郑旦死后至今念念不忘,他是的确得到了她,她已被软化,被征服,兴许,她至死也不会明白这是夫差征服女人的手段!”

  “我好糊涂,竟为他迷惑,为他乱心,险些抛弃那范蠡至今爱之不渝的深情,女人能够得到专一的爱,才不枉为女人。我要保全自己,不像郑旦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大病后的西施仿佛变了个人,她不再唏嘘叹息,不再伤心落泪,她变得刚柔有致,慧美狡黠。今天,她闻夫差已统率大军回到句曲,便乘肩舆先行来到候君台,静候夫差的到来。

  由吴王统率的大军已缓缓向句曲靠近,现已向句曲水埠陆续登陆。西施扶栏远眺,不见夫差身影,正疑惑间,忽见岸上的军队方阵移动,一阵乐声随风送来,一只画舫驶近了埠口,遥见珠帘掀处,一男一女并肩而出,那高大的身影是何其熟悉,不是夫差又是谁?!那女的必是新册封的文妃无疑了。西施别转头,移光和旋波怕西施受不了刺激,赶紧将西施的风氅披上。

  “姐姐,这里风大,我们回宫去吧。”

  “不,我要在此等候他,看他对我说些什么。”

  夫差似乎早看到了候君台上的西施,他回身与文妃说了些什么。文妃上了辇。夫差则跨上骅骝,先行一步朝候君台飞奔而来。

  候君台下,左右抬过了肩舆,欲请吴王乘舆登台,夫差将缰绳一抛,说:

  “不,孤要徒步登台,以示孤对西施的至爱之心。”

  说罢,吴王撩袍束带,大步登上候君台。

  上得高台,气喘吁吁的夫差见西施仍倚在扶栏上不动,便整了整衣冠,拂去身上的尘埃,一脸尴尬地走向西施道:

  “爱妃别来无恙,孤王给你赔不是来了。”说罢竟要下跪。

  西施扶住了夫差,淡淡地说:

  “大王何须如此,带了一个妃子来原是好事,这样照料大王可多了一个帮手。”

  夫差闻言,心下一喜,说:

  “娘娘果然开明贤慧,其实孤新纳之文妃,不过权当一个奴仆用之,娘娘在孤心中才是最美最贤的。”继而又在西施耳畔轻说,“美人,你仍有专床之宠。”

  西施轻轻推开夫差,道:

  “大王鞍马劳顿,臣妾已吩咐厨下,安排下酒席,为大王接风洗尘,命文妃也陪席吧。”

  说罢,径自进入了候君台的蕊宫,夫差一愣,随即尾随入内。

  年届四十有七的夫差纳了个十三岁的文妃,对于芳龄已二十有余的西旋,尽管是风姿绰约、玉貌可人,但毕竟十三岁是豆蔻年华,加之文妃受过齐文化的熏陶,又是从歌姬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自然别有一番妖冶迷人的风姿。不过当文妃被召上候君台时,一见到西施,心下便惴惴不安起来,她已从夫差的眼中看出,西施是自己最大的情敌!而西施乍见文妃,不由心中暗忖,小小年纪,能使夫差毫无顾忌地将她随军携带,看来这个文妃是非常适合夫差的。

  当下两人见过面,西施请文妃入座,文妃当仁不让,随即依偎于夫差身侧。西施对于文妃故作姿态的模样,似见非见,只是与旋波、移光作了会心的微笑。

  当晚,西施推说身体不适,独自在蕊宫安寝,将夫差拒之门外。夫差也曾几次要求入内,无奈西施执意不从,他这才携文妃下得候君台,共效于飞去了。

  打这天起,西施一直推着身体欠佳,不与吴王同枕共衾,而文妃正年轻,每当夫差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感到那目光是那样的满含柔情,满含希望,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人魅力,文妃笑时是含蓄的、吃吃的、迷人的,凡此种种,真使吴王无法固拒的了……

  就在吴齐艾陵一战分出胜负之时,飞翼楼大谏阁(相当于枢密处)嘹望窗前,越王勾践引颈远眺。此刻,他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高山峻岭、平原田畴、沼泽湖泊,然后,停留在一条仿若玉带般的河流上,这条河道便是数年前经越民整治疏凿的连接大越城和东小江(今曹娥江)的运河。

  运河水面上的船只星星点点,从高处鸟瞰仿佛停在水面丝纹不动,细观才看出船在缓缓移动。极目遥望,海面上有一排排插着旗帜的檀船(一种越民海上捕捞船只),此刻是涨潮时分,檀船在汹涌的波涛上颠簸着,渔民们正是凭借一日两次的涨潮捕捞鱼类。

  诸稽郢率三千越兵随吴王北上已经数月,据谍报探知,吴军在艾陵已大获全胜。夫差已命诸稽郢先行南回报捷。曲指算来,今天已是抵达越国的时候了,然而海上除捕捞的渔船外却不见越国舟师的踪影。勾践有些失望,他那微驼的身子慢腾腾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座席。

  大谏阁内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席间的大臣个个神情肃穆,正襟危坐着。不言而喻,他们也都在等候诸稽郢的到来。诸稽郢是吴齐战斗的参与者,作为“内奸”,他的情报较之所有的谍探更为准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由此,等诸稽郢到来再确定抗吴计划便显得异常的重要。

  与往昔不同的是,吴齐的艾陵之战不仅使齐军遭受重创,同时对晋国也构成严重的威胁。吴军进逼中原,略地侵城,夺取财物,其图霸之志已昭然若揭。形势岌岌可危,齐晋两国一面与吴王敷衍议和,一边派出使者向越国告急。

  齐国派出的使者是齐相陈恒,晋国的使者乃上卿赵简子,此两人在中原绝非泛泛之辈,乃数一数二的权贵!且与文种相当莫逆,均是外交上的高手。

  此刻,越王暗忖:越国向有结齐、亲楚、附晋、连秦的外交谋略,上国使者屈尊前来,当然是在非常局势下才肯光临,作为盟国,别国有难自然不能坐视,然而向有尚武精神的齐国尚不堪一击,越国自然更不是强吴的对手。吴楚乃仇敌,论理亦可出手相援,奈因楚昭王新殁,新王年幼,国中乱作一团,自顾不暇。如今齐晋唯有连结越国,舍此别无他路。而摆在自己面前的是,要扭转局势必须擘划出一个万全之策,使吴王在不知不觉中坠入彀中。而越国若能在中原人人自危的情况救危扶倾,以博取各国之人心,那么越国从此将崭露头角。越王是在此等心情下在这大谏阁内与从臣议之再三,决定等诸稽郢一到就敲定抗吴之对策。

  “启禀大王,海上出现大越舟师,现正逆水而来!”

  听得嘹望台将士的一声禀报,越王和众臣顿时面露喜色,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纷纷跑到望窗前去观看。果然,远处广袤的海面上出现了无数船只,它们列成队形正向东小江驶来。船队在波浪中行驶着,越来越近了,不多久便拐进了运河,岸边水上有不少越民在相互挥手致意,岸上的越民越聚越多,越国舟师能平安归来使越民狂喜不已,人们在欢呼跳跃,而此时在飞翼楼上的君臣也激动非常,顷刻间,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松弛了许多。

  “传孤之令,命诸稽郢速来大谏阁议事!”勾践迫不及待地说。

  “是。”一将应声飞步下楼而去。

  越王显得轻松起来,他舒展眉头,招呼齐、晋二位贵宾说:

  “诸将军已经回来,上国公使毋须焦虑不安,敬请上座,耐心等待吧。”继而复对朝臣说,“众卿安心就座。”

  “是。大王!”众臣依言依旧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有的人开始细声低语,有的则慢慢啜茗润喉,有的人微闭双目、调神养息,而越王和陈恒、赵简子则挤在一张条几上议事,三人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看似谈得十分合拍。

  大约半顿饭的工夫,一阵急促的皮靴登楼声响起,不多时,心急火燎的诸稽郢已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一身簇新的甲胄,看上去气血两旺,战争并未使他疲乏困倦,反令他更显得粗犷豪雄了。

  “末将参见大王。”

  “诸将军快快请起。”勾践急切地问道:“齐乃泱泱大国,艾陵一战,缘何齐国会接连受挫,夫差起用了哪一位贤臣良将,使齐军败得如此之惨?”

  诸稽郢与勾践自小是伙伴,说话并无顾忌,一听勾践之言,当即脱口说道:

  “大王或许低估了夫差的用兵睿智,其实,那吴王并非庸才,此次伐齐之战中,彼不愧为三军统帅、一国首脑。他善于找到对方之弱点,而周密部署作战计划,用诈术、诡谋使齐军一溃不可收拾,我是临阵观战者,此等作战方术,真可谓料敌如神、用兵如神!”

  接着,诸暨郢又将吴王夫差如何用攻其不备之计谋攻下齐国博赢两城,又如何出其不意地出奇兵击败齐国三军,尔后又如何利用齐国的恐吴病态去逼晋国就范等狡诈诡谲的战略战术细细向越王陈说一遍。末后又说道:

  “大王,末将并不是当着众位殿臣故弄玄虚,夸大其事,长吴国之志、灭我军之威风。末将之意是……”

  听了诸稽郢一席话,陈恒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暗骂高无平等齐国将领是酒囊饭袋。

  勾践一直很安详地听着诸稽郢的述说,见诸稽郢要作出申明,才一摆手说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将军能如实禀报吴王用兵之长处,这并不为过。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能看出吴王之短处吗?”

  “吴王表面兴仁义之师,实行贪欲之事。不仅擅自掠夺鲁国之地,还要鲁国提供大量军需给养,使鲁国上下怨谤甚多。艾陵一战,吴王踌躇满志,齐国被迫割地献城,请求议和,而夫差大言不惭,气焰熏天,不但接受所割城池、财物、美女,还提出齐晋要听令于他,强约中原诸国歃血会盟,自诩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人物,此等不知利害的做法,岂会不受天下人指责?看来这便是夫差谋划上的最大失算!”

  听了诸稽郢对夫差的又一番评价,众臣不由点头称是,暗暗赞赏诸稽郢观察之细微,分析之精辟。而此时的勾践则露出了深沉的表情说:

  “听诸将军之言,真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局动荡,举世骚乱,吴王夫差欲成王者之王,不惜暴师千里,与齐晋为敌,如今齐晋来了赫赫有名的两位公使,两国原与越又有盟约,为共抗强吴,诸位爱卿有何良策,还请一一奏上!”

