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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10

  101

  “舂米去!”

  戚夫人睁开眼睛,天还没亮,狱卒已在用脚一下一下踢她。也许痛处太多,狱卒厚重的打着铁钉的鞋子踢在身上时,她已经感觉不到疼。

  戚夫人拖着沉重的刑具,踉踉跄跄地跟着狱卒来到舂米房。幽暗的烛光中,已有七八个女犯人在石臼旁抱着硕大的石杵吃力地捣米。见她进来都停住手里的活计,向她张望。当她们看清进来的是曾不可一世的皇帝的爱妃戚夫人,看到曾千娇百媚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她,也落到和她们一样的下场,她们的眼睛里有的露出困惑,有的是鄙夷,也有的是嘲弄或幸灾乐祸。

  舂米是秦时沿袭下来的重刑,臣僚犯罪之后他的妻女贬为奴隶,刑之以罚的多是舂米。内宫的嫔妃宫女犯罪后,除了处死的也多去舂米。没想到戚夫人这个皇帝的宠妃,今天也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戚夫人愣着不动,狱卒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说:“你每天要舂十升米,完不成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戚夫人差一点儿摔倒,她扶住了石臼,像扶住了一张将要她命的饿狼嘴巴,她多想远远地逃离它,可是现在她却身不由己。

  自从跟了刘邦,她除了天天工于妆扮,除了工于床笫之功讨得刘邦的欢心,她再没做过任何活计,现在却要做这些,她哪做得来。她试图把那个石杵抱起来,石杵却像粘在了石臼里,纹丝不动。

  鞭子猛地抽在了她的身上,随之传来的是“你还偷懒,找死呀你!”的吼声。戚夫人用尽全身的气力抱起石杵,向石臼里的米捣去。她感觉石臼里盛着的不是米,而是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还有那么多往日的宠爱、奢靡、荣华与此时的憎恨、无助、孤苦与凄楚。

  她想起早年父亲和自己说的话,要做个不被打垮的人,每天就要让蝎子吸一口血,日久天长,就可以百毒不侵。可是自己呢,那时非但远离了毒蝎,还一味地躲在男人的宽衫厚带下边;男人山墙一样倒下时,自己便像一朵娇弱的花朵,完全暴露在冬日毫无遮蔽的酷寒里。虽然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她的儿子如意,可他还那样弱小,弱小到还不足以保护她,弱小到连他自己都无法保护。

  怪谁呢?怪那个男人不再疼惜她而撒手人寰?怪自己从没想到去学习百毒不侵的能力?还是怪吕雉的心狠手辣?

  戚夫人远在赵国的儿子如意还不到13岁,羽翼还未丰满。刘邦生前曾把有恩于吕后的周昌派到赵国去做相国。目的就是让他代刘邦保护和调教年幼的爱子如意。她想,有先帝让周昌护佑的遗训在,吕后不敢妄为。只是,还那样弱小的他,知道娘所遭的罪吗?他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他,他什么时候能长大保护为娘?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戚夫人长叹了一声。为了减轻身心之苦,一边艰难地抱着石杵舂米,一边哼唱起来: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汗水、泪水和着手上磨出的血水一同滴到米上,像一颗颗刚从蚌中割出的珠子。石杵落下,血珠碎成了一瓣一瓣的,曾经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有新的血泪滴下,又有新的珠蚌再度散落开来……

  鞭子抽在身上,像穿透身体的箭弩一样疼。紧接着,有什么像雨点一样飞来,落在戚夫人的脸上身上。那是狱卒指挥那些舂米的犯人在往她脸上吐唾沫。戚夫人闭起双眼,身子紧紧地偎住石杵,除了让那些人对自己百般怒骂、鞭笞和羞辱,她什么都做不了。

  102

  “怎么?都三番五次了,那个周昌还不让赵王如意来长安?”吕后怒不可遏地对审食其大喊,以至她看上去五官都有些扭曲变形。

  审食其把头低下了,不敢去看吕后的脸。好像是由于自己办事不利才导致这一结果似的。

  吕后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审食其发这么大的火,周昌是受刘邦之托做赵王如意监护人的,他有权拒绝任何人对如意的旨令。吕后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想对策。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戚夫人的歌声一直在吕后耳边唱着,把她的肺都气炸了。她大骂起来:“不觉死到临头的贱货,竟还要指望你那宝贝儿子重头再来,再有出头之日?”她把脸转向审食其,命令着,“那你马上派人叫周昌进京,告诉他我要召见他!我不信他还敢抗旨!”

