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仓鼠劫:秦相李斯的黑白人生 > 第十四章 "督责之术"
一
李斯丞相府前的空地热闹起来,大门口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庭院内宾客如云,熙熙攘攘,笑语声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微笑,每一间厅堂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李斯身着一身崭新的常服,频频与来客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冯夫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仿佛年轻了许多。莹女、福儿及李斯的女儿们更是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们随同冯夫人彬彬有礼地迎接着各位女宾。李斯的儿子则紧随在李斯的身后,李斯一一向客人们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丞相府的厨间是另一种景象:庖厨们宰猪屠狗,烹炒煎炸,一片繁忙。被屠宰的猪狗都是按照选幼不选壮、选壮不选老的原则精心挑选的。狗是豢养一年以内的小狗,猪是出生两个月至半年间的幼猪。此外还有鸡、羊及各种鱼类、水产、野味等等,一应俱全。庖厨们事先都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责,忙而不乱。有人专管屠宰清洗,有人专管在灶上烹饪。烹饪者也各司其职。有的把褪掉毛的肉拌上姜椒盐豉,用竹签穿成串在火上烧烤;有的将切好的肉放在釜中煎、熬;有的以娴熟的刀工将生肉切成薄片作脍;有的则花色翻新,调料各异地制作各种肉羹。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每个人都在进行着绝妙的表演,以便烹制出最具特色的菜肴,献给前来府上的高朋佳宾。
今天的李丞相府确实称得上是贵客盈门。满朝文武官员几乎来了一大半,简直像一次大朝会,咸阳城中的名流豪富更是倾巢出动,携妻带妾,鱼贯而入。此外,还有前来助兴的乐工倡优、百戏杂耍,皆为城中高手。难怪有人说,今天的宴会是天下第一家宴。李丞相论官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摆家宴也是气派非凡,仅次于皇家。
这次家宴的主角是李斯的长子三川郡守李由。日前,他刚刚从三川郡请假回来,李斯大摆家宴一方面是为儿子接风,另一方面是想显示一下他李家父子的地位和威风。父亲在朝为相,儿子在外为将,这难道还不应好好张扬一番吗?
李由是三年前到三川郡这个军事重地任郡守的。此郡与京师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毗邻,西部郡界有重要关隘函谷关,东部有荥阳、阳武等重要城邑,治所在洛阳。李由出任三川郡守自然与他是权相之子有关,但李由的个人才干也并非平庸,赴任之后,尚能称职,此次返回咸阳是来向朝廷述职的,同时也顺便探望一下父母家人。
盛宴在午时初刻开始了。各种菜肴陈列满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衣着艳丽的婢女们排着队端菜敬酒,一枝花似的福儿率领众舞伎在厅堂中翩翩起舞,使宴会一开始便沉浸在喜庆、华贵、热烈的氛围中。
今天,李斯的情绪非常好。他举起爵杯对客人们说:"我李斯原本不过是上蔡布衣,出身微贱,圣明的皇帝不以我才能低下而弃之,将我拔擢为相,信任有加,此实三生有幸,福星高照。让我们首先举杯,为圣明的皇帝干杯!"
"吾皇万岁!"众人将爵杯举过头顶,异口同声地高呼。
上卿姚贾也在宾客之中,待众人连饮三杯之后,他起身提议道:"李丞相乃国之栋梁,曾助先皇帝完成统一大业,继而又明法令、安黔首、定一尊,使国家兴旺富强,可谓功高天下,誉满国中,让我等为丞相同干一杯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宴会上顿时又掀起高潮。
接着,李由又向众人敬酒。他十分客气地感谢客人们光临,亲切地送上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客人们则争夸李由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宾主之间频频敬酒,互致问候,谈笑风生,开杯畅饮,直到将近傍晚才散席撤宴。
今天,李斯喝了很多酒,已有几分醉意。冯氏、莹女埋怨他不该喝得这么多,体贴备至地让婢女搀扶他到房中歇息,冯氏还令人烧了一陶碗醒酒酸鱼羹,给李斯解酒。李斯连说他没醉,清醒得很,让家人不必担忧。还说,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他让家人各自歇息去,只留李由在房中,说是有事要对他讲。李由坐在父亲榻前,恭敬地等待着父亲的教示。
李斯问:"今日盛宴,我儿有何感慨?"
