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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卧薪尝胆

  勾践怀着羞愧的心情,回到了越国都城——诸暨。他头一桩想到的便是祭禹。

  通往禹庙的道路二侧早已立满了越国父老,连近处的山头都站满了人。禹王庙前更是嘈杂一片,有人在默默流泪,更多的人在呜咽抽泣,人人引颈翘盼,等待越王夫妇到来。

  瞠瞠的祭禹大钟撞响了。一行人缓缓向禹王庙走来,为首的便是越王。

  越王头上挽着个髻,一根竹做的簪横插着,一身白色的粗麻衣服很干净。他老多了,三年的囚徒生活扫尽了昔日的英气,一脸疲惫的神态。三绺稀疏的短须叫人看了王者威仪已消失殆尽。尽管勾践向来把感情隐藏得很深,但见到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在迎接他,不由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勾践对不起你们,让父老乡亲受苦了……”勾践嘶哑着喉咙哽咽地说。

  “大王……”百姓们纷纷跪下来,他们趴在地下,亲吻着勾践的脚背。这种越俗的最高礼仪表示越王是他们心目中最爱戴的人。这令勾践激动不已。

  一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拉着他的儿子对越王说:

  “大王,这是我儿子,老朽年迈,可还有他呢,这仇要报啊!”

  勾践连连点头,问道:

  “叫何名字,家住何处?”

  “叫郑武。住鹭鸶湾。”年轻人说。

  “多谢老丈,让他随勾践同行吧。”

  “嗳,嗳。”老汉满心欢喜。

  一路上,碰到像这类事的不少,“难得百姓对勾践如此宽怀拥戴,孤当将这些主动推荐的年轻人编成一支‘君子’军。勾践边走边想,偶尔回头,身后已有数千名越俗青年紧随其后,作为亲随。这六千人组成的君子军立下赫赫战功,此是后话。

  文种率群臣迎越王从水路返国,此刻他率先来到禹庙,与诸大夫伏在禹王殿阶下。三年的囚徒生活令勾践很不习惯臣子们跪迎的礼节。在登上台阶时,勾践谓群臣道:

  “寡人被辱怀忧,心中迷惑,精神委顿,尔等对孤毋须三跪九叩。”

  群臣道:

  “臣等岂敢!臣盼大王归来是久旱盼甘霖,尊王威仪,是臣等本分,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民对勾践叩头,群臣见勾践下跪,此刻的勾践不由心想:这王者威仪与囚徒真是天壤之别,人之于君,犹子同父母,自古君王有“作福、作威、玉食”的特权。如今失去的又重新得到了。想到此他振作精神快步进禹殿祭告。

  祭祀完毕,勾践夫妇和范蠡乘坐了文种为他们准备好的辇车,进宫与大臣们欢宴。宴会设在越王宫的太极殿。越王已久未尝到甘旨,今天御厨特地做了不少山珍海味,当侍从捧着大盆大碗的佳肴,走马灯似地不停送来,越王似饕餮之客,狼吞虎咽地大嚼着,他嘴里不停吃着碗中之物,那一双鹰目却盯在釜中之食,还尽情痛饮着。越民不得温饱,道有饿殍,但今天的越王宫中恍若在另一个世界,显得是那么的富足。

  越夫人走近身来,对越王暗示说:

  “大王,当心身体,少吃些为好。”

  勾践正吃得兴头,招呼说:

  “夫人,你也三年不曾吃饱,今天也多吃一些,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番美意。”

  越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浅尝辄止,早早地退了席。

  “大王,臣敬大王一杯……”

  “大王,满饮此杯……”

  大臣们你一杯,我一杯,越王逸兴湍飞,不由心想:“作一个附庸国又何尝不可,不也同样南面称王,强大的吴国还可以作为靠傍呢……”是夜,勾践留宿在别室,越夫人倚枕独眠,好不悲凉。

  越王被释放回来的半月中,君臣日日沉浸在庆贺的欢宴中。三年来文种治国有方,诸大夫戮力同心,成绩不菲!虽说越国国力绵薄,百姓仍处饥饿,然供奉王室山珍海味却并不缺乏,足够越王享用。

  又过去一段时间,楚、齐、晋、秦等友好诸侯国亦探知吴王已将越国作为附属国看待,且赦免勾践,于是纷纷派遣使者朝贺,越王免不了送往使来,美酒佳肴,杯觥碰撞,时间是一剂治愈伤口的良药,转眼之间,冬尽春来。此时的越王在吴国为奴时悬着的心已放松了许多,莫说自己,连臣民们也觉得经三年囚徒生活,让越王原来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得以宽慰,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在这举国上下欢庆之时,有一人却眉头紧锁,深为越王得意忘形而深深担忧,“长此下去,如何是好,为奴三年,与他患难与共,如今百废待举之时,难道能贪图眼前的安逸。人啊人,果真惰性习使!”这个“众人皆醉而独醒”的人是谁?他不是别人,就是上大夫范蠡。此刻他正骑着一匹白马沉思着,沿着浦阳江向苎萝村走来,他要找自己心爱的人一吐衷肠。自从回国后,每当心下不乐,他总去找西施一求慰藉。

  苎萝村在浦阳江的岸边,这里遍植桑树。远远望去,恰如绿云舒卷,滟若沧波,千百年来这条清澈见底的江水湍湍流淌,流入了钱塘江,又向大海奔腾而去。

  江畔有几名村姑在浣纱,闻到萧萧马声,都停下了手中的作业。“西施,看谁来了——”在一方巨石上浣纱的西施早就晓得是谁来了,立起身来,拧干了手中的纱,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对穿绿衣和穿红衣的两位同伴说:

  “郑旦、东施,帮我看好纱,我马上回来。”

  被唤作郑旦的姑娘笑着说:“放心,快去吧,他在等你哩!”

  那唤作东施的姑娘则说:

  “到时呷喜酒时别把我们忘了。”

  “啐!”娇叱声中,西施提着裙幅向立马岸上的范蠡飞步而去。

  见西施来到,范蠡滚下马鞍,将白马拴在一棵柳树上,张开了大袖,“范郎——”娇美绝伦的西施已被范蠡拥住。

  稍顷,西施抬起头来,一双流光溢辉的美目端详了范蠡片刻说:

  “怎么,有心事,是不是?”

  “唉,看来我对他的心血是白化了……”

  “越王吗?”

  “不是他又是谁。”

  越王回来后的情况,老百姓私下也已有议论,西施耳中也有所闻,但庶民百姓岂可议论君王。西施轻喟一声说:

  “你不如去劝劝他,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是会听的。”

  “我也曾旁敲侧击暗示过他,也曾好言劝说过他,有一次我也陈说过这样下去的后果,可大王老被一大群臣子包围,忙着应付朝贺的使节,他还劝我也要放松一下,不要紧绷绷的。唉!”

  范蠡蹲下身去,以手支颐,望着江水发愣。

  西施俯身扶着范蠡的肩头说:

  “这虽是件大事,范郎你也不要过急,得想个法儿。”

  “我是一筹莫展,若有良策,范某早就使出来了。唉!事到如今,急也无用,还是办你我的事吧!”

  西施一听,心下有数,却佯装不懂说:

  “我们什么事呀?”

  范蠡拉着西施一同坐于岸边草地,接着他说:

  “真的不知?!”

  “不知道,你说——”

  “你等我三年,如今虽不是说苦尽甘来,但我还是能养活你的,咱俩完婚吧。我并非越人,只要你及你父亲允许,婚后可远走高飞。”

  西施和范蠡相爱已经日久。

  三年前的一天,范蠡驾舟路过浦阳江,在浣纱石上浣纱的西施正在低声吟唱着:

  浣纱浣纱叹无衣,

  以战去战悲不已。

  年年征贡贫到骨,

  谁人哀哀怜庶黎。

  哀怨的歌声打动了范蠡的心弦,于是,他吩呼船家移舟石畔。想和浣纱的村姑聊聊这一带赋敛课税之状况,有甚忧怨。近前一看,不由大惊,如此美丽动人的姑娘世所少见,加之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善心,实在是难得。于是自报家门,上前问讯。西施正泪眼盈盈,眉尖若蹙借歌抒志时,忽见一只船靠拢来,船头上站着一位儒雅官员,正向自己招呼呢,一听,方知是声名显赫的上大夫范蠡,于是忙回礼。打这起,两人一来一往日久生情,西施便成了范蠡的未婚之妻。

  当范蠡提出完婚,西施内心自然是一百个应允,但一想到越王眼前之状况,若不改变他,越国的未来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西施从范蠡怀中挣脱出来,幽幽道:

  “范郎,你是楚人,可我是越人,脚下是生我养我的国土,越国是我父母之邦。西施不幸,长于战乱,身不是男儿,不能为国出力,但范蠡你能,你既爱西施,也应爱西施存身之邦国,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吧!为了我,也得好好规劝大王……”

  “西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越国为官数载,范蠡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皆有深情,何况西施乎。只是我已绞尽脑汁,想不出怎样去规劝他。”

  “是的。你是臣子,不能直截了当去指责大王,得有一个能够向大王直言的机会。”

  “大王是多疑之人,弄不好反而适得其反,唉,现在先王已归天,大王原先有个师傅叫欧冶子,可惜也死在吴国了。”

  “嗳,师傅不在,他的儿子听说还在。”

  “在哪里。”

  “早些年前有人见过他。”

  “谁见过。”

  “东施的表兄,叫陈铎,是个打猎的。好像说几年前在天姥山打猎时碰见了他。”

  “东施的表兄?”

