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国谋职
容闳深知，推动西学东渐、实现教育救国理想的第一步便是回归祖国，直接投身于中国现代化的社会实践。否则再好的理想也只能是大洋彼岸的空想。于是，1854 年11 月13 日，容闳毅然登上纽约海萨公司帆船"尤利加"（Eureka）号启程归国。此次航行正值冬季，一路为逆风行船，船主亦为没有经验的脾气古怪之人，因此海上颠簸足足经历了154 天。直至1855 年3月15 日，容闳才到达中国海面，看到他日夜思念的黄浦港。
在航行中，容闳曾把他回国后工作计划考虑了一遍又一遍，设想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能将中国导入富强之境。然而，船未停靠中国海岸他就意识到自己未免太天真乐观了。"尤利加"号驶近香港时，有一位中国领水来到船上。船氏因容闳是中国人请他担任翻译，询问附近有无危险的暗礁和沙滩。容闳竟然找不到恰当的中国词汇把"暗礁"和"沙滩"翻译出来，以至在场的中外人士"咸笑不可仰"，讥笑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却不会讲中国话。①这件小事提醒容闳，中国可能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中国。双方部需要有一个相互适应的过程。以后的遭遇不断他说明了这一点。
甚至他的母亲现在与他也有一定的距离。当他带着一颗思念已久的炽热之心急切地奔赴南屏家乡的时候，他的母亲望着跪在膝下的西装革履的儿子总觉得有几分不顺眼。她让他以后尽量穿长袍，也不要留小胡子。他不敢抗拒母亲的意愿，立即上街找理发匠剃去胡子。当他告诉母亲他是美国名牌大学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并有正规的学士头衔的时候，他的母亲反问他耶鲁的学士相当于中国科举中的什么功名，凭此能挣多少钱。他对此虽然笑嘻嘻地回答学士相当于中国之秀才，且为常人难得之"稀贵荣誉"，内心却免不了为东西文化观念的歧异和他自己与父母之邦的隔阂而惴惴不安。①容闳在家乡大约呆了二三个月。在此期间最使他震惊的是西方侵略者勾结中国贪利之徒在乡间拐卖绑架华工一事。他后来回忆说："当1855 年，予初次归国时，第一遇见之事，即为无数华工，以辫相连，结成一串，牵往囚室。其一种奴隶牛马之惨状，及今思之，犹为酸鼻。"②苦难的猪仔形象犹如贫弱祖国的缩影，在容闳心目中留下了永久的刻痕。它不断鞭策着容闳为中国富强振兴寻找道路，加倍工作。
1855 年夏初，容闳告别母亲，来到广州咸虾栏突击补习汉语，此时，广州刚好发生了红中军起义。残暴的两广总督叶名深血腥镇压起义军。容阂的住处因靠近清朝的刑场，得以目睹叶名垛的暴虐行径。他描述当时的情景说：彼两广总督叶名琛者，于此暴动发生之始，出极残暴之手段以镇压之，意在摧残方茁之花，使无萌芽之患也。统计是夏所杀，凡七万五千余人。以予所知，其中强半，皆无辜冤死。予寓去刑场才半英里，一日予忽发奇想，思赴刑场一观其异。至则但见场中流血成渠，道旁无首之尸纵横遍地。盖以杀戮过众，不及掩埋。且因骤觅一辽旷之地，为大坑以容此众尸，一时颇不易得，故索任其暴露于烈日下也。时方盛夏，寒暑表在90 度或90 度以上，致刑场四围二千码以内，空气恶劣如毒雾。此累累之陈尸，最新旨暴露亦已二三日。地上之上，吸血既饱，皆作①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憔译：《西学东渐记》，第六章，《学成归国》，第27 页。①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憔译：《两学东渐记》，第六章，《学成归国》，第28 页。②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八章，《秘鲁华工之调查》，第96 页。储色。余血盈科而进，汇为污地??后闻于城西远僻处觅得一极大沟渠，投尸其中，任其自然堆叠，以满为度，遂谓尽掩埋之能事矣。当时有住观者，谓此掩埋之法，简易实甚。掷尸沟中后，无需人力更施覆盖。以尸中血色之蛆，已足代赤土而有余，下令群尸露少隙也??人或告余，是被杀者有与暴动毫无关系，徒以一般虎狼胥役，敲诈不遂，遂任意诬陷置之死地云。容闽读过世界历史，知道古罗马尼罗王（Nero）的暴民行径和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惨剧，但绝没有想到在他的祖国、在他的眼前会发生比前者残酷千百倍的暴虐。刚从自由之邦归来的他无论如何不能适应。所以，当他从刑场回寓后，有好多天变得神志恍馏，"胸中烦闷万状，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日间所见种种惨状，时时缠绕于脑筋之中"。②愤怒之极，他恨不得自己也能参加太平军行列，以尽早推翻满清王朝。