  那晚在刘邦未寒的尸骨边做爱审食其畏缩不前,吕后用过激的语气和言词对他说话,以达到对刘邦生前心里根本没有她的一种几近疯狂的宣泄。在她心里,对刘邦可以说是又恨又爱,爱得越深,恨得也越深。除此之外,吕后很少这样的口吻对审其食说话。

  审食其明白,这次吕后是真的被气疯了。不过,吕后就是吕后,她总会有办法做到她要做的一切!“好,我这就去!”审食其答应着。

  吕后走到窗边,望着殿外的那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再也经不住秋风的摇曳,纷纷坠落。隐在里面的枝干,随着那些保护着它的茂密树叶的脱落一览无余地袒露出来。

  把周昌调进长安,周昌是不敢不从的。而周昌从赵王身边一旦离开,如意即如撤去了重兵守护的城池,或像眼前这棵没有了树叶保护的树木,再对付他易如反掌。吕后恨恨地想,你戚姬不是指望你儿子吗?哼,那你就瞧好吧!

  一丝干笑从吕后高高撇起的嘴边挤出来,她的脸却没有笑,眼中透出一缕令人生畏的寒光。

  审食其找了个借口退下了。他是最懂吕后的,虽然他比她小,但他是看着她一步步成长成熟到现在的。此时的他,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而失了前蹄。他知道,一具尸骨是一种悲哀,而一百具尸骨即是一组数字。而现在每个人对吕后来说都已经是数字,如果这个人对她心有所违的话,就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会放过。

  103

  果然不出所料,周昌来长安不久,刘如意即被吕后召到了长安。怕路途上出意外,皇帝刘盈亲自去灞上迎候兄弟如意,看到如意兴高采烈、天真无邪的样子,刘盈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们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在他心里非常疼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因而,回长安后即天天把他拢在身边,吃住都在一起,寸步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生怕他有什么不测。

  半个月后,在宫里闷了多日的皇帝刘盈非常想出门散散心。本想叫醒如意,又见他正睡着,眼睑上还挂着泪痕,便忍住了。

  这些日子如意都是在恐慌中度过的,不但寝食难安,连自己最想的母亲戚夫人也不能见上一面。夜里哭醒过多次,天快放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临行前,刘盈心疼地为如意掖好被子,嘱咐侍卫说,一定看好如意,不要放任何人进门,便去围场打猎去了。

  由于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围场像一张偌大的素笺,除了动物们踏过的蹄迹,洁白得让人感到扎心。刘盈总感到心里有东西在翻搅,让他忐忑难安。

  他与侍卫驱马跑过一片树林时,一群麋鹿正用前蹄扒着积雪吃草,听到马嘶声麋鹿四散而逃。有一只身怀有孕的母鹿却站在那里没有动身,只是回头看着不远处这群手持弓箭的人们。它那双失神的眼睛大而圆地睁着,是那样无助。透过它的眼睛,刘盈好像看到了刘如意同样无助的需要保护的眼神。

  刘盈把已拉满的弓箭放下了,而心中那种不安更加强烈起来,感到一刻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得赶快回宫。这想法一旦产生,他觉得自己也成了眼前这群麋鹿,被一个看不到的猎手紧紧追逐。

  “回宫!”刘盈勒住马的缰绳,调转了马头。侍从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皇帝的命令就是他们所要去的方向,紧随其后,不管雪后路滑,向皇宫的方向疾驰。

  刘盈回到皇宫后,那种不祥的感觉像一块黑布把他兜头蒙住,以至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他匆匆推开卧室的门,当看到躺在睡榻上的刘如意时,他愣在了那里。他的不祥之感应验了。只见如意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浑身青紫,那张稚气的小脸上,七窍皆已流出黑紫色的浓血,血迹还未干透。看来他离宫不久,如意就遭人残忍地暗杀。

  “我让你们不要让人进门,可你们是怎么做的!这是谁干的,给我说!”

  侍卫们垂着头,没人吱声。

  “来人,把这些没用的废物拖出去,斩!”一向文弱的刘盈像一头被痛苦激怒的狮子,歇斯底里地大吼。那张苍白清瘦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暴突地欲从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天,他从不敢稍离兄弟半步,就怕有个三长两短。不想今天就出去这么一会儿,他最不能接受的事还是发生了。

  几近崩溃的刘盈扑到已浑身僵直的如意身边,抱起他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如意呀,是为哥不好,我不该出门,不该把你自己留在宫里,是我杀了你!杀你的人是我呀!”

  他捶胸顿足,好个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今天非要出门散心;恨自己出门时为什么不带上如意;恨自己无能,连同父异母的兄弟都保护不好;他更痛恨自己明明知道伸向如意幕后的黑手是谁,明明都知道,可身为一国之君除了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外,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104

  刘盈把刘如意的尸骨按王的标准安葬了。追封他为“赵隐王”,寓含他的才华还没有发挥,就过早地遭暗算命归黄泉。

  这天,悲愤至极的刘盈找到母亲,他感觉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母后,你为什么这样做?”这一段时间以来,本就不胖的刘盈更加瘦削憔悴,那双忧郁的眼睛被浓雾锁着,混沌而黯淡。

  “你这是干吗?对你有什么好?”吕后神色威仪地反问儿子。

  “他是我兄弟!”

