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传记文学 > 汤显祖评传 > 六、《牡丹亭》和妇女

  六、《牡丹亭》和妇女

  明代妇女,特别是上流社会闺秀的文化修养比现在人们所想像的要好得多,汤显祖《龄春赋》说:他的祖母"援故籍以提婴(以古书中的名贤事迹教育儿童)",他的母亲"少读书而习故"。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十四《伯姊麻太夫人六袠序》说:他的大姊"习《诗》,《鲁论》《孝经》诵皆上口。于中垒(刘向)《列女》比择益详"。吕允昌的母亲孙氏爱好词曲,长于八股文,据说她的兄弟得到她的指授而高中进士。周弘禴的继妻董少玉、屠隆的女儿瑶瑟、沈懋学的女儿天孙都有诗集传世。以上只以汤显祖和他友人的亲属为例。《牡丹亭》第三出杜宝《训女》说:"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可能这是家长对女儿教育的主要考虑。同时也是为了对女儿进行必要的封建教育,以免发生不愉快或不名誉事件,使得家庭的声望受到损害。

  明朝政府为了对妇女进行封建教育,除了《牡丹亭》第五出提到的男女《四书》,第七出的《昔氏贤文》,还有明成祖徐皇后的《内训》和理学家吕坤(1536-1618)的《闺范》等等。随着宋元理学的日益深入生活,它的某些伦理纲常观念成为不可逾越的规范。明朝各省巡按和督学,每年都要为妇女树立新的榜样,将节烈妇女的事迹上奏朝廷,为她们建立祠庙,修造牌坊。《明史》所载的列女传在二百六十名以上,编者说,这是从朝廷《实录》和各地方志中上万名列女中筛选所得。她们都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恰恰同杜丽娘相反。

  另一类妇女同名门闺秀地位悬殊。她们将沦落为歌伶妓女,或成为官绅富商的姬妾。为了谋生的需要,她们多半受过良好的文化艺术教育,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所写潘金莲原是大户人家的使女,不会看历本,几乎目不识丁。《金瓶梅》全书同《水浒传》这几回是同一女主角,《金瓶梅》第三回却让王婆对她说:"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会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此后她在全书中的形象都以此为准加以改写。这就完全符合明代中叶以后这一类女性的实际情况了。就她们的出身而论,她们原来没有享受这种教育的机会,现在为了谋生的需要,她们以卖身或半卖身的高昂代价得到了它。由于出身低贱,她们不像壮丽娘那样受到严格的拘禁和限制,然而却又连生存的权利也没有得到充分承认。当她们被杜丽娘的命运所感动,不是一时兴到,而是像《寻梦》那样以幻为真,痴情以求时,她们的觉醒不得不以悲剧而告终。

  《牡丹亭》在女性读者心中引起的反响有不少记载,如焦循《剧说》卷二的内江女子黎潇云、邹弢《三惜庐笔谈》的扬州女史金凤钿、沈名称《房蛾术堂闲笔》的杭州女伶商小玲,前二者年代明显不合,后者则缺少佐证,是否出于虚构,难以断言,现在引述真人真事两则如下。

  冯小青(1595-1612),扬州人。十六岁,嫁给杭州冯生为妾。被正妻所不容,另居在西湖孤山别墅,抑郁而死,她有二首绝句艳称于世。其一: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其二: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以上据戈戋居上《小青传》。传见秦淮寓客辑《绿窗女史·青楼部·才名》。黄来鹤抄本(1631)传未署"万历壬子(四十年,1612)秋仲戋戋居士书于西湖之水明楼"。据施闰章《蠖斋诗话》,冯生名雏(1575-1661后),字云将,前南京国子监祭洒冯梦祯(1546-1605)的次子。西湖别墅指的是冯家快雪堂。①后来吴炳的《疗妒羹》传奇和徐判的《春波影》杂剧都为小青而作。

  如果说冯小青是否真人真事还不免有人怀疑,张大复(1554-1630)《梅花草堂集》卷七《俞娘》的记载已为同时代文献所证实。下面是它的原文:俞娘,丽人也。行三,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 迎风辄顿。十三疽苦左胁,弥连数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客,愈不可逼视。

  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睬良久,**黯然。日: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惊)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

  顾视其手迹,道媚可喜,当家人也。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日:为君家玩,孰与其母宝之为吾儿手泽耶。急急今情录一副本而去。俞娘有妹,落风尘中,标格第一,时称仙子。而其母私于某日,恨子不识阿三。吾家所录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先生(汤显祖)尝以书抵某: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调未必至此。得数语入《梅花草堂(集)》,并刻批记,幸甚。

  这一段记载同汤显祖本人的《哭娄江女子》诗和小序相吻合。他将三娘① 据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 年陈欣的硕士论文《冯小青故事源流与时代的折光》。误记为二娘,不影响它的真实性。俞娘的妹妹"落风尘中",她本人的身份不会同小青相差很远。一个已婚,跟错了人,又碰上正妻是悍妇;一个未婚,死于对未来的悲观绝望。应该说她们比杜丽娘更加苦命。她们都对杜丽娘的还魂和团圆视而不见,而只看重她的悲剧。这不是出于疏忽,而是出于对《牡丹亭》的深刻理解。她们在生命即将终止时,看到了《牡丹亭》。既是她们的幸运,也是对她们的慰藉。她们不是浑浑噩噩地告别这个世界,而是有所爱,也有所恨。她们虽然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壮丽娘和她们自己的悲剧,但问题已在她们面前提出来,这就是觉醒的开始。只是由于生命的过早结束,开始差不多就是终结。如果说曾经有那么一些德意志青年模仿维特走上绝路,那是表明封建落后的德意志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正是哥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积极意义所在。