  “喏,那江边穿红衣的便是东施。她也是打猎的呢。”

  “去问问她,陈铎可在家中,好吗?”

  “嗳。这就去。”

  西施立即去到江畔,与东施谈了一会后,东施马上起身,拎着纱篮与西施一道向范蠡这边走来。

  “喏,这位就是东施姑娘。”

  范蠡一看,东施长得婀娜丰腴,十分健美,于是笑着说:

  “听说姑娘也会行猎?”

  东施道:

  “山村女子,打猎谋生而已。”随即话锋一转,说:“范大夫要找陈铎?”

  “正是,烦姑娘引路。”

  “噢!表兄他正好在我家帮工呢,我领大夫去。”

  范蠡与西施作别。西施也不多说,笑一笑,依旧去江畔浣纱去了。

  东施在前引路,两人直向东面的村子走去。

  东施住的村与西施住的芒萝村相去不远。一路上,东施告诉范蠡,东村与西村的村民都姓施。然东村人都以打猎为生,西村人则以浣纱纺织为生,自己和郑旦来此浣纱是帮西施的忙。她还告诉他,对面的鹭鸶湾村姓郑,这个村的人是打鱼的,因家家养着鹭鸶(一种捕鱼的鸟)所以就叫鹭鹚湾村。

  她问范蠡见过郑旦没有,范蠡告诉她郑旦是不是穿绿衣的那位,东施拍手笑道:

  “大夫猜对了,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哩。”

  范蠡说:

  “听西施讲过多次,但却无机会见面。”

  东施忽地说:

  “西施、郑旦是大美人,远近谁不晓得,只我长得丑……”

  范蠡见东施直率,于是笑着说:

  “美有各种美法,你这种健妇的美是别人羡慕的。”

  “真的?!”东施快乐得大笑。

  正说话间已来到了东村。

  “喏,到了。”顺东施所指的地方看去,这里的房屋建筑有些特别,大约是浦阳江常要决堤之故,所建的石屋沿山绵延而上,村落犬牙交错,参差不齐。东施告诉范蠡说:“大的石屋为人居住,小的石洞是死者安息之所。战争使不少男丁丧身,夫椒一战三万人马仅剩五千,这里的人死了不少亲人,所以生者和死者挤在一处。”听了这席话,范蠡心中备感悲凉。

  “喏,那就是我的家。樟树下劈木柴的便是陈铎。陈大哥,范大夫看你来了。”

  东施的家在山脚下,门前有一株大樟树,枝繁叶盛亭亭如车盖,一位膂力健壮的青年正挥臂运斤,听得东施一叫,陈铎抬起头来,一见范蠡,颇感意外,忙丢下手中之活,快步迎来。

  “末将参见范大夫!”

  “免礼,原来你也在军中供职?”

  “末将在范大夫麾下的第五行任‘执楯”(执标帜之楯的小将)之职。”

  “喔,这就好,这就好。”

  大樟树下有露天石桌石凳。范蠡坐定,命陈铎也坐。范蠡刚欲问话,却见东施的父母出来。两老请范大夫入内叙话,范蠡谢道:

  “伯父伯母请便,范某不能久留,在此小坐即可。”

  东施父母知道范蠡只是有事找陈铎,也不勉强,吩咐东施留下照顾后,便入内而去。在攀谈中得知,陈铎曾经参与李之战,也是夫椒战争中的幸存者,越王入吴三年中,五千残部被解散,各自回乡务农耕作,直到今天。望着这位解甲归田的旧部,范蠡不由感慨万分。良久,范蠡开言道:

  “范某闻说大王昔年有位叫欧剑子的师弟,不知将军有所耳闻。”

  “末将本来不知,大约在八九年前,末将去天姥山打猎,有一位围着虎皮的人隐在草丛,末将误以为是一只猛虎,一箭射去,不料那虎直起身来,原来是一个人。当时我亦曾寻根究底想问清他因何藏身在这深山老林,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实说,末将不便多问,也就作罢,因其时我尚未加入行伍,打猎进天姥山是常有的事,半年后又与他不期而遇,他这才向我吐露实情。

  “此人剑术很高,一问却原来是欧冶子之子欧剑子。因当时大王是冒充了欧剑子之名随师父入吴的,两个欧剑子岂能共立于世。是以,欧剑子便被其父送到天姥山隐藏,因当时宫中传出当今大王早已被水溺死,所以无论如何,欧剑子是不能现身的。这一藏就藏了数年。”

  范蠡听后,暗暗点头,忽地说道:

  “大王回国,已有数载,那欧剑子出山又有何妨?”

  “大王回国后,我便被编入军中,一则因吴越战争频频,其二末将乃小小一卒,自然不便向大王禀告,再则,那剑子再三对末将言道,此事事关重大,叫我万勿声张,后来大王被囚,末将是更不敢向外人泄露了”。

  “这倒也是。”范蠡点点头说:“打那起你从未见过欧剑子?”

  “唉!我只见过两次,其实,倘有再见面之机会,恐怕我也不敢与他相见的。”

  “这是为什么?”范蠡不解地问。

  “只因为剑子他曾托过我一桩事,此事我实在很难向他告明,觉得还是不见面的好。”

  “为了甚事?”

  陈铎立了起来,凄然地说:

  “剑子很记挂他的老母和他的妹妹阿秀,他进山的事很突然,去前未向她们辞行便被父亲送进了深山,欧冶子的意思是儿子出山时由他去接回,不然就呆在山中,至于家中,叫他别牵挂,王当时既然是代替酋长之子隐藏此间,其家中自然都会被安排妥帖。”

  然而,十年过去了,不曾见父亲的影子,也没有听到家人的消息,剑子心急如焚,后来见到了我便托带消息,他望我在第三次进山时能告诉他想知道的情况,但我那能再去见他啊……”

  陈铎说到这里,这条硬汉不由连声叹气……

  范蠡心情沉重,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无限同情地说:

  “是啊,欧冶子早已丧身吴国,他是永远无法亲自来接儿子出山了。可是……可是他的家人总在呀?”

  此时的陈铎如同孩提抽泣着说:

  “欧冶子死后不久,吴王的女儿也死了,阖闾他……用万名吴国男女百姓殉葬不够,特地派人到越国抓去了欧冶子的妻子女儿,杀死后,尸体抛进了他女儿的墓中,还说是有‘磐郢’剑师母和女儿相伴地下,他女儿在地下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岂有此理!”范蠡以拳擂桌,恨声不已。良久,范蠡长叹一声道:

  “像欧冶子父子这类大忠大孝大仁大义之人,正是世所少见。不知你可肯给范某引荐,去深山寻找他。”

  “范蠡大夫有心寻找这位义士,末将当然义不容辞,只是时间又过去多年,不知剑子他是否仍在那天姥山,这点末将难以保证。”

  “这倒无妨,你我就是踏遍这天姥山,找遍山中的每一洞穴,也要将他找出来。”

  “是的,他受罪受苦,与禽兽为伍,过着不是人的生活,其实是应该……”

  “你的话范某明白,你是希望大王亲自去请,他之所以吃苦也是为了大王,对否?”

  “末将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恕末将直言,大王似不愿提起过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连入吴为奴也会忘记呢。”

  范蠡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束敬意,上前拍拍陈铎的肩头道:

  “你思虑缜密,将来肯定是国之栋梁!你即是范某属下,你只要办成此事,便是立下大功,我自会提拔你。现在你去向亲人告别一下,你我即刻去天姥山!”