  “可你知道,那时她母亲是怎样撺掇你父王立他废你的!”

  “那是大人的事,他并没有错!”

  “事情都怕反过来想,如果你一旦被废,现在他成了皇帝,他母亲也会向你下狠手。这样的事哪朝哪代都有,那是有他没你,有你没他的!”

  “是呀母后,所以现在我父王最疼爱的兄弟被杀了!但是你知道,我从他身上能看到父亲的影子,他长的多像我的父亲,就像我的精神寄托一样,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刘盈捂住脸,失声痛哭。

  “你想过没有,若他和他母亲得了势,就不会有咱们母子,他们会像咱们收拾他们一样收拾咱们!那时你不但皇帝做不成,连小命也许都丢了!不是也许,那是一定会丢的!”

  “好多事都是你臆想的,包括你那样残忍地杀害功臣韩信,都是你疑心太重所生的暗鬼,为此,你不惜让自己手上沾满他们的鲜血!”

  “你还知道现在和谁说话吗?不是我一次次力挽狂澜,你我现在还不定在哪儿转筋呢!我是防患于未然,走一步看三步。否则,许多事实形成之后,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于事无补!你是一国之君,应该学你父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切人在你眼中都不再是人,而是你利用的工具,对工具还有什么感情可讲!你知道,作为一国之君,你的仁爱之心就是懦弱,当年项羽失败就是他这种妇人之仁!”

  “你是要我向你学习吧?因为你比我父王还心狠手辣,你现在把所有的人都假想成你的敌人。假想一旦在你心里成立,你就像拔除一根芒刺一样灭掉他,而且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说着,刘盈肩膀一耸一耸地大笑起来,而泪水却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吕后不耐烦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口气变得像户外腊月的西北风一样寒冷:“哼,还说你父王!告诉你吧,有许多事他想做,只不过怕激怒那些有功之臣或落得个不仁不义、背信弃义的骂名不敢做罢了。而我只是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我为什么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父亲?还不是为了咱大汉的江山?还不是为了今天做皇帝的你?”

  “是为了你自己吧,因为这样父亲就会把你放在眼里,因为这样父亲就离不开你而不会把你抛弃,因为这样你的野心才能一步步得以实现!因为这样……”

  “混账!你……你……你这是和母后说话应该有的态度吗?你不能太昧良心吧,没有我所付出的一切,能有你的今天?”

  吕后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细细的青筋一根根暴突出来。她不愿再和刘盈说下去,他竟然为自己的敌人、自己的对手而伤心欲绝到这种地步。难怪刘邦当初一直看不上他,其实刘邦还是有眼光的。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

  她失望到了极点,他再这样下去,不但会毁了她苦心谋得的一切,弄不好还会毁了大汉的基业。现在的一切,得来多么不容易,身边大臣和那些刘氏族人,一个个眼睛里都像冒着绿光的饿狼盯着这块肥肉,都想在她稍有懈怠和不慎时抢到手中大快朵颐。自古以来,为这种皇权之争,多少亲足抑或臣子手上都染了无数人的血。他怎么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呢!一个没有危机感的人,是不能常常立于不败之地,也不能有更大建树的!刘盈应与别人有所不同,因为他是一国之君呀!

  105

  还有一件事纠缠着吕后,它是扎在眼中的一根竹签,让她睁眼和闭眼的时候都疼;又像爬到身上的无数虱子,只要它在,她就一天不得安生。

  这天,她叫来了审食其问:“哪种刑罚对一个人来说最难忍受?”

  审食其不知太后为什么问这些,随口说道:“像什么宫刑、凌迟、抽筋剥皮都是酷刑了!”

  “若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刑罚最让她难以消受?”

  审食其不知她又打什么算盘,便说:“古上有许多对女人的刑罚都很残酷,比如幽闭,比如……”

  吕后眯起眼睛,沉吟了半天,说:“有件事还是让你去做吧!”

  “啥事?”审食其脸色泛白,嘴角肌肉有些抽动,他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瞧你,手都冷了!”吕后微笑着拉起他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我给你暖暖。哦,都十几天咱们没在一起温存了,今晚你过来吧!”

  “这么多年了,我的身子不都是给你留着的?”审食其把吕后揽入怀里,这一刻他感觉在自己怀里的好像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随时都会把自己吞到肚子里的母蝎。母蝎常常在与公蝎交配后,认为它再没有利用价值后即会把它一口吞掉。他不明白,动物界的公蝎为什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让母蝎吃掉,是为了产仔用自己的肉身供给母蝎营养,是交配后精疲力竭无力反抗,还是它们有受虐的情结。但是,他知道伴君如伴虎的自己,被吕后吃掉就像吹灭蜡烛一样简单,而且容不得有任何反抗或逃离。

  “你为什么有些发抖,病了吗你?”