  “是啊,越虽与中原相去甚远,但我们与大越早是盟国,彼此休戚相关,愿诸大夫将我们视为知友,献出抗吴之策。”陈恒和赵简子谦恭地说。

  扶同是个直性子,当即说道:

  “大王,依臣之见,只消像阖闾伐楚之时那样,我军去偷袭姑苏,将在北边的吴军诱回来,不就成了。”

  计倪当即起座反驳道:

  “不妥,不妥,有道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老是用同一战术,非但成事不足,反而会将战争烽火引向越国,使不得,使不得。”

  众臣窃窃私语一阵,也觉得此法不妥。

  当下老臣曳庸上奏道:

  “依臣之见,不如采取‘离战’之策,暗中去煽动鲁国君臣,使吴之盟国相互猜忌,使吴军在齐鲁大地无法立足,这可是不动一兵一卒的上策。”

  陈音笑一笑阻止道:

  “鲁乃圣人之地,礼义之邦,既已与吴结盟,虽然对吴国心有怨恚,但也不会轻易如墙上之草,东西乱倒,贻笑于别国。”

  范蠡、文种一直沉思不语,越王知此两人必有奇谋在胸,不由探身说道:

  “种、蠡两位大夫定有真知灼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范蠡起身奏道:

  “吴王夫差,掘邗沟、动兵甲,苦心谋划,无非为成王者霸业。十万精兵经多年训练,其士气正旺,锐不可当。吴王为人,人皆说他有妇人之仁,殊不知他又有勇猛绝伦的一面。昔年夫椒一役,已初露锋芒,何况今日之吴王,非昔年可比,在艾陵关键之一役,足已显露出他卓越的军事才能。依臣之见,在彼士气旺盛之际,我军又处于势力薄弱的情势下,难以与之抗衡,理应采用‘避战’之术,静观其变,待彼精疲力竭之时再出兵不迟。”

  文种随即接口道:

  “依臣之见,采用‘粮战’更为上策!”

  “粮战?”

  “是粮战。”

  “须知:军队没有粮草,必败无疑。吴王伐齐前夕,在邗沟筑城,以为粮食的转运站之用。据此看夫差明智地看到粮食对于作战的重要性。然而,十万吴兵劳师千里,国中需越境千里转辗运粮,今吴国适逢灾年,为保证军队有充足的粮食,百姓已食不果腹,此等局面,已难以维持,徒有粮道夫复何用。为今之计,只要略使九术中的第三计,保管吴军弃战而退。”

  越王闻言,面色顿霁,笑问道:

  “文大夫有何妙计?”

  文种捻须诡秘地一笑道:

  “大王还记得昔年从吴国借来万石稻谷之事吗?”

  越王道:

  “自然记得,还是文种大夫你去借的呢。”

  文种点头道:

  “正是微臣去借来的。不过,现在该是还谷的时候了。”

  越王一听,怫然作色道:

  “大夫这是何意,此时还谷给吴,不是给吴王称霸更有了充足的有利条件,这可是对越国大大不利的呢。”

  文种轻摇其头笑说道:

  “大王放心,臣既然要令他粮尽而退,自然不会将生谷还他,反之,臣将这万石谷蒸熟后再送还吴国,并劝其作为粮种下播,如此一来,来年定然颗粒无收,然后再动用兵力,不就达到令其失败的目的了。不过……”

  “不过什么?”越王急问。

  “臣要求两位上国公使对吴王采用拖延战术,不能操之过急。只消吴王在两年后会盟,臣保证吴军将不战而退。”

  陈恒当即表态道:

  “文种大夫此计大妙。吴王已命齐王向各国联络黄池会盟事项,我们只要将此事拖延到明年秋季,然后定下会盟日期,让吴王在句曲干等着,届时多送些美女佐酒,这便是了。”

  赵简子也诚恳地说:

  “鄙国但求教民休息,不愿烽火四起,荼毒百姓,只要能使吴国不战而退,事无巨细,悉听越王尊意行事。”

  至此,越国决定于次年(公元前483年)冬月将十万石谷给吴国送去。

  正当齐、晋、越三国策划于密室的同时,吴王夫差整日沉湎于醇酒美人之中。

  初时,他还觉得句曲有些荒僻之感,几次派人探问齐王联络会盟之事,而齐简王仿佛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忙着,国中只有相国代掌,自己连个人影也不见半个,直到第二年的深秋,吴王与文妃卧于梧宫内,半夜忽被一阵小儿歌声吵醒,侧耳细听,那儿歌道:

  桐叶冷,吴王醒醒?

  梧叶秋,吴王愁更愁!

  歌声引起了夫差的警觉,他翻身起坐,即传旨命人速去齐国将齐王执来。他要当面质问会盟之事可曾办妥。

  数日后,齐王被拘到吴王面前,“齐简王,你可知罪吗?”

  “小王不知。”

  “好,孤来问你,孤命你去诸候国联络歃血会盟一事,办得怎样?”

  “小王刚刚办妥.这是各国文书,请大王过目。”

  齐简王将各国公文悉数呈上。吴王接手一看,果然中原晋、齐、宋、蔡、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郯等诸侯已在盟约上签名,择定次年五月由周王使者单定公主盟,而地点在黄池(河南省境内)。夫差见此,喜不自禁,当即与齐简王握手言欢,连连称颂齐简王外交高明,当即表示退兵回吴,来年与齐君相会于黄池。

  数日之后,吴王夫差下达了兵回姑苏之军令。临行之际,齐、晋、宋、陈、莒、徐等诸侯王惧吴军威,纷纷赶到句曲送行,一时沂水岸上车水马龙,各色旌旗迎风招展,场面盛大壮观之极!停泊在水面上的吴国战船早自北至南有序地整齐排列,战船上的桅杆上早已扯满风帆,只待吴王一到,便可顺流而下。

  秋阳冉冉东升。满天朝霞倒映在水中宛如火海,仿佛要将这扬帆待发的吴国战船燃烧吞没一般。不多久,日上三竿,霞光渐渐隐去,蓝天白云,秋高气爽,一阵细乐声隐隐传来,所有人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通往梧宫的通衢大道上,万民“贤良军”簇拥着一辆七宝车缓缓向水埠而来,人们左右闪开,几位未曾与吴王谋面过的诸侯王从轩车上下来,欲与夫差见上一面,然而,七宝车未曾停留,直向停泊在埠口的那艘彩船而去,及到登上船只,吴王夫差始探身而出。不想其腰未曾伸直,却又回身将两手伸进宝车内,回手时却见携着两位美人出来,人们这才看清,他的左手捏的是大美人西施的柔荑,右手握的是新纳的贵妃文妃的纤手。至此,吴王始回过身来,与岸上送行的诸王含笑致意,那神情得意非凡,严然一派王者之王的威仪。

  “祝吴王一路顺风!”

  “祝吴王千秋永盛!”

  “祝吴王……”

  在岸上诸王的一片祝颂声中,吴王夫差恭手道别,然后怀着兴奋的心情,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倏忽之间,渐渐远去……这里,岸上诸王窝着一肚子气回车登程,在一片怨言牢骚中各自分道而去。

  “大王、大王,吴王率舟师已经回转姑苏了。”

  听得诸稽郢的一声呼叫,在卧薪楼荆棘上打坐的勾践一跃而起,趿着鞋拔开门闩,一股冷风扑面而至,勾践不由一个哆嗦。定了定神,一把拉住闪身而进的诸稽郢急问道:

  “夫差真的回来了,何时?”

  诸稽郢语气肯定地答道:

  “回来了,黄昏日落之时到的。”

  勾践放开了诸稽郢,慢慢走回卧铺,伸手拉过粗麻衣衫穿上,又绾好发髻,然后盘腿正襟危坐,仰头舔着悬挂得已收缩成胆囊的苦胆,口中则喃喃自语道:

  “是送谷的时候了。是时候了。”稍顷,复问诸稽郢道,“几时了?”

  诸稽郢道:“已交子时。”

  “唔。你去把文种大夫请来,说孤有要事相商。”

  “是。末将这就去。”说毕大步离去。

  仅片刻问,睡眼惺忪的文种偕诸稽郢来到了越王跟前。

  不待叩首,越王迫不及待地说:

  “文种大夫,适才闻诸将军禀报,说吴王已于黄昏回到吴城,你立即去山洞把粮仓中取出万石谷粮,蒸熟,明天一早随孤携带着熟谷去拜谒吴王。”

  文种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随即道:

  “臣这就去办。尔后将谷分派给大越城中的每家每户,蒸熟后送上船,大王放心便是。”

  说罢,回身急急而去。

  翌日,天刚破晓,去吴国的水道上来了无数越国的粮船,这些粮船直驶吴国蛇门的水埠口,越王勾践亲自和越国的百姓背着谷袋上岸,堆成小山状后,越王便命百姓们守在埠口,自己则与文种入宫谒吴王。

  当吴王命文种来到吴宫的章明宫时,吴王正拥着文妃睡得正香,守殿门的虎贲见是越王到来,便欲入内禀报,越王哪里肯答应,与文种专心地守候在殿外,直等到晌午时分,吴王才起身,闻说越王守在殿外已经多时,便急急传呼进宫。

  “罪臣叩拜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勾践一见吴王,偕文种倒身便拜。

  “起来,快起来。”吴王忙双手扶起,忽又用埋怨的口气说:“勾践,你早就来了,便该让内侍通报,怎可久候殿外,还让文种大夫也陪着,这是何苦呢。”

  两名御嫔,一人端盘,一人捧巾,请夫差盥洗。勾践忙接过,侍候夫差注水净面盥洗毕,又赶紧跪下去双手将巾高举头顶,请吴王擦脸,嘴里说道:

  “罪臣有幸能守候在大王身边,是臣之福气,罪臣之福气。”

  吴王闻言说:

  “勾践,你不要口口声声罪臣罪臣,你对孤忠心不贰,倘若朝臣个个如你,孤又有何忧呢!孤要赠赐土地给你,怎样?”

  勾践一听,伏地固辞道:

  “大王皇恩浩荡,赐越已有八百里之地,罪臣国力绵薄,再如赐地已感力不能及,望大王收回成命,罪臣感激不尽!”说罢连连叩首。

  夫差从镜中窥见勾践的模样,不由回转身来,扶起勾践说:

  “别人受赐则叩拜不已,你却在求寡人收回成命时跪地顿首,也罢,既然你无统辖之力,孤也就准奏收回刚才说的。不过,你此来另有何事?”

  勾践谢过吴王,再拜道:

  “臣今携文种大夫前来,一则是贺大王凯旋而归,其二是将当年大王借越国的万石谷粮如数奉还。”

  夫差侧头一想,笑道:

  “噢,就是前几年越国闹饥荒时借去的谷,你不提起,寡人倒忘了,勾践真是个守信用之人呢!”