  “末将遵命。”是日,去往天姥山盘曲的山道上,有两位背弓佩剑的将军飞驰而去,有人认出,为首的便是上大夫范蠡。

  天姥山在越都南端,其时的天姥山是 颡未辟之原始山林,山岭重叠,树木森森,虎啸狼嗥,猿啼声声,不少溪谷难以通行。连日来,范蠡偕陈铎在这茫茫林海中找剑子,好比是大海里捞针,纵然陈铎是个“山林通”此刻也是一筹莫展了。

  在一株数人合抱的大松树下,范蠡和陈铎依松坐着,两人已疲惫不堪,几天来他们喊哑了喉咙,磨破了靴子,衣服也被树撕成碎条,带来的干粮也已快吃光,绵亘的天姥山千峰万壑:“剑子,你在哪里呢!”陈铎不由仰天长叹。

  忽然,寂静的山林热闹起来,这声音很嘈杂,不像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人。他们从山背正向南出来。

  范蠡和陈铎惊讶万分,这些人是谁?莫非是吴人!为了避免事端,陈铎对范蠡道:

  “范大夫,来人身份不明,还是回避一下为好,我们可蹲在这株大松树上,用茂密的树枝掩护,他们不会发觉我们的。”

  范蠡点点头,两人结束停当,蹿上树去。

  大约半顿饭工夫,这群人已嘻嘻哈哈朝大松树的方向走来,为首者体魄强壮,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再往后看,八名土著用粗木拼成板状的担架,架上用粗大如手臂的麻绳捆着一个头发乱成草窝,下身仅用兽皮掩体的白毛怪物,大概受过伤,那怪一动不动被捆着。及抬到树下,树上发出了一个惊恐的叫声:

  “天哪!是他呀——”

  “什么,是他么?!!”

  下面的人突闻尖叫,以为还有怪物在上面,本能地丢掉担架撒腿便跑。“噗噗”两声,树上跳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什么也不顾关心被捆着的人,只见两人手忙脚乱地替他解开绳索,然后扶起了他喊道:

  “剑子,剑子,你醒醒,我是陈铎啊。”

  “陈……铎!”剑子微微张开了眼,相视片刻后,两人紧紧相拥。欧剑子被绑后手足麻木,陈铎将他扶在大树下歇息。

  那领头的回过头来,这时才看清,原来从树上跳下来的一个竟是范蠡,不由奇怪地问:

  “范大夫,正巧啊,想不到在此碰上你。”

  范蠡也感意外,说道:

  “扶同大夫原来是你……”

  “噢,是这样的,大王听说天姥山有白毛野人出没,命人捕捉无着,他命某用心捕捉,好及时送到吴国。几天前我来此捉拿,可是怪物极为狡猾,是我费了不少心血,今晨他才落入陷阱,被我逮住,大夫替它松了绑,可别让他逃了,我可在大王面前交不了差呢。”

  范蠡说:

  “这野人虽被你逮住,却因性格暴烈,难以存活。我也是听到此地出现野人赶来的呢?你先回去禀报大王,就说这野人,颇有灵性,有通天彻地之才,还会击剑。就是不能捆绑着压逼它,须在野人的朋友陪同下劝说出山,陈将军你说对吗。”

  陈铎连声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他很听我的劝告,对他要好言劝慰不能强逼的,否则,他会一头撞死。”

  扶同豹眼一眨,想道:

  “怪不得这畜生还会说几句越话,又会耍剑,原来它很通灵性。倘若对它硬来,就是到了宫中也会弄死自己,到不如听他们一句,免得出意外。”于是便道:“好吧,就依范大夫所言,我们先行离山,就让他……”

  “他叫陈铎,原是范某的部属。”

  “末将见过扶同大夫!”

  扶同哈哈大笑道:

  “好,好,你还会训野人,那就去劝说他吧,最迟你明日务必将它送进宫来。”

  “是!”

  “范大夫,我先走啦。”

  说罢,扶同偕下人径自离去。

  待扶同他们一走,范蠡陈铎赶紧来到欧剑子身边,欧剑子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抱拳谢道:

  “多谢二位搭救之恩,不然欧剑子被这群恶人欺侮矣!”随即转身向陈铎问道:“这位是……”

  “这是越国上大夫范蠡,来自楚国。”

  “范大夫是楚人,剑子祖籍也在楚地。”

  剑子一听范蠡与他同籍,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范蠡就把自己因何来到越地作官的情况简要向欧剑子说了一下,闻说吴国蹂躏楚国之事,剑子怒火填膺,恨恨不已。稍顷,欧剑子道:

  “二位如不嫌弃,此地不远处有我藏身之穴,不妨前去那里,以作长谈。”

  范蠡正巴不得如此,连声说好,于是三人复向北走去。

  通往洞穴的山道荆棘遍布,每行一步需劈荆斩棘方可举步,剑子告诉范蠡,这荆棘是自己特意布下的迷阵,目的是不让来犯之敌或猛禽发现自己。在一方藤蔓覆盖的峻岩下,岩石如屏向前突兀而出,底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宽阔空地,可容纳数十人。洞穴十分隐蔽,剑子搬去了一方巨石,一个天然洞穴赫然在目。三人猫腰钻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剑子钻石取火,燃起一堆熊熊篝火,洞里霎时亮起来,将寒气驱尽。洞穴很深,洞中别无长物,一张乳石床可坐可卧,床上荆棘作垫,另有一张兽皮,大约作被褥之用,四面上下石笋如戟,石乳溜壁。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或怒戟向上,小者数尺而已。洞穴深处,一脉清流,也不知源出何处。忽然一只蝙蝠“嘟”地扑面飞来,叫人悚然一惊。

  “你,在此生活?”范蠡惴惴不安地问。

  “二十余载了。”欧剑子长叹一声。“人处洞穴的处境,唯天知晓!”说毕,他添了些柴火三人围着火堆坐下。

  范蠡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欧剑子,算来他还不到四十年纪,但看上去却已有六十开外,漫长的穴居生活折磨得他已形销骨立。此刻三人沉默无语,唯有钟乳滴水之声叮咚作响。

  默然良久,陈铎开言道:

  “剑子兄,你曾托我打听你家人之事,可我……”

  未等陈铎说完,剑子手一挡止住了他的话头。怆然道:

  “贤弟,什么都不用说了,几年前又有两名猎户进山,他们谈到了我家人之情况,当时我恰好在一棵树上,什么都听清了。你是难以向我禀告实情,才不再进天姥山的。对否?”欧剑子热泪盈眶地说。“其实,如今的年岁,战争频频,我父亲携一剑行走天下,并不图什么封妻荫子,他只指望我那师弟能行走,成其壮志。至于自身的荣辱,家人的安危,他是早就置之度外的。”

  听了欧剑子这番话,范蠡五内激荡。身处洞穴的一代剑圣之子如此坦荡,合门尽忠,毫无怨言,正可谓是宇宙奇英。不禁涕泪横流,叹息道:

  “父投炉报主,祸及家人;子严遵父命,远窜深山。一家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正是忠贞起蒿莱,愧煞我等冠袍之辈也。”

  陈铎不无痛心地道:

  “唉!可惜大王并不争气,辜负了欧门忠烈之心。”

  欧剑子心中茫然,问道:

  “大王?是谁呢?”

  陈铎说:

  “这些年来,你大约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其实,先王早已去世,你那师弟勾践接了位,成了一国之主。”

  欧剑子一听,顿时喜形于色,道:

  “我以为他仍在颠沛逃亡中,所以我也一直躲在这天姥山麓,他成了越王,难道会不接我出去?这……”

  “唉,这倒是一言难尽……”范蠡将越王归国前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都讲给了欧剑子听,当欧剑子听到勾践夫妇入吴为奴三年的情况,十分关切,眼睛也湿润起来。

  原来,欧剑子与勾践两人自小十分相投,其情谊胜过同胞手足,剑子之所以甘愿隐藏洞穴,甚至终老此山,不仅仅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之礼,还因为他与勾践情逾手足之故,他视勾践的安危比自己的安危更为关切。

  此刻,剑子拉着范蠡的手急切地问:

  “践子被释放回国了?”

  “已经回国了。”

  “他现在怎样?”

  “日日欢宴,夜夜良霄,偏安一隅,取悦吴王。”

  “什么?”剑子勃然发怒,眦裂目张。

  “到天目山捉拿‘野人’以取悦吴王夫差,便是大王之命!”

  “哈哈哈……”欧剑子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胆般的狂笑。“好啊,他竟然将我当作‘野人’,好,好,好,我一定要出山去会会他,叫他知道我这个野人,是怎么对待越王的,走!”说走就走。剑子也不与范蠡、陈铎商议,拉起范蠡和陈铎纵身出洞。

  夜来的越王宫内热闹非凡,吴王派了王孙雄到越国来收集奇珍玩好,吴国的公使,自然不能怠慢,王孙雄与勾践并排而坐,文种和众大臣作陪。越国是吴国的附庸国,王孙雄完全有资格与越王并起并坐。

  酒馔、乐舞,一一献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大家把话题中心转到天姥山出现野人一事。

  文种举杯,绕至王孙雄几前,称贺道:“昔西伯发兵于孟津,渡河至中流,有白鱼跃入舟中,西伯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而下,至西伯所居之屋,流为鸟,其色赤,其声魄。故有八百诸侯未召而至,起兵共讨纣王。今在姥山出现野人,此乃‘雪人’!吴王仁德天下,人心思归,雪人,灵性颖悟善解人意,知吴王泽披天下,故亦有臣伏之心也。”

  说得王孙雄乐哈哈地大笑说:“文马、熊驷、麒麟、雪人出现,皆有福兆,昔闻帝喾之妃姜源外出冶游,践着了巨人之迹,而有孕,这巨人想必就是雪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扶同抢先说道:

  “怎么不是。今早我在天姥山捉到的野人特别高大,会击剑,懂人言,还应答如流,会说越国的话呢。”

  勾践问道:

  “这野人与人有何不同?”