  “你知道男人的那家伙是用进废退的,你总不要我让我觉得自己都快不行了!”虽然审食其嘴里这么说,但他知道吕后身边有许多更年轻的男人,刘盈作了皇帝以后,为她找“男货”的事已不由他管了。虽然刘盈是皇帝,执掌这个国家的人其实是吕后,吕后才是真正拥有和统治大汉的帝王。整个大汉都是她的,那天下的男人哪个又都不是她的!

  “多喝些新鲜的发情期的公鹿血吧,我这里还有海外进贡的燕窝,回头让御厨熬好了给你送去!不过那件事,你得抓紧办!”吕后说着往审食其的下身摸去,她感觉才40岁的他真的比不上那些小伙子了,那些小伙子刚近你的身体,下身那家伙就像旗杆一样竖了起来,可是他的还那样稳稳当当地缩在窝里,连头都不露。

  这么多男人中,她感觉自己还是离不开审食其的,她跟他交往的是心,是绵绵不觉的一份情感,相比之下性却是其次了。而其他的男人,她除了要他们的身体,要他们身上的精华,要他们给她像饭食一样的滋养,除此之外,她对他们没有多大兴趣。

  情和性真的是两回事。有情的性能让人身心愉悦。而无情的性,除了性器磨擦后子宫本能的收缩和抽搐,心上还是空的。

  106

  戚夫人已被带到了行刑室,曾经美艳绝伦翩若仙子的她,现在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满头黑绸带一样的长发不见了踪影,没有任何妆彩的脸,黄里透乌,像不小心埋于地下才被扒出来似的。眼睛好像被极强的光线伤着过,涣散无光。眼下有一圈黑环,像是熬过多日的鹰隼,鹰隼灼人的气势没了,她不可一世的气势也被现实熬光了。

  行刑室里站立着十几名狱卒,手扶剑柄,虎视眈眈,神色威严。

  审食其与多名侍从及宫女陪吕后走了进来。吕后落座后,审食其走到执刑官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走回吕后身边侍立。

  行刑室里本来就紧张的空气,像上了膛的火炮一样,一触即发。人们的喘息声都变得小心了,唯恐弄出点什么声响而祸及自己。

  吕后轻咳了一声,抬起眼皮,脸上露出少有的和蔼:“戚姬——”她把声音拖得很长,“你的宝贝儿子死了,他们说给你了吗?”

  戚夫人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仍没有抬头,从她合起的眼睑处,有泪水爬了出来。她紧闭着嘴,嘴角却在抽搐,强压着不让自己将太多表情透露给把自己最亲的人置于死地的恶女人。

  吕后的面色依然和蔼:“你把满心的希望寄托给了先帝刘邦,刘邦死了,你再把希望寄托给儿子刘如意,刘如意死了,你下面还把希望寄托给谁呢?”看戚夫人仍闭着眼睛默默垂泪,吕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的反问。

  吕后站起身来,傲慢地走到戚夫人面前,用一根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说:“也许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希望是一副过于沉重的担子吧?也许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别人,就像把自己系于悬崖上的一根细藤上,被狠狠地摔下来是早晚的事吧?也许从来没有人告诉你,靠树树折,靠山山倒,一定要把自己长成一棵大树、一座大山吧?”

  看戚夫人仍然紧闭着眼睛,吕后把手猛然一甩,戚夫人的脸随之扭向了一边,她的眼睛下意识地睁开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呀,在黯然里,有许多东西好像在里面一齐搅动,让人一时难以看清。

  吕后拿起戚夫人的手,牙缝里发出一串啧啧声:“瞧呀,这分明是一双干粗活的手呀,哪像是一个被宠幸过的王妃的手!你不是爱跳折腰舞吗?现在再给我舞一个?”

  戚夫人一动不动,脖子上重重的铁链像一条随时都会咬断她喉咙的毒蛇,让她不堪重负。

  “舞呀?”吕后命令着。

  “听见没有,太后让你跳舞!”狱吏长见戚夫人站着不动,举起鞭子向她抽去。

  吕后把手轻轻向上一举,止住了狱吏长,转向戚夫人:“你还是识时务吧!听见了没有?”

  带着重铐的戚夫人艰难地舞蹈起来,脚步踉跄有几次险些摔倒。在甩起没有长袖的手并往下折腰时,她还是瘫倒在了吕后的脚前,愁苦悲凄的脸上都是泪水。

  吕后踢了她一脚,用鼻孔哼了一声:“就这种滥东西,还让先帝着迷,什么眼光呀!”她叹了口气,像惋惜又像慨叹似的说,“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就是他的花朵;一旦不爱你了,你就是一堆烂草!我告诉你一个你从来也不知道的秘密吧,其实先帝从来也没真正地爱过你,他只不过是玩儿你而已,他把你玩儿够了,再让我接着玩儿!”

