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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石室为奴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践投吴消息的同时,伍子胥又接到了吴王左军撤退的命令。“功败垂成!”伍子胥暴跳如雷,此刻他在大帐中翦手走动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破楚灭越,是伍子胥辅佐两代吴王的目的。“吴国要逐鹿中原,既要扫清前方——楚国的障碍,也得铲除背后——越国的祸患。”伍子胥曾这样对阖闾说过,只有这样方能称霸中原,而同时,伍子胥在吴的“不世之功”也建立了。假如说,在破楚这一军事行动中,伍子胥有挟报私仇——为报复楚平王杀戮了他的父兄之嫌的话,那么,灭越以根除肘腋之患则完全是为了吴国安全计。

  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越国时刻对吴国有着威胁。“一山岂容二虎”,伍子胥身为相国,对这一简单的道理,他是最明白不过了。

  吴国养精蓄锐三年,一举击败越国,越王勾践退保会稽,如鸟入笼中,纵插翅难逃,眼看先王和自己灭越的心愿得以实现,不料佞臣伯嚭从中作梗,耳朵皮软的夫差听信妄言,允许越国议和,“纵虎归山,夭折了先王的灭越计划,种下了吴国覆亡的种子!”伍子胥连连跌足长叹。

  “伍相国,大王已引中军回国,为今之计,我们怎么办?”大夫披离焦急地问。

  披离既是伍子胥同朝殿友,又是伍子胥的同党。

  子胥霍地转身,凛然道:

  “有吴便无越,有越便无吴。既然上天将越国拱手送给了吴,大王不要,这是逆天行事。勾践阴险小人,身边爪牙厉害,我等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毁其宗庙,戮其君臣,迁徙其民,以绝后患!”

  披离点头称是,半晌,道:

  “大王命令左军随中军返回,如果我们留下来,那不是违反了大王的圣意了吗?”

  伍子胥略作思索,复道:

  “你随大王先行一步,我留在此。大王为人优柔寡断,他现在放了勾践,日后悔之晚矣。先下手为强,杀了勾践便绝了后患,木已成舟,大王又有何说?”

  披离点头称是。

  “慢。”伍子胥拦住了披离,太宰伯嚭你得提防着些,听说文种这次来做说客是先进右营,再去中军的。为防他从中阻拦,我们先将勾践的女人抓起来,然后守候禹王庙附近。勾践既已决定入吴为奴,这地方非去不可的。”

  两人密谋毕,不由哈哈大笑……

  由会稽山密林通往埤中大城的小路上,一支约五千士卒的越军残部被吴军押解着默默走着。

  天还没亮,越王勾践就接到了吴国特使的命令:吴王已班师。太宰伯嚭屯兵江上,将军王孙雄奉命押解罪囚入吴。

  “罪囚?”夹在残兵败军队伍中的勾践脚步凌乱,此刻的他方寸如割。夏禹苗裔、大越之王的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之囚,眼看大越城已一步步接近,自己如何去告慰先祖大禹,有何面目去见越国父老,又有何颜去向季菀——自己的妻子解释呢?“天哪,真是兵败如山倒!想不到吴国水师如此精锐,舟船如此精良,吾真是低估了夫差……”勾践思绪翻腾,心头一阵难过,鹰目湿润起来,隆起的鹰勾鼻上渗出了汗珠。

  转过山弯,道路略显宽阔,沿途的沼泽地积水横流,低洼处成了汪洋。漂在水面的尸体因大多腐烂是人是畜难以辨别。吴军攻破大越城时用了“淹”的方法,无数越人丧身水底。苍鹰在头顶盘旋着哀鸣着,这只与勾践患难与共的灵禽,此刻也仿佛也目不忍睹!

  “这只鹰怪怪的,射它下来!”一名吴军挽弓搭箭,向苍鹰瞄准。

  “不!大哥,这是只豢养多年的灵禽,它天赋异禀,极通灵性,请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勾践急忙上前拉住了那只开弓的手。

  “嘿,你们看,他连自己都难保,还管畜生?!”

  吴军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勾践脸色唰地转青,只见他昂头撮唇发出一声尖尖的怪啸,这是给灵禽发出危险信号,催促它快快高飞远翔,快快逃命!然而,苍鹰并没有接受主人的命令,依旧咕咕哀鸣,低空盘旋,不肯离去。

  “唰”地一箭,有人射中了苍鹰,那鹰“嘎”地惨叫一声,从空中栽了下来,“噗”地跌落在勾践脚下。

  勾践颤抖着双手,俯身捧起了鹰,那鹰的目光与主人的鹰目相视中,眼中的精光慢慢收敛,在主人的怀中,随即死去。勾践将带箭的鹰紧贴胸膛,转过身,如电的目光向弓弦响处扫视,射杀者是吴军中小名叫姑勺的小头目,忽然看见两道可怕的目光射来,不由大怒,拔剑指着勾践说:

  “大胆勾践,胆敢藐视本将军,给我跪下!”

  霎时几名吴军上来欲抓勾践,离勾践近处的越军眼看越王受辱,不顾一切保护勾践。越军兵器已被收缴,都赤手空拳,吴军手中全是明晃晃的刀剑,如何敌得过,看来眼前一场屠杀在即。对面刚好一群难民过来,见越王被吴军凌辱,也不顾死活冲了过来相帮,一时间乱成一团。

  “反啦,反啦,格杀不论,格杀不论!”那姑勺气得暴跳如雷,拔剑乱砍,血光溅处,越人死伤无数。难民中有一老人,在混乱中不幸中剑,倒在勾践脚下。范蠡一直被编在队伍的后面,混乱中他趁机挤上前来保护勾践,刚赶到,便见一难民倒地,他急忙俯身为伤者包扎,这时难民中奔出了伤者的亲人,只见她哭叫着跑出来,“爹,爹……”

  “喂,你不要哭了,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快扶他走吧。”范蠡百忙之中对那女的劝说。

  “真的?”

  抬头时,范蠡与那姑娘四目相对,双双不由呆住。

  “西施,怎么,怎么……”范蠡想不到这时会与心上人见面,大感意外。

  “范郎!你……听说你守在固陵,我们寻你不见,才寻到这里来了。我和爹是来找你的呀。”

  “怎么,刚刚……没看见你。西施她要去找你,我陪她找你。”施翁喘着气说。

  “伯父,你们不用找范蠡了,我……要陪大王去吴国,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

  “什么,你要随大王去吴国?”西施惊愕万分。

  “是。西施,这是真的。不信,你可问大王。”

  范蠡无奈地将西施领到勾践身旁。

  “大王,这是真的吗?”西施泪流满面地问勾践。

  勾践骤见西施,惊其美色不由呆住。

  其实,呆住的岂止勾践,其时无论吴军、越军,全都呆住了,一场原来伤亡很大的对抗却因西施的出现而缓解。

  “大王,范郎是不是要随你入吴?”西施哭喊起来。

  “是这样的,姑娘。”勾践这次不再迷乱,干脆地回答。

  “不要,不——要!”西施大哭着往相反方向奔去。

  “西施,西——施!”施翁大急,跌跌撞撞追了上去。望着远去的背影,身为罪囚的范蠡一筹莫展,只是默默祝愿:“天哪,离乱之世做人难,做女人做美女更难,但愿我的西施平平安安,从此莫以我为念。”

  禹王庙前,吴国将军王孙雄奉伯嚭之命在等候勾践的到来,吴兵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文种看在眼里,劝勾践道:

  “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勾践轻轻点了一下头。

  王孙雄拍马来到越国君臣面前,勾践忙率众跪下,文种作为特使向前,叩首禀告道:

  “文种告大将军,今日寡君勾践将离开越国,去吴国伺候吴王,临行之际,欲祭祀大禹一番,望大将军恩准。”

  王孙雄瞥了一眼勾践道:

  “此事太宰已吩咐过,某已知晓,一俟祭毕,速速登船。”

  文种一听,知道是伯嚭从中在斡旋,心下大为放心。君臣急急向城中进去。

  禹王殿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少数人一见自己的亲人活着回来,紧紧相拥着默默流泪,此时此刻,彼此都感到能活着见一面的人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但大多人为失去亲人而悲泣不已……越军三万士卒被杀得只剩五千,有多少将士为国捐躯、尸骨未还,文种、范蠡虽不是越人见眼前此景也潸然泪下。

  而此时的越王勾践独自一人正伏地跪在禹王在像面前喃喃地自语说:

  “禹王爷,后辈不肖,致使祖上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只落得三万壮士仅剩五千,自己入吴为奴,妻子为妾的可悲下场……”

  正当勾践罪己自责,哀哀欲绝之时,忽然,一群吴兵如虎如狼冲进了禹王,有两人架起了勾践,将他推到一位老者面前,勾践挣扎中抬头一看,老者不是别人,原来是伍子胥。

  “伍……伍……伍子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夫妻不是甘愿为奴去伺候吴王,吾会成全你们,来呀,将越夫人带进来。”

  “大王……”随着尖叫声,越夫人季菀拖着三岁的兴夷跌跌撞撞进入禹王殿。

  “夫人……”勾践扶住季菀向伍子胥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她快临盆,你不能这样对待她。”

  伍子胥炯炯的目光在勾践一家身上扫视,等到他仔细审视季菀后,不由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停在禹王殿屋檐的鸟儿扑棱棱惊起高飞。伍子胥等笑过后对着季菀厉声说:

  “原来是你!公主别来无恙!”