然而，当冷静地思考之后，他还是回到了他原有的计划。全力加速补习汉语，按部就班地行事，以便达到彻底改造中国的目标。经过半年左右的努力，容闳虽还不能娴熟地运用中文写作，但口语表达已经可以做到"毫无扦格"。
消除了语言障碍后，容闳开始打算寻找一种既能维持生活，又能使改造中国的理想得以实现的职业。由于美国商人希柯克（M。N。 11iichcock ）的介绍，他结识了美国传教土、耶鲁大学校友、此时已被美国政府任命力驻华公使的伯驾博士。伯驾此时需要一位私人秘书协助工作。容闳认为此一职位可以经常接触清朝的高级官员，有助于推进他的振兴中国的计划，欣然应聘。但是，伯驾对容闳却十分苛薄，每月只给十五元的薪水。对容闳"教育救国"的计划也不感任何兴趣。于是，容闳只在他那里干了三个月，便自行辞职赴香港重找工作。
香港是容闳小时候读书的地方，有许多老朋友还在那里居住生活。《德臣日报》（China Mail）主笔蓄德鲁特先生（An-drewSliortre 招待了容闳，并把他推荐给香港高等审判厅作译员。这是一个薪金较高的职位，每月可得75 金。但容闳不满足只做一名翻译，他利用空余时间跟随英国律师派逊（Parson）学习法律，期望将来能当一名社会作用更大的律师。在英国的司法制度中，律师资格可分为两种。一种称小律师（Attornevs or Solicitors或称法律事务代理人、状师等），专门负责收集证据、抄阅公文、摘述案情等工作；一种称大律师（Barristers），有出庭辨护的权利。容闳所习的是前一种。尽管如此，香港英国社会立刻警觉到这是中国人对他们包揽"法律生意"的挑战，群起鼓噪，向容闳兴师问罪。香港报纸，除《德臣日报》外，一致主张禁止容阉投足法律界。小律师协会著文宣称，如果允许一个兼能中英文的中国人在中国居民占绝对多数的香港取得律师资格，则所有的英国律师只有收拾行装回英国去①。在英国社会的联合反对下，容闳最终不得不放弃在香港做开业律师的打算，辞职离港，前往上海。他的法律老师派逊也因教授中国人学习英国法律而遭到同行排挤，被迫买掉回英。
容闳对"学律未成"一事并不觉得的有所损失。他事后曾说："我可以断言，当时没有在香港做律师真是一件大幸之事。因为要是在那里工作下去，生活交际的圈子必然受到限制。假如我把自己束缚在这块荒芜多石的殖民地①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六章，《学成归国》，第30 页。②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六章，《学成归国》，第31 页。①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六章，《人世谋生》，第33 页。上，我就不会接触到中国的思想主流。尽管我开业后可能运气极好，业务兴旺。"②显然，容闳是从振兴中国这一大目标来看待职业选择问题的，而没有计较个人的利益得失。中国近代到西方窃取西学圣火的普罗米修士们一开始就显示出他们具有无限宽广的胸怀。
容闳于1856 年8 月来到上海。此时的上海刚刚发生了小刀会起义，英、法、美等国利用清朝地方官的慌乱，乘机窃据了上海海关的管理权。容闳有心实现由中国人管理中国海关的愿望，前往上海海关谋职。海关主持人李泰国（Horaiio NeLson）把他安排在翻译处工作。这是一个薪水优厚（月薪75 两白银）而又清闲无事的职位，不合容闳的愿望。加之他看不惯海关里贪污收贿的恶习，希望能有职有权加以革除，便在入关三个月之后的一天去找李泰国"理论"。他问李泰国："以予在海关中奉职，将来希望若何？亦能升至总税务司之地位乎？"李泰国鄙夷不堪地回答："凡中国人为翻译者，无论何人，绝不能有此希望。"