  听她这么一说,戚夫人抬眼望着吕后,好像她说的话她不信,但又想接着听下去,看她还能给自己说什么。

  吕后开心地笑了:“我再告诉你吧,我现在做的都是他临死嘱咐我一定要做的。他要真爱你,凭他皇帝的位置,把刘如意立为太子是举手之劳的事,为什么最后没给刘如意立太子,就是因为他打心眼儿里就没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你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且最后被玩儿得还这么惨!”吕后把脸转向众人,指着戚夫人说,“你们说她是不是先帝的玩物?”

  听吕后这么问,众人齐声答:“就是!就是!”

  吕后开心地笑了。

  戚夫人那张土灰色的脸羞得通红。

  吕后严肃地说:“我劝你还是叫声娘呀,求我饶你上刑时让吏卒们轻些!”

  戚夫人默不做声,心里翻搅的东西突突地向上冒,仇恨的眼睛亮得吓人。

  “你装哑巴是不是?好,那就成全你永远是哑巴吧!”说着,吕后抱起双肩,侧着脸像看一出精彩的折子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名执刑官走上前来按住戚夫人,宫女端过一碗早已准备好的药汤。戚夫人使劲扭动着身子,说什么也不喝。两名执刑官用双手使劲夹住她的头,一名执刑官掰开她的嘴巴,另一名手端药汤的执刑官往她嘴里灌药。

  就在戚夫人断断续续喊着“邦——如意——冤呀——”时,戚夫人的咽喉像被什么断然卡住,随之嘴里冒出一股烧焦的浓黑色的烟雾,脸像被火燎过一样红,随即抽搐着扭作了一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行带血的泪从眼里向下爬。

  她的眼睛已被灼成了红色,像熄了的火山口一样,痛楚里透着狼藉和凄零。她望着吕后,一丝哀求从里面泛起来,好像在说,你若要我命就快点拿去吧!不要让我不得好死!

  吕后脸上仍和蔼地笑着,眼睛却像斗鸡一样透出决不退让的凌厉和凶狠,她摇了摇了头,好像在说,让你好死?那也太便宜你了!你颐指气使风光无限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指使刘邦欺侮我时,想过我当时的感受吗?

  戚夫人的眼里透出生不如死的绝望。人有的时候,生真不如死来得痛快,当一个人连死都求不来时,又何等悲哀!

  戚夫人昏死了过去。

  107

  在振聋发聩的锣鼓声中,戚夫人苏醒了。她的脸肿成了一个大木瓜,眼睛上像压了千斤重力,她费力地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是20个赤身裸体的壮汉正围着她拼命挥舞着木棰,打着西北民间最惯常的腰鼓。从他们身体偶尔的闪开处,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吕后仍端坐在不远的地方,神态泰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已有五六个鼓敲得最响的壮汉被审食其挑了出来,站在一边等候命令。戚夫人心都冷了,她不知道吕后又出什么幺娥子,让他们对她作恶。

  当挑到第十个人时,审食其把手一挥,锣鼓声戛然而止。

  一个狱卒走向她,撕扯她的衣服。他们这是干什么?戚夫人紧紧抱住身上的那件已破败不堪的囚衣。

  她的力量,在那些身强力壮的狱卒面前过于薄弱了。只是三下五除二,她满是伤痕的身体已暴露在众人面前。她下意识地曲起四肢,本来就肿胀的脸像要燃烧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吕后说:“从小到大,我的身体只有父母和刘邦看过,而现在被毒蛇附体的吕后竟让这么多下三烂的臭男人来看。吕雉你等着瞧,我儿如意虽然死了,就是在阴间他也不会饶过你,你等着瞧吧!”她的嗓子被灌过哑药,说的话没人能听到。不仅如此,咽口唾沫都疼痛难忍。她那张曾经俊美的脸已变得丑陋不堪,痛苦地扭作了一团。

  宫女把奶茶端给吕后,吕后喝了些,把杯子递给宫女。这一刻,她看到戚夫人嘴唇的嚅嗫,以为她渴了要水喝,便对身边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扯开裤子对着戚夫人的脸撒起尿来。又腥又臭的尿把戚夫人浇透了,她连扭动一下脖子的气力都没有。

  让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壮汉一下子扑到她的身上……

  多年来,唯一进入她身体的只有业已老去的刘邦,像这样年轻壮汉的身体她从没接触过。要知道有今天,自己到还不如嫁一个平民来得安生快乐。她神伤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一代帝王的爱妃,竟被人这样恶意地奸污,谁会想到?刘邦在天之灵能知道吗?

  吕后望着她,嘴角一直泛着笑意。她内心却很复杂。她想,在牢里时,明儿、贾木丁等人不也这样对我吗?而且还让自己这辈子除了惠帝再也没有儿子了。这一切,你戚夫人一点儿都没为刘邦遭受过,非但没有遭受过,而且还享受着我受苦受难、殚精谒虑得来的成果。罪都让我受了,福全让你享了。今天你的下场,都是补偿你所欠我的债务!