  原来,在吴入侵楚都时,伍子胥唆使阖闾父子去奸淫太后孟赢和其二个未出逃的女儿。故曾与季菀照过面。

  越夫人并不惊讶,淡淡说道:

  “伍相国,托你的福我还活着,你是不是感到意外?”

  伍子胥握着宝剑踱了几步,顿住道:

  “不!活着是肯定的,却料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逃离楚宫后,论理应前往秦国,不想……”

  越夫人接口道:

  “哼!楚国是你父母之邦,纵然我父王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该引狼入室,助纣为虐,鞭尸我已死多年的父王,奸淫大楚王室女眷,你伍子胥能亡楚灭越,季菀我能救楚兴越。两国交兵,与女人何干,你身为楚臣为何要唆使吴国君臣对楚女奸淫施暴,越国何罪,你因何要赶尽杀绝。对你这类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楚越臣民恨不得食肉寝皮!”

  伍子胥目眦皆张,厉声喝道:

  “你一介女流,倘能安分守己,听天由命还可苟延残喘。当初你既然逃出了楚宫,就该投奔一个可靠之保护地,以了终身。不料又一次进入死地,再次落入吾之掌中,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吴王已准勾践夫妻入吴为奴,临行前这解押的任务已交末将担任。伍相国,你我都是忠于王命之臣,倘若你将她处死,叫末将如何向大王复命。你说呢?”王孙雄不知何时进庙,此时见伍子胥满脸杀机随即上前劝说。

  “万事由吾作主,不用你担肩胛。她要寝吾之皮,食吾之肉,吾到真要食肉寝皮。有道是父罪子代,吾要活活将她烧死,以雪其父杀吾全家之仇,来呀,大门口堆上干柴,吾要活活烧死这贱人!”

  左右欲动手,勾践护着季菀,对伍子胥道:“伍相国英名盖世,何必与区区一个女子去论短长?勾践已经臣服,归附大王即归附相国。倘若伍相国焚我宗庙、杀我妻子,这种举措是不智也是不义啊。别说勾践,就是越族父老谁也不会答应。”

  伍子胥冷笑道:“你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你表面谦恭,内藏豺狼之心,别人看不出,吾却对你洞若观火。虽说吾王受人蛊惑准你投降,但你当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今要斩草除根!先杀你,然后扑杀你全家。”说罢,拔剑向勾践刺去。

  勾践是一流的剑客,他早已从伍子胥那双怒目中看出了杀机,未待剑到,早已一个虎步冲上前去,一只如同铁箍般的大手捏住了伍子胥的手腕。只听得“喔哟”一声,伍子胥手中之剑落到了勾践手中。

  勾践目光内敛,不动声色地说:

  “伍相国,我们夫妻已蒙吴王恩准得到释免,望你成全我们能到吴国去为奴为仆,倘若你非要取我夫妻性命,那么,五步之内将伏尸两具。”

  王孙雄唰地拔剑指着伍子胥道:

  “伍相国,勾践已降,倘若你再将他逼上绝路,生出祸端,我可担当不起,狗急也会跳墙的呢!”

  “你……”

  伍子胥见王孙雄竞明目张胆与自己过不去,气得说不出话来。四下刀戟相加剑拔弩张,整个禹王殿空气紧张得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太宰到——”一声高喊声中,伯嚭捧着吴王夫差的属镂剑在四名虎贲军的簇拥下,昂然而入,对伍子胥故意视而不见,只是大声道:

  “着王孙雄将勾践夫妇作速押解姑苏,有阻挠者,属镂剑诛之!”

  属镂剑是王权的象征,意味着谁也不能违抗,这是吴王夫差考虑到伍子胥对勾践降吴会从中阻挠,临行前将此剑交伯嚭的。果然,伯嚭接到文种禀报,伍子胥将勾践夫妇围禁在禹庙,故急急赶来,解救此危。

  伍子胥一见属镂剑,跌足长叹,竖子不可教,竖子不可教,尽管如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让勾践夫妇被解救而去。

  伯嚭命王孙雄率军士押着勾践夫妇和范蠡先行一步,自己则断后,其目的当然是为了防伍子胥再次阻拦。

  一辆牛车载着勾践夫妇往三江口方向行来。经禹庙内一场惊恐,季菀感到腹中隐隐作痛,一路上她隐忍不语,想到这腹中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不由暗暗落泪,在丈夫的肩头抽抽泣泣,勾践一路安慰,有丈夫在自己的身旁,夫复何求,季菀心想。

  勾践夫妇穿过沼泽平原。

  在下水的埠口,王孙雄从文种手中接过了一双白璧,不由一笑说道:

  “既然君臣一别,讲几句也是情理中的,扶越夫人先上船,勾践与臣子告别吧。”

  钱塘江畔,风雨如晦。呜咽的江水波翻浪涌、潮起潮落,一群群黑羽的“鹞鸨”在雨帘中穿梭觅食,长长的堤塘上,立着诸大臣,越王夫妇和范蠡今日离开越国,他们送行来了。

  “大王,臣等送行来了……”望着匍匐在地上哭泣的曳庸、皋如、皓进、计倪等诸大夫,勾践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长叹一声说道:

  “夫椒一役,孤本想经此可以免除战争的不幸,谁知适得其反,三万勇士,死伤大半,给越国的子民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如果死者的魂魄有知,孤是愿死一百次赎身的。”

  “大王,现在不是追究过失之时,为了保住社稷禹庙,大王只好卑躬待吴,夫人只好蒙垢忍辱去吴国做吴王的奴仆。臣等知道,这是没法中的办法,愿大王效仿先贤,苦心砺志,否极泰来。”“孤去了很难返回,但诸大夫在孤临行前说说怎样担当起兴国的重任呢?”

  大夫皋如、曳庸上前说道。

  “大夫文种,忠心耿耿,善于谋划,大王托他代管国政,越国一定会兴旺起来的。”

  范蠡道:

  “两位大人说得在理,文种大夫是国之栋梁,君王的爪牙,由他处理国政,万般纲领,千种法度就没有不能建立的了。”

  文种当仁不让,说道:

  “大王临行,叫大臣各自表态。这是自己度量自己的时候。臣以为,在内治理好田界的事,对外整治好备战的准备,国中没有荒废的地土,使百姓无饥荒之苦,这是臣的事。”

  范蠡挺身说道:

  “辅佐危难中的君主,使将要灭亡的国家得以生存,不以屈辱困厄的危难为耻,曲中求伸,去了能回,最终给君王报仇雪耻,此是臣的事。”

  若成凝重地说:

  “发布君王的命令,彰昭君王的仁德,国中上下有难同当,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殚精竭虑治好千头万绪,使百姓懂得各守本分。这是臣的事。”

  曳庸庄严地说:

  “接受使命,结交诸侯,使国家政令畅通,对诸侯国的使者送往如仪。出国不辱使命,入国忠于职守。这是臣的事。”

  皓进谦恭地说:

  “推行仁义、遵守信用,把是非处理好、把疑难断清,君有过失,臣子规劝,直言忠告,不屈不挠。执法如山,保持公平。对亲戚不偏袒、对外人不徇私,同心同德,上下平等。在下不违命令。行动都听从君王。这是臣的事。”

  扶同、诸暨郢道:

  “观望敌情,摆设战阵,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只图前进,不知后退,击败来犯之敌,威振诸侯各国。这是臣的事。”

  皋如恭身说道:

  “施以仁德,慰抚百姓。身临忧苦的境地,悼念亡人,慰问病者,救死扶伤;积蓄陈粮,储备新谷,力求节俭,富国强民。为君主培育人才。这是臣的事。”

  计倪森然说:

  “预测天文之旱涝,制订记时之历法,观察灾变之异象,分辨吉凶的征兆,望日月之气色,究五星之运行。这是臣的事!”

