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魏玛欲展宏图
1788年6月18日，歌德在意大利逗留683天之后，回到了魏玛。两次在罗马这个“永恒之城”逗留的日子多么难忘。
啊，我在罗马觉得多么快乐！我想起那时，
灰黯的日子在北国环绕着我，
天空阴郁沉重，垂降在我的头上，
在劳人四周是无色、无形的世界，
我在不满足的心灵的暗路上摸索，
自我反省，静静地沉湎于观察。①
①钱春绮译。
——《罗马哀歌》之七
现在，他又回到“天空阴郁沉重”的北国。他能适应这令他不快的环境吗？他的老朋友克内贝尔早就为他担心了。克内贝尔预言：“我担心不可能那么快地习惯德国的空气。当然，德国的空气到处都很坏，这种空气开始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们可悲的帝国制度，各种各样的偏见，沉闷，愚蠢，麻木不仁，恶劣习气，没有兴味，穷极无聊，骄傲和贫困，这都是比最糟的空气更糟的东西。”（1788年4月18日致其妹妹的信）既然魏玛的情况依旧，歌德又何必回来呢？我们不妨看看他自己所作的因人而异的解释。
他在回国之前，就有着宏图大愿。他声称：“我一天比一天清楚，我本来就是为诗歌艺术而生，在下一个10年，我还能尽力去训练这种才能，可以写出一些好东西，因为青春之火使我毋需花很大的力气就能成功。”（1788年2月22日日记）他写信给公爵（1787年3月17日），表示自己的愿望：
“我的愿望——我有一种古怪的、抑制不住的性情，它使我甚至在完全自由和享受到最想得到的幸福的时候，也使我有许多烦恼——是重新回到您的身边，同您的臣民一起，在您的国土上，给我的旅行作个总结，将我的大量生活回忆录和艺术杂感收进我的后三卷文集里。
“我大概可以说：在这一年半的孤独生活里，我重新发现了自我。我是什么人呢？是艺术家！此外我还是什么人，请您评断和利用。……请您接待我作您的宾客，让我在您的身边，尽我毕生之力，充分享受生活。这样，我的力量就会像一泓新凿的、汇聚而成的清泉，随您所欲地从高处轻泻下来，或者随便您导向哪里。”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歌德如何满怀希望地回到魏玛，他要在意大利获得新生之后，回国再干一番事业。这是他要回来的主要原因。即使在公爵表示他可以继续待在意大利一些时候以后，他毅然回国。
另一个原因是他迫于经济和舆论的压力。在意大利他是靠他作为大臣的薪金和自己的稿费过活。他父母亲并未给过他分文。一个大臣在国外带薪“学习”近2年之久，朝中早有议论，其他人也想效法他前往意大利享受这光拿钱不干活的美事。而他已是年近40的人了，虽然他在意大利完成了两部作品，但是离《歌德文集》8卷集还相差甚远，他能否再写成几部，尚在未定之中。稿酬来源并不可靠。如果留在罗马，他只能住在狭小的阁楼里，过着清苦的生活。他何不回到魏玛，仍然当他的大官，得到高薪，住在舒适的小楼里，从事写作和著述呢？何况他从罗马学画过程中已认识到自己的才能在于文学艺术而非造型艺术，可以扬长避短，回魏玛更为有利。
此外，歌德对施泰因夫人作了另一番解释。因为歌德悄悄地去意大利，事前未告诉她，所以她一直抱怨他负心，对他耿耿于怀，再加上后面要说到的歌德有了新欢，她更是由抱怨变成怒不可遏了。因此，尽管歌德耐心解释，若不是为了她，他才不回魏玛而会留在意大利了。但是这怎么能使这位旧情人相信呢？让我们看看歌德给她的信（1789年6月1日）是怎么解释的：
“我多么爱你，我多么清楚我对你和弗里茨的责任，我从意大利回来就证明了这一点。根据公爵的意愿，我还可以待在那里哩。赫尔德尔到意大利去了……在那里我几乎只想到你和弗里茨。我为什么离开意大利，我不想重复，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对我够不友好了。
“遗憾的是，我回来时，你的情绪很古怪，老实说，你接待我的方式如同别人一样，这使我极其痛苦。我看着赫尔德尔、公爵夫人走了，临走时，车里给我留了一个座位，他们催我上车同去。但我为了朋友们而留下了，正如我为了他们而回来了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我思想上又不得不进行顽强的斗争。我想，要是我能够去就好了，我确实可以不管这些人的。先讲这一切，然后谈一种新关系，这似乎使你很伤心。”
综上所述，歌德向她解释他为何归来时，只是强调了为了爱她之情的一面。其实，原因并不只此。