容闳一听，怒火万丈，立作辞职书一封，"书谓予与彼受同等教育，且予以中国人为中国国家服务，奈何独不能与彼英国人享同等之权利，而终不可以为总税务司耶？"①一贯趾高气扬的总税务司李泰国第一次遇到来自中国人对外人霸占中国海关最高职务的挑战。他不了解容闳，以为容闳一定也会象其他的中国人一样，只要长上一些工资，就会俯首帖耳。他允诺将容闳的工资提高到每月二百两，以期容闳收回辞职声明。容闳表现出了真正中国民族脊梁的气概，坚决回绝了李泰国的重金挽留。他这样写道："彼固以为中国人殆无一不以金钱为生命者，宁知众人皆醉之中，犹有能以廉隅自守，视道德为重、金钱为轻耶？且予之为此，别有高尚志趣，并不以得升总税务司为目的。予意凡欲见重于人者，必其人先能自重。今海关中通事及其余司一职者，几无一不受贿赂。以予独处此浊流中，决不能实行吾志，此辞职之本意也。"②容闳的朋友们认为容闳丢弃这个每月二百两白银的职位，而去寻找前途未卜的新职业，是犯了呆瓜才会犯的傻病。容闳全然不理会他们的讥笑，而坚持自己的选择。他在自我反思中表示说："我十分清楚我在回国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经三换职业。也许我不切实际，太爱幻想，或是太高傲难以成功。但是，一个人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必须要有幻想，这才可以使可能的事情变为现实。人到世界上来不单单是为了作为一个动物性存在而服役。我曾为求学而努力工作，特别希望能将含辛茹苦所得来的学问奉献出来，以发挥其造福同胞的最大作用，而不是仅为自身的利益考虑问题。三番五次地调换职业只是为了试试自己能干什么和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造福中国的人。"①然而，满怀人生理想的容闳辞职之后立即就遇到了吃饭生存问题。他是洋学士，在中国官僚和人才制度的阶梯上得不到承认，因此不可能在清朝的官员俸禄中分得一份"养廉之银"。而十里洋场，钱臭薰天，没有职业、没有薪水，人又怎能活得下去。他陷入了左右两难之境。"在痛苦的徘徊之后，他不得不先委屈他的理想，而进入一家专收中国丝茶的英商公司做职员。容闳在这家英国商号大约工作了半年之久。在这半年之中，他更深刻地② YungWing，MyLifeinChinaandAmerica，P.62。
①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七章，《入世谋生》，第33 页。②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泽：《西学东渐记》，第七章，《入世谋生》，第35-36 页。① YungWing，MyLifeinChinaandArnerica，P.65-66.感觉到外人在中国的横行霸道和中国人地位的跌落。有一天傍晚，他队苏州河边礼拜堂做完祈祷回家，看见一小队外国水手高举着灯笼沿马路摇摇晃晃地叫喊而来。路两旁的中国人象是见到恶魔一样惊恐万状，四散而逃。当他们遇到并未向他们让路的容闳时，恣意挑衅，夺去容闳仆人手中的灯笼，其中一人并试图踢容闳一脚。容闳先以为这是一群醉鬼，不与计较，但当他发现其中大多数人并没有醉，而是有意以欺侮中国人为乐时，他大为愤怒，当场与这群家伙"理论"起来。他以流利的英语向这群外国水手说，外国人在本国时很注重名誉，在中国也不该做那些与名誉不相称的事情。欺软怕硬的外国水手见他英语流利且义正词严，居然未敢对他再施以无礼，甚至告诉了他踢人者的名字。事后，容闳又为此致函责备这群水手为其工作的美国船长，这位船长立即上岸拜访容闳，赔理致歉。又有一次，在一个家具拍卖会上，一位身高六尺以上的苏格兰人在容闳的发辫上悄悄扎了一串棉花球以为取乐。容闳当即把他抓住，以冷静而严厉的态度要他把棉花球解下来。苏格兰人挺着肚子，双臂抱在胸前，表现出一副极为傲慢和嘲弄的神情。然后突然向容闳的嘴上击了一拳。容闳丝毫没有被这位苏格兰人的魁梧身材和傲慢态度所吓倒，立即回手自卫，一拳就将对方口鼻打得鲜血直淌。在场的其他英国人企图帮助苏格兰人，容闳义正辞严的对他们说："你们的朋友看起来象个上等人，实际上是个流氓，我打他只是为了自卫。"这群家伙自知理屈，不敢再施暴。容闳以中国人矮小的个头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击身躯高大的苏格兰人一事在上海租界内哄动一时，被揍的那位苏格兰人有整整一个星期没好意思在公众场合露面，容闳则因此而被中外人士看作令人尊敬的勇士。