  戚夫人已像一摊肉泥,动也不动地任那些壮汉施威。血已染红了她的身体及身体下的地面,鲜红鲜红的,还有新鲜的血继续流出来,一片血肉模糊。

  她再度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苏醒过来。几名行刑官在对她施自古以来对女人来说最残忍的酷刑幽闭。她的身子好像是别人的,在过度的折磨和极度的伤害中,她已没有了痛感。

  吕后在宫女们的陪同下,走过来。她用脚使劲地踢了踢戚夫人的脸,满足地说:“你不是喜欢享受的女人吗?那你就继续好好享受吧!不过我告诉你,世上所有免费的好东西,都是需要你在得到之前或享受之后付出昂贵代价的!这是真理!真理,你懂吗?对了,你不会懂,你不过只是个头脑简单的玩偶而已!你除了把心思花在浓妆艳抹讨好男人身上,却从没让心智多长一点!”说完吕后哈哈笑着在侍从和宫女们的拥簇下,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扬长而去。

  留下来继续完成刑罚的审食其,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前这个女人也曾为一代皇妃,曾那么卓尔不群、美若天仙的一个人儿,现在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要是心还是肉长的人,都会不忍目睹的。而吕后,那个在芒砀山上他望一眼都羞得脸红心跳的温情女人,现在竟变得这样使人骇目惊心。

  吕后曾说过,当一个男人不再是男人时,时间一长,他的女人就不再像女人了。女人完全是男人的镜子,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从她身上能照出男人影子!一路看过来,他认为吕后说的话极有道理。

  审食其越来越为自己是她手中之物感到胆寒。只是,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已经走到了现在,不再往下走不会有好果子;继续往下走也没什么好果子。与其这样,也只能更加小心地往前走,才能保住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

  接下来的重刑更加艰巨,审食其硬着头皮,盯着行刑人员将刑罚继续执行下去。

  108

  这天早晨,惠帝刘盈正向太傅公孙叔讨教不解的问题。侍从走进来说,太后叫他去一趟。

  刘盈一听太后,浑身都不自在。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最不想听也不想见的人就是母亲。只是,母亲有令,他岂敢不从!

  他看着公孙叔,公孙叔面无表情对他点点头。他起身跟随待从去拜见母亲。

  吕后见刘盈来了,脸上露出从没有过的喜悦:“儿子,咱们宫里来了一个稀罕物,你不去看看?”

  “什么稀罕物?”刘盈一听母亲是让自己去看什么稀罕物,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不觉随口问了一句。

  “人彘!这物可够乖张了,想必你这一辈子都难得一见!”吕后开心地说。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也想看看这个难得一见的人彘是一种什么东西。在雪儿和侍从们的陪同下,来到永巷的一处茅厕旁。

  “去又脏又臭的茅厕干嘛?你们都是在哄骗我的,我不去了!”刘盈站在那里,说什么再也不往里走。

  “那个叫人彘的怪物就在里面呢!”雪儿解释说。

  “在这里?”刘盈疑惑地看了看左右,见侍从们都对他点头,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进入茅厕,除六七个茅坑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刘盈更加狐疑,不知道母亲和侍从们都在演一出什么戏给他看。正想扭头往外走,一个侍从拉了他一下,手向茅坑里指了指,示意那怪物就在里面。

  茅厕过于阴暗,他一时什么也没看见。待他揉了揉眼睛,细细地往里观望时,他这才看到粪便里果然蠕动着一个什么东西。

  “这就是人彘?”刘盈将信将疑地问。

  看雪儿直向自己点头,他更加细致地打量起这个怪物来。这个怪物准确地说,更像一个沾满了粪便和冰屑的肉团团。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四肢,满是窟窿的脸上长有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惠帝看了一眼仍不知这个有点像人的活物是什么。便又一次向雪儿证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彘?”

  见雪儿仍笃定地点头,刘盈便不再怀疑了。他换了个角度看,看到这个人彘身上还长有两个乳房。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因为这怪物他越看越像个极度伤残、浑身赤裸的女人。

  “这哪是什么人彘,我看她分明像个被问了重罪的女人嘛!”惠帝一边说一边想从随从的嘴里得到证实。随从们都沉默了,谁都不敢吱声。“雪儿,她是谁?到底犯了什么重罪,值得把她搞成这样?”惠帝用命令的口气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人彘!”雪儿说着垂下头。

  他又把脸转向身边的侍从,问着:“她到底是谁?犯了什么罪?”

  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地不知所云。

  惠帝急了,拉过身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从说:“你若不说,我就判你重罪,”他指着茅厕里的女人说,“你要不说就跟她一样;你若如实说来,你什么罪都不会有,我还会重赏你!”

  这个侍从这才说:“她,她是戚夫人!”

  “你胡说,她怎么会是戚夫人,你开什么玩笑呀?”

  “不是玩笑,是真的!”