  文种前行几步,跪地将用帛布包着的谷样献上说道:

  “大王,这是谷样,请大王龙目观看。这谷粒粒饱满,颗颗结实,宜做粮种用之。”文种似商贾兜售货物般地向吴王进言。

  吴王笑一笑,接过来摊开白色方巾,里面是黄澄澄的金色稻子,用手指拨弄了几下,说:

  “果是上等好谷,是可留作明年做种子。”说罢,将小包递给身边的内侍,着将越国稻种送入太仓。

  “大王,罪臣已和越国百姓将谷搬上岸来,现已堆在蛇门水埠口,罪臣这就将它搬太仓。”

  听勾践一说,吴王急止道:

  “此等粗重之物,自有值粮官督导安排搬运,还用你亲自去操心嘛,为王者要讲点王者威仪,孤王在文台设下酒宴犒劳将士,陪孤入宴吧,孤新纳了一齐妃,可是个妖冶少女,你也去欣赏欣赏。”

  吴王说毕,大笑着携越王步出章明宫而去,这边由文种忙乎去了。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又到春耕播种的时分。吴王命将万石越谷种子广散给吴民播种,以期秋季收获时能有更好的年成。

  春秋时期南方的水稻种植只播种一次。亦谈不上精耕细作。只是春天粗放地播下去,至秋天开镰收割。尔后稻草堆在田野,放起一把火,烧成的灰烬便是肥料。所以秋天南方的田野处处青烟袅袅,乍一看还误以为遍地烽火呢。

  稻谷是播下去了,令人蹊跷的是,不见青苗露头,更谈不上分蘖。大约是好种之故,青苗露头也迟些,人们猜测。然而等啊等直等到夏至,广袤的田畴不见一点绿色,吴民这才恐慌起来,连年的饥荒已使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又眼看颗粒无收,这一至巨至深的打击又如何承受,对着这长杂草的田畈,百姓们莫不抢天呼地,痛哭哀嚎,吴国一时民怨鼎沸。

  然而,广播越国谷种是吴王亲自下的手谕,谁敢非议会招来灭族之祸,人们对伍子胥之死至今心有余悸。至于播种后不长青苗,那是老百姓的事,谁又会替百姓出头说话呢。作为朝臣,只要不忤逆吴王旨意,薪俸粮饷自不会少,是以自里、乡、邑直至最高层的官,都缄口不言。直到有一天,夫差坐朝,一位复姓公孙的地方官吏竞闯宫向夫差禀报实情说:

  “大王,臣遍视吴中,不见一株青苗,唯见百姓哭嚎,这越谷的种子……”

  吴王一听,暗自吃了一惊,但仍强词夺理地说:

  “越地肥沃,其种甚佳,想必地气不同,故不长苗。既然如此,那就赶快补种吧。”

  公孙沉痛地告诉吴王说:

  “农时已违,已无法追播!”

  夫差一听,顿时不乐的目光转向大司农披离说:

  “如此大事,为何不早向寡人禀报?”

  披离大恐,跪地奏道:

  “臣本欲上奏,但恐……”

  “什么!”吴王声色俱厉地斥责。

  “臣因心惧犯颜上谏,会像伍相国那样招致杀身之祸。”

  “你不提,孤倒忘了。其实你已多次抗旨,身为大司农,隐瞒实情,来人!”

  虎贲即应声上前。

  “将披离的头发剃光了,以作警示!”

  披离被拖了出去。

  接着,吴王复对王孙雄道:

  “王孙将军,你速去越国,命越王多贡些稻米,不得有误!”

  王孙雄闻言,唯唯应命。

  果然,不出半月,大批越谷送到,这就大大缓解了吴国的饥荒。吴王高兴地对押车回来的王孙雄说:

  “伍子胥最大的不识事务处就是在对待越国事宜上,其实,寡人要想争霸中原,就要控制越国,使其成为吴国的后方基地,为吴提供源源不断的粮秣给养,这一点他是至死不明的。”王孙雄说道:

  “大王目光远大,谋虑缜密,将越国作为附庸之国,横竖都得听大王您的,这招棋走得太妙了。”

  吴王闻言,不由朗声大笑。

  此后,每当王孙雄去越国催逼粮食,越国总是尽其所有,令他满载而归。每当行前,对王孙雄这位公使,越王总是亲自送迎,恭敬如仪,只希望他在吴王面前好言几句。王孙雄真也做到了。吴国因有越国的不断提供大量的稻谷,这一年田畴虽然颗粒无收,但百姓还不至于挨饿,国内也就较为太平。

  翌年(公元前482年)春,吴王夫差与中原诸国在黄池会盟的日期已经迫近,吴王仍命太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等守国,自己则调动了国内十三万精锐,亲为统帅赴黄池会盟。

  行前,吴王将西施和文妃安顿在新筑的地下水宫——龙瑞宫中,这龙瑞宫是他从句曲回来后建造的,它从吴宫地下道入口,与橱溪城的船宫相接,通三江口。夫差为防不虞,特制龙符三爿,一自爿己保管,另二爿归西施和文妃。黄池争盟,成则为霸主,败则为盗寇,万一会盟失败,吴王希望这两位爱妃能从水下宫殿等候自己,以期日后相会。

  诸事妥帖后,吴王择日启程,仍从邗沟下水涉江渡淮向北而去。

  欢快的若耶溪像一位披着冰毂的白衣仙子,她从会稽山麓唱着歌御风而下,又调皮地将柔腰向东一扭,来到了那新凿的运河。霎时,那冰毂迎风飘啊飘,五十里路的水面上便薄雾笼罩,银光闪烁。

  离运河东南角有一座山,山上多孔雀石,那光泽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远远望去如一座银山。银山,越人就这样称呼它。孔雀石开采后,经过冶炼、铸造,便成为一种叫锡的东西,所以,因这座山是冶炼锡的地方,故又被人称之为锡山。锡加纯铜即是青铜(锡青铜),而两者都离不开木炭,才能成器,因为这座山每天要聚集不少炭进行冶炼,由此又称作炭聚。

  黑子的家住在锡山相对的称山。称山是人们将烧好的炭到这里来掂轻重的地方。所以顺口溜便叫称山了。称山多树,这里的越民世代伐木烧炭。黑子家也一样,累世以卖炭为生,家中有祖父母和母亲及两个小妹,大的妹妹六岁叫黑妞、小的妹妹五岁叫黑囡。可怜黑子的父亲因积劳成疾,三年前卧床不起,一命呜呼,家中的重担由此压在黑子的肩头。

  黑子自从造好义田,筑好运河便回家烧炭了,不过,他在家是壮力,负责伐木、烧炭,装箩过秤,然后搬上渡船,将炭挑上锡山卖给炭官,炭官便按炭多少发给他几枚青铜戈币,再去易粮。

  就在吴王统兵北上去会盟的两个月后,也是越民准备祭禹庙的时期,这一天,黑子挑着箩筐,箩筐内已有用木炭换来的数升粮,此刻他正朝家中走去,一路上不断地想:

  “吴兵真当可恶,开始是催我们缴粮后来是逼粮,如今发展到抢粮,弄得伢肚中空空,只好用野菜填肚。”

  但当黑子摇动渡船,望着一望无际的义田,见田畴里的水稻如绿浪翻卷,不由又高兴起来,自语说:

  “稻做大肚了。看来丰收是笃定了。吴已到北边‘成名’,只要能渡过眼前难关,打了粮后家里大大小小勿会饿肚皮了。”

  又想到今天换来的几升米,一定要满满煮一甑让老小吃一顿饱饭,一路想着,不觉来到山脚边的石室,石室外有一烧炭的土窑,另有一舂谷的石臼和石磴,他在旁边一站,开口大叫道:

  “我回来喽,看带来了啥……”

  随着叫喊声,最先从屋里飞出来的是两个小妹,口里嚷嚷着说:

  “哥哥,给我吃,给我吃?”

  黑子抛下扁担,张开手抱起两个妹妹,啧啧在小脸蛋亲亲说:

  “有吃的,有吃的,哥带谷来了,叫妈舂好便烧饭吃,好不好!”

  “嗯。我吃两碗!”

  “我也吃两碗!”

  “好,哥少吃点,让妹妹吃得饱饱的。”

  祖父母拄杖颤巍巍地出来了,扶搀他们的是黑子的母亲,祖父咳几声,用苍老的声音说:

  “妞妞,囡囡都下来,爷爷有话对你哥哥说。”

  两小扭头看看爷爷奶奶,又看看母亲,点点头,从黑子身上溜下了地。

  两老被扶在门口的石凳上坐定,那爷爷庄重地说:

  “黑子他娘,你将这谷盛进陶坛里去,到时要用的。”

  “嗳。”黑子娘温顺地应一声,将筐中那袋谷取出来,默默地拎进了屋。

  黑子大急,问爷爷说:

  “爷爷,为啥要……”

  爷爷笃笃拐杖庄重地说:

  “六月六日是先祖大禹的生日,越人要稻谷祭祀,你忘了么?”

  黑子挠挠头皮嗫嚅地说:

  “孙儿没有忘,可是……可是两个妹妹饿得慌,取一些出来不行吗。”

  爷爷说:

  “你临走时给爷爷的两只苞米爷爷没有吃,给妞妞、囡囡,天晌午了,你也没吃吧,你娘已煮好了野菜,还拌了米糠,很好吃的。”

  爷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两只苞米,妞妞囡囡乖乖地接过,啃了起来,顷刻间连芯咽入肚中。于是一家人进屋围着甑坐定,黑子娘将甑中的野菜勺勺捞出来给家人盛好,大家谁也不作声,细细品尝着米糠拌野菜的滋味。

  正吃间,门口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黑子捧着碗出门去看,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急闪回身说:

  “娘,快去把粮藏好,吴兵搜粮来了。”

  黑子娘一听马上放下碗,跌跌撞撞进入里屋。

  吴兵纷纷滚下马来,径直走向黑子,黑子本能地将碗藏于身后,对那为首的说:

  “我们没有粮。”

  “没有粮?你在吃什么?”

  “我吃野菜。”

  “野菜?”那将官嘴一努,一名吴兵从背后将碗夺过来,一看说:

  “王孙雄将军,野菜里有米糠。”

  王孙雄哈哈一笑说:

  “有米糠就有粮,搜!”

  “不!你们不能这样!”黑子大叫。

  “抗粮不缴,杀头,给我绑了。”王孙雄命人架住了黑子。

  吴兵蜂拥而入,随着哭闹声和摔东西的乒乓声,吴兵搜出了藏粮的陶坛,嘻嘻哈哈抱出来对王孙雄说:

  “禀王孙雄将军,这家人家是刁民,抗粮不缴!”

  “好,将粮没收。”

  此时,一个苍老的却语气坚定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除非老朽死了,才让你们把粮抢走。”随着说话声,黑子爷爷被黑子母亲搀扶出来。

  “怎么,偌大年纪还想找死?”王孙雄冷笑着说。

  “死就死,有甚怕的,老朽用这些谷祭禹,没有大禹,还有你这后辈么?”