容闳事后在写自传的时候为这件事感慨说：自外人辟租界于上海、侵夺我治外法权以来，凡寄居租界之中国人，处外人势力范围之内，受彼族凌侮，时有所闻。然从未有一人敢与抵抗，能以赤手空拳，自卫其权利者。此实由于中国人赋性柔和，每受外人无礼之待遇，辄隐忍退让，不敢与较。至养成一般无意识外人之骄恣，喧宾夺主，不复以平等遇我同胞也。予意他日中国教育普及，人人咸解公权、私权之意义，尔时无论何人，有敢侵害其权利者，必有胆力起而自卫矣。①容闳在英商公司工作半年之后，因所在公司破产而再度失业。他不得不以翻译文稿为生活手段。翻译工作虽然赚不到什么钱，却为结识中国知识分子和商界人士打开了道路。在此期间，他因为翻译了中国商人为赈济苏北灾民而向国外侨民散发的募捐公启并将它刊登在上海英文报纸上而名声大著。中外人士都知道上海滩上有一位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中国留学生。许多沪上名士都争相与他结交。如数学家李善兰、化学家徐寿、后来成为曾国藩幕僚和中国驻日副公使的张斯桂等，这些社会关系是日后容闽得以获知于曾国藩、进而实现教育计划的通道。
在容闳的上海朋友中，与他过从最多的是买办商人曾寄圃。此人社交圈极广，通过他容闳又认识了宝顺洋行（MesSrs.Dent ＆Cc.）的经理韦伯（Webb）。韦伯非常赏识容闳的学历和才识，打算任命容闳为宝顺行驻日本分公司的总买办。容闳认为当买办不过是当奴隶的头子，有辱耶鲁大学毕业生的名誉，而且，前往日本不利于他的教育救国理想的实现，谢绝了韦伯的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七章，《入世谋生》，第39 页。好意。韦伯遂改任他为公司代表，到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等地去考察和收购丝茶。容闳觉得这一工作不仅可以使他看到中国内地农村的真实情形，而且还可能使他遇到清朝的封疆大吏，有利于改革中国计划的实施，便愉快应聘。
容闳此次的内地之行自1859 年3 月11 日开始，至同年9 月30 日结束，历时达七个月。在长时间的考察中，容闳最为关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中国人民的苦难；二是外国侵略势力的渗透。当他看见内地农村禾苗干枯，灾民遍地的景象时，他的心就象在流血，在哭泣。他在回忆中写道："惟有一事，令予生无穷之感慨。予素阅中国纪载及旅行日记等书，莫不谓中国人口之众，甲于全球。故予意中国当无地不有人烟稠密之象。乃今所见者，大不相符，是则最足以激刺予之脑筋者也。此种荒凉景象，以予所经之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四省为尤甚。当予游历时，为春夏两季，正五谷播种、农事方殷之际，田间陌上，理应有多数之驴马牛畜，曳锄相接。乃情形反是，良可怪也。"①当他看见扬子江上外国轮船来往不息的景象时，他的心就象在被鞭打、被焚烧。他谴责说："于扬于江中，行舟可直达四川边境之荆州。全航路之长，约三千英里，六七省之商务赖以交通。设中国无欧西各国之干涉，得完全行驶其主权，则扬子江开浚后，其利益实未可限量，予敢云全世界中人必有三分之一分此幸福也。彼西人者何不与中国以时机，俾得自行解决其国内问题耶？又如工人问题，自有欧西之汽船、电气及各种机械输入中国以来，中国工界乃大受其影响，生计事业几已十夺其九。"②中国人民的苦难和西方列强的侵略是容闳谋求振兴中国计划的加速器。在强烈的民族情感的驱动下，他更加积极地寻找实现救国救民理想的途径。1860 年，他找到了太平天国。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七章，《入世谋生》，第49 页。②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九章，《产茶区域之初次调查》，第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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