  王孙雄怕误了日期,几次催促勾践、范蠡上船。

  凄风苦雨中,君臣默默对泣,此去经年,还能奢望回来否……

  望着澎湃的怒潮,每个人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快要窒息过去。

  半晌,勾践从悲恸中抬起来头,嘶哑地说道:

  “孤王虽然去北边做吴地的囚犯,但仍有诸位大夫守着国土,孤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勾践说罢,留恋地望了望远处的会稽山,然后转身向停泊在江边的船只走去。群臣哭泣着尾随其后,依依不舍。勾践闻到悲泣声,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不要哭泣了,此时此刻谁不感到恐惧,死,是人人害怕的事!”

  越王说毕,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登上了船后直接进入仓中再不肯出来。

  船逆风逆水而上,船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江雾之中,在荒凉的滩涂上,留下了勾践踩在泥沼上的一串长长的足印。

  钱塘江上怒涛澎湃。解押着越国罪囚的吴国楼船在逆风行驶中早已收下帆篷,傍江而行。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身上纹着龙蛇的纤夫背着粗壮的纤绳,沉闷地打着悲壮的号子、迈着艰难的脚步在江岸上跋涉着。

  凝视着这一群纤夫瘦骨嶙峋的背脊,倾听着他们发自心灵深处那低沉、悲哀而又短促的号子,看着那在江边啄食的一群群黑色的鸟儿,越夫人扶着船舷泪落纷纷,边哭边唱着:

  仰飞乌兮,黑羽鹞鸨,

  凌长空兮,上下翩跹。

  落洲渚兮,悠闲自得,

  忽奋翼兮,穿梭水间。

  食白虾兮,渴饮江水,

  任禀性兮,自由往返。

  妾无罪兮,辜负大地,

  因何故兮,遭到天谴!

  江中飘兮,被逼西行,

  知再返兮,竟是何年?

  心忧愁兮,方寸如割,

  泪泫然兮,垂挂双脸。

  季菀的悲歌声凄婉动人,莫说岸上拉纤的越国纤夫听了产生出同情的心理,连吴国的水手也感到这挺着大肚子的越夫人很值得可怜。于是有一位纤夫如吼叫般地唱了一句,众人便和一句。那纤夫唱道:

  今夕何夕嗨哟,搴洲中流嗨哟!

  今日何日嗨哟,与王同舟嗨哟!

  蒙羞含垢嗨哟,盟誓雪耻嗨哟!

  必毋烦躁嗨哟,与王同心嗨哟!

  越王听到和唱的歌,唏嘘道:“越族百姓重义轻生,对孤忠诚不贰,我还有什么可以忧愁的,好像在天空飞的鸟儿,我的羽翼早已丰满了!”他走出仓外,与季菀并立站在船头,久久不肯离去。

  纤夫们自己编的《越人歌》越唱越响,岸上行人驻足聆听,终于听出了歌词深意,“原来越王在这艘须虑上!”(越人称呼船为“须虑”)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看我们的大王被吴人劫走了!”越族百姓纷纷拥向水边,有的竟涉水向船边过来,在楼船叠层上的王孙雄见岸上情况有异,害怕秘密押解越王激起越人的共愤,和姑勺飞步从最高层奔下来,气冲冲地对越王夫妇说道:

  “快进入底层,去、去!”

  “你……”

  “没有命令,不准出来,更不允许你唱。”姑勺如同赶牲口一般连推带搡将勾践夫妇往底仓推。就在此时,季菀脚一滑,只听得“喔哟——”一声,她被重重地摔了一跤。“季菀!”勾践大急,急忙奔过去抱住妻子,王孙雄这时也惊了一跳,说道:

  “怎么,怎么……”

  “啊……我的肚子好痛,喔哟!”季菀捂着腹部,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血从麻布裙里渗了出来。

  勾践见了,方寸大乱,他哀告王孙雄说:

  “救救我妻子,救救我妻子,她要生了。”

  王孙雄说:

  “什么?她要生了,这可使不得,叫她到岸上生吧。船上生产必定触犯水神,船非翻不可!”

  “夫人,你忍忍,忍忍,我扶你到岸上去吧。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携李!”

  “携李?”勾践方明白这个当年断吴国阖闾左脚的中途歇的地方,现在却成孩子的出生地,他不及多想,抱起了季菀。

  “啊哟,大王,我要死了嘛……”

  “夫人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到岸上去。看,那边有个凉亭,可以在那里生的。”

  时却又值李花盛开季节,凉亭四周边植李树,白花开处,好不凄凉。

  勾践一步步扶着季菀走出了底仓。

  船家搭好了跳水板,勾践抱着妻子走过了跳板。向那个凉亭走去。

  “呜哇……呜哇……”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这问破败的凉亭中飘了出来。

  不一会儿,勾践如释重负地跑了出来,他“通”地跪在地上,仰天祝告:

  “天地神灵保佑,夫人总算脱离难关,母女平安,母女平安!”说罢磕了三个头。

  他急急返身,片刻间,他一手抱着自己外衣裹着的婴儿,一手扶着妻子一步步向楼船走去——

  “勾践,不准你带小东西上船,把他丢在草地上,喂野狗吧,听到了没有。”恶煞般的姑勺高叫。

  “不!你们让我带女儿上船。”

  季菀一听,发疯般地从勾践手中抱过女儿,双膝跪在江边的杂草地上,反复地哭叫着。

  “你若带这小东西上船,那只好将她喂鱼吃了。哈哈哈……”楼船上下哄堂大笑。

  “王孙雄将军,请额外开恩让我夫妻带女儿上船。”

  勾践也跪在地,哀哀相求。

  “勾践,我家大王只准你夫妇和范蠡三个入吴,并未有第四者。你夫人早也不生,晚也不生,却偏偏在入姑苏的途中生产。非是本将军不同意,实是怕吴王降罪!”

  王孙雄的几句话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无奈中,勾践夫妇用衣服包裹好女儿,将她弃之凉亭的一角。在包扎中,季菀在婴儿左肩咬了一口,又将自己所佩一块兽面纹玉巩剖其一半给女儿挂于颈上。在婴儿的嘤嘤啼哭声中,夫妻俩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凉亭。

  “我们的女儿生在这里,有朝一日夫妻有生还之日,就再来‘女儿亭’,或许苍天会可怜,母女还能团圆的。”望着越离越远的榜李那边开白花的凉亭,勾践安慰哭得像泪人一般的季菀说。

  “靠埠——”听得船老大一声吆喝,底仓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姑勺神气活现地对越王夫妇说:

  “快换上孝服,马上到甲板上去,不得耽搁!”说罢又向关押范蠡的尾仓走去。

  季菀强行挣扎起来,指着姑勺丢下的东西问道:

  “是什么?孝服?真的要我们穿孝服吗?”

  勾践抖开麻布包,里面有白色裹头布,白苎麻孝衣,草绳和麻鞋,只是苦笑说:

  “阖闾死于越人之手,夫差的意思是叫我们夫妻做死者的孝子而已。”

  季菀听后,皱着眉头扎好孝衣,由勾践扶着,一步步挨着登上了船头。

  乍从船仓黑暗的底层出来,强烈的阳光刺激了双眼,越王夫妇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蓦地,一个骇人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勾践,你知罪吗!”勾践心头一惊,倏地开眼,抬头一看,船只停泊的地方是一峭壁,悬崖上,武士执戟昂然而立,威风凛凛,再一看山脚旁水埠口,沿山道拾级而上,全是执戟武士,剑戟耀日杀气腾腾。

  “勾践,你知罪吗?!”

  骇人的叫声再次响起,还未等季菀和范蠡反应过来,吴兵早已一脚向勾践的股骨踢过去,猝不及防,“通”地勾践倒在船板上,“跪,跪上山去!”吴兵大声吆喝。

  “夫君——”

  季菀惊叫一声,却被姑勺一把拖过去,斥责道:

  “哭什么,你也跪上山去,”接着又对范蠡说:“还有你,统统跪上山去!”

  暴喝声从山顶第三次传来。

  “勾践,你还不知罪!!!”

  勾践跪上前几步,面色发青,举头喊道:

  “勾践知罪!”说毕,跪了三步又举头向上喊道:“勾践知罪!”

  季菀和范蠡尾随越王之后,三跪三起,跪过了跳板,跪上了埠头,跪上了山道的石级……

  “勾践知……罪!”