  “少来这一套,这家老小全是刁民,将他们统统绑起来重重地打。”

  吴兵一听说打,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跳下马车便向门口一步步逼过来,妞妞、囡囡吓得大哭,抱着大人的腿直躲。而此时的黑子被反手绑着,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此刻,那爷爷不知是那里来的力气,突然举着竹杖冲向王孙雄,劈头欲打。王孙雄一闪身,骂一声:“去死吧!”抽剑一刺,剑锋刺进了爷爷的心窝,那爷爷摇摆了一下,一手依杖柱地,一手抓住插入心头的宝剑,一双不屈的老眼怒视着王孙雄,怒目对峙的霎间,一大口血从老人口中喷出,向王孙雄激射而去,顿时王孙雄的脸上鲜血淋漓。“天哪杀人了!”奶奶惨叫一声奔上来,这时的爷爷已倒在地上,顿时气绝。

  “黑子他爷,你死得好惨啊,我们说好不分开的,你等我吧。”人们尚未弄清老人的用意,那奶奶便一头朝那石凳撞去,当即头裂身亡。

  “爷爷、奶奶!”一家人连滚带爬扑向两位老人,伏尸大哭,此时黑子如同野兽,一头朝身边那个吴兵撞去,那吴兵一个踉跄,倒于地上。黑子狠命一脚踩上去,那吴兵被踩个半死,王孙雄一见,大叫:“反了、反了。”赶紧抽出插在老人胸口的那柄剑,向黑子背后心窝刺去,只听得“啊——”地一声,黑子扑倒在那吴兵身上。王孙雄抽剑,望着尚在痉挛的黑子,跃马背仰头大笑。

  然而,他的笑声被凝固在脸上,一群蓬头赤脚、满脸黝黑的越民一步步向吴兵逼近,他们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们手中有的高擎着青铜镰、有的手执青铜斧、有的握着扁担,心虚胆怯的吴兵见状不由自主地后退。

  王孙雄大怒,喝道:

  “烧炭佬,想聚众造反吗?”

  为首一位汉子走出队伍,沉声道:

  “造反又怎样?我是称山村的里正,叫诸发,你们杀人抢粮,就得偿命!”

  王孙雄大笑道:

  “偿命,连你们的勾践都是吴国的囚犯,杀几个烧炭的又何妨,本将爷连你也一起杀了!”王孙雄举剑欲砍。

  “杀了这个狗东西!”诸发一声号令,越民们迅速包抄拢来,其动作之迅捷快得令吴兵难以捉摸。

  王孙雄一看已被包围,怕吃眼前亏,急命军士后退,嘴里装强说:

  “好,有种!原来你们还会布烧炭阵,等本将军召来大队人马,先踏平称山,然后将越国宗庙夷为平地。”

  说罢,向北逃窜而去。

  早有人将王孙雄在称山夺粮杀人的事通报越王。越王闻听称山村出事,黑子一家三口被杀,带着范蠡骑快马火速赶到了称山,及见到黑子家的石室外三具尸体,勾践滚下马背,跌跌撞撞过去,刚近石室,抱住黑子的尸体哀嚎痛哭道:

  “小黑子,当初和你在田里劳作,你说你家都饿肚子,是孤听你言后,才教这称山恢复祖业,伐木烧炭以度生计,那时你多高兴,孤以为这下你家不会再饿肚子,谁知横祸天降,是孤无能,未能照拂好你,遂使你惨遭吴人杀害,都是孤之过啊……”转过身,又看到横陈地上的老人,勾践泪流满面地说:

  “两位老人家,你们省下一点点粮食,用以祭禹,不料惨遭杀害。老者不得终老,均因国家弱小,任人宰割,如今那恶贼又怎善甘罢休,眼看大祸就要临头,宗庙社稷难以保全,孤成千古罪人……”

  说罢,放声大哭。正哭得涕泪滂沱间,诸发走向勾践大声道:

  “大王,有啥好哭的,两位老人并不怕死,黑子也是好样的,他也不怕死,我们称山人都不怕死!”

  越王蓦地鹰目如电,直勾勾地望定诸发说:

  “你不怕死?”

  “我不怕死!”

  “你们都不怕死?”

  “我们都不怕死!”

  称山男女老少的响亮回答令勾践怦然心动,勾践将目光扫视了一匝,对范蠡说:

  “范蠡大夫,越民都不怕死就好了!”

  范蠡跨前一步,大声道:

  “大王,吴王北上会盟,所有粮秣叫越国供给,而越国百姓已山穷水尽,不缴粮也是死,缴粮也是死,有道是绝处可逢生,趁王孙雄还在越国,不如此时将他抓起来,然后进攻吴城,来个先下手为上!”

  勾践似觉不妥,道:

  “打仗难免流血,倒不如委屈孤一人,去吴国请罪吧。”

  称山人一听,顿时哗然,诸发手一挥大家才静下来,诸发对勾践说:

  “大王,范蠡大夫说得对,横竖是死,先下手为强,抓住王孙雄血祭死者然后进攻吴城,大王莫要犹豫了。”

  勾践见诸发很有点号召力,问道:

  “你是称山的里正?叫何名字?”

  “是里正,叫诸发。”

  “诸发,你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称山人都不怕死。孤很欣慰。然而国中二十八邑的人是不是也像你一样,个个肯舍生忘死?”

  勾践说罢,朝三具尸体拜了数拜道:“死者入土为安,黑子好好去吧,你的母亲和二个幼妹孤会照顾好的,你与你爷爷奶奶安息。”说罢命人将黑子等入殓安葬。

  蓦地,有人一声尖叫,众人一看原来是黑子娘,此刻她突然如发疯一般,扶着尸体大哭道:

  “不,不能下葬!黑子口眼未闭,大王若不发兵报仇,我这就死在你的面前!”

  “你……”勾践望着跪在地上痛哭的黑子娘和一双幼儿,不由仰天长叹:“孤何尝不想报仇雪恨,难道孤甘愿为奴为仆,低声下气地乞求哀怜的嘛,孤是怕小小越国难抗强吴啊……”

  称山人都跪了下来,请求越王发兵,越王却执意不从,非得将尸体埋葬。此时范蠡走向诸发,悄悄与之说了几句,连连点头。但见诸发忽地跳上石蹬,大叫道:

  “众位乡里听着。”诸发振臂一呼,称山人都安静下来,那诸发高叫道:“众位乡里,大王的苦楚我们难道不知道吗,他为奴为仆情愿自己受苦受难,还不是为了咱们百姓能活下来,他不肯出兵是怕称山有更多人被杀害,我有个好办法叫大王改变主意。”

  “说出来听听!”

  “现在,我们将黑子连同两位老人的尸体抬到大越城渐台上去,让越民都知道吴人是怎样杀害我们的!只要证明我们越国百姓万众一心,大王还会有后顾之忧吗?”

  称山人欢呼响应。早有人抬过三块门板,将三具尸体搬了上去,大家簇拥着黑子母亲和二小向大越城而去。

  望着黑簇簇的一群称山人驾着木船渐从水路向大越城驶去,

  勾践和范蠡也骑上马向大越城陆道进发,路上,范蠡十分自信地对越王说:

  “大王,这次王孙雄是必死无疑的了,不过,他至死也想不到会死于‘怒战’中。”

  越王冷笑地说: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他咎由自取。从兵法而论,‘怒战’是激励士气的上上之策。黑子和他的家人也真惨,孤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要用王孙雄的血祭他。”说罢,策马向大越城疾驰而去,范蠡拍马紧紧跟上。

  “怒战”,兵家奇略,在对敌作战前夕,激励将士,使之怒发冲冠,杀敌心切时再出兵进攻敌军是怒战精髓,吴强而越弱,越国百姓一直恐惧吴兵,为扭转局面,使士兵奋勇杀敌,范蠡用“怒战”奇略激励国人对敌仇恨,而扑杀王孙雄则是越国对吴作战中“怒战”第一步。

  诚如勾践所料,王孙雄并未离开越国,他尚在大越城四周掳掠,越军逮他并不困难,他是在稀里糊涂中被抓获的。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大王,三天来百姓聚集在渐台不肯离去,受难者的尸体未曾下葬,该是您露面的时候了。”

  听得文种一声禀报,勾践抬起了那颗疲倦的头颅,他已三天未曾合眼,与将士们在会稽山的燕山石室谋划对吴作战计划。此刻他点点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鹰眼,干咳一声说:

  “兵分三路进攻吴城,中军利用王孙雄这一人质,引出其子王孙弥庸出战,诸稽郢右军去夺吴国粮秣军需,左军作为主力,诱逼太子友王子地出城,围而攻之,不过……”勾践略作停顿说:“太子友与兴夷太子感情弥笃,不要伤他们的性命,免得兴夷知道,病情更重!”

  接着,勾践命范蠡决定于祭禹后五天的丙子日(即六月十一日)进攻吴国。

  越王一声令下,渐台下的越民万众欢腾。称山村的村民被编入了陈音的左军,陈铎统领的一万“君子军”被编入了范蠡的中军,右军将领诸稽郢的三千兵士个个是“吴国通”,毋须动用全部兵力,成功的把握十有八九。尽管越民人人甘愿付出性命,但还是被越王好言劝阻,人们只好噙着眼泪和越王一起将三位死者安葬,越夫人将黑子母亲和她的一双幼女接进宫中,看到亲人得到隆重的葬礼,一双幼女又不至于挨饿受冻,黑子的母亲感戴不尽,她要求在宫中负责照料患病的兴夷,越夫人自然一口答应。

  再说太子友闻报说越兵进犯吴国,心下纳闷,对王子地、王子山说:

  “父王远在北边,守国仅留老弱残兵,万一有损失,我怎向父王交待,还是不去应战的好。”

  王子地听兄长一说,点头道:

  “太子哥说得有理,再说越国有我们的好兄弟兴夷,谁胜谁败于我们兄弟间都不是个滋味。”

  王子山觉得也有理,兄弟仨人决定闭城不出。

  兄弟们正在东宫议论间,忽然王孙弥庸气急败坏地闯进宫来,一见太子友便大声说: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越兵已围住吴城呢!”

  太子友一摆手说:

  “弥庸将军,命将士紧闭城门,严加把守,无论何种情况,都不得出城应战。”

  王孙弥庸一听大急,道:

  “殿下,怎能不出战,我父亲在越军阵中。”

  太子友一听说王孙雄在越军阵中,吃了一惊,急问道:

  “什么,王孙雄大将军怎会在越军阵中?”

  王孙弥庸双手擂头,极其烦躁地说:

  “他们将我父亲绑在战车上,我在城上都看见了。殿下,求求你快开城迎战,救救我父亲。”

  太子友一听事情复杂,劝慰道:

  “王孙雄大将军是多年驻越国的公使,怎会让他们绑了,应该先弄清情况,然后审时度势,决定战与不战!”