  惠帝好像当头挨了重重的一棒,顿时惊呆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出话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昔日那个仙子一般的戚夫人,同眼前这个在又臭又脏的茅坑蠕动的人彘联系在一起。

  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又是自己的母亲做的好事。他真不明白,母亲杀了刘如意即已除去了她的心头之患,为什么她还要把戚夫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人彘,他长这么大闻所未闻,母亲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处处保护着自己的母亲吗?若说她杀韩信等大臣,那是政治的需要,杀了也就杀了。可是戚夫人她毕竟是个女人,母亲怎么竟可以这么惨绝人寰,人味全失了呢?

  多年来,母亲在惠帝心中慈母的形象被彻底击溃了。

  神智恍惚的惠帝心如刀绞,只觉得满腔悲愤,却又无处可说,当场昏厥了过去。他醒来时,已被抬回后宫。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吃不喝、如痴如呆……

  一年后,惠帝的病情刚有些好转,他便叫人去告诉他母亲:“您对戚夫人,哪还有一点人的味道?这实在不是人干的事!我虽然是太后唯一的儿子,也不忍看到这么残忍的一幕,心里难以平静。从今往后,我不再治理天下了!”

  惠帝深知,母后设法保住他太子的位子,其实真正的含义是为了她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今天,他也只能这样做!母后大权在握,他有一天对她的旨意有所违背,自己没准儿也会受罚。他只不过是母亲的一个傀儡,与其总跟铁腕母后生气,还不如什么也不管,置身于尔虞我诈的权力之外,倒落个清静。

  只是,此后的惠帝,虽然不再治理朝政,却天天借酒消愁,与宫女们寻欢作乐打发时光。但酒色却也难以抚平他那颗饱受伤害的心灵,每次从深醉中醒来,他不是默默垂泪,即是郁郁寡欢。一直抱病在身的惠帝,7年后终因心疾难除,抑郁而终。那一年他才24岁。

  109

  “雪儿——雪儿——”吕后低低地唤着睁开眼睛。过去的这些事儿她不愿意去想,此时却好象有谁跟她做对,偏往她的病体里塞。她感到纳闷,自己独揽皇权的这15年,施行了众多惠民的修养生息政策,使大汉王朝从初年的民不聊生到衣食充盈,从外扰不断到与民族关系和融,把大汉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这些好事儿自己没有多想,重病之时想到的却是这些湮心的事儿!看到雪儿就站在自己身边,眼睛红红的,她明白了,人的一生无论是多么伟大或者卑微,当走到生命尽头时,都会回归于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她问,“你哭啥呀?我还没咽气呢!”

  雪儿脸上堆起笑来,说:“我是刚才眼里进了沙子!”

  “哦,我想吃山东老家的煎饼了,一定要山东的大酱!”吕后并没有对雪儿有太多指责。

  “看来太后的病完全好了!好,我通知御厨去!”雪儿仍笑着说,背转身去时已满眼是泪了。现在御医房正在给太后熬药,而她年仅13岁女儿的少女之心,已成了里面的药引子。她这当妈的心里怎能好受?跟随了吕后这么多年,担惊受怕,最后连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搭进去了。吕后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命将归西不说,还要这么多人跟着她一道死!

  雪儿克制着自己,尽力不让自己再哭,若让太后看到,没准儿骂她的眼泪带给她晦气呢,太后是最烦人哭哭啼啼的。

  “再有半个时辰,药就要熬好了。”审食其走到吕后身边,无限温柔地说。

  “刚才雪儿的眼睛是红红的,她说进了沙子。你的眼睛为什么也是红的,不是也进了沙子吧?”吕后问。

  “这些日子没有睡好,熬夜熬的!”

  “哎,这么多年,你跟着我也难为你了!”吕后握住审食其的手,眼睛透出近日少有的光来。

  “这里都是你!”审食其一双混浊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他把吕后的手捧到自己的胸前,好像想让吕后感应到他那颗爱她的真心似的。

  吕后长叹一声,若是别人这么对她说她不会信,她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时,是对她高高在上的地位、手中的权力和她的财富说的。但是,审食其这么说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这么多年,他真的把一切都给她了。

  “你要什么,是土地,是财宝,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给你!”

  审食其使劲地摇着头:“你给我的足够多了!如果你真能给我的话,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多年都没有流过泪的吕后,鼻子还是一酸,为了调节有些伤感的气氛,她开起了玩笑:“你想得美!”

  审食其深情地望着吕后,说:“你不美,我能想吗?”

  “咱们都老成这样了,你还不正经!”

  “正因为人们装正经,所以我就假装着不正经!”