  数百级的石级,对勾践和范蠡来说跪犹尚可,对刚刚生产过的季菀却苦不堪言。只见她的身后拖着长长的血印,白麻布裙血迹斑斑,一步、二步、三步……蓬头跣足的越夫人被远远抛在后面。勾践和范蠡跪完了石级,眼前赫然是个天然演兵场,从右首绕过去,再上百尺台阶,面前一方巨石仿佛是点将台。

  点将台上,吴王夫差按剑而立,他的身边是伯嚭。伍子胥虽然也和伯嚭一样,乘快舟赶回姑苏见驾,只因为勾践入吴为奴一事,不肯苟同,为此事与伯嚭翻脸,故称病不来。

  勾践和范蠡一前一后终于跪到了点将台前,吴王夫差见匍匐在地上的勾践森然道:

  “勾践,你真该死!你使孤失去了父亲,吴国失去了英明的君主,你罪孽深重,本该将你处死,然忠于寡人的太宰上谏说,你夫妇……”说到这里,夫差回身问伯嚭说:“太宰,怎么不见他的女人!?”

  伯嚭向远处一看,说道:

  “大王,你看,她已跪上山来了。”

  夫差不悦地问勾践道:

  “你那女人难道对孤不忠!”

  勾践叩头不止,气喘吁吁地道:

  “臣夫妇自知罪孽深重,即便以死来赎罪,也、也是情愿的。大、大王……罪臣这妻因途中生产,失血过多,故跪拜来来……迟。”

  说话问,季菀爬上了山坡,此刻的她已经是满面污垢,周身上下分不出哪是血,哪是汗,哪是泪。尚未爬到点将台,便一头晕了过去。

  “禀大王,她已昏死过去!”

  “将她抬到那左边的石屋。”夫差已看到了这个状若疯妇人的女子,听了勾践的解释,也就不加追究,只是挥了挥手。

  听到“石屋”二字,此刻的范蠡心中一动,不露声色的朝越夫人抬去的方向瞥了瞥,只见离点将台不远有山坡,山坡上隐约建有三个石洞,四周树木葱茏,草色青青。

  吴王夫差接着说:

  “勾践,从今往后你等三人分别各住一个石室,每天替寡人在此养马,你是孤的马夫,你妻子和范蠡养马。你们就在此陪伴孤的父亲赎罪吧。”

  勾践和范蠡叩头称谢。

  夫差走下了点将台,径自往右边的山崖走去,然后命人将勾践范蠡牵过去跪在这山崖上,只见他将手一挥说:

  “开始!”

  突然,哀乐齐鸣,祭祀仪式开始,巫祝跳起了《招魂舞》,夫差伏地哀哀哭泣,勾践、范蠡始终跪在悬崖边上,心里暗忖道:

  “为甚要在此山哭祭,若说守坟,却又不见坟冢?”

  此时的勾践当然不知阖闾墓是埋在水底的。

  祭魂终于结束了。勾践和范蠡分别被押送到石室居住,由姑勺带兵看管。

  吴王夫差既已将勾践囚于石室,自己守孝已满三年,于是当即除去了孝服,重新换上红色王袍,系上白玉腰带,穿上赤褚皂靴,戴吴王之冠,当夜他驻跸姑苏台,兴致勃勃地召见了越国所献的八名美女。

  美是各具特色的。越国所献的八名美女如不同之花朵,有的如吊兰婆娑多姿,有的如桃花灼灼艳红,有的如夏荷亭亭玉立,有的如文竹恬雅宜人……其中有一位叫诸儿的美女不仅美色超群,且狡黠聪慧,泼辣可人。夫差很是中意。他日间上朝在吴宫,晚上却喜欢留宿姑苏台的碧霄宫与诸儿欢娱。尽管从灭楚后,中原诸侯国中有不少君主得知夫差已除去丧服,送去了本国的名姬美女给夫差,但夫差却偏爱诸儿。诸儿纵云播雨云夜夜专床,将一个夫差侍候得妥妥帖帖。

  海涌山既是天然的演兵场,又是个天然的牧场。从姑苏台上登高望去,海涌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览无遗。姑苏台的北首有一条小路,直通海涌山后山,沿曲折小道上坡,这里百草葳蕤,树木葱茏,无垠的草地地向北延伸,一派生机勃勃。风一吹,青草连绵起伏,人如置身于绿色的海洋。

  勾践君臣饲养的五匹良骏,它们分别是:、骊驹、骥骐、骅骝、驶骐。其中一匹骅骝是夫差最喜欢的,此马通身火红,唯鬣和尾巴却是黑色,然而,骅骝性暴烈,要接近这匹高头大马极不容易。

  马厩在石室背面不远处。天尚未亮,勾践和范蠡提着风灯一前一后来到这里,他们将风灯挂在栏栅的两边,然后用马槽里的水洗脸。他们来此一月,已经学会了养马。

  “少伯(范蠡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苦了你。”勾践洗罢脸转身对范蠡说。

  “大王,没有人逼我,臣是自愿的。”

  “唉,一国之君沦落为奴,还要连累于你,恐怕孤是亘古第一人了。”

  “大王千万别这么说。古来圣贤没有不受过挫折的,文王囚里的一个石室,姜子牙不抛弃他的国家;商汤王被拘囚在夏台,有臣子伊尹陪伴着他。后来两位圣君委屈自身而得到天道佑助。大王您并不是第一人。”

  听范蠡一说,勾践开朗起来,系紧围裙,裹好头布,拿起长毛刷子,向骅骝马走去。范蠡也走过去,拎起一只盛满水的木桶,向马厩内泼去,然后拿来竹做的扫帚扫除粪便。

  天色大亮,看押囚犯的头目姑勺打着哈欠从远处走来,站在马厩木栅门前大喊道:

  “勾践,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快把马拉出来溜达溜达。另外,那匹骅骝快去喂饱,要驮你老婆进宫呢。”

  勾践一听,心头“咯噔”一下,但行动并不迟疑,与范蠡一起将马统统赶出了马厩,由范蠡看着马自由慢走快跑,而将骅骝喂饱后牵到了姑勺处去。

  姑勺诡秘地一笑说:

  “你牵它送她到山下吧,山下有人来接的。我去通知你老婆赶紧出来,免得我家大王等急了。”

  不一会,只见季菀从石室拐角处过来,病后的她随着时间过去已经恢复,看上去仍是端庄娴雅,丝毫没有胆怯或者怨恨的样子。

  勾践见妻子走近,扶她上马,然后轻轻地问道:

  “大王叫你去干嘛?”

  季菀应声道:

  “是啊,刚刚有人传言,说是命臣妾进宫。”

  勾践幽幽地说:

  “夫为奴、妻为妾。这是意料中的事,你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

  季菀听出了弦外之音,安慰道:

  “季菀是你的妻子,不会朝三暮四,马上就会回来。”

  “他对有姿色的女人不会放过,何况……”

  “大王别猜疑,别人我不知道,可我自己有把握,别胡思乱想。”原来,这一天,夫差忽想起从越国来的那个女人——越夫人,因前二天来时她昏死了过去,如今,屈指算来,已经一月过去,“妻为妾作为条件,自己是可以占有这个女人的,不知这女人姿色如何。”一种好奇的心理使得夫差极想见这位越国的王后,于是他命快骑速去海涌山将那女人带到姑苏台的碧霄宫来。

  有两个小卒陪着一位宫监模样的人等候路旁,见了勾践那太监大声斥责道:

  “该死的!勾践,还不转回去。”说话间那两个士卒相互一示意.便提着马鞭走过来,对着勾践,啪啪两鞭,霎时,勾践脸上起了两道粗粗的血印。勾践没有怨声,只是说:

  “是是,勾践这就回转,这就回转。”

  望着毫无骨气的勾践,周围围观的一些士卒哈哈大笑。

  越夫人横驮在马上被带走了。勾践没有目送她,他一边走着,一边顾自蹲身用青铜镰刀割着马草,一步步向山坡走去。

  骅骝马驮着季菀到姑苏台下后,一乘凉轿将季菀抬上了三百丈高的姑苏台,接着又改乘宫辇一直转向深宫,然后来到了一个叫春霄宫的地方,在这里,两名宫人替季菀沐浴更衣,然后告诉她吴王下朝后便会来此的,说罢便悄然退出。

  季菀站起来,呷了一口放在几上的香茗,“好茶!”季菀顿觉精神一爽。

  环视室内,只见帷幔低垂、珠帘沉沉,宝瓶新荷数枝,几案简策数捆,有的散放着,显见昨天夫差睡得不稳。

  季菀顺手拿起一束散简,默念道: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季菀未曾看完,就把竹简丢开,走到雕花窗前,透过窗棂,发现窗外是个荷花池,池内荷花盛开,清香飘进窗来,沁人心脾。

  正看得出神,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

  “夫人,身子康复了?”