  扶同道:

  “不同的是力气很大,浑身白毛,两只眼睛碧幽幽的像磷火,跑起来如一阵风。若不是臣巧设机关让他坠入其中,要想抓他很难。”

  勾践心想,这到的确是珍稀之物,进贡给吴王他必定喜欢。于是扭头对王孙雄道:

  “此类珍贵动物,小王想定要把它送给吴王搏他一笑,大将军以为……”

  王孙雄笑着说:

  “大王当然会非常高兴。不过,既已捕到,为何不牵出来让大家观赏观赏。”

  勾践道:

  “这畜生通天彻地,说是捆绑着不肯前来,现范大夫和雪人的朋友正陪着他呢,估计明天就能见到了。来来来,小王敬大将军一杯!”

  刚举起杯时,忽然一名宫人进来跪禀说:“范蠡大夫和一名叫陈铎的领着一白毛野人到。”

  “哗——”宴厅中大哄,人人急欲一睹“雪人”的尊容。

  勾践忙立起身喝道:

  “不准喧哗。让他们进来。”

  宴厅霎时安静下来,没多大工夫,白毛野人大步入内,背后紧跟着范蠡和陈铎。众人惊起争看,只见那白毛野人上身赤膊,腰以下用兽皮覆身。赤身露体处,通身白毛,一头白色的头发乱如飞蓬,此刻他那一双碧眼泛着绿幽幽的光,正四下扫射,及到勾践身上,那碧眼便死死盯住,而勾践的一双鹰目也紧盯着野人,四目相对中,勾践的心中一动,蹦出一个念头:这是人,不是野人,是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可是他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是谁。

  范蠡跨前一步,四下一揖道:

  “今大王、吴国王孙雄大将军和诸位大夫都欢聚一堂,臣命白毛野人舞剑唱和一番如何?”

  “好!好!让它舞剑,让它舞剑。”

  白毛野人的碧眼慢慢从勾践脸上移开,转向范蠡,范蠡微微点头,那野人忽将目光向乐师们扫射过去,那意思分明是叫乐师给他吹奏。乐师们不由自主地轻轻吹奏打击起来。随着铙、钲、钟、钩、鼓、镦于等音器的发音,白毛野人忽然抱头大叫一声,双脚蹲地,蓦地一跃而起,身形舞转中,忽地手中亮出了一柄冷森森的宝剑,这剑细软绵长,分明系于腰间!

  白毛野人将宝剑微微一颤,似一团秋水,银光四散。然后身影疾转,飘飘如一缕淡影,剑随影转,罡风呼呼。他边舞边唱,歌词唱的是《诗?小雅?小宛》,这是一首质朴哀伤诫告兄弟的劝勉诗。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剑、那剑法、那歌词强烈地震撼了勾践,他近前围绕白毛人一周,悲怆地大叫道:

  “剑子,你是剑子,好兄弟——”

  剑子收剑,扭头冷冷地说:

  “你还认得我,我是野人,我是野人!”

  “剑子,这些年来寡人很想你……”

  “别说了。你忘了我不要紧,你不能忘祖宗先人,忘了浸泡在苦水中的越国庶民,忘了你自己所受之苦,越国君臣都沉浸在美酒中不能自拔,是你之过,是你……”

  欧剑子用剑指着勾践,勾践在这双凌厉的碧绿如磷火的目光逼视下,惭愧地低下了头。

  “你好自为之吧!”欧剑子丢下了这句话,倏忽几纵,跃出宫墙,转眼便不见了影。

  “剑子,不要走,剑子——”勾践欲追,却被文种拦住。“大王,何必性急,有客人呢——”勾践无奈,只得重新入座。

  “这‘雪人’,竟与大王称兄道弟,这倒是件稀奇事。”王孙雄揶揄地说。

  “不不不,他不是野人,也非雪人,是小王自幼的伙伴,是人,是人。”勾践急忙解释。

  “如此通身长白毛之人,世所少见,即便是人,将他当作珍稀送我家大王,不很妙吗?”王孙雄也斜着眼睛对勾践说。

  “这……这怎么能……”

  “哼,区区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都不肯,又怎样证明你对我家大王是忠心不贰的呢!你自己去想吧。不过,纵然你不肯,我也会在山中搜捕的!”

  说罢,王孙雄拂袖离席,大摇大摆去驿馆安歇去了。

  这时勾践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跌坐在地。群臣面面相觑,眼前这事来得突然,如何收场呢,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是夜,勾践转辗难眠……

  翌日一早,寂静的天姥山热闹起来,雾霭弥漫、山林重错中,影影憧憧出现了无数人的身影,他们中有一些人提着食盒、有的抬着釜鼎,有一人还牵着一只羊,而有些人则吹打撞击奏着乐曲,中间还夹着八名妙龄女子。这群人从越王宫出来,在范蠡和陈铎的指引下径南向欧剑子藏身的洞穴方向走去,走在较前面那高挑个子的便是越王勾践。

  越王为甚亲临这人迹罕至的天姥山?范蠡和陈铎颇感纳闷。因为事先越王根本未明原因,只是说叫他们带个路,不过,越王与剑子有手足之情,除了道歉叙旧更有何事,于是范蠡陈铎也不多问,一心一意地在前引路。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天姥山南麓青山叠翠,花香阵阵,这群人几里路一打尖,行一程歇一歇,不紧不慢地向密林深处走着,那阵阵乐曲声惊起枝上啼鸟,吓得群兽奔逃远避。唯有时断时续的“越王驾到——”喊叫声在空谷回荡。

  踩着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那峻岩下的洞穴。洞穴仍用巨石封门,显然欧剑子未在洞中。

  勾践见洞前有天然屏障又有这方足可容纳数十人的岩石地,吩咐说:

  “你们埋锅宰羊,闻到了肉香,孤那兄弟自然闻香而至。”说毕,越王又对范蠡道:“你我就在此等候剑子的到来。”

  范蠡想了想,说道:

  “陈将军乃猎户出身,不如命他去寻找寻找,天姥山广袤绵亘,这肉香恐难以奏效。”勾践一想亦有道理,便命陈铎带领数名宫人四下寻找。陈铎领命而去。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釜中肉已煮烂,既不见陈铎的禀报,更不见剑子的身影。但这也无法,林海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呢。眼看日影西斜,越王渐渐焦躁起来,他来回踱步,显得坐立不安。

  一条白色的身影“倏”地在林中一晃,随即,又隐约出现陈铎的身影。“大王,他们来了!”不知谁眼快,忽地尖叫起来。“在哪里?”

  “喏,那就是!”随着宫人所指,果是欧剑子与陈铎顺荆棘小路走来,后面是派出去的几位宫人。

  “快快吹奏起来,迎接我们那好兄弟!”听越王一声令下,原来一溜排开席地坐着的乐师们迅即忙碌开了。一曲《越谣歌》响彻天姥山上空,数名妙龄少女按拍起舞,引吭歌道: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骑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歌词恳切,声遏行云,给人无限幽思,无限乡情。

  “剑子,好兄弟……”勾践热泪涟涟地,向剑子迎了上去,紧紧相拥就:“不请孤进洞?”

  “洞中非当今越王驻跸之地,你……唉!何必如此……”剑子虽说对这类仪式颇不习惯,但他不愿拂勾践的盛情,只拍了拍勾践的肩头,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勾践本来就不想进洞,故也不相强,大声说:

  “还不快快替义士穿上衣衫,摆上酒菜,将歌舞献上来!”勾践一连串的吩咐,八名宫女又是取衣,又是摆宴,各自忙开。

  “践……不,大王,我穴居多年,早已不习惯穿衣束发,你让我自由自在吧。”

  “这,既然这样,那就免了。然寡人已为你备了全羊和一些宫中珍馐,兄弟一定得赏脸。再说,兄长多年不食余(即盐),以致周身毛发皆白,今天一定要你食人间烟火了。”

  “我早已不惯在众人面前进食,大王还是自己用吧。”

  “那好,孤叫他们都回避了,你我兄弟对食如何。”

  “这……”

  “你们都下去吧。范大人、陈将军你们也暂且回避。”

  “不,范大夫和陈……”

  未等欧剑子说完,勾践一挥手说道:

  “统统去的好,你我兄弟边吃边谈,再好不过。”

  听勾践如此一说,范蠡和陈铎会心一笑,便双双离去。单剩下勾践和剑子相视对坐。

  剑子昨晚用歌词劝勉勾践不要醉酒,故今天勾践不带酒来。他撕了只羊腿递给剑子,剑子接过,闻了闻说:“宫中厨子所做,不同凡响!”