李由道:"客云’天下第一家宴’并非言过其实,能够请到这样多的朝官豪富足见父亲威望之高。儿幸赖父亲庇荫,方有今日,自当克己上进,不辱门楣!"
李斯望着他的爱子,微微一笑。稍顷,李斯问道:"我儿可知’物禁大盛’否?"
李由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李斯道:"此乃荀师之言。当年你父在兰陵皋岩山舍听荀师讲学,荀师曾以此言教之。那时尚不在意,以为人生既然都是为了求得富贵,岂不是官不厌高、权不厌大、家不厌富吗?今日酒宴之上为父方觉荀师之教乃至理名言,足见圣贤之言并非一时能够领悟!"
李由不解地问:"父亲为何有此感叹?"
李斯道:"我儿涉世尚浅,有所不知也。富贵权势确实不可太过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实应慎之戒之!"
"父亲是说,我李家如今贵盛,有人心存嫉恨?"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说:"趋炎附势乃人之天性。闾里有言: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设使我家一朝衰微,大概就要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家现在不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吗?"
"此言不差。"李斯道,"但安不忘危,盛不忘衰,方可长保富贵。我儿既为郡守,当知官场之险恶,处处应小心行事。为官之要在于奉上驭下,奉上以阿顺为本,不可逞一己之才,违迕上意;驭下要恩威并用,亲近知己以为力助。遇事要三思而行,权衡利弊,务求周全,既要无妨于上,又要无害于己,如此方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此乃为父半生为官心得,吾儿切切牢记之。"
李由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讲述这些为官之道。他有些惊奇:难道父亲几十年来的仕途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若当官的都像父亲说的这样,岂不成了唯唯诺诺、唯利是图、只想保官、不辨是非的庸官?可又一想,父亲这番"酒后真言"或许真有些道理,值得认真记取。于是便连连点头应诺,表示不忘父亲的谆谆教诲,让李家的显赫在他这一代得到延续。
李由在咸阳家中呆了两天便匆匆返回三川郡了。因为最近三川郡不大安宁,常有盗贼出没,乡民们对朝廷怀有不满情绪,且有聚众闹事的迹象。他既为郡守,不能不深以为虑。李斯没有阻拦他,只是李由的母亲冯夫人哭哭啼啼地不愿让儿子走,后经李由再三解释安慰,冯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儿子。
就在李由离家返郡的第二天,宫中来人宣召李斯,说是皇帝有要事相商,让他速速进宫。李斯不敢怠慢,赶忙前往宫中。
咸阳宫的新主人二世皇帝胡亥神气活现地坐在他父亲的御座上。他身旁是郎中令赵高。新任高职的荣耀感使这位郎中令精神百倍,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架式。
胡亥请李斯在另一侧就座,对二位近臣道:"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非为别事,只因朕年纪尚小,初即大位,黔首未附,故拟效法先帝,巡行郡县。二卿以为如何?"
胡亥话音刚落,赵高马上献媚地说:"皇帝即位伊始,若不效法先帝,无异于示弱于天下,国家将无法治理,敬请陛下尽快成行!"
秦始皇在世时的五次巡行,李斯都是随同前往,他深知此事劳民伤财,耗费巨大,本想请二世皇帝过一段时间再说,但因赵高抢先逢迎,他也只好随和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陛下巡行天下大有先帝之遗风,亦合天下人之望!"
"二爱卿既无异议,朕拟三天内启程!"