  从那熟悉的声音中,季菀已知来人是夫差,但她执拗地站着,没有转身。

  “请坐。”见没有反应,夫差走上去,从背后打量这位体态婀娜的越夫人,复道:

  “怎么,不愿见孤?”

  季菀缓缓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柔声说:

  “不愿见也得见,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

  骤见季菀,夫差本能地后退一步,颇感意外地说:

  “原来是你,这这这……”

  季菀说:

  “是的,我与我母亲逃过了你父亲的掌心,我今天又落在你的手中,这战争中的女人好比风雨中的一叶孤舟,无有傍岸之处。”

  经季菀一说,夫差脑海中浮现出了楚国宫廷中吃惊的一幕,打从此时起,夫差对美女有了一种既爱又怜却不敢轻侮的感情。

  那是吴军攻破郢都后的第三天,吴王阖闾经伍子胥的提醒,知道楚宫中尚有楚平王之妻,昭王之母孟赢色尚未衰,孟赢之女,三公主季芊已出逃,可大公主季菀、二公主季菁更是昭华妙龄,才貌无双。阖闾亦知这孟赢原是楚平王大儿子太子建从秦国迎娶来的,不料经不起令尹(相当宰相)费无极的诱使,居然纳了媳妇,废了太子。而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却因为规劝平王而招致杀身。屈指算来,孟赢这位秦国大美人,秦哀公之妹尚不到四旬,阖闾心头痒痒的,即命召见。谁知召了几次,孟赢就是不理不睬。阖闾不想碰了个软钉子,心下恼怒,决定自己去“请”,而按吴对楚的规定,照“按班处宫”方法,季菀应属夫差,季菁应归夫概。所以阖闾便率太子夫差和弟夫概在伍子胥的陪同下偕十余名军人,直扑孟赢住的太和殿而来。

  穿过重重宫阙,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来到一座上书“太和殿”三字的重楼,只见宫门紧闭。阖闾命人敲门说:

  “里面人听着,吴王、太子大驾光临,还不快快开门。”

  死一般的寂静。

  “将门打开!”阖闾怒喝。

  砰!砰!砰“轰”地一声,宫门倒塌,不看不要紧,一看吃一惊。太和殿的石阶上下,宫女们个个手中掌剑怒目以对,她们无一不是戎装打扮,仿佛是一尊尊复仇女神,叫人不敢逼视。为首一位冷美人按剑而立,一双凤目正对着张口结舌的阖闾,仿佛要喷出火来。旁边一对小美人酷似其母,亦是美目怒视着,那种凌然正气谁还敢冒犯。

  入侵者和被侵略者、男人和女人,就这样对峙着了片刻,阖闾首先开口道:

  “夫人……夫人,你这是何意?”

  孟赢沉声道:

  “诸侯王者,一国之君。你身为吴国之君,枉有堂堂仪表,以淫乱闻于世人。此地乃一片净土,七岁男子不敢入内,你等禽兽一般之人,若跨前一步,未亡人宁愿以死相抗!”

  阖闾白净的脸孔霎时通红,陪笑道:

  “夫人切莫如此,其实,孤是几次相邀夫人不成,才带了太子一同来拜谒,并无他意。”

  季菀冷笑道:

  “哼!你们吴国有破门而入的礼么?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还不速退!”

  说罢,十余名楚女剑尖指着十余名吴国入侵者。阖闾还想赖着不走,不料此时夫差道:

  “父王,好男不跟女斗,你不走,孩儿可要走啦!”

  一听夫差要走,阖闾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赧颜,连声说:

  “好,好,好一个好男不跟女斗,夫人请自便!”

  说罢,阖闾悻悻地带着手下离去。临走还下了一道命,不准碰楚国太后和二位公主,谁碰就杀头。

  从这天起,太和殿总是紧闭着。然而,每当清晨身居高处的夫差总看到英姿飒爽的二位楚公主在太和殿宫墙一隅在舞剑,因为敬慕胜于爱怜,他总是坐在凤阙楼上的帷幔后远观,然而约一月后,季菀的身影再也不见,再后来,那二公主也不见了,但当二公主再度出现时,已经疯了……想不到在此时此刻却见到了这位心仪已久的楚公主,这是夫差连做梦也意想不到的,此刻,他不由妒忌勾践起来,这小子竟有如此艳福,得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才识超人、美艳绝伦的大美人。

  季菀见夫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面上一副茫然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成为越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说道:

  “世时的逆转,是难以意料的。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逃离楚宫的吧?”

  夫差道:

  “不错,是谁帮你逃出去,你因何会去越国,真是令人费解。”

  季菀复走向窗口,望着远去的碧荷,说:

  “在当时被你们肆意践踏的楚宫中,你们玩遍了所有的女人,连一位年老的宫人都没有放过。淫了以后,便即斩首,是否?”

  夫差低着头,没有回答。

  季菀复又沉痛道:

  “在那时,楚宫唯一干净的地方便是太和殿,但能保持多久,谁也未知。我母亲知道孙子虽然是这场战争的主帅,但他是位正直的人,已经对吴国君臣的行为厌恶。一天,母后请来了他,叫他设法帮助我逃出去越国请兵,另一方面帮助找到申包胥,叫他到秦国找外公处搬来救兵。孙子知道自己助纣为虐所犯下的罪过,决定出手相帮,然后自己也离开吴国君臣。就这样,我在孙子的帮助下,扮作了他手下的一名小小卫兵,由他护送到吴楚国界,找到了宛城县令文种,又约了范蠡,三人一起投奔越国,而孙武也一走了事,他说经此一战,已看出了作为国君的本性,就这样他带着一颗追悔莫及的心,离开了我们。”

  听完了季菀的这一席话,夫差如梦初醒。俄顷,他邀请季菀坐下来,说是要谈谈季菀今后的事,见夫差一脸真诚,季菀转过了身。夫差说:

  “你好像很爱荷花,池中有亭,倒不妨去那里,这样总比在屋子里要好些。”

  季菀勉强一笑说:

  “季菀以前是大王的囚徒,今天依旧是大王的囚徒,囚徒岂能与大王同游,要不是当年你对你的父亲说了一句‘你不走,孩儿可要走啦’,你父也不会善甘罢休,你替我们解过危,所以今天我愿见你一面。话已言明,大王有话请快说,我还要去喂马。”

  夫差悻悻地说道:

  “公主女中英豪,愧煞须眉也。事至今日,公主有何要求,孤一定照办。”

  “与丈夫一起饲养好大王的马匹,别无他求。”

  “公主本金枝玉叶,岂能干此下贱之活,当初孤不明真情,委屈公主,孤当陪罪!”说罢夫差一揖到底。

  “大王赦免了我丈夫,恩同再造。我夫妻为奴为仆,今生是难已报答大王恩惠的。时间不早,大王请便,奴婢该走了。”

  “不!公主……你……你可愿留在吴宫?”

  “这里没有楚国公主,只有越国罪囚。”

  “你……”

  未等夫差说完,越夫人已抬腿向外,吴王早就领教过季菀的厉害,只好吩咐内侍,送越夫人回山。望着季菀远去的身影,夫差不由暗忖:“想不到勾践这个卑微的小人,却有一个大国公主对他情真意切。而自己……”他下意识地顺手拔起插在瓶中的一枝荷花,将花瓣捋成碎片。

  石室的空地上垒着一口土灶,火已熄火,甑中煮熟了野菜掺着的米饭,旁边是一堆马粪,勾践席地坐在离马粪的不远处,范蠡用木勺盛了一碗给勾践送去,跪地敬上说:

  “大王请用膳!”

  待勾践接过,范蠡便恭身立在旁边,如同儿子服侍父亲一般。

  勾践扒了一口菜饭,嚼了嚼,咽了下去,扭头对范蠡说道:

  “她今天被叫去,不会回来了。”

  范蠡瞥见草地上有一条蚯蚓在缓缓爬动,说:

  “大王,如今你要像蚯蚓一般,以曲求伸,别看它很软弱,却能上食泥土、下饮甘泉。”

  “是吗……”

  越王看着向草丛爬去的蚯蚓,心有感触,捧着个碗发呆。

  忽然,范蠡喊了一声说:

  “大王,你看,君夫人回来了。”

  “什么……”

  勾践回头一看,那坡上走的不是季菀又是谁。勾践连忙放下饭碗快步走过去,季菀见丈夫过来,便快步过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没难为你?”