  王孙弥庸一听大怒道:

  “你怎能如此对待我父,你不战,我去!”说罢愤然离去,太子友等急欲相拦,可是无法追回。

  王孙弥庸中计,不到几个回合,便被越军擒住,父子俩被绑在同一车上。越军围城百般谩骂,说太子友是胆小鬼,龟缩城里不敢出来,连吴国的大臣被擒也不敢营救,太子友逼得忍无可忍,命王子山、王子地守城,自己则开城迎敌,结果遇到越国精兵“君子军”,自然又中计被擒。而诸稽郢所率的三千越兵,则夺得粮秣财物和吴王乘坐的余皇大舟。三路军马凯旋而归。

  勾践未曾亲自统兵去攻打吴国,只天天在卧薪楼焦灼地等候探马的回报。

  夜,不眠的夜,他似觉隐隐闻到了战场上的厮杀声,还闻到了血腥味,而在那遥远的北方,夫差的会盟又会如何,窗外繁星满天,夜风浩荡……

  半月后,越国由诸稽郢统领的右军押解着战俘和大批战利品回来了,而范蠡统帅的主力军仍屯兵吴越国界,严阵以待。这一战,越兵也有不少死伤,所以大批死难战士的尸体也从吴国运回等待安葬。英雄,是用骷髅堆砌起来的,一将成名万骨枯,英雄,是杀了无数同类才被认定的,多么惨痛!望着一穴穴新坟和伏在地上哭泣的死者家属,勾践眉心那个结拧得紧紧的。

  勾践将为国捐躯的越国将士安葬于冢山后,回转越王宫而去。沿途,阵阵凄惶的哭声萦绕耳际,他感到心中如灌铅般的沉重,他想跟人聊聊,抒发一下内心的感受,于是便来到了越夫人的织造宫。

  “大王,你脸色不好。”越夫人不安地说。

  “是么?看到那么多的尸体直想呕吐。”越王捂着胸口说:

  “是啊,打仗必定死人。”越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臣妾有话正要对大王说呢。”

  “你说吧,孤听着。”

  “太子友被俘,。”

  “是的。”

  “大王准备如何处置他。”

  “想听听夫人你的。”

  越夫人迟疑了一下,说:“兴夷在病中,常常叫着太子友的名字,兴夷如此记挂太子友,这太子友一定是个有品行之人,臣妾的意思是,不要去难为太子友,我们一代的仇恨不要牵扯到下一代身上。”

  越王沉思片刻,说:“是啊,兴夷被释放回来仰仗太子友,如今他虽是越国的俘虏,孤也无难为他之意,刚才夫人一说,孤想放他回去。”

  “那就好。”

  告别越夫人出来,勾践向燕台石室走去,他要召集将士,对胜利后的形势作个谋划。一路上,他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如今他牵挂的是北边。北边的会盟情况又怎样了呢?

  这一天,勾践接到了探马的禀报说,吴王夫差是五月初至黄池的。周王命单定公出面主持会盟。黄池诸侯国见晋定公都到了,自然都顺从地前去赴盟。那么,谁先歃血呢?晋定公称霸已多年,这盟主应该是他,而吴王则认为自己是周室长辈,按辈分自己应为盟主。

  两者相持到七月初,越军攻吴城,太子友被俘的消息传到了黄池。夫差这才急起来,他一边要挟周王,给予支持,一边在离霸台一里的地方摆下战阵,准备用武力征服晋国。周敬王心惧吴王,敬称夫差为伯,还送了雕弓羽矢这类东西,以示吴王身份高贵。晋定公害怕吴军强大的兵力,便请吴王夫差先歃血(古时会盟,双方口含牲畜之血以血涂口,表示信誓,谓之歃血)。吴王已得了盟主之位,被尊为吴公,诸侯国投其所好,有的割地、有的献美,以贺吴王成了一代霸主。吴王踌躇满志,这才拥兵匆匆南归。然在还师途中,路过宋国,大约是因宋在会盟中对夫差态度暧昧,吴军一把火焚了宋都并夺了几座城池。

  听了探马的一番话,勾践陷入了沉思。吴王这次回来,定然要与越决一死战,他正志得意满拥有强大的兵力,而越国经这十余年的生聚教训,较前是强大多了,但要对付战场上威名显赫的吴军,谈何容易,他会将越国碾成齑粉的。想到这里,他匆匆召来文种,商议对策。结果很简单,仍由文种去贿赂伯嚭,只要有伯嚭从中将所有事情统统推到王孙雄父子身上,至于太子友等人,则放回吴国,两国言和。文种应命而去。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吴王夫差亦无伐越的念头,也想言和,他对伯嚭说:“你不是说越国不会攻吴的?如今,你去越国一趟,使两国罢兵,不然,杀伍子胥的剑仍在哩!”

  伯嚭唯唯领命。其实,此时的文种就在太宰府中,两国的君王都无兴兵作战之意,两人自然一拍即合。隔天,伯嚭引文种见了吴王,议定了和约:王孙雄父子被作为替罪羔羊,任凭越王处置,太子友安然无恙被释放回国,议和成功。

  其实,吴王夫差不战言和另有别情。

  当吴王一回吴城,头一桩事就是去龙瑞宫见两位美人,他要接她俩出来,与中原诸国送给自己的美人媲美,吴王认为这是平生第一件称心乐事。然而,龙瑞宫中仅剩西施和旋波、移光一班宫人,文妃已不知去向,据服侍文妃的宫嫔说,就在吴王北上的当天,文妃就同一位齐国青年男子私奔,那男子本是从齐国战场上俘虏来的,负责宫中的花木修葺,两人不知何时搞在一起,趁吴王一走就溜走了。文妃是自己多么心爱之人,为了她,自己冷落了多年相爱的西施,此刻的夫差又气又恼,但转念一想,自己宽慰自己道:“只要西施在,孤总算可以自慰,毕竟这些年自己在她身上所花的心血未曾白费,如此一想,吴王软语安慰西施,请她出龙瑞宫主管正宫。夫差的意思是给西施扶正,让她成为吴国的国母娘娘。他以为这一许诺西施定然会愉快接受的。然而,西施却一脸严霜,说:

  “大王心意,臣妾领受了,不过,臣妾有两句至言,要奉送给大王,愿大王虚心听之。”

  夫差忙说:

  “爱妃有何言要说,孤洗耳恭听。”

  西施正色道:

  “有道‘诡谲不可恃,人觉则计穷;伪装不能长,久之则露脚’。”说罢,取出一把剪子,将一幅锦缎拦腰一刀,复道:“大王若能将它重新连接,如天衣无缝一般,臣妾当即出这龙瑞宫,倘若不成,妾愿终老于此!”

  夫差怔怔地望着被剪断的锦缎,良久不作一声。

  吴王的烦恼远不止此。

  吴国将士自北伐回归途中,已得悉越兵攻都城,太子友王孙弥庸被俘,加之连年筑邗沟、劳师北上,战事不断,国力日见虚弱,个个出怨言,不愿再战,吴王知士无斗志,民怨鼎沸,对外树敌颇多,在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作出了退让。自己则深居吴宫,长夜饮酒作乐,套用越国生聚教训之谋略,阳则教民以休息,阴则以盟主身份,联络各国,密谋伐楚灭越之计。

  三年后(公元前479年)的夏季,吴楚再度兴兵,两军恶战长达一年,吴击败楚国。幸好越国出兵救楚,吴国遂被战败。

  匆匆之间又过三年(公元前476年),周敬王驾崩,翌年,周元王登基。往昔,周敬王因畏惧吴王夫差而称之为“伯”,诸侯虽多受强吴欺凌而敢怒不敢言,如今老王已殁,新王登基,各国诸侯便趁时与越王联络,欲推翻黄池盟约,文种是竭力主张越王称霸之臣,对各国公使的到来尤为热情,而此时的吴王对此浑然不觉犹在梦中一般。那么,如今的越国又怎样了呢……

  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国已是山青水秀、美丽非凡。自从在国内整治了河道,改造了沼泽之地,越国基本已消除洪涝之灾,人口总数已剧增到三十万人,按两丁抽一的数字,不仅已拥有了一支五万人的军队,而青壮男子已达十万人之多,相应加上等量的青壮年妇女,青壮年男女总数已逾二十万。

  “蠖屈求伸,非终于屈;龙潜深渊,匪固于潜,大王事吴,为的是雪姑苏之耻,今吴国疲惫不堪,又频遭天灾,趁时伐吴正是时候!”文种不断提醒越王。

  是啊,多年来种下的仇恨种子,早已成长了,黑子被杀害时,已经看出越民对复仇是何等迫切,然而,那次只是用“怒战”这策投石问路而已,如今要大举进军,成功与否在此一决,可战乎?勾践亦在苦苦思索。

  文种的不停提醒,勾践不是不肯采纳,君臣相处日久,文种的内心作何想,勾践还会不知?不过眼下伐吴果是时候吗?此时此刻,他希望有一个超凡绝伦、足智多谋的超人与之谋议决断!

  一天,申包胥来到越地拜谒越王,正在石塘观看越国水师演习的越王闻报心下大喜,匆匆赶回大城。

  申包胥,楚国上大夫。他是楚庄王的旧臣,曾是伍子胥的同殿之友。当年伍子胥含怨受屈由楚逃奔吴国,途中巧遇申包胥,骤见挚友,伍子胥想起父兄被楚庄王杀害,不由悲从中来,他向申包胥哭诉怨屈后说: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倾覆楚国社稷,以雪此恨。”

  申包胥闻子胥父兄被无辜杀戮,恻然动容,但当听到伍子胥要倾覆楚国,便说道:“虽然是楚王对不起你,可毕竟是你的父母之邦,为了楚国父老,你就不要记恨了,如果非要如此做,我一定要想办法将楚国保住。”

  后来,吴军果然攻破了楚都,君臣作鸟兽散,宗庙毁、社稷倾,楚国势若累卵,此时,申包胥以超群的智力,在国家危亡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只身赴秦廷搬取救兵,七天中他滴水不饮、粒米不沾,在秦廷痛哭哀嚎,他的一片赤心终于感动秦哀公。“岂日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与子同仇。”秦哀公怜惜这位大贤,涕泣之余,赋《无衣》诗表示敬意,发兵五百乘前往救楚。终于击退吴兵,使楚国得以幸存。

  往事历历,至今仍镌刻在勾践脑际,如今这位心仪已久的旷世贤臣来到越地,越王对他自然敬重有加,格外重视了。

  申包胥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看上去仍不亢不卑风骨嶙峋,“果然有贤者风范!”勾践见后暗暗赞叹,未等申包胥提出要求,勾践主动提出请包胥看看越国军事防御工程和机要重地。申包胥此来的使命是专程来说动越王进攻吴国的,对越王的建议自然一口应允。

  巡视过越国各地,申包胥兴奋地对勾践说:“当年管仲来到这里,说‘越之水重浊而泪,故其民愚极而垢’,倘若他能活到今天,一定会说,‘越之水清澈而秀,故其民机智而勇’。”越王听后,精神为之一振。

  由于两人有共同的急迫要求,两人很快进入实质性的商谈,勾践非常恭敬地问申包胥说:

  “臣民们都劝孤兴兵攻吴,吴乃强国,越乃弱国,能胜乎?”

  申包胥微微一笑说:

  “吴虽强大,却已惹得天怨人怒。对外先与楚为敌,继而又与齐晋抗争,连自己的盟国也不放过,邦交上已是失道寡助。对内杀贤臣,信奸妄,劳师疲民,弄得殿臣自危,将士寒心,民心散失!”

  “越虽弱国,对外有亲楚、结齐、附晋、联秦之邦交方略。对内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国策,弱国已显强大。若能趁今吴内忧外患之时,适时攻吴,没有不胜道理!”