  “哎,生命里有你把一颗真心交给我,并陪我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值了!”吕后由衷地坦言。

  “也说句剜心的话吧,从一开始,对我来说,我就知道你是毒品。明知道不能碰,明知道也许会毁我一辈子,我还是忍不住碰了!而且还真的是一辈子!但是,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我从没告诉过你,在内心里,我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在一个个人头落地的瞬间,我虽稍稍得到了一些安全感;过后我却陷入更深的不安,我是在明处的,而明里暗里还有那么多我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朝向我!”看审食其不置可否地望着她,她补充着,“是真的!自打刘邦做了皇帝,我努力让自己成长为一个强人,就是为了掩蔽那种随时都有的被驱赶、戕害、逐杀、明争暗算、最亲近的人不相顾惜和随时都能把我灭掉的恐惧。因为我身边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肩膀可依,所以我把自己装进一个厚厚的铁壳里,日久天长,就成了一种习惯!不这样,我就不安全!不这样,我就活不到今天了!现在想来,刘邦没起兵前的岁月,日子过得虽清苦平淡,却也最接近幸福。我还真的,真的有些怀念那些日子了……”

  吕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审食其有些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此时的吕后已没有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口气平和得就像与一个交往了多年的好友抑或恋人聊闲天。吕后这么和他拉家常,在刘邦称帝后好像很少有过了,审食其产生了从没有过的亲切感。

  “我懂你,小姑娘!”审食其伸手摸了一下吕后毫无血色的脸。

  吕后嘴边泛起笑意,这时她脸上还真的泛出一丝小姑娘时的神情。

  “再抱抱我吧!也许以后——”话只说了半句,被吕后咽了回去。

  审食其在吕后榻前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把吕后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是那样虚弱,虚弱得好像所有的重量一点点都被病魔吞去了。

  “好了,我累了,我还有话要对吕产、吕禄说,你叫他们去吧!”吕后的头无力地搭在审食其的颈间。审食其慢慢地把她放下,并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110

  吕后真的有话要对吕产、吕禄哥俩说,她感觉自己生命的烛光快要烧尽了,再不说完,大汉的江山及她一手造就的吕家天下将会随她逝去。她的敌人太多,她真怕他们有一天,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刘邦的子孙及心怀野心的大臣们会把这一切夺走。

  “我杀的人太多了,我生前他们怕我;我死了,他们会向我讨债来的。”吕后想起当年与丞相萧何密谋斩韩信及除掉一些实力强大、功高震主的功臣,默默感慨,“我之所以如此残忍,就是为了稳定大汉初年的政局。有许多事没有如果,事情虽然能反过来想,实行时却只能采取一种方式。这些年,我为百姓做了那么多实事,国家经济得以复苏,百姓生活得以提高,人们有目共睹,对此我也没有多少遗憾。”

  想起儿子惠帝,吕后对他一直深有愧意,当时她逼着刘盈娶他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为妻,想的就是大汉的权力和富贵不要落到外族手里,没成想致使他们没有后代不说,刘盈也为此忧郁成伤,再加上刘如意及戚夫人的事对他的刺激,使他那么年轻就早亡了。

  吕后还想起了儿子惠帝死后,一个个被她立起又被她杀死的小皇帝及刘邦的儿子们,他们都不会饶过她的。所以,她想把一切安排好,防患于未然。若他们吕氏族人不能很好地应对,那也不是她吕后能管得了的。

  刚才跟审食其说了那么多话,吕后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好像在那一刻都耗费光了,她感到累了,很累。她想睡觉,好好的睡上一大觉。

  “太后,太后——”

  是谁在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喊她?吕后挣扎着把眼睛掀开一条缝隙,来人怎么那么模糊,好像一群人都在围着她转。

  吕后茫然地把手伸出来,声音好像飘在很远的地方:“产儿吗?禄儿吗?”

  “先前的话,我没说完……你们哥俩好好听着。”吕后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很虚弱,好像微风一吹就能断掉似的。吕产、吕禄哥俩儿,都尽力把耳朵贴在吕后的唇边,唯恐漏掉一个字。

  “当年高帝与大臣有白马之盟,现在你们为王,大臣们实有议论……皇上年幼,恐怕大臣……刘氏后代们会发动变乱……”吕后话音停住了,使劲地喘息着,半天才皱着眉头说,“你们一定……一定要握紧将印,控制兵权,把守宫门,也就……也就不要为我送殡了,免得被人乘机钻了空子……受制于人!谨记,谨记呀……”

  吕后虽这样千叮咛万嘱咐,但是不久后以周勃、王陵为首的汉室元勋抓住时机一举诛灭她苦心经营的吕氏家业,拥立刘恒为帝,这是她此时所想象不到的;也许她对自己百年之后早已有预感,所以才这样不放心。

  “太后,药熬好了!”审食其兴冲冲地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御医及端着药汤的雪儿。

  “好想睡会儿,好想……”吕后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生命的萤火正一点点远去。

  人活着的时候,总爱说一句话,这到哪儿算是一站呢?又有多少人,车到站了,心还没到站;车还没到站,心已过站了。

  “喝药吧,太后……”有什么卡住了审食其的咽喉,致使他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胸部剧烈地起伏。

  吕后的头向一侧歪去,面容说不上安详,也算得上平静。她合上了双眼,紧紧的。就像锁起了一个装着许多纷繁故事的匣子,留给活着的人们太多的猜想与评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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