  “没有,只是问了问我想不想留在吴宫。”

  “那你怎么回答?”勾践紧张地问。

  “我嘛……”季菀故意延宕片刻。

  “你怎样?”勾践生怕失去季菀,额头沁出了汗珠。

  “怎么,你都急出汗啦,我当然留在大王您的身边陪伴你,今生今世陪伴你……”

  未等季菀说完,勾践高兴得将季菀抱起来旋转起来,树上的鸟儿受惊起飞。

  “哎呀,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突然,“啪”地一声,一根皮鞭抽到了勾践的身上。“贱骨头发癣了吧!”顿时,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姑勺用皮鞭指着勾践夫妇道:

  “不要忘掉你们是什么身份,不然,军爷我的鞭子不是吃素的。”

  “是,军爷!”

  待到姑勺骂骂咧咧走远,两人相视一笑,还有什么比夫妻重聚更为高兴的呢。

  勾践的饭已冷却,重新热过后范蠡替勾践夫妇盛好饭,待他一吃过,然后自己也舀了一碗,大家觉得今天的饭特别的可口,特别的香。

  这天晚上,君臣三人喂饱了马匹,就回到了石室,一天的忧惧劳累,悲欢聚合到此都告一段落,各自进入了梦乡。

  勾践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父亲被一条大河挡住,急得无法,忽然天空的云端里出现了大禹,“快上来吧,小孙孙。”此时好像自己只有一人,于是飞啊飞,飞上了云端,正要抓住禹王爷的手,忽然旁边有一人一剑向自己砍来说:

  “明明是土著,冒充大禹后裔!”剑劈下来,斩断了手,“喔唷”一声,勾践从高空掉了下来。

  “勾践,起来!”一声粗犷的大叫,有人用鞭子抽在手上,疼痛。惊醒了的勾践,跃起身来捂住手,茫然问:“怎么,怎么?”

  “骅骝马病啦,还不快去马厩!”

  “怎么会呢,睡前还很好!”

  “少废话,快去!”

  “是是,这就去——”

  马厩里亮着灯,除了马,没有半个人影。骅骝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鼻孔“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姑勺和手下几名打手依着门站着,脸上阴险地笑着。

  勾践手足无措,奔过去跪在地上抱着马头嘶哑着轻声叫着:

  “骅骝,骅骝,万勿生病,万勿生病。”他显得一筹莫展。

  过了一息,一位兽医模样的人来了,他装模作样将马检查了一番,又看看马槽说:

  “这马是吃草吃坏的。”

  “吃了什么草呢?”勾践问。

  “死囚犯,你喂的马还问他,给我狠狠地打!”姑勺一声吆喝,闲等着的打手扑过来朝勾践劈头盖脑一顿恶打。痛苦的惨叫声惊醒了越夫人和范大夫,两人不约而同打开石室之门,向马厩奔来。

  门口,越夫人和范蠡被挡住,“不准进去!回去!”

  望着在地上受苦的越王,季菀心碎欲裂,推开了看押人,冲了进去,还未近身,却被人拖了出去。此时天色已明。姑勺命人看守好石室中的季菀和范蠡,对勾践说:

  “勾践,你真是狗胆包天,明明知道骅骝病了,也不禀报,自己却抱头大睡。骅骝是大王心爱坐骑,比起你来它贵重得多。我问你,它到底被哪一样草吃坏了?”

  勾践被无辜毒打一顿犹可,忽问是什么草给骅骝吃坏了,挣扎起来说:

  “军爷,山上草很多,养马月余,并未遇上马吃草吃出病来的……”

  “怎么?照你说是它自己的缘故?”姑勺大怒,喝道:“这死囚犯,昨天马在那里放牧,它吃的是什么草中毒,今天你就吃什么,直到吃准是那种草为止。”

  勾践纵有天大的耐性,此时也忍无可忍,他跳起来指着姑勺,双目怒视说:

  “这马从早到晚,跑遍了山坡和草地,啃的草不知其数,勾践就是尝遍了百草,恐怕也无济于事。如今之计是赶快治疗,切莫延误时间。”

  “啪!”地一声,姑勺重重抽了勾践一鞭,说:

  “军爷就是叫你尝尝百草,你这畜生!”

  说罢,两名爪牙架起勾践出门,逼着他吼叫。

  “趴下去,一株一株尝过去!不然叫你老婆也来尝。”

  “不……”勾践跪了下去。

  石室有后窗,季菀在左边范蠡在右边,他们看到了勾践趴在地上,没有朝石室瞥一眼,只是一路嚼着草过去,一步步向北边山坡爬着,爬着,向那广袤的草地爬过去……

  季菀擂着石室的窗棂哭得天昏地暗,范蠡如同困兽仰天哀嚎,但这是片无助之地,寸草无知,窗内的季菀和地上的勾践都昏了过去。

  骅骝马的病仍未见好,晚上勾践抱着干草,搬进了马厩,连续三天,勾践连眼都未合,直到第四天,马终于精神起来,然而勾践却受尽了折磨。

  勾践依然在石室养马。这一天,夫差来到了海涌山,对姑勺说:

  “今日天气不错,把他们三人叫来,把孤的马驾好,让勾践在后执鞭随蹬吧。”

  “是,大王。”

  不一会,勾践夫妇偕范蠡来到,三人伏在地上,拜见了夫差。

  “罪臣见过大王,太宰。”

  “起来吧!”夫差瞥了季菀一眼,只见她与勾践并肩站着,面无半点怨尤。

  “听说寡人的骅骝有病,好了吗?”夫差漫不经心地说。

  “禀大王,骅骝很好。”

  “那好,牵出来,孤要溜达溜达。”

  “是。”勾践小步跑到马厩,将骅骝牵了出来。夫差见到爱马,便拍拍马头说:

  “伙伴,久违了。走,寡人与你去姑苏城内外散散心。”

  听说夫差要骑马散心,勾践马上趴倒在地上,以身作上马石之用。夫差一见,哈哈哈大笑,遂一脚踏上勾践的背脊,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山下奔去。

  勾践手执马鞭一路狂奔,紧紧随夫差而去。“喂,快来看呀,这是越国的罪囚勾践。”一路上,姑苏百姓指指戳戳,有的干脆用石块朝他的身上掷去,但无论怎样,勾践脸上始终平淡如斯,看不出丝毫怨尤之色。

  一朵、二朵、三朵……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不消片刻雪花给吴国披上了薄薄的素衫。大地凝寒,看押的吴兵都龟缩在木屋中在烤火,只留有几名值日的兵丁在山脚下游弋。

  “君王,快来看,好大的雪花。”马厩里的勾践听季菀一叫,便走将出来,手里拿了把长长的刷子,说:

  “是啊,这是冬天头一场雪,瑞雪兆丰年,不知越国怎样了?”

  范蠡正拿着长刷子在刷马,接着道:

  “有文种主持国政,大王放心吧。”

  “是啊,孤不幸中所幸运的是国内有文种大夫,身边有先生您。”半年来,范蠡对越王夫妇十分恭谨,每当越王激动时则耐心宽慰,越王感激,以致一直称呼范蠡为先生。

  范蠡一边给马抹上一层防寒的油,一边说:

  “大王,你我君臣名分已定,大王不必客气,其实,臣与文大夫都是您的奴仆。”

  越王道:

  “今日的越王已成阶下之囚,尔等是楚人,倘若舍孤而去,孤也不会怨尤的。”

  越夫人牵着马过来,闻言道:

  “谁是楚人,这里没有楚人,只有越人,他是你的臣仆,我是你的臣妾!”

  越王苦笑一下道: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只是苦了你们……”说罢,竟落下泪来。

  越夫人和范蠡见此,赶紧伏地劝道:

  “大王,我们为奴为妾都是甘心的,只要大王有雄心壮志,将来吊民伐罪,创建霸业,眼前的困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自然,有朝一日,孤一定要让中原人知道越非蛮貊之邦,乃大禹之后也!”