  申包胥之言一锤定音。

  当天,越王立即在燕台石室召集诸臣,集群思,广群策,问抗吴战术。

  范蠡胸有成竹,率先开言:

  “臣以为若要胜吴,可用‘天战’”。

  范蠡的‘天战’奇略,与申包胥之游说不谋而合。

  “吴王无道,信任奸佞,杀害贤才,政纪混乱,军队蛮横,百姓饥馁,旱、蝗、水、雹灾情频发,就此乘机进攻,必胜无疑。此谓天战!”范蠡说。

  文种笃悠悠道:

  “对将帅许官封爵,对兵士用重赏激励,唯其如此,才没有攻不克战不胜的敌人,兵法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谓‘赏战’。”

  曳庸很严肃地说道:

  “对吴作战,依老臣之见,莫若‘死战’最妙。臣以为与强吴作战,要消除将士的疑虑,不使有后顾之忧。一方面向将士说明,倘若不胜,将招致灭顶之灾,人人都将无法存活,让将士抛弃一切苟且偷生的念头;另一方面,把将士们的女人送到会稽山麓的独妇山,以示专一。”

  诸稽郢经思索后说道:

  “两军交战,呼前攻后,声东击西,让敌人顺着我军所布的迷阵转,兵法上说,在敌人无法防范的时候,奇袭它,出其不意地发动进攻,必胜无疑!末将以为伐吴可用‘奇战’。”

  陈音大声道:

  “臣以为,将帅的作战计划得以实施,靠的是士卒的奋勇杀敌,而奋勇杀敌依靠的是勇气。勇气,是激励出来的,兵法云:士气高涨就出击,士气低落就撤退。所以,此次作战,气战,最佳。”

  扶同环眼一睁,威风凛凛地说:

  “臣以为,对吴作战,‘围战’则是上策。诸位想想,吴城高垒深壁,城基坚实,就算打败,退入城中坚守也可持久。不如拟定对策,俟等逃进城时,在彼之吴城外筑起越城,又留一缺口,将它围在城中,如此一来,敌军在粮食将尽时,必不再拼死坚守,城池就易攻多了。”

  计倪,皓进等都各抒已见,献出计策,越王虚心听之,兼收并蓄,听众臣说得差不多,然后相视群臣一匝,开言道:

  “诸位大夫旁证博引,雄辩滔滔,所言极是,不过,尔等所言均系用兵谋略,却未涉及治军之要术。孤今用‘以战止战’之道,以有道之军,伐无道之君,使吴越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使生灵不再倒悬,然要使三军令行禁止,还得用军法统之,倘若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军令才会畅通无阻,三军最终听令于统帅麾下,诸位贤大夫以为然否?”

  诸臣一听,不知越王用意为何?

  越王知道他们内心有些疑惑,于是说道:

  “这三年内,臣民们助孤进攻吴国不知次数,今日总算有了定论。孤已将伐吴之事禀告了周王,并晓谕各诸侯国,使天下人都明白孤伐吴之理。”略事停顿,复又道:“从今起,国中上下,君臣各司其职。内宫事不外传,宫外事不内传。内宫出事,是夫人之责任,国境之外、千里之遥的地方出事,是孤之责任。而将士不肯用心作战,是将帅的责任。孤对此已经言明,将去稷台斋戒,五天后凡军民人等到达城门外者,皆有赏赐,凡不服从的则杀头示众。进攻吴国就在这一天的清晨!”

  说罢,越王朝诸臣一恭,便出了石室,诸臣都站起来,对越王以目相送,然后各自分头行动去了。

  ……一个美丽的身影在云端上向他招手,这倩影好熟悉,好熟悉……谁呢?勾践似觉自己立在四面环水的一个岛上抬头仰望着,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他欲回转身去,自己有好多事急着办呢。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说:“践哥哥,分别经年,你怎地将我忘了……”勾践蓦地转身,想起来了,这不是自己至情至爱的胜玉吗?他急得高呼一声:“胜玉、玉妹……”他的身子飘飘荡荡,向云层飞去……

  胜玉的身影忽隐忽现,忽地向自己飘过来,忽地飘开去,任勾践怎么追逐,两人总不能相聚……过来了,过来了,勾践一把拽住了胜玉的长袖,那长袖好长、好长,长得宛如丈百素练,他希望胜玉能拉他上去,可胜玉没有动,只是望着悬在半空中的勾践说:

  “践哥哥,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是践哥哥你,一个是夫差哥哥,你就不能放过夫差哥哥吗?求求你。”

  勾践拼命地抓着素练欲往上爬,嘴里不停地说:

  “玉妹,拉我上去,你拉我上去……用力拉!”

  “践哥哥,你放了夫差哥哥!”

  “玉妹,别拉他,他是死定了,不能放过他!拉我上去!”勾践大声喊着。

  “你好狠心!”胜玉哭泣着别转了头,将长袖一收,勾践便从半空中滚落下来,他的身子往下坠,往下坠,那下方是恶浪滔滔的海水,“砰”地一声,他坠入了水中……

  ……勾践猛然惊醒,哪里还有什么胜玉、什么海,唯有那幽幽的烛光。远处传来更鼓之声,时辰已是子夜。

  原来他刚才在半睡半醒中做了一个梦!

  勾践社稷台斋戒已是第五天了。五天来,他一直在这间山顶的净室中潜心思考着,渴了喝碗山泉水,饿了食几口蕺菜。三军已待命出发,出军前,他要缜思密谋,将作战计划考虑得更为详尽,扶起已倾覆的社稷,让绣有“越”字的大纛重新翼张,摧毁吴国强大的军队在此一决!

  然而,他在默默祈祷一洗国耻的同时,却又不断被恩怨缠绕,如烟往事几袭心头。

  梦境宛然。四十年前悲惨死去的胜玉依稀梦还。莫非是死而有知,那长长的素袖欲挽回那份少年的情意?莫非自己老至,那份尘封已久的至爱更复相思?在净室打坐的勾践将双脚从木桶的冰水中抽出来,又用冰水擦了冻僵的脸,他扶着祭桌走了几步,望着那闪烁跳跃的幽幽烛光,那双鹰目湿润起来……

  十七岁的那年,自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当他被师父欧冶子第一天带到吴国梅里将军府时,同一天就见到了后来被称为吴王阖闾的一双儿女——夫差和胜玉,少男少女的感情是纯真的,在共同相处的岁月中,生活无忧无虑充满快乐。那时间他与夫差一同去习文练武,与胜玉成双作对并马冶游,真不知天下还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这类恶陋之事。然而,自己的少年美梦不久就被残酷的血淋淋的现实惊醒,接着便是欧冶子的壮烈投炉自焚,母亲若兰的悲壮自杀和心上人胜玉的猝然自戮。而自己则像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当年要不是夫差对自己放了一马,其杀身之祸早就降临自己头顶。

  勾践不停地来回踱步,追忆往事,他感到即使看在已故的胜玉面上,他对夫差也不应做得太绝太狠,再说后来夫差第二次又释放自己,自己也就不应该以怨报德的了。

  他拔去门闩,打开门,一股冷风扑面而至,他哆嗦了一下,回身披上那玄青色的风氅,来到了稷台的祭坛。稷台是座小山,中间有块呈扇形的祭坛,祭坛正中赫然留有半截旗杆,自从越沦为吴之附庸国后,祭坛正中那杆粗大的象征越国尊严的大旗被吴人野蛮地砍倒,仅留下这半截木头如怒戟向上不屈地立着,越人管这半截木头叫“耻辱柱”。

  “耻辱柱!”越王大步走上祭坛,摩挲着耻辱柱气往上冲,刚才怜悯夫差之情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他血脉奋张,如同一头雄狮绕着耻辱柱转个不停。一幕幕含泪受辱的情景涌上脑海。

  夫为奴,妻为妾。石室为奴,自己屈辱到食夫差粪便这一奇耻大辱不论,而多少越国人因此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饱尝了被奴役的痛苦。这其中有被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欧剑子,被逼献身的西施、郑旦和无数名越女,被逼反抗而惨遭杀害的黑子和他的家人……二十年来,越民为洗雪国耻,同仇敌忾,肝胆相照,而在行将出兵伐吴的紧要关头,自己却被女儿私情所困扰,勾践狠命地将自己的头撞着耻辱柱,他告诉自己,他要将这耻辱柱作永久保留,以警示自己和后人,莫忘越国遭受过的国耻!他要昭示世人,越国虽小却不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文种范蠡一班朝臣来了,他们告诉越王时已三更,祭旗时辰已到。文种道:

  “大王,把这半截旗杆去掉。”

  “不,保留着它,新竖一根在它的旁边。”

  文种欲待解释,勾践斩钉截铁地说:

  “文大夫,依孤意见做就是了。”

  文种无奈,便命人将新的旗杆立于旧旗杆之旁。

  一群披发纹身的越民“吭唷吭唷”将一根笔直粗大的木头背了上来,木上装有滑轮。众人七手八脚将巨木竖直埋好。三更正,揭天鼓乐骤然响起,巫祝们跳起了祭舞,在一片祝辞中,一面绣有“越”字的大纛冉冉而升,在风中高高飘扬着,无数人热泪盈眶,有人捧来了“步光剑”,越王恭受之,将它悬于腰际,然后朝大旗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在众人的簇拥下下得稷山,跨上战马,作为三军统帅的他也必须在五更前到达大越城。

  时值隆冬,天奇寒。五更时分,一位来自中原、做古董生意的商贾正下榻于大越城松韵馆上舍,此刻,正在酣睡的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他烦躁坐起,侧耳细听,声音仿佛来自旷野,且不断增大,不一刻竟如万壑松涛怒吼,最后竟成了海沸山啸!

  他这才大吃一惊,光着脚,提着裤子夺门而出,至馆舍门口,他惊呆了:大越城无论店铺民舍统统大开着门,居民们扶老携幼脚下匆匆向城外急奔,他向人打听出了何事,谁也未曾回答,他被人流推搡着,最后在城门口,他总算脱出身来,迅速登上了大越城。

  俯视城下,他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所呆住,那无边无际的火把映红了南天半边,喧啸的人浪和着战马的嘶鸣和舟楫的击水声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大越城上影影绰绰立满了人。这些人如木桩一般坚定地站着。没有人向他解释这是在做什么。

  天,渐渐亮堂起来,东方渐泛鱼肚白。他这才看清,城下已立满了执戟佩剑的越国将士,顺河道望去,至少有二十余万的越国百姓沿河送行,他们有的捧着酒坛,有的提着食盒。

  越王勾践在城墙上肃立着,他的身旁是范蠡、文种、扶同……一班作战将领。那越王玄色的胄甲、玄色的盔头,玄色的长统皮靴,外罩一件玄青的风氅,配上那木刻般的脸,给人一种冷峻、自制、森然之感!

  飞翼楼的堞楼响起了激越的鼙鼓声。

  复仇的时刻到了——冰雪封盖的大地、彤云密布的天空,广袤无垠的海域和涌动的人浪仿佛同时听到了一个命令,刹那间,整个越国变得异常静谧。越王,这位身心遭到漫长岁月折磨的君主,此刻的他显得激动非常,他噙着泪水,握着那柄“步光”宝剑,无限苍凉地说:

  “越国父老,二十年来,吴恃强凌弱,摧毁了越之社稷,倾覆了越之宗庙,杀戮越之百姓,掠夺越之财物,越之女人供吴人玩乐,越之民众任吴人驱使,越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含垢忍辱,直到如今……”

  唏嘘良久,越王复道:

  “二十年来,吴兵铁蹄肆意践踏越人,国人无一幸免。孤王之所以甘受会稽之耻,其志在今姑苏一战!盖闻急雨之涨,可以决山,怒马之奔,可以超壑。吴王夫差作不仁之举,寡人将助天之威,讨伐无道。今以五万之众,与吴十三万劲旅决一死战。凡大越子民,当以一当十,为国效命,为剪灭强吴,戮力争先。”

  城下越民闻言泫然涕泣,慷慨唱起了《伐吴》之歌。歌道:

  为国雪耻啊,快步向前,

  奋勇杀敌啊,举起刀剑!

