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六月,长安承乾殿。
李世民怀抱不满周岁的儿子李承乾,在殿中走来走去,小承乾口中咿咿呀呀,忽然下面洒了尿,李世民的衣袍顿时湿了一块,长孙氏忙把小承乾接了过去。
李世民换过衣袍,顺手拿过一本《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南北朝时期梁代诗人,有《庾子山集》传世。集》读了起来。
李承乾是去年李世民在长春宫坐镇时王妃长孙氏生下的,因为出生在承乾殿,李世民便为儿子起名叫承乾。今年春天,李渊将孙儿封为恒山王。小承乾眉目长得像母亲长孙氏,小脸蛋胖嘟嘟的,真是可爱极了,李世民抱着他总是亲个不够,而他却不乐意地用小手使劲去推爹爹的下巴,逗得爹爹哈哈大笑。
凝真天地表,绝想寂寥前。
有象犹虚豁,忘形本自然。
开经壬子世,值道甲申年。
回云随舞曲,流水逐歌弦。
石髓香如饭,芝房脆似莲。
停鸾燕瑶水,归路上鸿天。
李世民一句一顿地读着庾信的《步虚词》,不时停下来琢磨诗的韵味,他的眼睛望着阁梁的雕花,神思却飘然飞扬。“好一个‘芝房脆似莲’!清极,雅极,读着便满嘴生香。但上句‘香如饭’的‘饭’就用得很粗糙,不如用‘竹’字贴切。”他寻思着,口中念念有词,一时兴起,便到案前磨墨挥毫,将这首《步虚词》写在纸上。
看着纸上的墨迹,他得意地笑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却看见长孙氏抱着小承乾蹲在银盆前屙巴巴。长孙氏口中轻轻吹着口哨,眉宇间温馨如水;小承乾则咿咿呀呀学着母亲的声音,不过学得可一点都不像。他笑了,心绪如同天上的闲云一般恬淡。
他对庾信的诗篇是如此的热爱,到了晚间,在月光下,他令侍妾杨氏拿着《庾信集》,为他一首一首、有声有色地读下去,他斜躺在靠椅上,微虚着双眼,静静地听,月华如水般倾泻在靠椅前的一片空地上。杨氏是隋炀帝的女儿,本月初由宇文士及作媒娶进门。她品性贤淑,色艺俱佳,尤其精通诗文,自己也会作诗。这段时日李世民时常由杨氏陪伴,她温柔的身子就像清凉的泉水,帮他驱散了夏日的炎热。她的气质高贵,脸蛋十分耐看,秀丽的眉宇间总含着淡淡的忧伤,惹得李世民心中无限地怜爱,不断用温柔的唇去抚慰那愁山雾水。听她在如水的月华中朗朗地读着庾信的诗篇,他恍惚觉得自己像在清凉的山涧、雅静的古寺、散着幽香的林子间徜徉。
这种轻快静谧的情致持续了仅有月余,便被刀光剑影打破。平定刘武周后,皇帝李渊激情澎湃,又将除灭王世充的任务提上了日程。自李密败亡之后,王世充要算是当今天下最为强悍的枭雄了,又挡在大唐兵锋东出的要道上;平定了王世充,山东群雄便迎刃而解,四海一统指日可待。
秋七月一日,李世民奉父皇李渊之命,率十万大军东征王世充。几乎与此同时,太子李建成被派往蒲坂镇守,防止突厥在唐军东征期间发生异动。
七月二十一日,唐军抵达谷州新安。在这里,李世、秦琼、程咬金和老友罗士信在分别了十个月后再次见面了。在高兴之余,他们为单雄信背叛李密感到气愤,听说他已经休了前妻,娶了王世充哥哥的女儿,赫然成为王世充手下的头号红人,便又大骂他的短视和愚蠢。李世则黯然神伤,他与单雄信原本是瓦岗寨上的结义兄弟,内心里一直想着为单雄信在唐国谋一个前程,现在单雄信居然走到了这一地步,那希望又是何其渺茫。他们又都为老朋友高猛的处境感到忧虑,高猛是那样地热爱家人,家人却被王世充捏在手心作为人质,在即将来临的严峻考验下,性情直率的高猛恐怕难逃王世充的魔掌。
两天后,李世民初步定下了逼近东都的计划。第一步,他派出在这一带游击了半年之久的罗士信充任全军的先锋,率部进围慈涧。慈涧是郑国的边城,位于新安和东都之间。李世民计划对慈涧故意地攻而不下,引诱王世充前来救援,唐军与敌人的援军交战,寻机将它歼灭。
东都方面,早在六月大唐朝廷商讨东征之初,王世充便已通过间谍获知了消息,急忙从所统率的各州镇选拔骁勇军士集中到东都。他设置了四镇将军,分派亲信防守东都的四面城墙。这时王世充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他人,重要的城池全部交给亲属把守,他派魏王王弘烈镇守襄阳,荆王王行本镇守虎牢,齐王王世恽镇守南城,太子王玄应镇守东城。这些兄弟子侄当然不会谋反,但对用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
在得知慈涧遭到唐军围攻后,王世充亲率精锐三万人急忙赶来救援。
秦王李世民看到敌人已被调动到慈涧一带,便决心在这里与敌人进行一次大会战。为了查清未来战场的地形和敌情,他亲自前往前线侦察。在他回来之前,大军暂住新安,并不急于去救罗士信,以免将王世充惊走。
七月二十八日一早,秦王李世民率一百名轻骑前往慈溪侦察,不料在途中和王世充的军队相遇。这时双方正走在一条狭窄难行的山路上,唐军骑兵无法纵横驰骋,几千名敌军步兵很快从两侧包抄过来,将他们围住。
李世民纵马向敌军驰去,手挟长弓连续拉射,当面之敌无不应弦而倒,敌军顿时闪开大路,纷纷向两旁的山岗攀爬,向乱石坑里跳下。李世民冲出重围,转身一看,侍卫陆冲等人还被敌军围困在长枪丛中。他便纵马杀了回去,只听得弓弦崩响,路上的敌军一个个双手抓挠着咽喉倒下。一名年轻士卒被射中了脸颊,像只兔子尖叫着跳跃,好似要把脸上的利箭跳掉。李世民冷竣地扫视四周,看见敌军群中有一员敌将正挥舞长剑指挥着,便大喝一声向敌将冲去,还在半途中便向敌将激射出一支飞箭;敌将一眼瞥见了,惊慌地下伏,脚下踉跄着几乎跌倒,飞箭夺夺穿入他身后一名士卒的嘴巴,喷出一串鲜血和白牙。敌将吓得矮了半截,转身便跑,周围闪动着一条条慌乱的腿。李世民纵马赶上,用马蹄从后背直接将敌将撞倒,又掉转马头,挥动倚天剑,作势要把敌将的头颅削飞,吓得敌将匍匐在地,鸡啄米似地哭求饶命。李世民正需要捉一名将官回去审问,便喝令驰马靠近的陆冲下马,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敌将绑了起来,放到一匹健壮的马上押走。经过这番战斗,敌军已被冲杀得七零八落,唐军轻骑重新聚集在一起。李世民令十几名轻骑断后,自己在前面带着俘虏飞驰而回。傍晚时分,李世民第一个回到了新安军营。在栅栏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哨兵用斜刺的长枪拦住了。
“站住,你是谁?”一名军士紧张地喝问。
“我是秦王李世民,你们怎么不认识了?”李世民吃惊地回答,见军士面露疑虑,他只好取下了头盔,“你们仔细辨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军士们一看之下,惶恐地表达了歉意,李世民冲他们笑了笑,待栅门打开,便驰马而入,身后不远处,众轻骑一簇簇飞驰而来。
回到军门,房玄龄给李世民找来了一面铜镜。李世民持镜一看,镜子里面有一位满面尘埃的家伙陌生地向他瞪着眼睛,他不禁呵呵大笑。
被李世民擒获的俘虏是王世充手下的左建威将军燕琪,从他的口中,李世民获知了一些重要的军情。
第二天,李世民率步骑五万进军慈涧,直接绕到王世充军的后侧扎营。这让久经沙场的王世充感到了威胁。当天夜晚,王世充将慈涧城里的戍卒悄悄地撤出,与援军会合后,连夜抄小道撤回了东都。天亮后,唐军看到的只是一座空城。李世民的歼敌计划落了空。
李世民调整计划,决意对东都采取“蚕食”方法,先派各路人马将东都周围的城池一座一座地扫平,同时截断东都的粮道,将东都彻底地隔离和孤立起来。按照他的指令,行军总管史万宝从宜阳出发占领龙门,从南面包抄东都。将军刘德威穿过太行山,东下包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从洛口出发,负责切断东都的粮道。怀州总管黄君汉从河阴出发,走水路袭击回洛城。
李世民亲率八万大军进至北邙山麓,列成连营驻扎下来,队伍深沟高垒,就这样一步直接迫近到东都的腰胁之下。
八月十四日,黄君汉率水军一举袭占了回洛仓。王世充见失去了粮仓,心中着慌,急忙派太子王玄应率杨公卿等将领反攻回洛,却无法攻克,便在回洛城西另筑了一道月城,派兵驻扎在那里。
得知黄君汉夺取了回洛仓,李世民高兴地一跳而起,在室内走来走去。
“我来考考你们!”李世民对众将官说道,眼睛里放射出灿烂的光华,众人也都像饮了烈酒似地兴奋。“今年春天我军和宋金刚相持时,王世充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什么?”
众将官或站或坐,就地比划着想开了,一时没有人轻易接腔。
“谁回答正确,我便奖他一幅蜀绣!”李世民笑盈盈地说,故意对众人悬赏诱惑。
“我说!”程咬金抢先举手,急迫地说道,“王世充没乘我军与刘武周对阵时大举进攻关中,是他的最大错误——我说的中不中?”
“王世充不是不想西进,”李世民微笑着摇了摇头,“而是多次攻打谷州不下,使他丧失了西进的信心。既然西进是他们没有能力做到的,那么他没有西进,便算不上犯了大错!”
程咬金故作遗憾地鼓了鼓腮,嘿嘿地笑了。
“王世充没有派兵从阳城北上支援宋金刚,等宋金刚灭亡后,也就孤立了。他没有远见和大视野,看不到不同战场之间的相互关联,眼睁睁地看着大唐把一个个对手平定,下一个又轮到他,今后无论他再怎么折腾,都难逃覆灭的命!”说话的是陕东道大行台兵部尚书殷开山,他轻言慢语,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自从高城下惨败之后,他的个性变得深沉、稳健多了。众人连连称赞他的话在理。但李世民却微笑着摇头,他也不多说,只是点名让司勋郎中杜如晦代他回答。
“殷尚书的话很有道理,可惜没有说到最关键的地方。”杜如晦侃侃而谈,“第一,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同盟,王世充支援宋金刚,自己并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却要付出很多;所以,既便是宋金刚开口相求,王世充也不会和他联手。第二,宋金刚失败得这么突然,是谁事先都无法料及的,所以,宋金刚即便有这样的打算,也来不及向王世充开口。第三,从洛阳出发,经阳城,到浍州,山路崎岖,军粮辎重运送起来十分困难,何况前有我大唐军队据险阻截,后有谷州士卒尾随袭扰,王世充的队伍即便是北上了,也有力使不出,但恐怕很难退回原地。总而言之,王世充不去支援宋金刚,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算不上犯了大错。”
这一番分析周密而透彻,众人点头称是。
“让我来说一说吧,不知道对不对?请秦王批评。”李世笑眯眯地举手,便不再往下说。等到李世民点头后,他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当我大唐主力远在山西战场之时,王世充至少拥有半年以上的充裕时间,他完全可以派十几万人马把回洛仓和洛口仓的粮食搬运到东都,尽可能地多储存一些,至少储存上几年吃不完的粮食,从此他便可以安居东都城内,坐观天下人互相厮杀,再机而动。他的智略认识不到这一点,浪费了天赐良机,我以为,这,才是他犯下的最要命的错误,现在他肯定后悔得拿剑乱砍!”