  勾践一听,说道:

  “很香,是吗?羊羔美酒,驰名遐迩,可惜弟不喜酒,不然……”

  剑子一听,面上顿露不悦之色,他放下了羊腿,再也不肯吃上一口。

  勾践欲劝不是,欲说不是,显得很尴尬,两人沉默了许久,忽然勾践双手槌胸,失声痛哭起来。只听他边哭边说道:

  “兄弟,别人不明孤心倒也罢了,兄长不解孤之心意,叫孤心痛如捣也……”

  剑子心中忖道:

  “或许他也有难言之苦衷,且听听再说。”于是说道:“贤弟也不要悲伤,有何难解之事,可直说无妨。”

  越王犹豫地说:

  “兄长为孤安危,在这深山之中藏匿二十余载,此种厚恩,孤今生做牛做马也是无法报答的了。”

  剑子将手一摆,说道:

  “既为兄弟,情同一体,何必讲这些,再说,越国少我无关紧要,却不能没有兄弟你。说真的,贤弟来此有何要事?你不说闷在心里,我很难受呢!”

  勾践止泪说:

  “是啊,孤知道兄弟是爽直之人,其实,弟此来也是为兄长着想。弟以为,兄长久居洞穴,原是为弟着想,如今情势有变,兄长也不必留在此地。倒不如……”

  “不如怎样?你知道我无意仕途……”

  “不,不不!并非要请兄长入朝为官,是想请你去吴国……”

  “去吴国作甚!?”

  “兄长在深山穴居多年,已改变昔日之肤发,今日之兄长已通身毛发皆白,这在世间是绝无仅有。昨日兄长在越宫舞剑时,恰好吴国公使在场,他希望兄长能去吴国,那吴国繁华世界,锦绣乾坤,锦衣玉食,享用不尽。兄长去了,胜过在这岩间穴居干倍万倍……

  听勾践这样一说,欧剑子气得三尸神魂爆炸,五灵豪气出窍,大喝一声说道:

  “想不到你如此寡廉鲜耻,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堂堂丈夫,岂能食嗟来之食!为越族莫说终老深山,拼却一死又何足悔也!岂能弯腰折节,被人豢养!吴乃越之世仇,欺我百姓、掠我财物,你身为一国之主,理当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不忘亡国之耻,不料你如此不成器,令我痛心疾首,此生休想见我也!”说罢径自搬开巨石返身入内。“砰”地关上洞穴,再也不肯出来。

  这一顿骂骂得勾践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入地下,不复见人。幸好,左右早就避得远远的,剑子的骂声无人听见。勾践呆立洞外许久,眼看天色不早,只好招呼众人,悻悻然离山而去。

  勾践回转越王殿,已是子夜,刚想解衣入睡,不料宫人匆匆进来:“大王,吴国公使王孙雄请大王立即去驿馆,公使说有要事相商。”

  一听吴国公使相召,勾践明知有些不对劲,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

  及一进门,瞥见王孙雄正襟危坐,观其模样阴森凶残。

  “勾践,听说你已进天姥山了?那雪人必定逮来了。”

  “他……”

  “不是野人亦非雪人,是勾践你的兄弟,是不是?”

  “是、是、是兄弟。”

  王孙雄站起来绕着勾践转个圈,阴险地笑着说:

  “看来,你是注定又要再次进吴国石室执马鞭,尝粪便的了。”

  勾践大窘,汗涔涔而下,颤声道:“不……不……”

  王孙雄凶相毕露,狰狞地说:

  “不是它去,就是你去,我是公使,你若拒不交出珍稀的白毛野人,便是心存贰心意图起兵攻吴,我便可将你押解入吴,再次将你关进石室为奴!”

  勾践一想起那沦为奴隶的可怕的三年,早已是诚惶诚恐,心惊胆颤,连声说:

  “大将军,千、千万别这样,小王明日一早再进天姥山,亲自去将白毛野人逮来!”

  王孙雄问道:

  “亲自去?”

  勾践低声说:“亲自去。”

  王孙雄这才嘿嘿干笑两声说:

  “这还像话。好吧,你早些歇息去吧!”

  勾践唯唯诺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恭敬退出。

  是夜。他当即部署百名手下,命连夜进山,至于范蠡、陈铎,他想到了却未叫随同,而是带着亲随扶同及一队虎贲向天姥山进发。

  天刚破晓,欧剑子被洞外一阵阵吆喝声惊醒。他一跃而起,发现封洞的巨石已被撬开,一缕光线射了进来,“有人入侵!”他心中一个激灵,迅速缠上宝剑,背上硬弓,纵身跃出洞外。

  扶同率虎贲早将洞穴团团围住,忽然,一条白色的影子从洞中飘出,众人本能地疾退数步,这一退就给剑子一个向上蹿的机会,只见他连跃数跃,纵身飘到峻岩之上,目光向下巡梭,瞥见左侧荆棘丛的背后躲着一个披黑氅的身影,那人正鹰目咄咄瞧着自己,仔细一看,不是勾践又是谁?不由心中大怒,冷笑一声吼道:

  “你这不仁不义之徒,一箭射死你算了。”说着将背上的硬弓取下,挽弓搭箭,开弓欲射。

  勾践大急,直身大叫道:

  “别,别,剑子,你占了高处,这样不公平!”

  剑子收箭回弓,怒冲冲道:

  “好啊,你命他们退下,免得我滥杀无辜。我下来,咱俩比试比试?”

  勾践从荆棘丛背后转出来,摘下风氅摔于地上说:

  “好啊,我这就过来。”说着踏着荆棘小道径向洞穴走来。“你们都退过两旁。”勾践撇撇嘴。

  同时,剑子飞身而下。立定后对勾践说:

  “如此看来,你是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欧剑子叉手而立,冷眼以对。

  “事出无奈。倘若不将你送去吴国,孤便得重新沦为吴王阶下之囚?连偏安一隅也不再可能。你应知道为奴为仆的滋味,寡人是尝了吴王之粪便方逃脱此厄,难道你忍心你的同门师弟比狗彘还不如吗?”

  “你既已吃尽了亡国奴之苦,理当重新振作,雪耻救国,竟然不顾师门之谊,卖友求荣,倘若我父地下有知,他是死不瞑目的了!”

  “师父能为弟子生存活命,不惜投炉自焚而死,而你不过是作为野人受吴国豢养而已,连这一些都做不到,还有甚可说?不要多说了,出剑吧!”

  说话间,勾践早已拔出了越王剑直向剑子胸口刺去。

  剑子一侧身,躲过了这一剑。说声“来得好”,快似闪电地一转身便解下了腰中宝剑。待勾践第二剑刺来时,剑子运力于剑,迎了上去,剑与剑一震,霎时震出万点金星,旁观的众人不由自主地齐声叫好。

  两名剑术绝顶的人在这方岩石上厮杀开来,同时攻到,同时回剑,同出师门,相与颉颃,看他们从岩石下来又打到岩峻之上,又从荆棘小道上一路杀向林间树上,这一阵杀得罡风四旋、木叶萧萧。两剑均出自欧冶子之手,勾践使的是越王剑,剑子使的是“步光”剑,两柄宝剑如两条蛟龙绞斗缠绕,日光剑影幻化出万千剑锋,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暗暗叹惜这对业已反目的弟兄的绝顶之功。

  两人从洞外又斗到了洞内,勾践因不熟悉洞穴中的环境,此时渐落下风,心中一焦躁,忽然一股罡风,直向胸前逼来。“这下死定了,”勾践双目一闭,跌坐于地,准备毙命!电光火石间欧剑子将剑锋一转,宝剑已从右手转于左手,“噗”地一声,勾践睁眼一看,那剑已插入剑子右胁之下。“剑子——”勾践陡惊,连滚带爬死死抱住了剑子的左腿,大哭道:

  “兄弟,我错了,你别死,不要——”

  望着跪地抱着自己的勾践,此时的剑子目光内敛,眼眶中流下了殷红的血泪,他忍住剧痛,泣血告道:

  “践子,想到你的昏庸糊涂,我真恨不得一剑将你杀死,可是……我……临死要你毋忘泡在苦水里的越国父老,他……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你……你不要忘记你自己沦落为奴之苦,做人要有胆量,有胆气、有胆识,你我自小至今都……吃了不少苦,我今以死警告,望你与越族百姓肝胆相照,能这样,我便含笑九泉了。”

  说罢,欧剑子朝胁下狠命用剑一剖,然后探手入内,回手时,一颗血淋淋的大如鸡卵的苦胆已在手中。

  他摇晃了一下后勉强裂嘴,忽地古怪地一笑说:“接着——”随着喊声手中的苦胆朝勾践掷来。

  勾践下意识地接过。那胆热气腾腾,还流着汩汩鲜血,勾践惊得三魂出窍,捧着胆欲将它放回剑子的腹中。

  “用不着了,你就收下它吧,人,总……是要死的,好兄弟……可……要有胆……”未待把最后的话说完,剑子便倒在勾践手臂,死时那双泣血的眼睁得如铜铃一般,悲痛欲绝中勾践欲将尸体移于石床上,一看,床上铺满荆棘,勾践更加悲伤,抱着剑子哭道:

  “寡人自幼被父抛入山中,冬日抱冰而卧,夏时握火而眠,出山后历尽磨难,只道自己是世上最苦之人,常切切于心。

  不料兄长比孤更苦,终年穴居洞中,卧于荆棘之上,父母亲人俱遭非难,兄长无出过怨言,孤苦一人,孑然一身,而今为我这不争气的师弟自戮身亡,你生为豪杰,死为鬼雄。倘若勾践再执迷不悟,定遭天下万民唾弃!”