  天道作助啊,为国捐躯,

  献身效命啊,一马当先。

  将士勇猛啊,健如熊罴,

  亲人相勉啊,向前,向前!

  悲壮激越的歌声响彻长空,百姓们无不热泪盈眶,人们拥向亲人,父勉子、妻勉夫,妹勉哥,务必报仇雪耻,奋勇争先。越人的壮烈场面,令这位旁观的商贾悚然动容……

  金钲敲响,鼙鼓喧天,将士们告别亲人迅速归队。

  此时的越王下得城楼,步出水门,踏上玉带河的旱桥,桥下急流湍湍,那水沿着河曲曲折折由南向东,径东小江注入东海。

  立在桥上,勾践跪受了一位长者献上的一壶酒,那老者说:

  “大王发兵攻吴,老朽受万民之托,敬上这一壶醪酒,愿大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越王执壶在手,摩挲良久大声道:

  “今孤王发习流(经习战的流放罪人)二千,教士(正规军)四万,君子六千(越王亲兵),以诸御(各级将领)千人编成五万人的大军向吴进军,今手中有父老敬送的一壶酒,现投于此水,全体将士可迎流而饮,以壮行色。”

  说罢,酹酒于玉带河,众百姓也将壶中之酒纷纷向玉带河倾倒,一时间水流由碧转泛澄黄,勾践走下旱桥,跪于河畔并将头伸至河面,咕咕噜噜一番痛饮。待越王饮毕,范蠡等一班将令亦跪下痛饮,然后便是众将士依次痛饮(经此一饮,这玉带河后来就被称之为投醪河,又名劳师泽。此河现在浙江绍兴市区鲍家桥至稽山中学路段)。

  大军饮毕,士气骤振,尽管是隆冬季节,人人皆是洗心涤虑,荡气涤肠,一腔凌厉壮气裂眦穿胸,此时勾践怒目一呼,五万越军之报国赤心,如白虹贯日,随着越王宝剑指处,越军如怒涛奔涌直向吴国杀去!

  吴王夫差闻说越王勾践亲率五万大军进军吴国,不由大怒,亲自帅十三万水师、将越兵阻于笠泽江(江苏吴江县南二十三里),两军夹江而阵,相持至夜,准备明日之战。其实,越王趁吴军大军未到,早就察看过笠泽江的地形,安排好作战计划,专候吴王上钩了。

  是夜,越王分其军约一万人在靠近河岸摆下钩连阵,阻止敌军不能过河,令左军人人口中衔枚溯江五里待命,又名右军衔枚顺江五里待命,三更,越王中军突然鸣鼓渡江。至水中央待命。

  吴王闻报说江中上下游各有鼓声大震,知越军已分兵两路,夹击吴军,便迫不及待亦将大军分两军以抵御。

  “上钩了!”越王森然一笑,说:“范蠡大夫,乘吴军移动之际,令中军衔枚渡江。”范蠡应命已去。又命陈铎道:“陈将军率六千君子军不鼓不噪潜至江北,至吴军营前,始可突然发起进攻。”陈铎应命而去。

  吴王夫差刚刚在帐中打盹,突遭君子军偷袭,大乱而溃,吴王趁乱逃回吴城。吴之左右两军欲回救,却被越军之左右军追袭,大败而归。

  经此一挫,吴军元气大伤,夫差精神萎顿,干脆闭关自守,任越如何挑衅,也不理睬。越王便在吴城外筑起一城——越城,欲困死吴王,自己军队的粮秣则从水路运来。这一困便是两年。

  又到了寒冷的十一月。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守在吴城上的将士们呵着冰僵了的手,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望着城外的一切。

  最近,吴城外又新搭了一间间御寒的草舍,草舍顶上的烟囱青烟袅袅。这些草舍是越军专门为潜逃出城的吴民临时搭建的,出逃后的吴民被越军收留,越军供给他们吃穿,受到了不错的待遇。开始,守城将士也曾阻止过外出潜逃,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吴城本来食品馈乏,现又被困两年,城里饿死了不少人,长此下去,如何了得,后来将士们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再去难为饥民了。

  其实,出逃的并不止饥民,连大部分吴国将士也都已逃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是因为抵御不住饥寒,一个个、一批批、甚至连伯嚭也悄悄用一根粗麻绳滑下吴城,投诚到越王勾践那里去了。只有一万名贤良军,尽管已甲敝粮尽,食不果腹,依然忠实地守着夫差,守着城池,无怨无尤,誓与吴国一同存亡。

  那么,吴王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夫差已独酌了几个时辰,他的身旁除了西施和守在宫外的几名卫士,整个王宫不见个人影。

  “大王,别再喝了,这酒,您已经喝得够多的了。”见到夫差整日以酒消愁,西施忍不住又一次规劝。

  “酒……怎能不饮,叫……叫御厨再送些佳肴来。”吴王昏昏然说。

  “大王,御厨的庖人都走光了。”

  “走光了……那就叫宫嫔去做。”

  “宫嫔也都走散了。大王。”

  “旋波、移光呢?”

  “臣妾叫她俩去弄点吃的献给大王。”

  “去哪?”

  “这……城里还有些人留着,臣妾拿点大王早年赐给的首饰,换些大王爱吃的。”

  “噢。庖人走了,宫嫔走了,没有孤的命令,他们怎可走呢……”夫差气得一擂几案。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

  西施忙给夫差捶背揉胸,含泪说:

  “大王,城里有不少人饿死了,贤良军是忠于大王的,他们宁可饿死也不肯离王而去,可是他们也是人,怎忍心见到有更多的人饿死,放城中的居民出去觅食是应该的。”

  “那么,西施,你是知道的。”

  西施点点头,权作默认。

  默然良久,夫差忽道:

  “你不是住在龙瑞宫,怎么……这两年……又日夜不离开孤,你为何不离孤而去呢?”

  西施被夫差一说,不由眼圈一红,悲切切地说:

  “我也是有血有肉,我也思念故乡。可是入吴以来,久蒙大王对臣妾的爱怜,民间向有一夜夫妻百日恩之说法,何况你我?西施若趁大王失意堕志之时,悄然离去,纵然换得自由,此生又怎能安心……”说罢,抽抽咽咽泣了起来。

  “西施,寡人实在对不住你……”

  西施轻轻用食指摁住夫差的嘴唇,没有让他再往下说。夫差顺手握住西施的素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慢慢地,两行英雄泪在西施指间溢出。西施抱住了夫差的头颅,让它埋在自己的怀中。

  良久,夫差恢复了自制,说:

  “孤今年五十有八了,老矣!西施,你还年轻,只有三十四岁。”

  西施下意识的抚摸着夫差鬓边的丝丝白发,幽幽说道:

  “是啊,臣妾十七岁那年进宫,至今已有十七个年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夫差自语自语地说:“余下的所剩几何?”停一停,复对西施说:“爱妃,陪孤去姑苏台走走。”

  “大王,姑苏台已被焚烧了。”

  夫差记起来了,黄池会盟之时,越兵趁乱进入吴城,一把火焚烧了姑苏台。他叹了口气,说:

  “那么,去堞楼看看。”

  西施点点头。替夫差盥洗毕,命守门卫士通知王孙骆,给吴王备辇。此时恰好旋波、移光抱着两个大布包回来,刚想给西施禀报,西施怕夫差难过,使了个眼色,两人径直将包送进厨下,复回来时,知道夫差和西施要出去走走,忙从箱笼里取出两袭裘衣给披上,然后陪着吴王和西施娘娘乘辇来到了吴城。

  城上的将士突然见吴王和西施驾临,不由精神一振,纷纷跪下去叩首。吴王见将士们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由心中老大不忍,怆然地对将士道:

  “你们无衣无袍,尚坚守城池,凡此种种,都是寡人之过也。”

  将士们个个含着热泪,望着虽然精神萎顿不堪,但依然余威犹存的吴王,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大王雄心不灭,贤良军将绝不屈服!”

  “好,好!”吴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不战争,天下就太平了。”

  说完,携着西施向堞楼走去。

  站在最高处俯视城下,城外一目了然。

  北端,越兵已决了邗沟,开了一条通往越国之河(范蠡渎)。西边太湖畔的夫椒山种了大批葛麻,越国用它做弓弦。东边已挖通了笠泽江,作为粮道。南面掘通李之渎,作为越国输送粮食之要道。再看吴城胥门外西南处,越国所筑的越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与空旷的吴城适成对照。

  望着吴城内外,吴王不由面色惨淡,暗忖道:

  “越兵经这二十年的生聚教训,已经强大无比,眼下吴军仅存一万贤良军,这支军队原是自己亲手扶植,虽然对孤忠心耿耿,其实壮志已经消磨,只不过不忍离孤而去。这几月中,王孙骆曾代孤多次往返于越军与越王言和,越王似有心动,却无奈范蠡文种坚拒勿许,如今孤龟缩在这一孤城内,拖累这万名贤良军不说,这身旁的西施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如之奈何啊……”想到此,不由喟然太息。

  西旋闻夫差叹息,温婉地劝道:

  “大王毋须伤感,尚有万名将士可为王驱使,是战是和或上书周王,派使者前来调停,还是回宫细细筹划筹划,定然是有路可走的。”

  “是啊,一定有路可走的。”吴王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在王孙骆的护送下,回转了吴宫。临走,他将身上的裘衣送给了站在城楼上风口放哨的一名小卒。吴王的这一行动,使在场的将士都很感动。

  是夜,夫差命旋波、移光取出一部分食物,说是要与西施痛饮一番,并邀请旋波、移光也一同陪席。

  旋波、移光闻言,连声说:

  “大王娘娘饮酒,哪有奴婢的座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夫差笑着说:

  “你们两位进宫也有十七年了,旋波是一直跟西施娘娘的,移光先前是跟郑美人的,唉,可惜她青春夭逝,撇下大家撒手而去。其实,姐妹三人侍孤这么多年,难道孤就不该敬你们几杯嘛。”

  “我们不会饮酒。”旋波、移光连连推辞。

  “越国是酿酒之地,女儿不会饮女儿红?若不陪席,孤可要生气了。”

  说罢,夫差竟板起脸来。西施见状,忙劝道:

  “你们两人也不必推辞,大王的心情刚刚好起来,就要被你们弄糟了。快,我们姐妹今晚亲自下厨,做些家乡菜给大王尝尝。”说罢,也不管旋波、移光应允不应允,一手拉一个下厨去了。

  不一刻,菜已上桌,西施又命旋波去地窖里取出女儿红酒来,替大家斟上。

  酒过三巡,旋波、移光那早已失去青春的脸庞便红润起来,话语也便多了些,那移光道:

  “若论善饮,我们姐妹中饮酒最佳的自然当推郑旦姐姐。”

  旋波当即道:

  “那当然,郑旦姐姐是左手仗剑右手执杯,当年连大王都甘拜下风呢。”

  吴王闻言,猛喝了一口,道:

  “难得!难得!难得的美人!”