“啪、啪!”李世民鼓掌表示激赏,众人都跟着“啪、啪、啪、啪”地鼓掌。李世向四周拱手答谢,才慢吞吞地坐下来了。
“有理,有理!”
“那当然,世当年就是看管黎阳仓的,还不知道粮食有多重要!”
众人轰然议论开了。
“有一点不对!”程咬金伸着手指,着急地喊道。
“难道您又有了更高明的看法?”秦武通故作吃惊地问道。
“不是,我当然赞成世的意见!”程咬金有些恼火,快速地说道,“我是要说,王世充后悔的时候,不是拿剑乱砍,总是这样的,”他比划了一下“用手指拧着额头,嘴里叫着‘哎哟——’就像个老太婆!”
众人轰然大笑。
“李将军,”李世民双手端着一匹缎面,笑呵呵地说,“这蜀绣就归你了!”
李世上前恭敬地接过蜀绣,得意地把它高高地举起,作了一个亮相的动作,众人又一次热烈鼓掌。
在这闹哄哄而又畅快的气氛中,李世民甚至想到要取酒与众人共饮,来欢庆这一重要的进展,但为了维持军纪,他克制了自己的念头。他的许多即兴的想法,都这样受到主动的抑制,作为主帅,他深知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从不随便作出主张。他看着一张张欢笑、红晕的脸庞,继续踩着矫健的步韵,在军帐内踱来踱去。
对,李世说得完全正确:王世充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把到手的粮食放置在野外,而不是搬进东都。你说这人蠢不蠢?正因为如此,东都尽管有坚固的城墙,但仍是一座注定要覆灭的城池。王世充啊,你虽然身经百战,但你看你战的都是什么人呀?现在你与我交手,还没开始战斗,你已经注定要失败了。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回到长安仅仅只有一个月,便前来征讨你了吧?兵贵神速,我就是要叫你在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现在丢了回洛仓,你才知道害怕,晚了!你不是晚了这十天,而是晚了一百天、两百天!作为主帅,你和我之间的差距便有一百天到两百天这么大。王将军,下面还有什么花样,你就全部拿出来吧。我等着。
东都城内,王世充既然面临着断粮的危险,就不得不下定决心,通过交战将唐军击退。八月十八日,王世充率五万大军在东都南面青城宫布阵,李世民见势,便率军在东都西郊野外布阵。两军浩浩荡荡地出动,从相反的方向逼近洛水两岸。
王世充行在全军的最前列。“唐国的秦王听着!”他隔着河水对李世民喊道,“隋室垮台后,唐国在关中称帝,郑国在河南称帝,我王世充并未向西侵占你唐国的一寸土地,秦王你突然率军东来,又是为何呢?”
李世民派骠骑将军宇文士及代替他上前答复道:“现在四海之内都归附了我大唐,只有你阻挠我大唐的声威和教化,我军就为此而来!”
“我们双方休战讲和,岂不更好!”王世充呼吁道。
“秦王说了,”宇文士及转述道,“我奉大唐皇帝之命,前来攻取东都,皇帝没有叫我与你讲好!”
当日,两军隔着洛水对峙,互相静静地瞪着眼睛,军旗隔着洛水飘扬,谁也不愿主动渡河攻击对方。到了傍晚,双方各自带兵返回。
次日,在朝堂上,王世充得意地向文武百官宣布:“各位知道李世民为何不敢和我对话吗?因为他是毛孩子,怕见老将军!”这个骄傲的说法很快在郑军中流传开了,人们给李世民起了个绰号:“毛孩子”。一叫起这个绰号,郑军便感到气壮如牛。
不久,李世民从俘虏口中得知这事,他不怒反笑:“是毛孩子,还是老将军,等到在战场厮杀以后再说吧!”
李世民深知,眼前面对的这场战争,乃是一场持久战。他的基本方略是通过长期围困令王世充粮尽援绝,使王世充最后或自行崩溃,或被迫出战而遭受到歼灭性的打击。与过去平定薛仁杲和刘武周的战法有所不同,在这次战争的初期,唐军不会坚壁不出;只要王世充胆敢率军出击,李世民就将坚决地和他进行大规模的野战,给他以迎头痛击。李世民之所以作出这一战法变化,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有足够的实力和任何对手进行野战,他的将士因前两次战争的胜利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士气旺盛颇可借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通过不断的野战,逐步削弱王世充的精锐主力。王世充如果和唐军这样拼耗实力,将是十分愚蠢的,因为王世充的力量局限在东都一座孤城之内,只会越拼越少;而唐军却可以从关中大本营不断地获得补充。
在唐军的威慑下,王世充的部下接连不断地反叛。前后不到两个月,王世充所属的洧、杞、夏等十几个州县纷纷归附了大唐。由于李世民对归降者的权力全盘承认,授权他们自行任命官属,于是归降者更加放心了。
那位出卖李密的邴元真,被王世充任命为滑州行台仆射。濮州刺史杜才是李密的旧将,对邴元真的背叛行为十分痛恨,见唐军已到,便假意率部归附邴元真。邴元真上当受骗,亲自前往杜才的队伍巡视,杜才将他迎进军营,随即捆绑起来,割下了他的脑袋,派人送到黎阳南山李密墓前祭奠。随后,杜才便将濮州城献给了大唐。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世充的实力越来越缩减,他开始慌张起来。很显然,靠他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击退唐军的围攻的,于是王世充便将希望寄托在寻求河北窦建德的救援上。但这一招早在李渊父子的算计之内。唐军刚从长安出发,李渊便派使者前往河北,游说窦建德,请他与大唐连和;窦建德高兴地答应了,还允许同安长公主、李神通和李世的父亲李盖随使者一道返回长安。九月十七日,上谷公王君廓连克王世充属下的辕、罗川二县,大败王世充部将魏隐,在龙门缴获了米船三十艘。为了防止敌人赶来救援,王君廓下令将三十艘米船全部凿沉。王世充的粮道被切断了。
在东都,两军长期默默地对峙着,谁也不愿轻易主动出击。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李世民前往马军巡视。到了上午巳时,他刚驰进军门,把座骑交给侍卫陆冲牵走,房玄龄便迎上来对他说:“屈突仆射将尉迟敬德抓起来了!”
“啊!”李世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怒气腾上他的眉宇,就像悬起了一道闪电。
房玄龄先向李世民递上一封皇帝李渊的紧急诏令,他告诉李世民,这是今日一早驿站快马送来的。李世民打开一看,神色更加严峻了。诏令上写的是,刘武周降将寻相等人,近日在河东一带率军叛逃,着秦王李世民对刘武周旧部严加防范,不得大意,如果彼等出现异动,可立即下手解决,不必先奏,等等。
房玄龄告诉李世民,今日一早他收到诏令后,像往常一样代李世民打开先看,觉得事态紧急,便立即交给行台左仆射屈突通、兵部尚书殷开山两位重臣阅读。两人十分紧张,他们早就对敬德心怀疑虑,现在更是害怕敬德接到了寻相的密报,突然发动反叛,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怀疑,在这两军对峙之际,万一敬德和王世充秘密勾结,里应外合,后果那堪设想!两人越说越怕,急忙招来太原起义的老将刘弘基、长孙顺德、窦琮,把诏令拿给他们看了,他们也紧张得额头直冒汗,简直觉得叛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连等秦王李世民回来都怕来不及。众人便决定立即动手,先把敬德抓起来再说。于是在屈突通、殷开山的主持下,布置了上百名精锐甲士埋伏在军帐后面,派人假传秦王李世民的命令,要敬德前来军帐议事。敬德刚一进门,便被五六名甲士死死地按在地下。敬德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样子,没作任何反抗,被众甲士绑了个结实,拉到后面看管起来。屈突通、殷开山他们正在军帐里等着,只待李世民回来后一声令下,便将敬德斩首,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将敬德军中的亲信给予解决。
“真是乱来!”李世民怒吼着,大步向军帐走去,“你认为尉迟敬德会谋反么?”他气冲冲地问房玄龄。
“我看不像,抓他的时候,他一点都没作反抗!”房玄龄神色凝重地答道。
李世民像一头愤怒的野兽闯进了军帐。屈突通、殷开山、刘弘基、长孙顺德、窦琮等人见他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把情况向他做了简要汇报。
“你们说他谋反,有什么证据?请拿出来!”李世民沉声问道。
李世民话中压抑着的怒气让众人感到心慌,他们还从没见到李世民对最亲密的朋友如此凶狠地板着脸,竖着眉毛。连房玄龄站在一旁,都被李世民无声的怒气吓得心里蹦蹦直跳;他明知这怒气并非冲他而来,但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
见众人不敢说话,李世民更加提高了声音问道:“皇上要你们严加犯范,谁叫你们没有证据便胡乱抓人?”
众人的心脏如同战鼓咚咚地敲击。室内的空气干燥得简直就要燃烧,只需要一丝火星。
仗着自己年高德劭,屈突通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这事是我决定的,”他向李世民承担了责任,“主要是怕误事,便赶紧些动了手,是我做错了,这事本该由大王您回来后作决定,我们当时有些慌神儿,把事情想得太危险、太急迫了些。”
李世民对屈突通历来非常尊重,见他发了话,口气变得缓和了些。“敬德是真心诚意地归降我大唐的,他怎么会反叛我们呢?立即把他放了!”他的面色仍旧冰冷得如同刀剑一般。
“嗨,也不能肯定,不能说……这敬德便没有谋反的想法啊!”殷开山苦着脸,显得十分犹豫,“即便是没有,现在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再把他放掉,他心里难免会怨恨我们;他武艺这么高强,留下来必定是个祸患,不如顺势杀了算。”
“你们也不想一想,敬德要想反叛,还会落在寻相的后面吗!”李世民立即反驳道,“他跟着大唐才是有前程的,凭白无故,他为何要自毁前程?既然抓错了,那就赶快纠正,怎么能错上加错,乱杀无辜呢!如果像这样对待归附的人,那以后还有谁再敢归附我们?!”
众人无话可说。“你快去把他请过来!”李世民断然对刘弘基下了命令。
刘弘基带着几名甲士走到隔壁,将五花大绑的敬德带到军帐中。敬德一见李世民,便大叫道:“大王,我冤枉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李世民神色伤痛地对敬德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人。”他把脸转向刘弘基,“快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地上掉下了一堆绳索。敬德倔强地站着,面部呆如木雕,挂着委屈的眼泪。
“他的配刀呢?”李世民喊道,“拿过来还给他!”