  君臣正对话间,忽然吴宫来了两名宫监,传言夫差命范蠡进宫见驾。

  范蠡被带走了,去做什么呢?一定是劝他离开自己,去为吴王夫差效劳,这可是位济世英才呀……望着雪地上远去的身影,越王默默踯躅着……越夫人看出了丈夫的顾虑,走上去悄声说:“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越王的忧虑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伍子胥和伯嚭、文种、范蠡皆是楚人,伍子胥对文种和范蠡文韬武略并非不知。先前,伍子胥曾去信给其时在楚国做县令的文种,希望他连同范蠡一同入吴辅佐吴国阖闾,但被种蠡断然拒绝。在此情况下,伍子胥方推荐了孙武,不料楚国一破,孙武不辞而别,如今范蠡既在吴国,伍子胥自然要动此脑筋,今天他劝吴王召范蠡进宫,是希望范蠡背主自新,弃越归吴,其目的便是如此。

  “哈哈哈……范蠡大夫,快快请起!”吴王夫差在偏殿的御阶前见范蠡,就如春风拂面,双手去扶。

  “大王,罪臣寡君得罪上国,是臣不能辅君为善,幸大王不即加诛,得以君臣相保。臣今已为奴,不复望有大夫之称谓也。”说罢伏在阶下,不肯起来。

  “这……伍相国你看……”吴王有些显得尴尬,侧头看着伍子胥。

  伍子胥对伏在阶下的范蠡说:

  “范老弟,你我同是楚人,同乡之谊总归是有的,喏喏喏,看在老夫薄面上,起来说话。”

  范蠡道:

  “你我各为其主,相国何言乡谊二字。”

  伍子胥笑道:

  “老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越王无道,国已灭亡,君臣沦为奴仆,囚于石室。论子之才,拜相封侯,出将入帅,易如反掌!何必死守旧主,不若弃暗投明,效忠吴王,必成一代显贵也。”

  吴王点头微笑着说道:

  “伍相国之言甚善,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只要你弃越归吴,寡人便封你上大夫之职,与相国、太宰共列朝班,将来封妻荫子、前程无量。”

  范蠡叩首道:

  “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牦,不敢语勇,范蠡既不能辅佐好越王,何言能辅佐好大王您,臣愿为寡君之奴仆,不愿弃旧主而图新也。”说罢,以头撞阶,血流满地。吴王见范蠡忠心不贰,连声叹道:

  “范蠡大夫真不愧是仁义之人,其主虽无德,却有此大贤左右相随,贫贱不易心,困厄不移志,佩服佩服!”

  说罢命御医将范蠡头部包扎后,仍命人将他送回石室。

  勾践见范蠡被送回,只见他的头部被层层包扎,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君臣相见,不由抱头痛哭,季菀在旁,也泪落纷纷,半晌,勾践流着泪道:

  “你是何苦来,把头都叩破了,为甚来……”

  范蠡拭泪道:

  “为了大王壮志不消堕……”

  柳丝绽黄、桃李含苞的季节,江南处处春意盎然。吴王这几天心情特别好,从姑苏台上鸟瞰吴国河山,只见湖山叠翠,河川映带,林泉飞白,巍娥的殿宇在丽日下熠熠生辉,目光游移到海涌山打住,山脊上影影幢幢有三个人影,两人盘膝席地坐着,一人立其背后,不消说,坐着的是勾践夫妇,站着的是范蠡。

  “快三年了,这君臣之礼,夫妇之仪,从未有丝毫不周。太宰你说是否?”夫差默默观察良久后,用称颂的口吻对身旁的伯嚭说。

  “是啊,这‘礼’嘛,中原人是非常讲究的,想不到勾践这个亡国之君,范蠡这一介寒士,在如此境地竟不失其礼,难得啊……”伯嚭连声附和。

  夫差瞥了一下伯嚭,回身朝通向内宫走去,稍顷,回身说:

  “你可别忘了,这越夫人可是楚国的大公主,可在勾践面前,她很温驯,处处为丈夫着想,勾践不是英雄,却得到了美人的芳心,真是不可思议……”夫差轻轻喟叹。

  “唉,这位楚公主也怪可怜的,嫁鸡随鸡,丈夫获罪也带累了她”。伯嚭亦步亦趋地在背后说。

  “寡人放了她,不就是了。”夫差蓦然停步,不假思索地说。

  “她不会走的。”伯嚭摇摇头。

  “怎么?”夫差错愕地问。

  “这女人很痴情。”伯嚭正色说。

  “那孤就将君臣全放了呢?”

  “大王说笑话吧?”

  “君无戏言。”

  檐下挂着一只金丝鸟笼,一只画眉正婉转唱着歌,夫差走到笼前,背手默视鸟儿良久,然后他打开了那扇小小的门,大袖一挥说:

  “飞吧!”

  鸟儿一惊,“嘟”地直向高空飞去,转眼间不见了影。君臣俩哈哈大笑。

  这天晚上的五更,一个黑影轻轻地溜进了勾践的石室。这是伯嚭的一个心腹,特地来给勾践报讯的,说是吴王决定放越国君臣回去。

  翌日,在溜马的时候,勾践君臣并骑着,脚下是这片茂密的草地。看四野无一人,勾践悄悄将这一消息讲给范蠡听。范蠡听后,正在马背上沉思,忽然天际隐隐传来雷声,一滴雨水悄然落在范蠡握着马缰的手背上,范蠡若有所悟,回马说道:

  “大王,伯嚭乃吴王亲近之臣,其言绝非空穴来风。然吴王此等赦免大事,须择吉日,告太庙,禀祖先。断非信口便可决定,大王不足为喜。祸福相依,祥反遭殃。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大王还宜小心侍候,谨慎行事。”

  勾践悚然一惊,恰似泼头浇下一盆冷水,满脸喜悦转为忧愁。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勒马朝原路返回,依旧去刷他的马去了。君夫人看到勾践目光呆呆的,悄悄向范蠡打听为了何事?范蠡摇头不答。不一刻,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愁云惨雾笼罩了江南,季菀的一颗心被悬了起来。

  然则夫差决定赦免勾践的消息却传了出去。

  黄昏时刻,雨仍下着,夫差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尽管宠妃诸儿轻歌曼舞,婀娜多姿,但昔日那位柳眉高挑,星眸喷火长剑出鞘的修身长影却一直缠绕心头,拂之不去!

  “禀大王,伍相国闯宫!”

  内侍的一声禀告,顿时将陷入回忆中的夫差唤醒。“去,去,你们都下去。”夫差怕被伍子胥指责自己沉湎在酒色中,赶快打发诸儿等下去。

  待舞女一走,夫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伍子胥肯定是为了赦免一事而来,这人最难缠,最执拗。最令人头痛的是,伍子胥不仅是前朝老臣,还是推荐自己为王储继承人的恩人。对他真没有办法!

  正想间,伍子胥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见了夫差也不跪拜,劈头便大叫道:

  “你要赦放勾践,这是真的吗?”

  “本欲先征得相国的意见,可您出使在齐国,就……”

  “哼!大王现在眼里早已没有了老臣,但此事你想过吗?昔夏朝的桀王囚了商朝成汤而未加诛,商朝纣王因囚了周朝的文王而不杀,结果天道逆转,被囚者因祸得福,故所以夏桀被商汤流放到边远地区,商朝为今周朝所灭亡了。

  “越国是吴国的世仇,大王你今天不杀勾践,反过来你会被勾践所杀,前事之师,后事不忘,你这样做,先王地下有知,灵魂是不得安宁的。大王,你仔细想想吧。”

  经伍子胥一番教训,夫差心下踌躇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对季菀、对范蠡都曾宽恕过,对勾践当然更不用说,论理是死定了的,却放了他一条生路。然而,季菀和范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勾践一向深不可测,这个人包藏祸心。而自己却一向自作多情,或许,伍相国的话是有道理的,渐渐地,夫差的一双星眸露出杀机,他慢慢走向伍子胥,说道:

  “伍相国言之有理,勾践君臣放不得,不!起码勾践得死!”

  “大王,你又错了,斩草除根,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好吧!明天早朝孤便召勾践君臣进宫,一并杀之!”

  子胥闻言,复转忧为喜,说道:

  “大王英明,吴国幸甚,吴国幸甚!老臣这就去传达大王口谕,命三名越国罪囚明天五更进宫候旨。老臣告退。”

  “送相国!”夫差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伍子胥。

  是夜,夫差却被恶梦缠绕,他一合眼便做梦梦见满身血污的勾践夫妇及范蠡如走马灯地围着自己打转,季菀哭叫着:“我们已经臣服为奴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你会有报应的!”这一夜他睡得很不稳。

  当晚,一队如狼如虎般的虎贲军来到了海涌山,将石室之门擂响得如同战鼓,本来提心吊胆的勾践君臣情知不妙,刚一开门,便被赤足拖上了囚车,风驰电掣地向吴宫奔去。

  五更的长乐宫外,吴国官员云集偏殿,等候着吴王的召见。宫阙台阶下的石板地上,勾践夫妇在前、范蠡稍后,伏地跪着。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出,是凶是吉、是死是活只等吴王的一声旨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五更已过,往常此时,长乐宫早就是金钟齐鸣,鼎炉飘香,正是吴王临朝的时刻。可今天毫无动静,伍子胥偕群臣焦躁起来,有的在偏殿不安走动,有的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群臣中独不见伯嚭,去哪里了呢……正狐疑间,一内侍来到偏殿宣告道:

  “大王昨晚受了风寒,龙体不爽,不能上朝,众大臣回府去吧!”