  掷于地上的“步光”剑血污犹存,勾践拾起宝剑说道:

  “日后此剑将饱尝仇人之血!”说罢轻轻将血污拭去后缠于腰间,又将铺在石床上的荆棘捆成一扎,负于背上,然后捧起剑子那颗鼓张的苦胆,运着尸体,一行人默默在哀切中离开了天姥山。

  是夜,勾践移居下人住的箭楼中,亲自刻了“卧薪楼”三个篆形大字于楼屋。室内砌一石床,床上铺下从剑子洞中负来的荆棘,以作垫身之用,屋梁正中,悬挂剑子所赠的苦胆,诸事完毕,他对着苦胆拜了三拜吟唱道:

  卧薪兮尝胆,

  一唱兮三叹。

  慷慨兮罹难,

  血泪兮潸潸。

  拔剑兮奋志,

  一日兮三啖。

  唱毕,勾践仰起头来,将苦胆舔了几舔,便倒身卧于薪上。这一夜他梦见剑子含笑立于床前,对他说:

  “你我兄弟一场,最终你还是能听我告诫,从昏昏然中自拔出来,可喜可贺。”

  勾践坠泪哭泣,说,“寡人心伤累累,卧于荆棘便不觉疼了。”

  ……说着,欲拉剑子,忽然被门口一声怒喝声惊醒:“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了吗?”勾践翻身坐起,应道:“勾践不敢!”此时已近五更上朝时间。越王仰头舔胆,穿戴好朝服冠冕,微伛腰背,迈着谨慎小步往太极殿而去。

  报时鼓敲了五下,文种、范蠡、扶同等诸位大臣鱼贯而入,大臣登阶叩拜毕,扫视宫中的变化,一个个面露讶然之色。

  越王用颇为沉重的语调说道:

  “尔等不必奇怪,将宫物更换成这个模样,都是寡人之意,旨在勉励大家,毋忘亡国之耻,苦心励志,振兴邦国。”

  众臣伏地垂泪说:

  “大王应天顺人,体察越族黎民之苦,废去糜靡,实乃万民之福。臣等自当克勤劳励,不忘国耻。”

  越王点点头道:

  “这就好。”接着便问文种说:“昨晚吴国公使见过了剑子尸体,他有何话说。”

  原来,因剑子之死,勾践心情剧变,已剔除了已往那种战栗之心,称道身体不适,再也不肯私下向王孙雄乞求什么,只是按公依律,由文种出面料理此事。

  文种出班奏道:

  “大王,王孙雄见了剑子的尸体,说是‘雪人’既然已死,得由大王入吴代替,是臣陈说厉害后,他才改口,但他非得兴夷太子入吴,作为人质押在吴国,此事因关系重大,臣不敢私自作主,望大王定夺。”

  勾践直勾勾地看了文种半晌,说道:

  “太子兴夷,七岁幼儿,倘若能因此子入吴而使越国暂得安宁,有何不可。”说罢命宫人到后宫越夫人处领兴夷来见,另则命文种赴驿馆去请王孙雄。

  众臣见勾践如此沉静地作出兴夷作为人质入吴之举,大为愕然。扶同是个急性子人,出班奏道:

  “大王,此事断断不可。越夫人爱子胜过爱己,母子团聚不久,又要分离,这这这……”

  越王凄苦一笑说:

  “夫人是明理之人,她能体察到国与家谁重要,卿毋须过虑。”

  正说间,一个穿着绣有兰花剑袍,头上挽着小髻的小小孩童——太子兴夷随乳母来到。“儿臣叩见父王。”兴夷乖乖地伏在地上,旁边是他的乳母王氏。

  “起来吧。”

  “谢父王。”

  众大臣这才看清,这越国之王储兴夷小太子模样长得很像乃父,他也是细长的瘦瘦的。尤其是一双灵气十足的鹰目更是酷似,只是他很文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娃子,人们猜测这大概是他母亲那里秉承来的吧。

  勾践招招手,兴夷便走到了父亲的面前。勾践说:“今天叫你去吴国,兴夷说去不去呢?”兴夷歪着头想了想:“远吗?乳母和母后都去吗?”勾践说:“远。她们不去,是父王叫你去的。”兴夷对勾践很陌生,似乎天性有些怕父亲。此时他一双怯怯的小眼睛看着勾践,嘟着小嘴巴,低声说:“父王说去,孩儿……”“怎样?”“去——”讲完这个字,兴夷胆怯地跑到乳母旁边,再也不肯去看他的父亲。

  乳母搂着兴夷,此时的她毫无办法,她的身份只是乳母而已。

  “吴国公使到——”随着一声高叫,王孙雄在吴国兵士的簇拥下昂然入内。文种紧随其后,一眼瞥见了殿前的太子,便对王孙雄说:

  “大将军,这是寡君之子兴夷太子,依照大将军的命令,由他代替‘雪人’,作为人质随大将军入吴。”

  王孙雄扫视越国君臣,见一个个神色严峻,怒目以视,怕众怒难犯,顺水推舟地说:

  “既然如此,‘雪人’之死也就不加追究了,领这小儿回吴,吾等也好在大王面前交差,告辞。”说罢手一挥,两名士兵上来架起兴夷。兴夷乱蹦乱跳,哭着大叫:

  “母后,我要母后,乳娘……”

  乳母追上去抱住兴夷大哭道:

  “求求你们,他还小,不能去,不能去啊……”

  “滚开!”王孙雄一脚踢开乳母。喝声“走!”一群人大摇大摆出宫而去。

  兴夷的哭声渐渐远去,唯有乳母独自依着殿门嘤嘤的哭泣。

  勾践仍正襟跪坐着,脸上毫无表情。稍顷说道:

  “送乳母回后宫!”乳母抽泣着退了出去。

  王孙雄胁逼越王、掳走太子激起了群臣的愤懑,但越国是吴国的附庸,又有何理由去加以拒绝,要宰要割,唯有忍气吞声。要么就是使自己强大起来,除此别无良策。群臣恨恨地想。

  越王察颜观色,见群臣默默无语,然愤怒之色,已形于色,即沉声道:

  “寡人受尽了欺凌侮辱,今日殿堂之事,诸大夫也都亲眼目睹。有道是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孤是个有过失又不能自己约束自己的人,需要臣子们指教开导,出谋划策,请问擘划雪耻兴国,扭转残局,哪位贤臣有此胆识,寡人一定虚心听之。”

  文种道:

  “臣当献九术,助王雪耻!”

  勾践道:“何谓九术?”

  文种道:

  “‘九术’即九种计策,这九种计策,商汤、周文得到它而成王业,齐桓、秦穆得到它而成为霸主,臣愿大王采纳。”接着文种说:“一术叫尊敬天地,事奉鬼神,求得保佑;其二是用厚重的礼品赠送给吴国国君,用珍贵的财物贿赂夫差的近臣,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其三是赠送绝色美人,以迷惑他的心志,扰乱他的计划;第四是……

  勾践听完“九术”之说,又倾听范蠡的意见。

  范蠡说道:

  “大王要想建立霸业,不居平坦开阔的处所,不占据四通八达的地方,是很难的。”

  “依大夫之见?”

  “吴王见大王将太子作为人质抵押在吴国,心中必定放心。趁此机会可以委派文种大夫入吴,将要求移都之事奏请吴王,吴王便不至于反对。”

  勾践沉思片刻,表示赞许,忽地又说:

  “文种大夫的‘九术’和范蠡大夫的一计孤当逐步实施。然别的好说,只是献美女一事孤颇为踌躇,这美女非得绝色不可,到何处去寻找呢?”说罢,一双鹰目看定范蠡。

  范蠡当然知道勾践的心思,三年前勾践见西施那种失魂丢魂的模样,至今宛然在目,范蠡明白,为越国之存亡,欧剑子献出赤胆,勾践献出了儿子,现在轮到自己献出未婚妻的时候了。范蠡默然良久,奏道:

  “大王毋须焦虑,越乃盛产美女之邦。前送往吴国的均系越宫中佳丽。现倘若去民间广选美女,何患无绝色者乎?”