一名甲士小跑着,从隔壁找来了敬德的配刀,刘弘基上前帮敬德把配刀挂好,敬德露出惊异的神色,又不知说什么好,但脸上的倔强气霎时消失了。屈突通、殷开山等人个个眼里闪着吃惊之色。
“他们这么做纯粹是瞎胡闹,自己吓自己!”李世民目光如电,将众人横扫了一通,众人羞愧地低下了头。“但他们毕竟是为国家着想,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将军的私怨,请将军谅解他们。”
敬德难受地点了点头。
屈突通上前对敬德说:“这事是我做的主,我考虑不周,特向将军致歉!”说完,他认真地向敬德拜了两拜。
敬德连忙摆手,说道:“算了、算了,别、别!”
场上的气氛仍然有几分尴尬。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对敬德说:“走,你到我那儿去一下!”敬德略一迟疑,便跟着李世民走了。
李世民把敬德引到自己的卧室,找出一个檀木盒,当面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大丈夫意气相投,合得来就做朋友!”李世民目光朗朗,直视着敬德的眼睛,轻轻地说道,“请你不要把今天发生的小小的不愉快挂在心上,我是不会相信别人的谗言伤害忠良的,你要体味我的真心。如果你觉得出了这事以后,在这里继续呆着心里不舒服,这些金子就作你的路费,聊表我们共事的情谊。”
“大王——”敬德哽噎着说,用手推开递到面前的黄金,“这东西我不要!我从来就没有要走的想法,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尉迟敬德就是死了,也不做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好、好,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真心就够了,这事到此为止!”李世民高兴地说,刚才的凝重之色一扫而空,“走,我们吃饭去!”
当天下午,李世民带着尉迟敬德和五百名精骑来到北邙山的南麓,在山梁上眺望了一阵东都城内的景况,描画了一番城里城外未来战场的地形。事情办完后,他们来到榆窠一带射猎野物,然后登上魏宣武陵访古。
北邙山山脊骑兵纵马驰骋的一幕,被正在东都城墙上巡查的王世充看见了。他紧紧地盯住远方山脊上那些淡淡的迅疾移动的影子,向身边人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不是敌人的探子?”
“我看是秦王李世民!”一位将军随口答道,“听说李世民有亲自侦察战场的习惯。这是我军抓获的俘虏经常讲到的!”
“哦?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王世充的嘴角挂着轻蔑,鹰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芒,“去把单将军叫来!”
片刻之后,王世充率领精锐步骑一万人悄悄溜出了北门,他们尽量借助地形的掩护,从估计山梁上的人看不见的方向,向魏宣武陵一带窜去。按照王世充的部署,冠军大将军陈智略率精悍的排槊兵赶往正前方的山脚,拦住唐军的去路。王世充和骠骑大将军单雄信率骑兵绕到山后,翻山冲下,两下里夹击,争取将敌人一举歼灭。单雄信率数百名精骑冲在最前面,他们飞驰到背后的山脚下,手牵着马,悄悄登上了山顶。三名在山梁上放哨的唐军陡然看见了他们,便拼命地喊叫:“敌人来了,敌人来了!”正在魏宣武陵一带流连的李世民等人听到叫声,急忙抬头向上张望。单雄信见已被发觉,等不及后队上来,便迅捷地跨上战马,带着身边几十骑凶猛地俯冲过去,他们的眼神直直地瞄着宣武陵旁被一群黄衣人簇拥着的首领模样的人物。
李世民一见山梁上出现敌人,便急忙奔过去跨上白蹄乌,刚刚抽出倚天剑,一骑红衣人就像燃烧的旋风笔直地向他俯冲过来,两名侍卫企图阻拦,被红衣人挥动手中的长槊左右挑翻。那长槊像一枚飞箭,嗖嗖地闪着蓝亮的光,迅疾地向李世民的脸面刺来。李世民拉马一闪,挥动倚天剑,的一声响,把红衣人的长槊拨在一旁。两人的马头倏地错开了。红衣人迅速掉回马头,再次冲向李世民,这次他控制了速度,调好准头,心中谋划着,要利用手中兵器在长度上的优势,将李世民一次捅穿。他逼近李世民,将长槊蓝亮的尖锋刺向李世民的额头,李世民挥剑一挑,谁知红衣人这次用的是一招假动作,长槊窜到中途,猛地回抽,突然又刺向李世民的咽喉。李世民大惊之下,慌忙侧身,长槊呼地从他的肩头刺过。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的呼吸几乎停止!
就在红衣人抽回长槊、正要再次刺出的一刹那,他的背后一名唐军骑兵大吼着纵马冲刺过来,红衣人吃了一惊,刚刚转回身子,一支长枪已经戳在他的胸部,枪尖被里层的战甲硬硬地挡住,发出了一股巨大的撞击力,将红衣人从马背搁倒在地下。那骑兵的战马冲得好快,快得几乎无法收住马脚,直生生地撞在红衣人已经放空的座骑上,那座骑被撞了个趔趄,身子在半空一荡,两只后蹄朝下一挫,又用力窜起,奔向远处。摔在地上的红衣人反应极快,就地接连做了几次翻滚,窜到了几丈之外。
李世民已然看清,前来救驾的正是尉迟敬德,眼睛里热泪顿时一筛。尉迟敬德喊了声:“大王快走!”李世民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尉迟敬德扭转头,目光向后一扫,长枪在半空中抡过一道蓝弧,拍马紧紧跟在李世民的后面。两位黄衣人一道向山下飞驰,迅速冲过光秃秃的山坡,钻进了一大片青黄色的森林。
在山岗上,越来越多的大郑骑兵翻上山顶,跨上了战马,向着唐军逃跑的方向俯冲过去,一簇一簇的骑兵紧跟在逃跑的唐军身后冲进了森林。
冲刺吧,白蹄乌!哦,在山冈上起伏,正是你的拿手好戏。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在林中飞驰,不断地加鞭催马,白蹄乌愤怒地向前飞窜,四蹄腾空而起,掠过一道道坑坑凹凹,驰上一座山冈,又驰下,钻入一片树林。不久,他们回到了军营栅门。
李世民停在栅门口,快速地对尉迟敬德吩咐道:“你赶紧去找到秦琼、程咬金,要他们把马军全部调出,在门口等着我,随时准备出发!”这时,栅门已开,白蹄乌像一支利箭飞驰而入。到了军帐,李世民跳下马,大步闯进门,对着一脸吃惊的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说:“我刚才在北邙山受到了敌人的突然袭击,敌人十分凶猛,估计王世充也在里面!现在我军立即出发,把敌人包围起来消灭掉,动作要快!敌人正漫山遍野到处搜捕我呢,不能让敌人跑了,快!”
李世民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连忙跟了过来。李世民稍稍凝神,吸了口气,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一处说:“我带骑兵主力从山南兜住敌人的后路,”他对屈突通明快地看了一眼,又用手在地图上一划,“左仆射,您带着步兵主力和翟长孙右三营的骑兵,从山北包抄过去,注意——敌人的骑兵很强悍,要多使用弓箭,拦住敌人骑兵的反冲锋,把敌人紧紧压住,压得他无法喘息!”他抬起头,紧盯着殷开山说道,“殷尚书和李世留守大营,严加戒备,防止有敌人从其他地段对我军营发动突然袭击,如果发现东都敌人前来增援,就立即令李世率军上前拦截!”
屈突通和殷开山连忙回答:“是!”
“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没有!”
“好,立即出发,越快越好,一定要把敌人逮住!”说话间,李世民已经闯出军帐,翻身跨上了白蹄乌。
当李世民纵马驰出,身后传来了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的声声吼叫:“快,快叫刘将军!”“快叫周将军!”他纵马飞驰到栅门外的平地,平地上已经汇集了上千铁骑,将士们的眼神和身上的刀剑一样闪闪发光,一队队骑兵正从军营里向这边驰来。
李世民率领几千名骑兵奔至魏宣武陵山下,正好碰到了陈智略率领大郑排槊兵下山,他们一无所获,正要快速地向东都撤退,没料到唐军这么快就赶了过来,慌得不成阵势。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等人凶猛地冲进敌阵,杀得敌人血肉横飞。排槊兵根本无法拦住大唐骑兵,被李世民等人冲了个透心凉,李世民等来到敌人的后背,又掉转马头插入敌阵。排槊兵在大唐骑兵的来回冲杀之下,向平原方向奔逃无望,只好向山上爬去。
王世充从抓获的唐军骑兵的口中获知,刚才在宣武陵逗留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本人,便十分兴奋,率骑兵沿山快速搜索。突然,翟长孙率大唐骑兵横冲过来,身后卷起冲天的烟尘;王世充慌忙整队迎战,但他的骑兵业已散开,一时无法收拢;他急令骑兵向山腰聚集,不久,屈突通又领着大唐步兵漫山遍野地开了过来,树林里闪烁着无数刀枪的亮光。王世充心知遭遇到唐军的主力,只好下令骑兵全线撤退,但大队人马刚刚拐过一道山梁,便被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所率的骑兵当头截住。唐军前后夹击,王世充的骑兵完全乱了阵,四散奔逃。在单雄信的掩护下,王世充带着一百多名精骑先向北跑了十几里,完全摆脱了追兵后,才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北门逃回东都。
屈突通见山顶有敌人逃窜的身影,便率大队步兵攀了上去。那些大郑排槊兵见已陷入山前山后的大包围中,无心再作抵抗,纷纷跪地投降。冠军大将军陈智略也被唐军抓获。
战斗结束后,司勋郎中杜如晦向李世民报告了战果,共计斩杀敌军三千人,俘获排槊兵六千人。
与郑军首战便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令唐军将士十分快乐,他们一边扛着战利品,一边愉快地哼起了《秦王破阵乐》的旋律,还未抵达军营,军营里就用一片欢腾来迎接胜利者的归来。
回到营中,李世民对尉迟敬德戏谑道:“上午众人还说你必定会反叛,是上天叫我保下了你;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但你为何向我回报得这么快呢?!”