"甚好!"赵高、李斯不约而同地回答,并出主意说,可按照始皇帝当年所巡路线进行,这样一可表明继承先帝遗志,二来也可向沿途百姓显示新皇帝的威仪。
二世胡亥当然不会表示异议,他巴不得立刻就置身于迷人的山光水色之中,接受沿途吏民的盛大欢迎,享受一下山呼万岁的荣耀。他令赵高、李斯二人分头准备,准时出发。
因为秦宫中有关官员已有过五次护驾随行的经历,所以准备工作轻车熟路,十分快捷。至第三天早上,一队由数十辆马车及仪仗、护卫组成的队伍已排列在咸阳宫前,二世的銮舆也是一辆能够调节温度的辒辌车,一切仪制均与秦始皇时无异。二世大喜,遂令车马整队出发,奔上了宽阔的御道。
二世胡亥的巡行几乎把秦始皇当年所到之处重新走了一遍,凡有秦始皇刻石的地方,秦二世都要在石碑上续刻数字,重申先皇帝的功德,表明新皇帝守成之志,大意是说:"这些石刻,都是当年始皇帝所为,今我继承皇帝名号,这些碑文又不称始皇帝,待时间一久,后代嗣位者怎知道是指始皇帝呢?这样,始皇的功德就无法称扬了。"丞相李斯、冯去疾、御史大夫德昧死奏言:"臣请刻诏书于石上,如此便可明白。"制曰:"可。"
刻文自然还是由左丞相李斯撰字,刻文仍然是堪称范本的标准小篆,遣词造句仍然是极尽恭维颂扬而又暗含着几分谨慎。一代权相,两代帝王,被一条利益的纽带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留下了一座座石刻的史碑。后来的人们从这些石刻上领略到华夏文化的古老,也窥测到秦宫君臣关系的微妙。
李斯在做这些事时思想是明确的,那就是:他必须用始终一贯的赤诚对待这位新君,像当年奉事秦始皇一样。内中的道理很简单:站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国之君,是操纵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可以给予你一切,也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因此不管他是贤是愚,是年长还是年少,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不可有丝毫差池和违迕。这是为了皇帝,更是为了自己。
李斯依稀觉得,那天宴会之后他曾向儿子李由讲过这样一些话。他承认,这是他的心里话。
二
早膳刚过,上卿姚贾匆匆忙忙地来见李斯,一进门便说:
"左丞相,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姚贾喘了口气,说:"郎中令玩弄权柄,蒙骗圣上,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许多官职都易人了!"
"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姚贾道:"左丞相还蒙在鼓里呢!当今圣上只信任赵高一人,言听计从,赵高有些事都背着丞相。他让其兄弟赵成当了中车府令,让其女婿阎乐当了咸阳令,我弟姚奢被他们贬斥到遥远荒凉的辽西郡去了,大夫、谒者、卫尉等官职也都换上了他的人。左丞相,赵高如此欺君弄权,你可不能不管啊!"
姚贾报告的这些情况,李斯一无所知。原来,此事是赵高与秦二世私下决定的。赵高突击更换人马,安插亲信,既是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孤立和排挤李斯。因为沙丘之变赵高是首谋,李斯是同谋,此事虽严守秘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出去,或者李斯反戈一击,赵高将面临灭族之祸。为安全计,赵高便极力讨好胡亥,取得了胡亥的信任,尔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人员更迭,建立起足以左右朝政的朋党。赵高的做法是先造成事实,然后再逼迫李斯就范,这样既控制了皇帝,又架空了李斯,李斯纵有三头六臂也将无可奈何。
赵高这毒辣的一招儿使李斯猝不及防,震惊不已。他决定马上进宫,劝皇帝慎重行事,勿受他人左右。
李斯急匆匆地赶到咸阳宫时,迎面遇上了将军冯劫和右丞相冯去疾。二人神情沮丧,面如死灰。李斯意识到出了大事,惊问:"二位何事不快?"
冯去疾愤懑地摇摇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矣!"