  勾践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范蠡大夫能如此周全,寡人还忧虑什么。此事就拜托先生您去办,越快越好!”

  范蠡叩首领命,说:

  “臣即刻去办!”

  三天后,越国的每个角落都传遍了越王选美之事,越王城前,人头攒动,宫墙上,张贴了一张羊皮书,百姓们在争相观看。书用鸟篆文体写就,大意是:

  凡满十七女子,均要到里正处报名,以便入选之用。

  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五里而井,“里”是西周至春秋最基层的地方组织,“里正”是最小的行政长官。苎萝村的里正是西施之父施全,这是位卖薪为生的忠厚长者,这一天他刚巧卖完薪出城,见城门口人们争相看什么,于是也挤进去瞧了瞧,一看方知是越王下旨选美,进贡吴王,不由摇着头挤出身来,心里唠叨着:

  “唉,不知谁家女儿晦气,又要去活受罪。幸而我家的西施已经有了人家,不然可难煞做爹的了……”想到自己是里正,从早上出门到下午还未回过家,恐怕有几名邻人的女儿要上门报名,于是施翁加快脚步,心急火燎地朝謦萝村而去。

  施翁来到自家门口,瞥见柳树下拴着匹白马,心知范蠡看西施来了,笑一笑,干咳两声,推开了柴扉。

  西施的家前面是个大园子,牵牛花爬满了篱笆。施翁刚一进园,便瞥见王家邻居的六七个女孩等在园中的石条上,她们齐唰唰坐着,见施翁进来都站起来。

  “好好好,”施翁放下扁担,忙招呼大家坐下一一记名。“你是移光,你是旋波,你是修明,你是香兰,你……”施翁忽又瞥见一个将头低得低低的姑娘从身影看来很熟悉,看来是个怕难为情的,于是说:

  “你是谁家姑娘,也报个名吧!”

  那姑娘抬起来头来,泪眼盈盈地喊了声:

  “爹——!”

  施翁这才看清,原来是自家女儿西施,不由沉下脸说:

  “西施,你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人家的,不在内!”

  “爹,女儿知道,但女儿要去参加选美。”

  “好了,好了。人家躲不过,你……”施翁朝屋内瞥了瞥。“他在家?”西施点了点头。“唉,你这孩子,要对得起人家。”

  “爹,我是顶真的。他也同意我这样做。”

  “什么,范大夫同意这样做?”施翁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施伯父,是范某叫西施姑娘报名的。”背后传来了范蠡的说话声。“拍”地一声,施翁在范蠡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爹,你不能这样……”西施奔向范蠡,抚着范蠡的脸失声痛哭。

  邻家的几位姑娘见一家人竟打起来,吓得连连后退。施翁火气上来,不顾一切地吼叫说:

  “去去去,你们都可回家去了!”

  撵走了姑娘们,施翁转声对西施、范蠡吼叫道:

  “你俩发昏了是不是,谁同意你报名。你娘死得早,我拉扯你长大,想不到你这么没有志气,要去侍候吴王?”转头来又骂范蠡。“你是越国的上大夫,是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哩。竟然会将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是人乎!你在吴国吃了三年苦不够,还要送西施去吃苦。你养不活她,我会替你养的。”施翁怒气冲天,气得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连连咳嗽。

  范蠡跪倒在施翁脚下,西施替老人捶背,待到施翁气稍平,范蠡逐将近日宫中发生之事一一向施翁细述一遍,最后范蠡垂泪道:

  “伯父,范某与西施情定三生,纵然为越国的生死存亡,暂时将我俩分开,但终有一天,范某一定会亲自去姑苏将她接回来。越国胜利之日,便是我与她团聚之时。”

  西施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此时也跪在父前说道:

  “爹,我与范郎本来早已结婚,是女儿自己推迟了婚事,不是范郎寡恩薄情,也非女儿见异思迁,实在是国难当头,女儿倘若能以一家之不幸换来越国万民之幸,莫说将我献进吴国,就是投身虎口,女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施翁闻言,拥着这一对未婚夫妇老泪纵横地说道:

  “苦命儿啊,真是一对苦命人,这么一对恩爱人儿,却生生被拆开,你们像欧剑子一样,他献出了赤胆,你们献出了忠心,大王是献出了自己的心肝啊……做爹的又有什么说的呢。好吧,爹也将女儿西施的名字报上去,成了么……”

  “爹——”

  初春,越王宫前广场上美女云集。尽管春意料峭,各地所选的美女却春衫乍薄,她们或妩媚,或纤巧,或窈窕或丰腴,或桃面含嗔,或娇羞忸怩,或楚楚动人,或热情如火。在众目睽睽中,她们像出卖的牲畜一样被展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越国君臣立在新建的“渐台”上,百姓四面八方围观台下,把一个越王宫围得水泄不通。首轮美女由父老评定后编号入场,依次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每人献上一首自编的歌曲,以此来展现自己的身段歌喉,进入“目测”第一轮。一旦首轮入选,依编号的名次进行第二轮:即入宫进行胴体检查。检查按宫闱惯例非常严格,除检查胸、腰、臀三处,这三处不能减一分,也不能增一分,还得检查肤色是否细腻白嫩,有无瑕疵,斑记,连最隐密处也绝不含糊,以保证将完美无缺的处子献给吴王。越国选美,吴宫十分重视,吴国宫廷专门派来了二位老到的嬷嬷在王孙雄的护送下来到越国,负责对美女第二轮的检查。

  东施,一个野味十足的姑娘,她体态婀娜丰腴,鹅蛋脸上嵌一对乌精钻似的大眼睛,似这位体魄矫健的姑娘在性格强悍的越民中最惹人喜爱,因此,各地经一番评品,毫不犹豫地将她作为最美的姑娘。

  有人高叫:

  “一号上台。献歌舞——”

  踩着激越的鼓点,身穿红色猎装,发髻束一方红帕,足蹬红色麂皮靴的东施跃上台去。她抱拳四下一揖,边舞边唱道:

  啸行山涧,

  伏虎斗兽振神威。

  东施虽是行猎女,

  为国献身沥肝胆!

  “二号上台。献歌舞——”

  鼓声大噪,一身素装的西施翩翩舞上,只听得她歌道:

  采桑林间,

  常露桃花笑靥。

  西施虽是浣纱女,

  为国抛情泪暗垂!

  “三号上台。献歌舞——”

  喊叫声中,郑旦着一身绿装舞上,只听得她唱道:

  踏波浪间,

  渔舟晚唱归。

  郑旦虽是渔家女,

  灭敌献身终无悔。

  “四号……五号……六号……”

  随着一声声高叫声,首轮十九名美女已齐齐地立在高台,她们有的如白玉兰一般纯静俏丽,有的如春桃那样灼灼鲜艳,有的像出水芙蓉那样超凡脱俗,有的像烂漫杜鹃那样夺人心魄。最令越国君臣赞赏的还是编号一号那位,丹脸艳若朝霞,歌喉声如行云,舞姿骄若游龙的那位丰腴健美的东施姑娘,她被评为第一;西施、郑旦两位姑娘窈窕纤巧,姿色夺人并列第二;而旋波、移光、修明等六位姑娘皆为越国佳丽,均以次排列其后。十名姿色不俗的,另作他用。

  东施的表兄——陈铎在此次选美中担负警卫之职,此刻他在台下遥见东施被列为魁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是暗恋东施的,现东施一旦入吴,意味着彼此再无结合的可能,他怏怏不乐来回走动,显得十分落寞。

  越王、范蠡、文种等上得台来,宫女们捧着红白绿黄风氅和鲜花扎着的花冠,准备给这九名美女披戴上。

  越王走到东施面前站定,从宫女的青铜盘中取过花冠含笑道:

  “姑娘首轮夺魁,可喜可贺。”东旋只觉得一颗兴奋的心要从喉咙跳出来,她伸过头去,准备受越王给她戴上这顶美丽的花冠……

  “啪”地一个巨掌向东施劈来,东施猝不及防,仰身倒地。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吴国将军指着她破口大骂道:

  “你这丑妇,也配戴花冠,不去照照镜,是何等的丑陋!”

  东施一跃而起,直扑那吴将。台下陈铎见事不妙,早就跃上台来,抱住东施。

  勾践也吃了一惊,不懂王孙雄因何发怒,说:

  “大将军你……她得罪了你啦!”

  王孙雄忽地转身怒目逼视勾践说:

  “勾践,你好大胆子,敢把这一个丑八怪给大王,你居心何在!”