尉迟敬德呵呵地笑了,满是血痕和尘埃的脸上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李世民又找出了一个精致的长箧,把檀木盒里的黄金和大批的珍宝倒了进去,封上长箧的盒子,递给了尉迟敬德,以酬谢他的救命之恩。尉迟敬德推迟不过,只好收下了。
在庆功的晚宴上,李世民对屈突通等人说,今天幸亏敬德救了我一命,为我军换来了这场巨大的胜利,敬德当为首功。他便把遇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众人讲了。屈突通带着殷开山、刘弘基、李世、长孙顺德、窦琮、秦琼、程咬金等人,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向敬德敬酒,把敬德灌了个醺陶大醉。
从李世、秦琼、程咬金的口中,李世民得知,那位凶悍的红衣人,便是著名的瓦岗“飞将”单雄信。
哦,原来如此!王世充能赢得这样的骁将为他效死力,便说明他还有战斗力,不可小看。不过他今日败得可真够惨啊。这第一仗赢得真神奇!如同梦幻一般,令人难以置信——要不是屈突通他们绑了敬德,我怎会带敬德和我一道同去?过去总是让陆冲等几个跟着。今日我必定要上山侦察,命中注定要遇到这一劫。为何父皇的诏令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今日一早到达呢?这一切无法解释,只有一种答案:这是天意使然。大难不死者,必有天命。如果我注定要迎接天命,是不可能灭于偶然的。我多修仁德,所以天命总是庇佑我。我投敬德以桃,敬德报我以李;回报得如此之快,真是天意啊,看来佛家的因果报应乃是真理。你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天下事莫不如此。我将隐秘地牢记天命,爱惜天命,继续我多行仁义、推心置腹的道路,使天命不会因厌烦而抛弃我。
王世充啊,你的运气总没我好,是因为你多行不义。你偷袭不成,反丢了近万精兵,你现在大约正在宫中像老太婆那样拧眉头吧?通过这第一战,你应该知道“毛孩子”的厉害了吧?你的智略很有限啊,看你用陈智略的江南骁果打头阵,用兵何其混乱!他们一上阵,几乎未作多少抵抗,便向我军投降了。当年他们也曾这样,在为李密打第一仗时,便向你王世充投降。你用这么不可靠的队伍来做偷袭的主力,说明你无知人之明,你和我相比差得远了,老将军!嗨,排槊,长槊集成排,其实很有杀伤力,不会打得这么窝囊,关键要看谁在指挥他们。在马上,短剑的确不能敌于长槊啊,人言“一分短、一分险”,今日我便差点吃亏在这份“短”上!以我的神射,也必须要有敬德的长枪庇护,方可安然无恙。不过,这倒让我想起另一条路子——如果我的弓箭和敬德的长枪搭配,必定是天下一绝,出入于万军之中,无人可当也。这要试一试才知,总要试那么一次。王世充啊,你可不能这么快便投降。
王世充偷袭李世民不成,反蒙受了重大损失,第一次领教到了李世民的厉害。郑军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一口气堵在他的心口窝,一直咽不下去。毛孩……咳,这个称呼实在叫不出口了……就叫你李世民吧,好一个李世民,你反击的速度还真快,还真有几分能耐,像个打仗的样子,我过去是有些轻视你了。但不论你怎么恶,你难道会比身经百战的李密还厉害么?当年的李密自称中原霸主,一开始也像你这么不可一世,最终不还是灭在我手下?我受伤了,你大概会在众人之中嘲笑我吧?可你知道不知道,受伤的猛虎咬人更凶狠!我做
事向来是高深莫测,绝对不会让你估测到我下一步会如何。你懂吗?看我脸在笑,可我要杀人;看我安静着,可我会突然发作——这才叫厉害。你给了我一击,给得好啊,我会还给你更重的一击。你用拳头,我会用刀子。刀子是要大出血的!
王世充的内心充满了战败的耻辱,充满了对李世民的不服。他汲取了北邙山一战的教训,将精锐主力编为机动兵力,由亲信大将直接掌管,对队伍严加训练。他一直按兵不动,不时窥探着唐军的缝隙,谋划着要给对方以出其不意的袭击。
令王世充无法想象的是,在战法的改变上,他的对手李世民居然与他不谋而合。
秦王李世民估计王世充轻易不会以弱势兵力来与唐军决战,更可能采取如北邙山战斗似的突然袭击,便专门成立了一支强悍而精干的机动部队。一千多名武功高强、战斗经验丰富的战士被从骑兵中挑选出来,都穿上黑衣黑甲,分为左右两队,由秦叔宝、程咬金出任左队正副总管,由尉迟敬德、翟长孙出任右队正副总管。李世民令几位将领对这支黑甲军加强训练,尽可能地缩短对敌人的突然袭击作出快速反应的时间。
十月的一天,行台左仆射屈突通率卫队到各军营巡视,途中突然和王世充前来偷袭大唐军营的队伍相遇;这时天色刚亮,屈突通措手不及,急忙率卫队躲进附近的军营。王世充的队伍有备而来,紧跟着冲进了军营,军营顿时岌岌可危,眼看便要被攻破。李世民得到报信后,急忙率领黑甲军赶来救援,这支马队的行动速度是如此之快,几乎令王世充无法作出反应,便直接将他的精锐部队拦腰冲断,营中的屈突通乘势挥军反击,王世充又一次遭到了惨重的失败,军队被俘获和斩杀的达六千多人,骑将葛彦璋也被唐军抓获。王世充狼狈逃回,从此龟缩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
时令进入了寒冷的冬季,河内一带雨雪霏霏。双方更加不愿出门,只是等待敌人前来进攻,于是了经历一段漫长的没有交战的岁月。但是王世充的势力仍在不断地衰减之中。先是九月中旬,王世充的显州总管田瓒率二十五州归降大唐。不久山南的重镇襄阳也被唐军隔断,和王世充失去了联系。十月十五日,王世充的大将军张镇周又率部归附了大唐。不久,大唐行军总管罗士信派兵怀抱婴儿,装扮成从东都逃出来的民众,诈开了东都北面的千金堡,因为堡中军士曾经辱骂过他,他便将堡中人全部屠杀。十月底,王世充的管州总管杨庆也向大唐归降,他的妻子、王世充哥哥的女儿仰药自杀。接着又有荣州刺史魏陆、阳城令王雄、汴州刺史王要汉先后来降。大郑太子王玄应本来奉命监护虎牢,率军驻扎在宋、汴之间,他见周围各州纷纷归附了大唐,便非常害怕,率军奔回东都洛阳。十二月三日,王世充手下的许、亳等十一州又一道向大唐投降。十二月十三日,王世充的随州总管徐毅将州城献给了大唐。不久,梁州总管程嘉会又率部投降了大唐。
王世充见势力几乎干涸,在战场上又谋不到出路,便非常恐惧,灭亡的预感紧紧揪住了他的心。他派出哥哥的儿子代王王琬和大臣长孙安世前往河北窦建德的都城?州?州:今河北永年。,请求窦建德派兵援救东都。
当初,王世充和窦建德曾交好过一段时日,自王世充称帝后,窦建德便和他断了交,两国交恶,随后互相攻伐。当王琬和长孙安世来到?州求救,窦建德便召集大臣们商议此事。中书侍郎刘彬建议道:“现在天下大乱,唐得关中,郑得河南,夏得河北,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而今唐派大军进攻郑,自秋天到了深冬,唐的军队越来越多,郑的地盘越来越小,唐强郑弱,郑必定支持不久。如果郑灭亡了,那么夏也呆不长了。我军不如假意劝解,发兵救郑,我从外边进攻,郑从里边突击,必定可以把唐军击破。唐军撤退后,我再慢慢地观察情况,如果郑可以袭取,我军就突然袭击,把它拿下;这样我便可以统摄两国兵马,乘唐军疲惫不堪之际,向西攻取关中,天下便可以统一了。”窦建德为他所描绘的这一宏图远略深深地打动了,决意结束与大唐和好的状态,加入到唐郑战争中来。于是,他派出使者前往东都,答应王世充不久将派兵南下救援。他又派出了他的礼部侍郎李大师来到了大唐军中,请李世民撤军西归。
当李大师来到设在北邙山麓的大唐军营时,已经是武德四年二月初。就在前几日,大郑太子王玄应率几千精兵从虎牢向东都运粮,被李世民派将军李君羡拦路阻击,将郑军全部歼灭,王玄应仅仅带了十几人逃回东都。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东都的粮食开始告急。李世民实施的长期围困方略业已奏效。李大师的到来却表明,又有新的变数突然产生了,看来窦建德的夏军将很快加入唐郑战争之中,必须立即将东都团团包围,绝不能让窦建德的夏军与王世充的郑军会合。李世民于是决意立即进围东都。他将窦建德的使节李大师扣留在军营中,对窦建德的来信也不作答,这样至少又可以耽误窦建德一段时日。
受李世民的派遣,宇文士及乘驿站快马火速赶回长安,向皇帝李渊报告前线的最新消息,并代李世民汇报进围东都的计划。李渊表示同意。“回去和你的大王讲,”李渊对宇文士及说,“现在进攻东都,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攻下东都的那一天,隋朝皇帝的乘舆器物,图书档案,凡是不属于私人应有的东西,都由你收集保管。其余的美女和财宝,可以全部赏赐给将士们。”
二月十三日,接到父皇诏令的秦王李世民率军进抵青城宫,还没有建起壁垒,王世充便率领2万精兵从东都西门出来,沿着故马坊的城垣和壕堑,面对谷水,布下了军阵。郑军将士们大声鼓噪,作出将要攻击唐军的姿态。
唐军悬在敌人的腹地,敌人又摆出一副要决一死战的凶猛架势,令许多将士面露惊慌之色。
李世民率数千名骑兵在北邙山脚下布阵,四五个月以前,他便是在这里大破前来偷袭的王世充。现在,他再一次登上了魏宣武陵,向广阔的战场眺望。“王世充已经走投无路,将他的精锐全部出动,想侥幸获胜。”他对身边的刘弘基、尉迟敬德说道,“只要今天将他击败,他以后便再也不敢出来与我交战了!”
刘弘基、尉迟敬德点头表示同意。
“飒露紫,今日轮到你啦!”李世民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颈脖,飒露紫好像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这是一匹纯紫色的骏马,它性情温顺,很善于领悟主人的意思,耐力尤其很强。当李世民骑着它缓缓冲下山坡时,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通过侦察,李世民已成竹在胸。他派出传令军佐,前去青城宫唐军大队中通知行营左仆射屈突通,命令他率步兵五千渡过谷水,主动向王世充发动进攻。“一旦你与王世充交上锋,立即点燃烟火通知我。”李世民这样要求屈突通。
一阵急骤的战鼓响起,屈突通率军出动了!
李世民远远地望见唐军步兵平端着长枪,排成方阵,大踏步地落进谷水,又黑压压地爬上岸,向王世充的军阵开去。
在更远的地方,王世充的军阵纹丝不动。
渐渐地,唐军步兵方阵的影子挡住了郑军模糊的腿部、腰部,最后两军连为一片。
李世民摘下长弓,握在手中。
突然,一道浓烟从唐军步兵方阵中升起,淡淡地飘散到空中。
“冲啊——”李世民高举长弓,率先驱动飒露紫向谷水飞驰,李世、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翟长孙等将领率领各队骑兵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飒露紫率先冲进了谷水,一排排骑兵紧随而入,河水飞溅、跌宕,好像整个河面都要掀起。
李世民驰上岸,率骑兵冲向敌阵左侧。正在与敌人交战的唐军步兵们看见援军已到,顿时欢声雷动。
在距敌阵约有百丈远的位置,纵马飞驰的李世民转身向后,有力地一挥长弓。“一直冲过去,穿透它!”他对周围几十位精骑大声吼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骑兵们参差不齐地吼叫道。
在距离敌阵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李世民指挥骑兵们射出一阵阵箭雨,当面之敌纷纷倒下,其余的慌忙后退着躲箭,敌阵顿时像被手拂动的盆中之水一样波荡不安。飒露紫载着身穿黑甲的李世民,几乎是随着最后一波飞箭撞进了敌阵。
就在这么一瞬间,李世民感到无比的欢畅,仿佛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舞蹈中。几十位精骑随后冲入。四下里响起了一片兵器撞击的音乐。在轰鸣作响的杀场上,敌军倒下时惊愕的叫喊,就像是歌手们发出的短促咏叹跌宕起伏。在骑兵们飞箭、长枪和刀剑的攻击下,敌军像排练式地临时闪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的两旁是尖叫,是杂乱交错的大腿!