冯劫说:"赵高小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向圣上大进谗言,诬说我等失职怠惰,放纵属下,圣上竟信其胡言,将我等斥责了一顿!左丞相,这不是颠倒黑白吗?公理何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去疾的目光中蓄满了愤怒,"赵高陷害我等,是想把我等排挤出宫廷,把他的人安插进来。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暗忖:赵高企图独揽朝纲,真个是迫不及待、无所顾及了!他对二人道:"二位暂归,待我面见圣上,明辨曲直!"
"晚了。"二人道,"陛下已为赵高所惑,别人的话他听不进了!"
李斯目送着这两位权臣远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因为冯劫、冯去疾与他的夫人冯氏同为一家族,沾着点亲戚,李斯与他们较为融洽,政见多有相同之处,常引为知己,如今二人既遭斥责,无异于对他的打击。他要面见皇帝,揭露奸佞,伸张正义!
在咸阳宫的一个寝宫里,李斯见到了二世胡亥。真是狭路相逢,郎中令赵高也在那里!
二世见李斯来了,很热情地对他说:"朕与郎中令正商议整肃朝政,更换朝官之事,卿来得正好,且听听你的高见!"
李斯心想:任免朝官乃朝政要事,竟不和我这个总揽百官的丞相商议,只听并不掌管此事的郎中令一面之辞,这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才让我说话,又有何用?
这时,赵高抢着说道:"陛下年少,即位日浅,深以上下归附、国家安定为虑。先帝大臣,皆累世名贵之人,积有大功,世代相传,恐难驾驭,故欲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有罪者诛之,以为不如此不可安天下。李丞相,陛下真是忧国忧民之君啊!"说到这里,赵高献媚地看了看二世,"陛下,是这样的吧?"
二世道:"赵爱卿所言,正是我意!赵爱卿深谋远虑,处事周全,人才难得。左丞相,朕之用人,堪称知人善任吧?"
面对这样的发问,李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怨皇帝毫无主见,头脑简单,形同孩童,如此行事,哪里像个城府深奥、统驭万民的皇帝?
李斯更对赵高气愤不已。显而易见,赵高是用自己的意志来替代、左右皇帝,他假托皇帝之口,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他的本意,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君罔上吗?
李斯凭着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对今天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对赵高玩弄的阴谋更是洞若观火。他想向皇帝指出这一决策的失误,劝皇帝勿信谗言,不要动摇对冯劫、冯去疾的信任,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惹怒了皇帝,他怕引火烧身,他怕禄位不保!这一连串的可怕的结果使他终于未能激浊扬清,力陈忠谏,可悲地就范于赵高的权术之下,从而也使秦王朝和他本人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悲剧在继续着。赵高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许多官员遭到迫害,有的被撤职,有的被调离,有的被杀死。上卿姚贾因受其弟姚奢的牵连,被剥夺了秦始皇赐给他的一千封户,取消了上卿的爵位。不仅如此,他当年行盗于魏、被逐于赵的历史污点又被重新提起,以品行不端被赶出咸阳,永世不得回来!姚贾不堪污辱,跳渭水自尽了!
姚贾之死和冯劫、冯去疾的失势,使秦始皇嬴政即位以来建立的布衣将相格局不复存在。秦国素有重用贤才的传统,在七强并立的时代,秦国克服了宗族贵族在秦国的专权,大胆地起用了一些出身微贱的将相,使朝中人才济济并最终导致统一大业的完成。李斯、蒙恬、蒙毅、王贲、李信、樊於期、尉缭、姚贾、冯劫、冯去疾等人便是秦廷的布衣将相。如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唯有李斯尚苟且宫中。布衣将相格局的终结和赵高亲信朋党的相继显贵,使秦王朝迅速跌入宦官赵高专权的深渊。
由赵高怂恿二世胡亥制造的秦宫悲剧还殃及胡亥的兄弟姐妹。赵高向胡亥进谗言:"陛下以少子登大位,诸兄必然不服,蓄谋与陛下争位,陛下若不早图之,抢先下手,倘发生皇位之争,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使帝位巩固,莫如趁其不备,将他们除掉!"