  “原来大王病了。”

  众大臣一听宣告,乐得回家歇息,唯有伍子胥感到事有蹊跷,但生病是每个人难免的,又不便再次闯宫去唐突责问,只得怏怏回府暂且隐忍。

  跪在御阶下的勾践君臣伏在地上偷瞧,见吴国大臣匆匆进宫,又匆匆出宫,好生奇怪。而内侍也不向勾践等宣读什么,其他人对跪着候旨的三名越囚也仿佛视而不见,就这样,越王君臣跪在冰冷的方砖地上,从早到晚,从晚上到翌日清晨。

  又到五更上朝的时分,大臣们依然匆匆进宫,匆匆离宫,三名越囚依旧长跪地下,无人问津……到了第三日的傍晚,勾践自下至上偷偷仰视,才看清原来是太宰伯嚭。伯嚭蹲下身小声说:“子等得救也。”勾践这才嘘了口气。悄声问道:

  “大王改变了主意?”

  “是的,一来大王本不忍心尔等遭杀戮,杀戮原出自伍子胥之意。其二是某入宫问疾,告大王要禳灾怯病。”

  “大王……他果真有病?”

  “这倒不假。”

  正交谈间,有一队虎贲巡逻向这边走来。伯嚭竖直身,大声道:

  “大王有谕,三名越囚暂回石室,听候发落。”

  “谢大王。”

  越王三人又被送回石室。

  范蠡一直在擘划如何回国。

  勾践虽然侥幸躲过了这次厄运,下一步呢?范蠡作为一个智囊人物,一个纵横家,在非常形势下怎样才能使越王脱离险境得返故国,必须周密思考,想出上上计策。当他得知夫差的确有疾时,便想出了一个计策。他自忖针对夫差的秉性,这一着定能奏效,难却难在勾践肯不肯如此做,这倒是颇费唇舌的一桩事,弄不好勾践认为是自己侮辱他,到时自已是有嘴说不清了。

  范蠡把自己要实行的计谋先与越夫人商量,越夫人当时觉得这样是无法行通,也是荒谬的拙计。但经范蠡再三解释,她同意从中斡旋,但要看准时机,方可提出实施此计。已到春夏之交季节,这一天,勾践夫妇和范蠡在用青铜镰割马草,范蠡说:“臣从伯嚭口中得知,近日吴王病体已好了一些,御医说夫差所得的是湿热之症,春夏交替之时气脉理应顺畅,这种病会转好。”

  勾践说:

  “他这一病三个月,一旦痊愈,不知又要生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等。”

  范蠡将所割的草抱到勾践这边来,说道:

  “为奴三年,大王历尽辛酸,当年尝遍百草,真是吃尽苦头。”

  越夫人插嘴道:

  “尝百草犹可,连马撒在草丛的马粪马尿都连带尝进,幸而我家大王是个苦心励志的君主,若是常人,那是吃不消的。”

  越王道:

  “这叫做非常时候做非常之事。人到这一步还得忍耐。昔日,父王在世之日,孤曾在禹王面前立誓:‘匡扶周室,振兴华夏,任含粪土绝不辞,纵遭万戮终不悔。’想不到在尝百草时所言得到了印证。”说到这里,越王不由摇头苦笑。

  范蠡向越夫人对视了一下,沉思说:

  “嗨,臣到有一计,可使大王消灾避祸,重返故国!”

  勾践一听,鹰目发光,忙说道:

  “有何良策,快快说出来孤听听!”

  范蠡道:

  “臣说了,大王不能生气,不能怪罪为臣。”

  “这个自然。快讲吧!”

  范蠡近前一步,在勾践耳畔说道:

  “大王不妨入宫去向吴王问疾,倘若蒙准入见,可求其粪便尝之,说大王的病已快痊愈,如此做,夫差必定赦免大王!”

  勾践闻言大怒,用青铜镰指着范蠡道:

  “大胆逆臣,居然出此下策,孤虽不肖,亦曾南面称君,岂肯含污忍辱,尝人粪便,令天下人耻笑,真正岂有此理。”

  季菀走到勾践身旁,耐心劝道:

  “大王,不要发火,这计策虽说听起来不顺耳,行起来却是万全的。”

  “连你也这么说,哪一个妇道人家叫丈夫去尝别的男人的粪便的!”

  “大王又不是不知,夫差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已经说要赦免我等了中途忽又变卦,不如此做,哪能让他可怜你呢。唉,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季菀我尝了夫差之粪便,他能放你回越,季菀一定不加推辞。”

  勾践不发一辞。

  范蠡见勾践面色稍霁,跪地说道:

  “昔日纣王囚周文王于美里,杀了文王之子伯邑考,煮熟后将人肉羹送西伯,西伯忍痛而食子之肉。成大事者,不矜细行。今大王如能尝夫差之粪,必定会被赦免,越国臣民哪一天不盼大王回去,大王,您仔细想想吧。”

  季菀也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劝他说道:

  “大王,你我夫妻休戚相关,生死与共,我何尝忍心大王去尝粪,但事出无奈,非如此不能活着回到越国,望大王三思!”

  沉默,久久的沉默,一大片草地被勾践踩平了,终于,他沉声说:

  “好吧,通报伯嚭,说孤要求见吴王!”

  “大王……”季菀和范蠡连连叩头,抬头时,那勾践早就向石室方向而去。

  “大王,勾践来了。”

  “叫他进来吧。”

  “罪臣勾践,闻大王龙体失调,如摧肝腑,欲睹天颜,却又自感卑贱……”

  勾践经伯嚭从中调停,终于在翌日的清晨得到了恩准,夫差在内宫召见了他。刚拜下去,忽然夫差竖起身,撩开锦被,说:

  “快,快拿便桶来。”

  宫人忙将一只樟木带盖的便桶移近上来,扶吴王坐下。刚坐定,粪便泄下。左右掩着鼻用软巾将夫差下身擦干。夫差说声“通快!”复又上床。几人盖好桶盖刚要将便桶移走,勾践说声:“慢!”重新揭开桶盖,当着夫差和众人的面,将手探入桶内,缩手时,食指上已蘸满粪便,勾践跪下去,将食指上的粪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众人见勾践这一举动,掩鼻窃笑。

  “罪臣勾践敢再拜大王,王之疾,将痊愈矣。”

  “何以知之?”

  “罪臣听医者言,‘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大王此粪便味苦且酸,是以知之。”

  夫差听后,非常高兴地说:

  “勾践正是仁人也。哪一个臣事君王的,肯尝粪便而决断病情的?太宰,你能吗?”

  伯嚭道:

  “臣虽爱大王,这尝粪却是做不到的。”

  夫差道:

  “别说是你,就是孤的亲生儿子——太子友也不可能的。勾践,孤看你忠心不贰,这石室不可再住了,就居住在民房吧。太宰你去安排一下。俟等孤疾病痊愈,孤便赦免你回国!”

  此时勾践心中直想呕吐,但他毫不露声色,伏地连连叩拜了夫差,缓缓退出内宫而去。

  数日后,夫差病愈,心念勾践之忠,在文台上摆下了数十桌酒,大会群臣,命勾践同时赴宴。勾践早就接到伯嚭送来的消息,可仍是一身囚服,夫差当然不准,即命沐浴更衣,以客礼待之。伍子胥愕然之余,拂袖而出。

  伍子胥一走,夫差即对众臣道:

  “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

  伯嚭当即奉迎道:

  “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今日是仁者之宴,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伍相国一介武夫,自惭而去矣。”

  夫差点头道:

  “太宰之言极是,让他去罢。”

  席上越王与范蠡手持青铜杯,向吴王祝辞道: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吴王一听,大为欢悦,君臣尽醉方休。

  车辚辚,马萧萧。不管伍子胥如何阻拦,越王还是走了。行前,夫差送了一程又一程,临行夫差谓勾践道:

  “寡人赦君返国,君‘为念吴之恩,勿涵吴之怨’。”说完将“越王剑”亲自替勾践佩上。

  勾践谢恩道:

  “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当生生死死,竭力报效。”又指着苍天立下重誓,在千叮咛,万嘱咐中,夫差亲扶勾践登车,范蠡执御,夫人季菀也再拜谢恩,出蛇门望南而去。

  尘烟滚滚,夫差望断南去之路,方若有所失地回转吴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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