他们继续向前冲刺。一群群敌军试图上前堵住这把插入腹部的尖刀,却又被那锋利的刀刃刺出一串串血光,挂得人仰马翻。唐军铁蹄纵横,无情地踏向郑军的肚子、头颅和眼睛!
李世民永不停步地向前驰骋,冲向一片片长枪架成的树林;他早取长弓在手,飞箭连珠般射向敌人的面门和咽喉,树林总是惊惶地一哄散开。
李世民终于突进到敌阵的背后。前面竟被一道长堤挡住了。他回身看去,却只有将军丘行恭一人跟了上来。
十几名敌骑眼见李世民、丘行恭二人落了单,便驱马追来,羽箭纷飞。李世民和丘行恭半伏在马背上,顺着长堤向北飞驰,想用极快的速度将身后的追兵甩掉。正在这时,前方突然飞来一阵箭雨,一枚流箭像突如其来的黑点,夺夺钉入了飒露紫的前胸。飒露紫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叫,慢慢地减速,停了下来。
丘行恭见前面的李世民忽然从马背上跳下,心知发生了变故,便猛勒缰绳,就地打了回旋,向身后紧追而来的敌骑连珠般射箭,他每一拉射,便有一名敌骑摔下座骑;后面的敌军见了,惊骇之极,彷徨着不敢上前。
丘行恭急忙跳下马,将自己的座骑牵给李世民,李世民翻身上马,接过缰绳,搭箭张弓射向前方逼近之敌。丘行恭上前,将飒露紫前胸的羽箭一把拔出,顿时带出一彪鲜血。飒露紫吃痛受惊,愀愀嘶叫着,昂首乱跳而起。丘行恭紧拉缰绳,用力将马头扯下,他一手牵着飒露紫,一手握着长刀,奔跑着冲向敌阵的后背,敌军见了,慌忙举刀相迎。丘行恭张牙咧嘴,双腿跳起,口中大呼大叫,长刀从半空中落下,将一名敌军劈为两半;他又飞跳起来,“呀——呀”地大叫,手起刀落,又一颗人头滚出老远。当面之敌被这般凶神恶煞的斗法吓破了胆,纷纷拔腿躲开。于是在丘行恭的飞跳、吼叫和刀光中,在李世民神出鬼没、每射必中的飞箭配合下,两人又将敌阵穿了个透,顺利回到唐军的大阵之中。
李世民刚刚立定脚跟,就见尉迟敬德率几十骑从敌阵中杀了回来。他叫住敬德,又收拢了三百多名散骑,集中排成战列,由他和敬德带领着杀向敌阵,敌军望风披靡。途中,他们遇见了李世民的弟弟齐王李元吉正带着几十名骑兵与敌军厮杀,便将他叫过来,一齐向前。不久,秦琼、翟长孙也加入了他们的战列。他们像凶猛的虎豹快速地推进,用巨大无比的带刺舌头舔食着敌军的血肉,向前,向前,又突然东折,东折,又猛然回首,回首;所到之处,唐军步骑热烈地欢呼着,加入到这股洪流中,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凶狠地刺向敌军。敌军招架不住,渐渐地快要溃散。
王世充见郑军已处于劣势,尤其是被战团核心一支大军纵横驰骋、砍杀得不成形状,便十分着急。他率领数十名侍卫在阵中来回奔跑,找到了骁将周承明、高猛和单雄信等人,一同向长堤后退,在那里,他们聚集起五百多名骑兵。王世充亲自将这支小队伍排成密集的冲锋阵形,由披着红色战袍的单雄信打头阵,周承明、高猛居中,王世充殿后,向唐军发动了反冲锋。这股力量来得如此突然,攻了秦琼、翟长孙们一个措手不及,迅速将李世民的大队冲散为几大块儿。
尉迟敬德反应不及,被郑军围在垓心,十几支长槊向他猛插过来。他急忙侧过身子,几乎要坠在马下,几支长槊从他身旁一擦而过。他大吼一声,伸臂夺下靠近的一支长槊,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弧,反手将槊尖插进了敌人的额头。他的座骑已嗖地掠过敌人身边,窜到敌人的身后。他快速地掉转马头,向来不及转向的敌骑后背冲去,有两名敌骑被他手中飞蛇一般的长枪戳中了脑袋,先后像石头一般沉重地摔下了战马。
又一波敌骑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高猛。敬德迎上前,又要施下杀手,独自一人将高猛的队伍冲散。高猛纵马抢入,敬德挥枪便刺向高猛的面门,高猛侧身闪过;就在双方错马的一刹那,敬德反运枪尾,重重地砸向高猛的后背,却被高猛一个侧身急旋,用玄铁剑尖儿挑中敬德的枪尾,把它挑到了半空中。敬德连忙收枪在手,“好重的剑这人!”他吃了一惊,掉马凝神应对。高猛已折回,再次纵马抢入,一招苍猿跃击,玄铁剑直刺敬德的眼睛,敬德手中的长枪本已挑出,见玄铁剑来得凶恶古怪,硬生生地收枪回挡。可玄铁剑并不与枪杆对碰,而是轻盈地一旋,剑锋无声地削向敬德的大腿。敬德心有余力,却无物可挡,眼睁睁地看着那丑陋黝黑的剑锋掠过自己的腿根,飞溅出一串鲜血。两只战马又一次错开了。敬德哪敢恋战,直接拍马向前猛冲,一枪刺入迎面一名敌骑的肚子。正要回枪拔出,却见两名敌骑一左一右运着两支长槊向他冲过来。他撒手弃枪,在马背上猛一侧身,抖动着骨骼撞向敌骑的怀中,在长槊刺过头顶的一刹那,他的双手闪电般地同时向上一窜,凌空将两支长槊抓握在手中,大吼一声发力,硬是将它们夺了过来,两名敌骑惊吓得拨马便逃。敬德像杂耍似地反手将两支长槊倒举在半空中,同时插进两名敌骑的后背,然后奋力一拔长槊,两腔鲜血同时喷到他的身上。他抓正双槊,满脸鲜血,大吼着驰向当面之敌,吓得敌军惊叫着四散奔逃。
“英雄啊,”高猛看着敬德飞驰而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我没有杀他,也不见得杀得了他。”他荡着剑锋,横拍在一名唐军骑兵的后背上,那人口喷鲜血,从马上摔向地面。“他受了伤,但不会死。”他蹂身一闪,左手伸臂夹住一支长枪,右手一剑砍在敌方战马的前腰处,那战马剧痛之下,向前飞跳,将那长枪的主人从背上摔下,那人顺地滚爬着向回直窜。当面的唐军见高猛是如此的势不可当,便纷纷避开,他身后的郑军乘势吆喝着上前追赶。
高猛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挺进。“将军真是有万夫莫当之勇!”不知什么时候,王世充来到了他的身后。他顿时感到脊背一阵颤栗。“皇上!”他侧过身子,在马背上躬身向王世充行了个军礼。王世充一挥手说:“啥时候了,何必多礼!将军继续奋战,朕一定要重重赏你!”说完,王世充率一群侍卫向左侧冲去。
“我不会为你杀人,但很多人依旧会因我的力量被杀。”高猛冲着王世充的背影在心头叹息。忽然,他感受到一阵莫名的痛楚。“我在做什么啊,我到底为谁而活着,究竟有没有出路?”一个声音凄凉地问着,令他感到透心的寒冷,在这心灵的寒冷和痛楚中,周围世界急速地向后退去。在轰然鸣响、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他仿佛失去听觉,失去了视觉,觉得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心中充满了无边的犹豫和伤痛。
李世民正挥军横冲敌阵,忽见敌一彪骑兵从斜刺里冲杀过来,为首的正是那身穿红色战袍的单雄信,他心里顿时产生出一种好似面对吃人猛兽时那样的厌恶感。他刚取长弓在手,单雄信已冲至眼前,跃马挺槊,作势要向他的面门刺来。
上一次我失去了机会,红衣的单雄信对自己说,这一次我绝不会手软。毛孩子,我要将你戳穿,再用短剑取下你的首级。单雄信的马越驰越近。我要把你的首级朝上抛,再用槊尖接住。哈哈!
蓝亮的槊尖逼近、逼近……
“嗨!”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是结义的弟弟徐世!
“这是秦王啊!”徐世大声吼叫,纵马冲杀过来。
单雄信楞住了,头脑里掠过一道模糊的光亮。徐世在说什么?秦王——我正是要杀这秦王啊!他看见徐世愤怒地圆瞪虎目,挺枪向他冲刺,便本能地勒住马头,后退了几步。啊,他护住了他的主,他的主正向他的身后退去。世!想不到在这里与你相遇。好啊,你这个混球,为了你的主,要向大哥动手!你怎么不冲过来刺你的大哥呢,我不会躲!你眨什么眼睛……世,莫非你是在向大哥暗示什么吧?可这是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竟被你喊住,竟被你喊慌了!有你捣乱,我怎么杀得了他!你横上来了?可我不会向你先下手。罢了,罢了,兄弟对阵,还打什么仗哟!
你这个莽夫一条!李世在内心里狠狠地骂道。你跑什么!你没有看到我向你使的眼色?你是害怕看我的眼睛?李世追上去,单雄信却掉头斜刺杀入人群中。好啊,你跑了,我是要你投过来,你那边快要灭亡了,我想为你谋一条生路。你这没头没脑的笨蛋,一个附马爷便做得你鬼迷心窍!看他拉马跳得多高!
他们兄弟不忍对杀。高猛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心中感慨又感慨。杀人如麻的单雄信也知道逃走。一向轻躁好勇的他也有这么为难的时候。好一份情意,真比天高!高猛不愿被李世认出,便拉马转向左侧,却看见前方有一位黑甲骑兵在挥剑砍杀郑军,他的剑法狠辣,招招中在郑军的头、颈、腰胁,郑兵呼拉拉倒下了一片,一名郑将慌不择路地逃跑,这黑甲骑兵却飞快地取下长弓在手,一箭射穿逃跑者的颈脖,逃跑者猛然向前栽下了马背。好熟悉的射法啊!这黑甲骑兵转过身,从他满是鲜血的脸上,高猛仍然认出了,他便是李世民!李世民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仍在继续追杀着郑军。那英俊少年如今已成长为威震天下的秦王了!惭愧啊,秦王,我没有投奔你。高猛一剑砍在一位唐军的马头上,唐军栽倒在地,高猛纵马从他的头顶飞跃而过。李世民已然失去了踪影。我没有脸去见你,我正在砍杀你的人马呢。世间有一种混蛋,放弃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自投绝路,那便是我。你定是真命天子,我本该做你帐前的大将,可我却抛不开母亲和妻儿。高猛又一剑拍飞了一名唐兵的长枪,那唐兵一边向后跑、一边吃惊地扭头看。你正在步向胜利,你的胜利不仅是王世充的末日,而且是我高猛的末日。他肯定会向我的家人下手。我将在那时候完蛋!我啊,真辜负了你送给我的玄铁剑,让这天下至宝,随一位庸人,浪过了这英雄辈出的世代。高猛漫不经心地略一闪身,一支长枪贴着他的腰胁刺过,他一把夺下长枪甩在地下,那唐军在马上一个踉跄。高猛的战马已窜至他的身后,玄铁剑轻轻划过了他的屁股,飞出了一串鲜血。身后的郑军一片喝彩。我好为难,好为难!世间还有像我这样奇怪的军士么!我不杀你们,不是为了留后路,我没有后路,只有末路!高猛举起玄铁剑,凝视着黝黑的剑锋上一滴向下流淌的血珠。我是不愿屠杀我兄弟的部下,可你们却和王世充们一样要把我杀掉!