二世以为然,但苦于找不到罪名。赵高道:"这有何难?不满朝政,阴谋构逆,这不就是罪名吗?"胡亥欣然受教,遂即将他的兄弟姐妹逮捕,交给赵高审理。赵高借机大施淫威,在杜邮杀死了六位公子,把公子将闾、无忌、子哀等兄弟三人囚禁在内宫。二世遣使者对将闾等说:"尔等为公子,却不守为臣之道,官吏即将执行判决!"将闾不服,说:"朝廷大礼,我从未敢失辞,为何治我死罪?"
使者回答:"我奉命而来,不敢自作主张。"将闾见事情已无法逆转,仰天大呼:"苍天啊,我无罪!"遂拔剑自杀,无忌、子哀也都含冤而死。
公子高看到兄弟们大都被杀,深知自己性命难保,又怕连累妻儿,含泪上疏说:"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车,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幸,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公子高的殉葬请求实在是绝望的选择。二世阅毕此疏,初觉公子高主动请死有些蹊跷,担心他另有图谋,赵高道:"陛下是太多心了。公子高想死已等不及,哪里会谋变?"
二世遂不再疑虑,将公子高赐死,还堂而皇之地说他忠孝可嘉,赐给他十万钱,作为丧葬费用。秦始皇共有子女三四十人,几乎被二世杀光,家小籍没,公子高主动请死,妻儿方得保全。
在二世胡亥对诸公子、公主的大屠杀中,李斯也在经受着一场空前的劫难。因为当初李斯为了攀附皇家,几个儿子多娶皇室之女为妻,女儿都嫁给了皇室子弟。长女曾欲嫁给公子扶苏,后因扶苏另有所钟,好事未成,却嫁给了另一位公子子哀。子哀是这次大屠杀中的蒙难者,李斯的长女遂成了寡妇,若不是看在李斯是左丞相的面上,其女也将牵连被杀。其他几个女婿、儿媳虽因皇室旁支而幸免于难,但因与被杀的公子、公主有亲戚关系,也都吓得如坐针毡,六神无主。
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李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权利的微小和处境的险恶。当女婿子哀被囚入内宫时,冯夫人和长女曾哭天抹泪地请求李斯前去解救,李斯踌躇多时,反复权衡,却不敢去面对那带血的屠刀!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经历了这次打击,李斯仿佛清醒了许多。他忐忑不安地意识到,在他的面前已站立起一个强大的对手,其势之凶猛使他不得不高度警觉,认真对付。因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场争斗必将继续下去,直到分野出明确的胜负。
三
左丞相李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大伤脑筋。回顾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不管是微贱还是富贵,不管是失意还是得意,他总是斗志旺盛,充满活力。他从未惧怕过任何对手,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但今天,当郎中令赵高以新贵的姿态在秦廷崛起的时候,李斯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意想不到的打击使李斯第一次感到势单力薄,招架不支。不过,他决不肯认输后退,因为后退便意味着丧失,意味着死亡。
人在困窘的时候往往是会向后看的,即试图从以往的经验中汲取借鉴和力量。此刻,李斯便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从布衣青年而上蔡小吏,从吕门舍人而秦宫客卿,直到登上了丞相的高位。回顾仕途,细品人生,再一次领悟到为官要则。他决计重施故伎,迎合二世之心理,重建自己威望,与赵高较一高低!
这天早朝过后,李斯精神抖擞地觐见了二世胡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打算随心所欲,长享天下吗?"