  同歌伶妓女不同,名门闺秀看了《牡丹亭》,或其它爱情作品,不管有怎么样的感触,都不会见于记载。她们多半只能遮遮掩掩地阅读,在暗地里叹息或啜泣。如同《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看了"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遇崔氏"的故事后,感叹道:"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或者如同《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小说可以描写少女们私下谈心,在现实社会中旁人是无从得悉的。并非没有上流社会的真人真事可供追寻和分析,虽然只能从她们亲属的有关资料进行间接的探测。试以王锡爵(1534-1610)的女儿焘贞(1558-1580)为例。她十七岁时,未婚夫徐景韶去世。尽管她们并未认识,她得为他终身守节。她在自我禁闭和半绝食的长期精神失常状态中,常常看见幻像,自以为是昙鸾菩萨化身,法名昙阳子。据说她得道升天时,成千上万的群众参加了集会。王锡爵当时还没有进入内阁,以礼部侍郎家居。他和王世贞、屠隆、沈懋学等一大批名流拜她为师,敬奉她如同女仙。工世贞为她写了一万多字的长篇传记。徐渭远在浙江,同他们一向没有来往,也写了一篇《昙大师传略》。可见这是轰动一时的事。汤显祖考进士,出于王锡爵门下。汤显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其中有替刑部主事饶伸申张正义的话,而饶伸因得罪王锡爵而革职为民。汤显祖贬官回来,做了五年浙江遂昌知县,始终不能回到朝廷。主要阻力来自首相王锡爵。尽管如此,王焘贞死后十八年,汤显祖编写《牡丹亭》,并不是如同有些人所想像那样,为了讽刺王锡爵的不幸的女儿。万历三十五年(1607),王锡爵被召返回内阁,他再三辞免。应天巡抚、汤显祖的同乡周孔教就近到王家劝驾。王氏家乐是当时苏州一带最佳的私人剧团之一,为此特地上演《牡丹亭》。汤显祖《哭娄江女子》二首作于他去世前一年,许重熙访问临川之后。那时王锡爵已经去世,仕途上的纠纷早就成为遥远的过去。只有王锡爵同他的师弟之谊依然存在。这二首诗的小序转述当年劝驾上演《牡丹亭》时王锡爵的话:"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前引张大复《梅花草堂集》所记汤显祖给他的信说:"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未必至此",这是作者的谦词。诗二首,其一说:"画烛摇金阁,真珠位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伤此曲"的恰好都是太仓(娄江)人,一是俞娘,另一是王锡爵。如果前二句用来描写平民百姓俞娘家,景物太华贵了,有些不伦不类。只有相府王家才合适。题目《哭娄江女子》,则又不能是王锡爵,而是他的女儿。诗由俞娘引起联想到王锡爵,由王锡爵而及于他的女儿。诗人回想到三十多年前沸沸扬扬的昙阳子事件,不是讽刺,而是哀悼。第二首诗说:"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前二句,既指俞娘,也指王锡爵的女儿。"一时文字业",指自己创作《壮丹亭》,"天下有心人",指俞娘,也指王锡爵的女儿,王锡爵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发出那样的感慨是很自然的。他年老(七十三岁)而多病,妻子和长女都已去世,他的亡弟无后,而他的儿于衡身患不治之症,卧床不起。皇帝对他信任不改,一再敦促他出山,而反对派不时论奏他,几乎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十八年前,他的亡弟的小妾,在遣散后,冒充焘贞未死,同后夫招摇过市,成为一时丑闻,使他感到恶心。这时土锡爵为《牡丹亭》而感到惆怅,无论怎样麻木不仁,也不可能不想到他的亡女。在近乎自欺欺人的成仙证道的礼仪崇拜和迷信狂热过去之后,他不可能丝毫看不出它的虚假性,也即对他亡女的悲剧不可能一无所知。

  金元杂剧《张生煮海》以男角为主,《倩女离魂》则与此相反。董解元和玉实南的两种《西厢记》,张生可说同崔莺莺平分秋色,这大概可以说明男女主角在金元杂剧中大体相当,并未畸轻畸重的创作倾向。明代士大夫视科举为唯一出路,人人都有寄希望于科举制以求上进的一段平庸经历,即使杰出之士如李蛰、徐渭、汤显祖也不例外。他们只是在人生道路或仕途中屡遭挫折之后才有所觉醒。他们的异乎寻常之处不在于他们对科举制并未抱有幻想,而是最后看破了它。正因为如此,汤显祖在塑造同自己身份相近的男主角柳梦梅时,就显得不那么超脱,而未能兔俗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日益严厉,王煮贞和俞娘的命运几乎成为某一些女性的必然结局时,晚明传奇中才出现了以杜丽娘、李慧娘、敫桂英等叛逆性的妇女群像,因而她们在广大女性中异乎寻常地引起同情和共鸣。除上面已加引述的社会地位高下不同的两种女性的真实事例之外,再以清初吴人的三妇合评《牡丹亭》为例。吴人是洪升(1645-1704)的友人,《长生殿》简本(演出本)的改编者。三妇指他的未婚妻陈同、前妻谈则、后妻钱宜。来婚妻和前妻先后早夭。三妇评本《牡丹亭》刻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她们虽然没有遭逢王焘贞和俞娘那样的悲剧,但封建礼教对她们同样存在,出于她们笔下的多愁善感的评语同这样的环境分不开。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 推荐:《抗日战争书籍》 《心理学书籍》 《茅盾文学奖作品》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