  “她……她不是很美吗?”

  “吴楚好细腰你难道没听见过?”

  “这人腰粗如木桶,简直是个夜叉精!”

  “这……还不快一点!”勾践忙喝令东施下台。陈铎闻言,连抱带拖将在挣扎着的东施弄下台去。

  原来,吴越尽管风俗相同,但审美观点却迥然异趣。或许是出于猎狩的需要,越族喜欢健美的女性,然吴国却崇尚纤巧,连说话也是软绵绵的。“吴楚好细腰”,宫中不少女子为取悦君王而饿死。

  东施作为丑妇被赶下台去,留下的姑娘王孙雄一一看过,尤觉西施、郑旦的美炫人眼目,夺人心魄,不觉又开怀大笑。命将这八名美人戴上花冠,披上风氅,送入越宫秘密裸体检查。最后报出花名,八名美女全部入选,其中西施、郑旦冠之以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美人之称。宜择日送往吴国。

  因八名美人都经宫中嬷嬷检验,王孙雄不敢染指,于是便将眼瞟向余下十名,越王勾践知其意,告诉王孙雄,愿将这十名姑娘送给大将军。王孙雄这才拍拍勾践的肩膀说:

  “既然越王如此慷慨,本将军就当仁不让了。”

  选美一结束,王孙雄护送着二位嬷嬷带着众多美女兴高采烈回国去了。

  性情刚烈的东施被王孙雄当众羞辱后,白天显得暴躁不安,半夜起身,照着镜子在说:

  “你不美,长得丑,西施是天下第一的,她是杨柳细腰……”急得父母团团乱转,陈铎担心东施从第一美人跌落到一个丑妇,打击太大,便告了一天假前来看望她。

  敲了半天的门,东施的父母才出来开门,刚坐定问东施可在,二老哭着说:“东施一早就出去了,天天在江边等西施出来,本来是好姐妹,却又不肯见面,躲在树的背后,也不知她在搞啥名堂……”

  “姨父姨母,你们别焦急,想必过几天会好的。”陈铎安慰说。

  “头几天还好,现在益发厉害,她可是个好姑娘,平时常说要为国出力,好不容易选上了,却又碰到吴国的那个短命公使,当众又打又骂,她受到羞辱便想不开。”施母抽泣着说。

  “她这样疯疯癫癫的,看见我俩也像不认识,叫她回家也不肯,叫我们怎么办啊!”施父哀声叹气地摇头。

  “我去劝劝她,这就去。”陈铎立起身,告别东施父母,一径沿浦阳江寻来。

  在浣纱石上,陈铎看见东施从树后跳出来拦住了西施。嘴里说道:

  “西施妹,你的腰肢为啥这么细,头发为啥锃锃亮,手脚为啥雪雪白的,脸孔为啥这么嫩?”

  西施吓了一跳,见是东施,无奈道:

  “东施姐,你怎么老是跟着我……身体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家吧。”

  东施执拗强行夺过纱篮说:

  “西施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还保啥密,美颜的秘诀告诉给我,我也好漂亮些!”

  西施被说得啼笑皆非,见东施目光异常,心里害怕,见陈铎走来,忙喊道:

  “陈将军,你快来,东施姐她……”

  陈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施跟前,拉过西施说:

  “西施姑娘,我刚从她家出来,我姨父姨母告诉我,她受刺激后,精神有些失常。”

  西施婉惜地说:

  “那王孙雄实在可恶……”

  东施见陈铎在与西施密谈一把推开陈铎说:

  “嗳,你做什么,我们女人的事,不许男人偷听。西施妹,快把美颜秘诀传给我。”

  西施苦笑着对陈铎说:

  “陈将军,她非说我有美颜秘诀,真难煞我了。”

  陈铎叹气说:

  “这样吧,你就随便编几句,然后我送她回家。”

  西施无奈,低头想了想胡诌说:

  “家中经常无粮充饥,吃得不多,腰便细了。我是采桑的,黎明即起,常用桑露洗头,这头发便黑如染漆了。又常到浦阳江中浣纱,江水浸泡多了,手脚自然泡白了。平常洗脸用的是淘米水,那米泔洗的脸就比清水洗脸白一些。”

  东施一听,咯咯咯笑着手舞足蹈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我懂,我懂……”也不管别人,径自走了。望着东施的身影,西施皱着眉对陈铎说:

  “陈将军,我与郑旦明天要到美人宫去了,想必去吴日子也不会太远,你要好好照顾东施姐姐。”

  陈铎点头说道:

  “我会照顾好她的,放心吧。你也要多加珍重。”说毕,两下分手,陈铎向东施去的方向追赶上去。

  就从这天起,每逢五更浦阳江畔的人常常看见东施赤着双脚、披着长发在岸边的桑树下钻来钻去,天刚破晓,她就坐在西施浣纱的巨石上,双脚浸泡在水中足足半天。而东施家又传出,东施不吃东西,只喝一小碗汤水,每天一日数次用米泔水洗脸……这样一个月下来,东旋原来丰腴的身子瘦了下去,她蓬头赤脚遇到熟人如同陌生人一般不理不睬,村邻都知道她有些疯癫,无不为之惋惜。

  一天早晨,东施父母觉得有些蹊跷,昔日疯疯癫癫的女儿忽然对娘说:“娘,我要白麻细布、剪子。”

  施母说:

  “做啥用呀!”

  “女儿自己裁新衣。”施母看到女儿似觉好了一些,顿时宽慰了许多,赶紧将家中的皮毛去集市换来了白兰细麻布,交给了女儿。

  这天夜里,东施的房内灯火不熄,二老从门缝偷看,原来女儿真的在给自己缝制衣衫。看她一直忙着,没到天明,两老迷迷糊糊睡去,忽然似觉有人在推自己,开眼一看,一声惊叫晕倒在床上。半晌才醒过来。

  原来,这一夜东施为模仿西施而整夜忙碌着。东施觉得,要效仿西施,穿戴须一模一样。前半夜她开始裁剪缝制,做成了一件白色春衫,下配一条裙子,另做一条罗带束腰。三更时分,对着青铜镜,她开始梳妆打扮。西施面容姣好,白里透红,东施以为米泔水洗面固然好,但要胜过西施须敷成粉面,她用水粉涂面,将玫瑰揉碎当胭脂搽于两颊,再用青黛画成西施样的柳眉,又将原来菱形的嘴唇画成樱桃小口。她将长发挽成低低的云髻。鬓边插一朵玫红小花。一切照西施打扮停当后,她脱去了红色的旧装,换上自制的衣衫,将腰束紧,鸡叫三遍,房门大开,她效仿西施捧心颦眉的模样,轻轻进入父母房中,推醒正在熟睡的双亲。

  眼前的东施非人非鬼,受了惊吓的两老哭着恳求女儿说:

  “东施,你别这样,吓煞爹娘了。”

  东施却学着西施的声音,低声说:

  “爹爹母亲,女儿打扮齐整,请爹娘看看的。”

  “看什么?”

  “看看女儿美不美。”

  “女儿,你的衣服太紧了,粉搽得太厚,怪吓人的。”

  “衣服一点不紧。娘,女儿比西施如何?”

  “乖女儿,这是不能比的……”

  一听娘说一声“不能比”,东施以为她比西施更美,于是道:

  “娘,女儿要去美人宫了。”

  施母道:

  “女儿去美人宫做什么?”

  东施道:

  “娘,我是第一美人,比西施更美,西施有范蠡,叫她去吴国太可怜了,这不是活拆么。爹,娘,我走啦。”

  “丢人现眼的,你……你不能走。”东施之父大急欲拉回,不料东施回身一推,早将父亲推倒在地。嘻嘻一笑,飞也似地向会稽的美人宫方向去了。急得两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晨曦微露,东施乘舟东去,大约日当正午,已来到越王城护城河。弃舟上岸,其时正是日中货物交换最热闹的时分,东施招摇过市,引得行人频频回首,“我太美丽,人家都回头看我呢。……”东施窃喜。她一步三扭,径自朝前走去。还未到美人宫,背后已跟定了一大群顽童,孩童们齐声叫道:

  “一二三,丑八怪,一二三,丑八怪。”

  东施以为是叫别人,依然向前走去。“噗”一样东西打在了她的头上,顺手一摸是牛粪,她这才吃了一惊,后一回头,见一班顽童“哄”地四下逃散,口中叫着:“丑八怪!丑八怪!”

  “谁是丑八怪,谁是丑八怪?”东施抓住了一个小孩逼问,“呜呜呜”小孩大哭,吓得尿流一地。

  “你是丑八怪,你是丑八怪!”孩童们一边骂着一边掷石头、牛粪,“童言无忌……我是丑八丑,我是丑八怪……”东施大喊一声,猛然错愕中直向天姥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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