二世道:"当帝王的谁不愿这样呢?世人都称赞尧、舜、禹这些古代君主的圣贤和明达,可我听说他们治理天下时都很清苦,当这样的帝王岂不太亏了自己?"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古时尧帝有了天下,殿堂高不过三尺,从山上砍来作屋椽的木头都不加雕琢,屋盖是用茅草粘的,且不加修剪,简陋得很。他吃、穿、用也很简单:吃的是粗米麦饼,不加肉的菜羹,饭碗和酒杯都是陶土做的,冬天穿鹿皮衣,夏天穿麻布衣,即便是闾里贱民也不至于艰辛如此。夏禹做了帝王,则辛辛苦苦地忙了一生。那时国内洪水泛滥,禹帝亲自率领百姓疏浚了九条河道,引河水入海。他早起晚归,顶风冒雨,终日无歇,禹帝的手掌上长了厚茧,脸上晒得黝黑,累得浑身是病,最后死于野外,安葬在会稽山上,即便是奴隶也不至于劳苦如此!"
二世一边听着,一边摇头,连说:"没意思,没意思!与其当这样的清苦帝王,还不如当个享乐公子!"
李斯故意问:"陛下想当个什么样的帝王?"
二世转了转眼珠,愚钝地一笑,道:"帝王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吃粗食、住陋屋、干累活的种种劳苦事,都应是百姓做的,当帝王的怎能做这种事?帝王就是要住华丽宫殿,吃美食佳肴,穿锦绣衣服,乘驷马之车,听悦耳音乐,观美人歌舞,后宫充塞以肆其欲,珍玩宝物以充其室,想怎样就怎样,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人都要臣服于他的脚下,听凭他的驱遣,就像经过训练的小兽那样顺从,这才像个当帝王的样子!我就是要当这样的帝王!"
听罢二世这番高论,李斯大吃一惊,心想:始皇帝虽为人暴虐,但不失为一代雄主,二世远不及也!如果像二世说的这样做,大秦王朝将亡无日矣!自古以来,哪一个贪图享乐的国君能够长久?
然而,李斯并不想劝谏二世效法尧舜。因为他知道,二世对所谓明君圣主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个人的享乐!既如此,何必惹皇帝不乐?为了取得他的好感,莫如顺其情、悦其志,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李斯恭维地说:"陛下之言,堪称为君之道,做人之法!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几十年,就像流水那样易逝,就像乘着驷马车越过小沟那样短暂!实当及时行乐,尽情享受,勿使光阴虚度。一般人尚且这样想,当帝王的更应如此。帝王富有天下,所有美味都有权享用,所有的美色都有权占有,手中既有无所不能之权,何不去做无所不及之事?尧、舜、禹等古代帝王虽名传后世,但清苦一生,陛下不愿图其名而愿务其实,堪称明智之举!"
二世闻听大喜,道:"爱卿所言,句句说到朕的心里,朕平生所愿,正是如此!"
李斯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誉之辞了,他像是受到莫大的奖赏,心中无比畅快。还是在很多年前,当他向秦始皇进献"帝王之术",帮助他筹划统一大计的时候,秦始皇说过"知朕心意"这样的话。而今,二世皇帝又作如是说,足见他与皇帝之间实现了心理上的沟通,这意味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也预示着光明美好的前程!
但是,李斯在洋洋自得之时,也不免有些苦涩和内疚。当初向秦始皇进献嘉谋是帮助君王行正道、建伟业,现在算什么?是明知不对却偏偏怂恿皇帝往邪路上走,这哪里像堂堂丞相之所为,简直是奸佞小人之举!
李斯的脸上一阵发烧。可是,他却不能改弦更张。因为只有这样,方能使皇帝欢心,方能巩固爵位,方能压倒赵高!
出自这种狭隘的、丑陋的、卑污的私利,李斯进一步对二世进行了"开导":
"陛下欲纵情享乐,永保天下,有何良策?"
二世摇头道:"朕自幼读书甚少,只从郎中令那里学了些治狱之术,但浅尝辄止,知之不多,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
二世一提赵高,李斯心里就堵得慌。不过,二世的话倒使他大受启发,他不失时机地对二世说:"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何计?速速道来!"
李斯道:"臣早年曾从师于荀卿,学习帝王治道,内有督责之术,今可行矣!"
"何谓’督责之术’?"