王世充通过反攻,渐渐收住了即将崩溃的战阵。李世民见势,也率军稍稍向后退却。双方逐渐脱离了接触,各自整束着队形,眼睛里红着血海对视着。
突然,郑军大阵内的骁将周承明大吼一声,驰马冲向唐军大阵,唐军的飞箭纷纷落在他身后,他像一阵旋风,撞入了唐军人丛,手中的大刀雪亮地飞舞,人丛中传来声声嚎哭。当他飞速离开唐军大阵时,刀尖赫然挑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头!
郑军将士一片欢腾,唐军将士则一派沮丧。
李世民眉宇间腾起了一道闪电,眼睛里噼啪燃烧着火焰。他取下长弓,握在手中,胯下战马跃跃欲试。身旁的勇士们都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但李世民呼了一口长气,还是停住不动,他心中考虑的是——必须针锋相对地打下敌人的气焰。
他侧身看着秦琼,长弓一指。“秦将军,你去把他杀了!”他厉声下了命令。
“遵命!”秦琼吼叫一声。他略一端详周承明的方位,便纵马飞驰而去。
郑军停止了欢呼,飞箭如雨般向秦琼射来。秦琼却像一支飞箭射入敌阵。郑军的长槊纷纷向他刺来,他运起长枪左拦右截。这支长枪是他在长安请工匠用镔铁专门打制的,重达二十斤,它是这样的强霸,当面飞来的长槊都被它一一格开,有七八支甚至拿捏不住而脱手飞去。人丛闪开了一条通道。秦琼杀机毕现的眼睛扫视之处,郑军步骑个个担心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像浪一般向后退去。秦琼紧紧地盯着周承明,战马越驰越近。周承明见了,心慌意乱,侧马便要钻入人丛中。秦琼已闪电般飞驰过去,运枪直刺周承明的心窝。周承明挥动长刀去格秦琼的枪头,没想到那枪头竟是如此的沉重,乒地一下将长刀撞开,随即“格哧”穿透周承明的胸甲,火辣辣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数千名郑军看到这一幕,不禁发出了“啊”的惊叫。
“万岁!”“万岁!”对面的唐军发出了雷鸣般的喝彩。
李世民喜气洋洋,未等秦琼完全返回,便挥弓一举:“冲啊,消灭敌人!”唐军将士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响应,震得脚下的大地一阵颤栗,随即一浪高过一浪地向郑军大阵发动了冲锋。郑军心惊胆裂,几乎一触即溃。
在长堤处,王世充眼含着热泪,率一千名江淮劲卒发动了殊死抵抗。唐军在这股力量的反击下,又一次向后退却。就这样,从清晨到正午,郑军四次几乎被冲散,又四次重新聚集起来,直到最后完全丧失了体力,才不得不哭叫着撤向城内。
骠骑将军段志玄在最后一次冲锋时突入到敌阵纵深,由于战马失足倒地,不幸作了郑军的俘虏。两名骑兵夹持着他的头髻向城里跑去。将要渡过洛水的时候,段志玄猛地跳起来,
左右一推拉,两名骑兵猝不及防,被推下马背摔在地上。段志玄翻身跨上一匹战马,掉头向回路驰去,几百骑敌军试图追赶,看到身后唐军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便不敢逼近,让段志玄成功地逃回。
李世民率军乘胜追击,直抵东都城下,将西门堵住。郑军大部尚未入城,见已陷入唐军包围,惊散南逃,遭到了唐军凶猛的追杀。当日清点战果,唐军共计斩杀、俘获郑军七千多人,自己仅伤亡二千多人。唐军顺势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回到军营,李世民又送给了丘行恭一袋金银。
傍晚,李世民在军帐举行了庆功会,每人限饮三杯烈酒,肉菜尽吃。李世民亲自向丘行恭和秦琼敬了酒。大家吃着闹着,痛快地议论起战斗中的种种险情和趣事。齐王李元吉自称今日砍杀了三十五名敌军,李世民随即夸奖了他几句,但李元吉却觉得二哥的话音里缺乏热情,心中生出一丝不快。
有人仰慕地吹嘘起敬德的夺槊反刺神技,引起了自认善于使槊的齐王李元吉的不满,他吵嚷着,要求亲自试一试敬德的功夫究竟如何,敬德很是为难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笑容可掬地答应了,他正要煞一煞这位骄横的弟弟的气焰,便令两人去掉槊刃,用槊杆较量一番。
“要试就试真家伙!”敬德觉得不够刺激,“请将齐王的留下,将我的去掉。即使加上刃,他也伤不了我。”
李元吉嘴角含着笑,内心对敬德十分愤怒,他奋力运槊向敬德刺去,一连刺了十几次,都被敬德巧妙地躲开。
敬德住了手,李世民却又对他说:“夺槊、避槊,谁更难些?”
“夺槊难。”敬德答道。
“那你就试一试,看能不能夺下齐王的槊?”李世民命令道。
李元吉执槊跃马,一心想刺中敬德,却被敬德瞅准空子,三次夺下他手中的长槊。
李元吉无奈地下马,口中连称敬德果然了得,脸色却涨得通红。
李世民含着笑,嘉奖了敬德三杯烈酒。
众将领都看出了李世民让两人比武的真意,从此对李元吉敬而远之。
有一人兵器虽短,却很是厉害。敬德烈酒下肚,大口嚼着牛肉,心中不住地浮想。他的剑锋好黑,比我的脸还黑。那剑真的神奇,说轻就轻,说重就重,腾刺飞旋,不可捉摸。我初试不利,大腿上了创药,仍在隐隐作痛。不过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以后找机会试试。他出手如闪电,马步却不紧不慢,心中似乎没有杀机。真是好怪好怪。
东都城。一轮似圆非圆的明月飞上了楼阁。
高猛没有想到,最后的时刻这么快便要到来。王世充终于设下险恶的计谋,将他逼到了非作出选择不可的地步。
今天上午的战败令王世充的精神受到巨创,感到似乎正朝深渊坠落。他的眼睛绿得像草,双眼似乎一直含着泪,绝望地死盯着天空,在他乌云一样忧伤的心底里,格格地腾起一把把血红的战刀。不能就这样扎入深水淹死,要反击呀,要用最快的速度,像对付李密那样,突然给李世民一个致命的打击!那一次,他拉出了一个假李密。这一次,他又突发奇想,要把所有的战刀架成一丛,对准冒失的“毛孩子”——我还是要这么称呼你——的胸口狠狠地戳去。这战刀丛中第一把战刀,他选中了高猛。单雄信,他的武功不如高猛。看高猛在万军之中,信手杀人,谁人可当?另外,王世充也怀疑,单雄信对他的瓦岗兄弟可能有些手软。反正今天他在战场不如往日那般横霸狂纵。
这一次绝杀成败的关键,便在于高猛本人是否为我所用。过去我要将皇后的侄女嫁给他,他拒绝接受,声称离不开结发之妻。是真是假?是否以为我注定要失败,而不愿上我的船?那好啊,我要是亡了,便和你们的父母妻儿一道灭亡。不过……高猛爱妻如命,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此外,听说他还是有名的孝子。好啊,好啊,为了你的家人,你总该为我效力吧?你还非得效力不可。就在明天,我需要你的武功,我的金吾大将军!
下午申时,王世充派唐王王仁则请高猛到宫中议事,高猛告别妻子,来到了乾阳殿。王世充对他说,朕有一个计划,需要请你帮助,由你担当大任,你必定能行。我说出来,你不要拒绝,在我没要你回答之前,你不要插话。你听我说。我知道秦王李世民是个毛孩子,喜欢在两军交战时冲锋陷阵。这些你我都看到过了。我就根据这一点,为他设下一道陷阱。不需很多人手,在万军之中,只要有三百名选锋便足够了。在他带兵冲过来时,我选锋突然插入,截断他身后的队伍,拦住他的去路。他身边可能有一批猛将。这不用怕。我已准备好了八十名选锋手持长槊,八十名选锋操四十副劲弩,分为左右两排。当我围住李世民时,他的那些猛将必定赶来营救,我便令长槊作第一波抵挡;当他们冲开长槊,正好陷入我的劲弩的射程时,我便令劲弩在很近的距离内将他们一一射杀。李世民会不会来?如果不来,我宁愿亲自去作引子,诱惑他来。他会来的,必定会来,因为他是一个毛孩子。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你,在他冲过来后,你带三十名选锋插入他的身后,把他死死地截住。他向前冲,有我和单雄信在;向后逃,却有你在。只要你拦住一个人,没有谁能从你的当面逃掉。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当今天下,你和你的玄铁剑无人可敌。李世民就是贴身再有几员猛将护着,你不让他走,他便休想从你的玄铁剑下后窜。他们只能向前跑,前面便是我和单雄信,还有我的劲弩。我希望能够活活抓住李世民,用他换取兴洛仓的粮食。那本来是属于我们的。可恶的唐国侵入我大郑的地盘,为我们带来了战火和饥荒,饿死了我东都多少百姓。我这样做,便是为了拯救东都百姓的性命。如果活捉不成,我将杀掉他。你如果愿意为我杀掉李世民,我必定重重赏你,绝不亏待。如果你不愿意,或者机会不佳,我也不怪你。只要你死死封住他的退路,就足够了。我一定能用劲弩射杀他。杀了李世民,唐军便不是我的对手了。他们必定退却,东都民众的生命便可以得到拯救。如果你帮助我完成了这件事,我将封你做兵部尚书。如果你再愿意娶皇后的侄女,我还可以封你为藩王。如果你不愿意,有自己的打算,有其它考虑,比如想退居山林等等,我都答应你,还要送你黄金十车,军士八百,随你带着全家人,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我现在代表东都民众,代表大郑朝廷,请求你接受这一任务。高将军啊高将军,你就可怜可怜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们吧。我对你所做的承诺是算数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高猛听了这番话,感觉好突兀,好阴戾,继而觉得心脏都要崩缩了。他嗫嚅着,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王世充说,你不要说一句话。不要答应,不要拒绝。请你和我先去西苑,去看望一下你的母亲和儿子。哦,刚才你走之后,皇后已把你的妻子接过去了,和你的母亲、儿子住在一起,这下你就放心了吧?你是有名的孝子啊。有皇后照顾她们,你明天的行动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走吧。来呀,起驾。
到了西苑,穿过一座座石山园林,他们来到了翠华台。这里便是王世充软禁高官和将领家属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西苑的北门。皇后从坤宁宫时常过来慰问,便走的是这道门。现在她正和高猛的瞎眼母亲聊天,仪态端庄而又慈祥。高猛的儿子被她抱在怀里,吃着一块米糕。在这个缺粮的岁月,米糕是极其罕见的零食。如果不是看到妻子眼里饱含着的惊惶,高猛甚至要为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感动了。
“怎么样?”大郑皇帝王世充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淡淡地问道,“将军对朕的计划有何考虑?现在你可以正式回答朕啦!”