  西施替吴王复倒满酒,说道:

  “郑旦姐姐虽说去得很早,但在吴宫一年她是快乐的,她常说自己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碰到了大王,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听到这里,夫差道:

  “怎么,今天喝酒提的都是郑美人,说说你们自己不很好嘛。”

  旋波啜了口酒说:

  “我嘛,无爱无恋,无挂无牵!”

  移光说:

  “我也一样,心如止水,波澜不起,无怨无尤。”

  西施闻言,停箸叹道:

  “她们两人,幽居深宫,未遇人间至爱,没有欢娱,其实,她们又何尝不渴求琴瑟之好,夫妻之情呢!”

  经西施一点破,旋波、移光酒入愁肠,泪如泉涌,各自取过酒一口气喝了许多,夫差见状,谓旋波、移光道:

  “可惜为时已晚。不过,孤是无法使你们如愿以偿了。”

  西施略有警觉,悚然道:

  “大王何出此言?”

  夫差打岔道:

  “噢,孤是说年华如流、青春不再,倘若是刚进宫时,那么……”

  西施听出夫差弦外之音,嗔怪道:

  “大王莫非醉了,尽说胡话。”

  “没有醉,来,爱妃,旋波和移光服侍你我整整十七年,孤王今日想敬酒三杯,你作陪吧。”

  “这……”西施见夫差一脸认真,而旋波和移光此刻正心酸落泪,她不忍拂情,举起酒觥跟着夫差连饮了三杯。旋波、移光感到担当不起,也举杯同饮了三杯。又三杯落肚,三位越女那里抵挡得住,不一刻,一个个身软如绵,夫差这才招呼宫门外虎贲卫士,将西施、旋波、移光送入了龙瑞宫。接着,他又命人将宫中尽存的食物搬了进去,然后反锁宫门,在宫外,夫差凄然祝祷说:

  “西施,孤要走了,将你和旋波、移光留在这龙瑞宫。你不愿离孤而去,然孤已无力卫护你们,倘若来生有缘,孤一定洗心革面,与你尽释前嫌!”说罢,已泪下如雨,前襟尽湿。

  接着,吴王又来到寝宫前,传王孙骆入内。两人密谈许多,王孙骆便出来向守护在宫门前的虎贲宣告说:

  “大王与太子友、王子地、王子山及本将军将于天明时分离宫而去。至于守城的贤良军,可于明日自行解散,各自逃命!宫中倘存一些财宝,诸将士可悉数取走,以备日后资用。”

  此时头鸡已叫,吴王偕太子友、王子地、王子山和王孙骆各自跨上马背,朝姑苏山方向急遁而去。

  夫差一行马不停蹄地向东西方向急赶,王孙骆紧随其后。行至半路,已到晌午,此时腹中渐渐饥渴起来,忽见路旁有一只瓜,吴王便停了下来。王孙骆知吴王饥饿,下马将瓜摘给了夫差暂缓饥渴。夫差食毕,忽然问道:

  “隆冬季节,此地却还长瓜?”

  王孙骆迟疑了一下说:

  “或是人食瓜后在此解了大便,便中瓜籽生根发芽,遂结了此瓜。”

  夫差闻言,默默上马,继续急行。

  众人亦生疑惑,终不得解,旋又匆匆上路。

  夫差在逃亡途中,判定越军一定会跟踪追击,然而,他知道,此西南方向有一极佳的藏身地能躲过此劫,那便是姑苏山之干隧。

  吴王的骅骝,疾奔如风,当一行人来到姑苏山的干隧时,追兵尚未到来。吴王将骅骝马拴在一株大松树下,这时他发现,原来这地方便是昔日与郑旦一起狩猎时来过的地方。

  越王勾践闻说吴王夫差逃脱的消息,心下大急,命范蠡急急引兵五千火速追赶。然而,追兵来到姑苏山时却不由傻了眼。

  原来,这姑苏山由穹隆山、余杭山、阳山、姑苏山组成。吴民为图方便,有时将这一带总称姑苏山。姑苏山不仅森林茂密,云遮雾障,更有极其隐蔽的一条干隧,这干隧是藏军的极好所在,任是吴人,来到这里也会晕头转向,不知去路。面对高山峻岭,深谷绝壑,范蠡手中虽有当年郑旦所献的一张地图,但一时也难觅夫差藏身之处,只得命军士四下散开搜索,将包围圈一点点收拢来活捉夫差。

  雪下个不停,寒风凛冽。王孙骆于干隧内搭起篷帐,请太子友兄弟先行安睡,然后对吴王说:

  “大王,微臣在七次往返于越军时,臣观越王对议和心存所动,其间有两次要不是种、蠡从中阻挠则已答应了议和。今大王既已出逃,暂可在干隧容身,臣对议和并未死心,决心再闯越王驻地,肉袒请罪哀求越王,倘若不蒙恩准,便先请越王杀臣。”

  吴王闻言,谓叹道:

  “虽则勾践心存所动,无奈结怨太深,非三寸之舌难以使其改变初衷,大夫此去亦难奏奇效,不去也罢!”

  王孙骆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臣意已决,倘若越王不能见容,臣则在地下候君也,大王珍重,微臣去矣。”说罢,急急朝原路而去。

  望着王孙骆远去的背影,吴王夫差泫然欲泣。此刻,他徘徊于昔年与郑旦并倚的那株大松树下,心中充满了对往事无限的伤感,一个身穿绿衣的美艳女子在他的脑际清晰地浮现出来。

  郑旦,一个越国少女,十八岁那年来到了吴宫。吴越的李之战使她失去了父母。是啊,她是作为一名“内奸”、怀着一颗复仇的心被送到孤身边的美女,她曾三次有意谋害寡人,是孤有意原谅了她,用绵绵的情意感化了她。最后,她自杀了,死在孤的怀中,临死时,她希望孤不是吴王。

  然而,孤毕竟是吴王,一个胸藏十万甲兵,敢于耀兵中原、竞逐天下的一代霸王!甘愿雌伏于石榴裙下,又岂是孤王本心。太阳未升,爝火与流荧并照;繁霜未降,兰蕙与小草同妍。当初孤释放越王,宽囿郑旦,盖出于寻求不战而屈,不爱而爱之道,使之永远臣伏于孤之脚下。可惜的是,郑旦系刚烈之女,竟然桀骜难驯,遂使如此一位如花如玉的美人,命吴宫,香消玉殒。如今想起来,都是孤之过也。

  孤得美人西施,本该心满意足,不料孤私心作祟,对各国美女兼收并蓄,致使与西施心离,虽相处同室,却同床异梦。万种柔情,弃之一旦!孤欲征服美人,美人或以死相抗、或逃之夭夭、或貌合神离。昔日孤享尽艳福,天下美女悉数占有,今日英雄末路,群芳星飞云散,好不凄凉!

  孤亦曾征服列国,一匡天下,怎奈仁暴殊途,施暴怎能为仁之启,怨恩异路,积怨难以为恩之资!吴辱越二十有年,终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迫孤至穷途末路,由此及彼,孤在中原以兵威屈人,遂有今日亡国灭宗之祸!所幸的是,郑旦至死不明白孤系何人,能有这样一位美人为孤殉情,孤今日又重新来到了当年与郑美人相处之地,纵然一死,也就无憾了。能追随郑美人于地下,此生夙愿遂也。

  就这样,吴王打定主意宁愿以死谢天下,不愿苟活在人间。他没有将自己藏起来,而是不停地走动,考虑着如何将西施托付给可靠之人。第四天的中午,范蠡凭着那张昔年郑旦送给越国的姑苏山地图,按图索骥,率先搜捕到干隧。

  越军慢慢向吴王一步步逼近,及到离干隧入口处不远,高声喊道:

  “夫差听着,范蠡大夫奉越王之命前来缉拿你,你快出来,免得军爷动手。”

  里边的吴王一听到范蠡两字,失神的眼睛放出异彩,向外喊道:

  “请范蠡大夫入内叙话,孤要见他。”

  左右转告了范蠡,不多时,范蠡入内,仍以臣民之礼,叩拜了吴王。

  “臣范蠡参见大王。大王唤微臣进内,不知有何要说。”

  夫差道:

  “孤已无苟且活命之念。不过,临死前有一事相托,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亦哀,务望大夫应允。”

  范蠡道:

  “大王有何事相托,但请说出来。”

  夫差道:

  “如此甚好,附耳过来。”

  范蠡依言,侧耳细听,开始有些将信将疑,及到夫差将一爿龙符塞给范蠡,范蠡才明白事情的确如此,正想答谢,忽然一军士匆匆前来报告说:

  “禀范大夫,大王已到姑苏山脚下,现请大夫过去,大王等着。”

  范蠡点点头,急急出干隧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范蠡复匆匆赶回,喜滋滋地对吴王道:

  “大王得救了。王孙骆肉袒膝行,在我家大王的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要求释免吴王。大王不忍,已答应王孙骆释免大王您。他要臣转告大王,说是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今舟山群岛),并拨给大王五百名奴仆,以度大王您的余生。”

  听了范蠡之言,吴王面上无半点喜色,辞谢道:

  “孤王行之不义,祸及吴国,罪孽不轻,吴国的土地和百姓,全归越国所有了,愿大王好好待他们。孤老矣,不再择生而是择了死,虽则晚了些,但还是选择了自行了断!”

  “大王,你……”此时王孙骆急步进来,闻言大惊,“通”地跪地哀求道:

  “大王,臣千辛万苦,才求来大王一命,天不亡你,大王何必自苦……”

  夫差痛苦地摇头说:

  “人当有自知之明,孤杀了忠臣伍子胥,偏信奸佞伯嚭,释放了杀父仇人,与中原列国为敌,凡此种种,罪不可恕,此地是吾葬身之地,长眠于此,乃孤求之不得之事。孤死后,你可在孤面上覆重罗三幅,以示孤临死已知国家蒙垢是孤之罪之意!”

  说罢,吴王默默在心中悲唤一声:

  “郑美人,孤与你相聚来了!”

  一道血光过去,夫差已将属镂剑刺进自己的心窝!

  当吴王夫差尸体仆地之后,发生了几件出人意料的事:

  王孙骆伏尸痛哭后,尊嘱解衣以覆吴王之尸,然后即自缢于那株大松树枝上。

  范蠡在干隧内搜捕到了太子友、王子地、王子山,却将夫差三子释放于龙尾山(即姑苏吴山里)。

  勾践闻夫差自裁,立即赶到干隧,亲自痛哭祭拜,并以诸侯王之礼厚葬吴王于阳山,命军士每人负土一篑,使之成一大冢。

  伯嚭后被越王赐死。

  至此,吴国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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