"督责者,即利用严刑峻法督察责求臣下和百姓,此术若行,则臣下不敢不竭尽才能以事主,即便万死而不辞。这样一来,君王与臣下的职责即可明确,陛下即可穷尽欲望、尽情享乐了!"
"你是说以严刑峻法制驭臣下百姓?"
"正是。"李斯振振有词地说,"其实,此术久已有之。申不害曾说过,拥有天下的人如果不懂得肆情纵欲,那是以天下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这样的帝王是不懂得如何制驭天下,而是以其身劳于天下。臣以为申不害之言颇有道理。尧、舜、禹等古之君主辛苦一生不就是把天下当成枷锁了吗?做君主的若不能行督责之术,让天下人无条件地顺从自己的意愿,却偏要苦形劳神,拿自身为天下人奉献牺牲,这实际上是逾越了本身的职责,做了本应让百姓去做的卑贱的事,这样就无所谓帝王之尊了!尧、舜、禹之失在于不知督责之术,不懂严刑峻法,所以尽管他们名传后世,但太不值得,陛下以为然否?"
二世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李斯继续说:"慈祥之母,往往会有败家之子;严厉之家,则无迕逆之婢。这是什么缘故?皆因能否使用严厉的惩罚。所以,当年商君制定法令,连轻微的罪过也要受到处罚,至于重罪,就更不必说了。这样,百姓便不敢再贸然触犯法令。比如有一小段的布帛,一般人见了想要偷盗,但百镒重的黄金,连盗跖那样的盗贼也不敢攫取。这并不是因为小段布帛价值高,一般人好利心重,盗跖欲望小,而是因为凡是偷盗轻罪也要处以重罚,这样,即便是百镒之金也就无人敢于盗取了。可是如果执法不严,一般人看到几尺布帛也会产生偷盗之心。明君圣主之所以能够久处尊位,把握重权,独擅天下之利,都在于独断专行,切实利用严刑峻法进行督责,处罚务求深重,这样天下人就不敢犯罪了!"
"说得对!说得对!真是至理名言!"二世越听越感兴趣,不住地叫好。
李斯故作谦逊地说:"臣之所言并非治世高论,不过是重复古人之见而已。臣切盼陛下纳臣愚忠,行督责之术,这样,就能使臣无邪,民无恶,天下安定,帝业长久,陛下可拥有万人之上的尊严,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臣民们惧怕严苛的督察,补救过失唯恐不及,哪还敢图谋叛乱呢?"
李斯这一番长篇大论把不学无术、享乐心切的胡亥说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李斯的非凡才学,深为能有这样一位饱学多谋的丞相辅佐而骄傲。此刻,李斯在他心中的地位骤然上升,那个亲近之臣赵高已显得稍逊一筹。当即,二世亲赐李斯黄金百镒,以作为对这位知音的奖赏。
李斯受领了重赏,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欣喜万分,对压倒赵高有了充分的信心。不过,当他回想起向二世说的这番违心之论的时候,却不由得扪心自问:这不是在作恶吗?二世皇帝要是滥行督责,全国岂不要变成一座大监狱?便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是要保全自己,保住禄位,其他的事顾不了许多。只要能保住禄位,谁管它尸积于市?
独断专行的胡亥果然采用了李斯的督责之术。他肆无忌惮地大兴刑狱,愚昧残忍地滥杀无辜,举国上下刑者相伴于道,死者血流成河,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胡亥还继续修建阿房宫,筑长城,修直道,以更加沉重的赋敛、繁重的徭役、残酷的刑罚,把天下百姓逼向苦难的深渊!
聪明半世、糊涂一时的李斯企图通过对二世胡亥的阿谀怂恿来保全自己,压倒赵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抛出误国误民的"督责之术"的时候,他自己也在急速地步入险境!
"沙丘阴谋"之后,李斯确实风光过一段时间,曾举办过一个"天下第一家宴",门庭若市。但"物极则衰",此后其命运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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