他的背后站着一排排甲士,甲士们的脸上是刀锋一般的表情。
高猛躬身答道:“臣早就考虑好了,只等皇上下令,臣万死不辞!”
“好啊!”王世充欣然一笑,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真是太好了,将军请记住,朕说话是算数的,朕可以对天发誓!”他亲切地对高猛说,“这样吧,你们全家先聚一聚,今夜子时到玄武门和大家会合。天黑怕你一人不好走,就让仁则在这儿陪着你,到时候由他送你。”
“臣遵旨!”高猛躬身答道。
临走前,皇后拍了一下高猛瞎眼母亲的手,对她说了句:“我明天上午还会再来看望您!”
“哎哟,那可怎么好意思,那可怎么好意思!”母亲感动得简直不行。
王世充就这样走了。唐王王仁则和两排甲士则留在了原地。
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它曾经在这里照耀过暴君杨广和他的宫女们。现在又清凉地照耀着高猛和他的妻子。他们在一间阁楼中,躺靠在床上,妻子扎在他的怀中,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一直就这样扎着,久久不愿意抬起。
要来的,总要来。我扳着指头,一天天地数,总算把它等来了。庄稼成熟了总要收割。秀儿啊,你不要哭得太很,免得误事。记住没有?再轻轻地重复一遍。好了,好了,窗外有耳。我们的孩子,真可爱,眼睛又圆又亮,说话好伶俐,比隔壁的小五子乖巧多了!就是爱戏耍奶奶,反天了,你这臭小子!看我明日回来后不狠揍你的屁股!
第二天清晨,王世充率领东都城内精锐部队一万五千人从南城右掖门出来,面对着洛水列成阵势。
他的心像天边的朝霞一样燃烧着。他要再次创造一个奇迹,一举改变岌岌可危的事态,拯救身后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晤,单雄信,晤,高猛,晤,长槊兵,晤,劲弩兵,晤,三百名选锋,全到齐了,到齐了。我这一万五千名精锐呀,最后的一把米。置之死地而后生。快点准备!一旦各部布阵完毕,你们便大声鼓噪,引诱唐军来攻。然后,高猛将军,就要看你的哪!
高猛背负着玄铁剑,驱马踱过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要跟皇帝王世充说说。他的眼睛含笑而恭顺地看着王世充的眼睛。
王世充亲切地点了点头。王世充身旁的持槊甲士面冷如铁。
高猛上前,停住战马,伏身鞠躬。突然,他反手从背上抽出玄铁剑,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向前猛一窜,就在这一瞬间,玄铁剑黑黝的剑锋破空而来,王世充本能地一扭头,剑锋直直地刺进了王世充的胸膛!
王世充“啊”的一声尖叫,身子朝后仰倒。
玄铁剑却受到了强大的阻力,像刺入了一段墙内反弹而回,那反弹的力道如此之大,令高猛差点把握不住剑柄。
高猛大惊失色!
王世充的身子已重重地撞在马背上。
持槊甲士个个目瞪口呆,当高猛抽回玄铁剑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将十几根长槊乱糟糟地叉在王世充的马头前。
原来王世充身上至少穿了三层甲衣,玄铁剑仅仅穿透了一层!时机一闪而过,永不再回!
高猛掉转马头,飞驰到十几丈外,他失望地回头看去,只见王世充已揪身坐起,又有几十根长槊护在王世充的面前,架起了一座干柴堆。
“抓住他!”王世充尖厉地叫喊道。
高猛已纵马窜到几十丈外。远处的军士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他骑马从面前冲过。站在持槊甲士前面的禁卫骠骑奉命追赶。
高猛纵马跑过军阵北端,突然转身向东都城驰去,飞快地钻进了大开着的右掖门。
禁卫骠骑在后面紧追不舍。
高猛进了东都城,越过了几条大街,便迅速驱马转进了一片小巷。他左拐右转,穿过了七八条巷道,再回身朝后看,追兵暂时被甩掉了。
现在最紧要的便是争取时间!高猛边驰马边紧张地思考。追兵估计一部分会继续搜捕我,另一部分会回头向王世充报告。王世充将立即可以判断我究竟会跑到哪里,我得在他派兵赶来之前,完成我的计划。
高猛纵马向西苑飞驰,不久便来到了北门。北门站着一排持戟侍卫。高猛从怀中掏出准备多日的黄绢,手一扬,大声说道:“奉旨入内,有军机要事!”
一名大眼睛、面容清瘦的军官走上前,接过黄绢一看,沉声说道:“好,将军请随我来吧!”
高猛进了宫门,跟在那军官后面。那军官在前面小跑着,来到拐角处的大树边,那儿拴了一匹马,他上前迅速解开了缰绳。
“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高猛飞快地问道。
“准备好了,全在明秀台,一共二十好几,十五个会骑马。”那军官在马背上答道,“但今天皇后没来,说是生病了!”
“啊,糟糕!”高猛大惊失色,“王仁则在不在?”
“他倒在!刚刚到,说是代皇后慰问家属呢!”
“那就只好抓他做人质了!咳,怀武,我失手了,王世充那老贼至少穿了三层铁甲!”
“什么?三层!算了,你能回到东都便很不错了!”
“对,算了,前面的事全不考虑它!现在只好去抓王仁则做人质了,你来做幌子,驾!”
一群巡逻的军士走过来,看着高猛和怀武从他们身旁一驰而过。
正巧在明秀台门口,他们碰到了前来慰问的唐王王仁则。怀武上前报告说,高将军奉皇上之命找唐王有要事相商,高猛双手举着黄绢呈给王仁则,王仁则接过一看,正要发怒,高猛的玄铁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快,命令你的部下把马交过来!你要不要命?”高猛低声喝道。
“要、要命!你们全听高、高将军的,他说什么,你们就、就做什么!”王仁则声音直打颤,面皮惨白如纸。
二十几位逃跑者全都骑上了马,其中七八位孩子和老人则和年轻人共坐一骑。他们是一群长期谋划逃出东都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通过怀武,与高猛暗中预约了很长一段时日,今天终于行动了,个个神情紧张,激动得呼吸粗重,几名家属更是吓得在马上直打冷颤。
很快,怀武带人将高猛的母亲和妻儿用一匹马拉了过来。
“儿啊,儿啊,”高猛瞎眼的母亲直叫唤,“这是上哪儿?你要把娘弄到哪儿?”
“娘啊,您就别说了,到了您便知。”高猛着急地喊道,“人好多!您就将秀儿的腰抱紧些!”
“好,别说,别说,我抱紧,秀儿啊,别走快了,可别把娘从马背上摔下来!”母亲口中依旧说个不停。
高猛想了想,便令怀武用布帛将母亲和妻子的腰绑在一起,然后又令怀武将三岁的儿子紧紧地缠在自己的后背上。其他军官家中的老小也这样绑缠好了。
高猛一直端着玄铁剑,架在王仁则的脖子上不离手。王仁则的胸膛像风箱一样喘息。
准备完毕,高猛把王仁则绑在一匹健壮的马上,自己随后也跨上了这匹马,身后背着吓得直哭的儿子,带着众人驱马跑向西苑北门。门口的持戟侍卫被王仁则喝斥着打开了大门。
他们刚刚走上大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追兵到了!
禁卫骠骑凶猛地向人群撞来,高猛持玄铁剑一发力,王仁则便嘶声叫喊着,令他们走开。禁卫骠骑只好远远地尾随着马队,早有人又飞骑向王世充汇报去了。
一群人向西走,很快来到了东都西门。高猛又逼迫人质王仁则喊话,西门守卫军官被迫开门。一群人涌出西门,直向谷水奔去。突然,背后又响起了像急风暴雨似的马蹄声响,却是王世充亲自率领上千名精骑赶到了。
“叔叔救我!”王仁则哭喊道。
“你这窝囊废,射箭!把他们全都射死!”王世充咬牙切齿地叫道,声音几乎是从心窝里挤出来的,他恨透了高猛,高猛将他奇妙瑰伟的计划全给破坏了!现在,他的心头滚动着刀剑和血泪。他就像受了重伤的野猪,见了什么都想疯狂地嘶咬。
箭如雨下。二十几名逃跑者相继中箭落马。
“儿啊!”母亲惨叫一声,和妻子同时从马背上掉下地来,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大人啊,你快来啊!”秀儿挣扎着,呼喊着,滚爬着。
高猛一剑削飞了王仁则的头颅,血泡喷了他一脸,喷了身后的儿子一脸,儿子吓得没有了哭声。他三剑两下斩断布帛,将插满了飞箭的王仁则的尸体推下马,然后驱马向妻子冲去,流箭集中向他飞来,射中了他的胳膊,射中了战马的眼睛,战马踉跄倒地。
高猛背着儿子,向秀儿翻滚过去。
他看见秀儿背上拖着扎满箭尾的母亲身体,向他这边一步步地爬来。在她的身旁,满地都是乱爬着、哭喊着的逃跑者。
十几名骠骑冲了过来,在高猛快要赶到时,战刀已经掠过秀儿的脊背和头颅,血肉片片飞起。啊,她死了!
“啊哟!”高猛惨叫一声,眼睛里迸出了鲜血!闪亮的战刀已经掠到他的头顶,他挥剑一架,将战刀磕飞。
他刚窜起身子,又一杆长枪向他腰间刺来,他顺手将长枪夺下,那人竟摔下马,还没落地,玄铁剑便刺穿了那人的喉咙。高猛窜前几步,将马头兜回,左手一枪扎在马的屁股上,那马受惊跳起,向众骑兵冲撞过去,高猛躲在马身后面,向王世充奔去。王世充大惊之下,拨马回逃。
十几支长槊将受惊的马戳倒。高猛乘势飞步上前,一剑将一名骑兵捅下马,自己翻身飞上马背,运玄铁剑撞开了几支长槊,突然一支长槊戳在他的胳膊上,他疼得一楞怔,又一支长槊蓝亮地向他的头部刺来,他急忙偏头,槊尖擦着头盔掠过。他反手一剑刺入了使槊人的咽喉,又驱马向人丛撞去,玄铁剑横空平掠,削飞了一颗人头,鲜血和气泡从断颈处直向上彪,高猛背上的孩子忽然“啊”了一声,像是吓得晕死过去。剑锋回转,又砍下了一名骑兵的手臂,血光一闪之际,剑锋又陷进了一名骑兵的鼻梁中。众骑兵被这凶猛的阵势吓破了胆,慌忙向后奔逃。高猛追前几步,连戳三骑,然后掉转马头向外驰去。
“快追上他,把他手中的剑夺过来!”王世充在远处高声喝道。
一句话提醒了高猛。绝不能让玄铁剑落到王世充手里!他拨马折向南面,沿着城墙根儿,朝洛水方向驰去。追兵们也跟着乱糟糟地打了一道弯,在后面紧追不舍。
渐渐地,追兵越逼越近,高猛突然立住马,那马腾空而起,愤怒地嘶鸣,落地后又被拉着掉转头来。高猛大声吼叫,驱马向追兵对冲而去,追兵躲闪不及,被他一气砍杀了十几人。为了护住背上的儿子,他的腰侧中了一槊,这槊是从很近的距离刺来的,力道之大,竟穿透了铁甲,陷入了他的腰肋。他在钻心的疼痛中伸手折断了长槊,运玄铁剑将那人劈为两截。追兵又在极大的震吓中转身四散奔逃。
高猛又掉头向南飞驰,直感到腰间的鲜血在咕咕地向外涌,脑袋里发出一阵阵眩晕。孩子。高猛轻轻地说。爹爹救不了你啦,你就和爹爹死在一起吧。爹爹要放弃你了,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爹爹做。高猛纵马驰过了城墙。下面,他将穿越一片空地,向洛水靠近。
身后的追兵再次接近了高猛。高猛又杀了一个回马枪。他放开手脚,恣意挥砍,又将二三十人斩于玄铁剑下。敌骑被他追得鬼怪式地尖叫。他勾身用玄铁剑从地上挑起一把战刀,在半空中用左手接住,然后运起双刃,大吼着冲开了拦住他冲往洛水去路的的长槊林。七八名骑兵中了刀剑落马,他的额头和背上的孩子也都各中了一记长槊。
高猛驱马驰到河边,红光漫过右眼,天地开始旋转。李世民啊,神射少年!我虽然辜负了你的美意,却不会让别人用这把剑来伤害你。高猛一扬手,将玄铁剑掷到了河中央,玄铁剑像一块石子没入了清澈的水中,古咚一声过后,河水仍旧平静无声地流淌。兄弟啊,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幕,但上苍知道。高猛用衣袖抹掉右眼的红光,将战刀由左手移到右手,随后转过身子,面对着逼近的追兵,嘶吼着冲杀过去。他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一阵箭雨迎面射来,他的面颊重重地挨了一箭。他刚刚拔下箭头,战马却猛然摔倒在地。他从地上跌撞着爬起,跳跃着上前,挥刀砍倒了七八匹战马,砍断了十几人的大腿和颈脖,砍得战刀发钝。又有一枪突如其来地戳在他的喉咙旁,他奋力跃起,将下手者砍下马,上前钝钝地切下了人头,将血红的人头抛向惊惶地躲闪着的敌人。然后他大笑着,像醉汉一般摇晃着,转身冲进了洛水。背上不知生死的儿子的黑色头颅,最后才没入水中。
大运河,嘿,大运河。
当日下午,东都乾阳殿。大郑皇帝王世充穿着战袍坐上了龙椅。片刻之前,面色惨淡的他将穿在战袍里面的三层铁甲脱下,再套上战袍,带着浅笑走了出来。在御座前,他把战袍脱下,把精壮的身子裸露给群臣观看。
“高猛用玄铁剑行刺我,晤,刺中了这里,”他指着胸口的一处红印对群臣说,“却没有伤及我的皮肉,这难道不是天命么!”
可是他的心却在崩塌、崩塌。他再也凝不起神,去城外野战了。他的双手发软,脚尖冰凉。几许元气似乎早已从头盖飘走。
“臣听说佛有金刚不坏身,皇上也是啊!”说话的是御史大夫郑廷页,以前他是魏公李密的长史,现在被迫在王世充手下做官,心中郁郁不乐。“臣很荣幸,能够生活在佛的世界,臣情愿弃官削发,进入沙门,勤修教理,超度众生,让更多的人知道陛下的神武。”
“你是朝廷高官,拥有很重的声望。”王世充勉强劝慰道,“一旦你窽依佛门,恐怕引起众人的沮丧。等到战争结束后,便可以由着你的志愿去做了。”
郑廷页一再请求王世充允许他出家,王世充就是不答应。
散朝后回到家中,郑廷页自己作主,削发披上了僧服。第二天一早王世充听说后,厉声怒骂:“你以为我必定失败,想变个法儿苟活下来吗?我不诛杀你,怎能制服众人!”于是将郑廷页拖到街市上斩杀。郑廷页临死前谈笑自若,不少看热闹的人都为他的壮烈和安详流下了泪水。
就在这一天中午,秦王李世民率唐军对东都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
一队队唐军士卒肩扛土袋,在东都高高的城墙前面几十丈开外的地方垒起一座座小山,然后一簇一簇地躲在小山的后面;一阵急骤的战鼓声响过后,从数十个小山后面,钻出数千名唐军,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抬着云梯,弯腰奔向城墙根。这时城上开始发射飞箭,八弓弩上搭着的长箭密如车辐,箭镞大得像巨斧,只听得一声重响,长箭带着怪风,呼呼地射出,洞穿了三四百步之外唐军的盾牌,将盾牌兵当胸穿透,又将身后扛云梯的军士的肚腹射穿,流出花花绿绿的肠子。云梯顿时瘫在地上。后面的云梯迅速越过了它,继续向前猛冲,到了离城墙一两百步的地方,城上咣地打出了大皅,重达五十斤的飞石凌空落下来,将云梯砸得粉碎。士卒们在浓烟和灰尘中转身向回奔跑。
到了晚上,唐军乘黑攻城,城墙上点起了一簇簇火把,好像把黑暗的夜空都点燃了。云梯穿过石皅和劲弩,一架架抵达城墙,敢死队员沿着云梯飞速向上攀爬;无奈这城墙太高,云梯也只好造得同样的高,敢死队员们往往还没有爬到一半,便被城上郑军用大盾牌顶住飞来的火箭,迅速上前用粗木杠将云梯顶倒,敢死队员们便重重地摔落到地下,城上人又丢下一块块大石头,砸在他们身上。
惨痛的失败激发了李世民的雷霆之怒,他勒令唐军日夜不停地攻城,连续攻了十天,都无法攀上城墙。城中与唐军暗中联系、想吊下绳索拉唐军上来的人前后共有十三波,都被王世充的游动骁果迅速扑灭。
由于伤亡太大,在屈突通、殷开山、宇文士及的劝说下,李世民只好下令暂停攻城。
将士们身心俱疲,对攻取东都丧失了信心,都想返回关中。众将领推举老资格的刘弘基出面,向李世民建议班师回京。
“我军这次大举而来,应当一劳永逸地解决王世充。”李世民坐在交椅上,沉声对众将领说,“现在王世充手下的各州县都已望风归降,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他又能坚持多久?眼看就要取得最后胜利,为何要放弃它回去?你们的意见真是荒谬之极!”
他唤来房玄龄当即草拟军法,下令军中:“洛阳未破,师必不还,令出之后,军中上下胆敢言班师者,斩!”
刘弘基等人面红耳赤而退,再也没有人胆敢谈论班师之事。
李世民手拄倚天剑,长时间默默地端坐在军帐之中。没有人敢轻易接近他。能躲的尽量躲开;不能躲的,便步伐轻得像蚂蚁似地蹩进来,办完事后,又一溜烟地走掉。屈突通、殷开山坐在军帐的一角,却仿佛无人存在。
连续攻城是一个错误的决断。我是一时杀红了眼。久困于坚城之下,“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见《孙子兵法·谋攻篇》。。”兵法早已指出了逞强斗狠的危险,我临场却失去了控制。这是惨痛的教训。队伍伤亡了五六千,尤其是士气受到了挫伤。将军们,你们久经沙场,见惯了艰难险阻,本不该发慌,可你们却慌了。但我却不会自乱阵脚。在众心惶惶之际,主帅必须是中流砥柱,必须稳如泰山。将军们,我已经给了你们说话的机会,既然你们的理由没有我的充足,只是反应了人的软弱和短视,我就必须用坚强和远见来领导你们,强迫你们跟着我继续战斗下去,你们的任务便是服从。将军们,虽然平时我和你们亲如兄弟,但是在军机大事上没有兄弟,只有主帅和部将,只有军法。谁敢不从,我就斩谁。我是万军之主,轻易不发一言;如发一言,有如雷霆。此事关系到平定天下的大业,如果心慈手软,只会使战争拖得更长,只会使更多的官兵和百姓死于战火。我也深知,没有人胆敢挑战我的军令,我带领你们取得的一个又一个的辉煌胜利,已使我令出众随。是的,在万军之中,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人纠缠和浪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随意挑战主帅的权威,你们要养成乐于服从的习惯,不要像个没节操的人那样摆委屈、闹别扭。跟着我,继续作战下去,我将把你们带向更加辉煌的胜利。你们要有耐心,要将内心的狂乱去掉,像以前那样宁静、安详地等待。
远在长安的皇帝李渊听说前线攻城受挫,也秘密下诏,令李世民率军返回。李世民扣下父皇的诏令不让众将知道,随即向李渊上表,坚称东都一定可以攻克。他又派参谋军事封德彝乘驿站快马火速入朝,向皇上当面转述自己对战场形势的分析。封德彝便是那位在江都叛乱中被杨广讥讽后含羞退走的文臣,后来他跟随宇文士及投奔了大唐,被安置在李世民身边襄助军机。
“王世充得地虽多,大都是表面关系。真正听他号令的,只有洛阳一城。他已经智尽力穷,洛阳城眼看就要攻克。”在太极殿上,封德彝对皇帝李渊分析道,“现在如果班师,敌人的势力将重新得到恢复,如果从此互相连接成一片,并获得洛口、回洛的粮仓,今后必定很难对付!”
李渊听后觉得有理,便接受了李世民的意见。
李世民又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东都城内的王世充,为他分析祸福,劝他放弃抵抗,归降大唐。
王世充没有回信。
二月三十日,王世充的郑州司兵沈悦秘密派使者向左武候大将军李世请降。李世令上谷公王君廓乘黑夜引兵偷袭虎牢,沈悦充作内应,偷偷打开城门,将唐军引入。唐军于是攻占虎牢,活捉了大郑荆王王行本以及长史戴胄。
在东都城郭外,李世民指挥唐军挖掘了一条很深的壕堑,在壕堑之后,又筑下长长的墙垒,彻底切断了东都与外界的往来。
东都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绢一匹只能换粟米三升,布一匹只能换盐一升,古董珍宝,贱如尘土。百姓将草根、树叶全都吃光了,又把浮土放到水桶里摇晃,将乱渣石子去掉后,用得到的细泥掺进一些碎米做成烧饼,吃下去的人无不生病,浑身浮肿,脚跟发软,走上一百步便需要半个时辰。东都街头到处可以看到尸体。当初,皇泰主将百姓迁入宫城,总共搬了三万家,到现在所剩不到三千家。即使贵为郑国的公卿,连糠稃都吃不饱。至于尚书郎以下的官员,弄到一点吃的都亲自肩挑头顶,其中不少人像普通百姓那样挨饿死去。
大郑皇帝王世充多日不上朝堂,呆在后宫里,面前摊着兵书发怔。偶尔打起精神,摊开筹策、龟片,反复推算窦建德的援军何时可来、胜机何在。摆着弄着,他又陷入了痴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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