歌德回到魏玛以后，果然不出克内贝尔所料，他感到失望了。就在他回来后不久，8月份公爵夫人在小客厅里举行茶会欢迎他。歌德高高兴兴地在朋友们面前大讲他意大利之行的见闻，并且让朋友们看他画的画册和带回的古董及纪念品。然而朋友们反应冷淡。不久，他们便四散了。公爵骑马摔伤了腿，腿伤好了以后，忙于普鲁士的军务，很少在国内。赫尔德尔陪公爵夫人去意大利了，施泰因夫人整个夏天到外地去了。席勒这时同他合不来，没有交往。因此，歌德陷入了孤独。
歌德在意大利虽然过了一年半的孤独生活，但是在那里究竟有许多画家朋友做伴，还有一个米兰美女①和一个情人福斯蒂娜①可与之厮混。何况罗马七山的风光和名胜古迹观赏不尽。他还忙于画画、写剧本。从那个世界大都市回到这个弹丸小城，自然感到很不习惯。他埋怨道：“我从那个万象纷呈的意大利回到无定形的德国，晴朗的天空变成一片阴霾。朋友们来安慰我，不是把我拉到他们一边，而是使我绝望，我对远方的、几乎是不熟悉的事物的喜悦、我的痛苦，我对失去的东西的悲叹这些仿佛侮辱了他们。我缺少别人的了解，没有人懂得我的语言。”②
①指玛达勒娜·里吉（1765-1825）是歌德在1787年10月在甘多福堡结识的一个姑娘。1788年她嫁给铜版画家之子朱塞佩·沃尔帕托。有过第二次婚姻。生过7子1女。
①全名是阿努齐亚塔·卢西亚·乔万尼，生于1764年3月，是罗马东郊一个财主的女儿。20岁时与多米尼科·安东尼结婚。半年后，夫死，守寡。歌德于1788年1月22日认识她。她有一子，3岁。
②歌德：《植物的变形》（1817）。
2. 找到贤内助
施泰因夫人的不理解，新的情人便乘虚而入。在1788年7月12日，歌德正在伊尔姆河畔魏玛公园里散步，迎面走来一个姑娘，向这位枢密院大臣呈递她哥哥奥古斯特（1762—1827）的一份申请书。他在耶拿大学毕业后当业余作家，在纽伦堡某男爵处当秘书，即将失业，经济困难，请歌德帮助介绍一份工作。这个少女名叫克里斯蒂安涅·乌尔皮乌斯（1765—1816）。芳龄23岁，是伯图赫绢花厂的女工。她虽然不十分漂亮，但很逗人爱。低额、卷发，身体丰满健康。经过相互接触，歌德发现她就是懂得他的语言、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深知，自己在出身门第和文化水平两方面与歌德“不平等”，因此，安心作一名家庭妇女、贤妻良母。而歌德此时已功成名就，他不再追求妻子如何在事业上帮助他，而是需要一位贤内助。正如后来在歌德家当过多年秘书的弗里德里希·里默尔所说的：
“他（歌德）为了自己自由自在的、尽可能无阻碍的发展，只需要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她有什么地位和称号，当个什么声誉赫赫的女作家，而只图家庭的愉快和婚姻的幸福。”
他和她相遇之后两天，便在他的花园小屋同居了。她是一个热情的女人，能满足歌德的欲求。她喜欢跳舞和郊游，也常去看戏。这都与歌德的天性合拍。歌德把他们相遇的日子称作决定性的一天。他在1813年8月26日给她的信中回忆相遇时情景，还附了一首小诗：《发现》①
在一片树林中
我信步往前行，
无意寻找什么，
全然漫不经心。
我见一朵小花
开放在树之荫，
美丽如同明眸，
晶莹好似星星。
我欲将花采摘，
花儿发出怨声：
难道将我摘去，
任我枯萎凋零？
我将花儿刨出，
连带所有的根，
把它带回家中，
移进美丽园庭。
如今它生长在
一个青幽环境，
依旧枝繁叶密，
依旧花朵茂盛。
①杨武能译，《迷娘曲》第148页。
乌尔皮乌斯就是他无意中找到的一朵小花。她不是带刺的玫瑰，虽然没有以前那些恋人有文化或艳丽，但是非常温馨。年近40岁的歌德这时已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两年不安定的旅游生活之后，特别希望有一个温暖小家庭，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乌尔皮乌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们结合后，第二年圣诞节喜得贵子，取名奥古斯特，由公爵作孩子的教父。歌德每次出门，都写信要她照管好家里。她也把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1790年3月，歌德受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委托，再次去意大利迎接正在那里旅行的公爵的母亲。他的家书里写了两行短诗：
东好，西好
在家最好！
这充分说明了歌德恋家之情。这朵小花和不到百天的孩子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旧地重游，再也鼓不起他的雅兴。
正当歌德与乌尔皮乌斯双双堕入爱河的时候，魏玛小城都在议论纷纷：一个宫廷大臣，一个著名的诗人，竟然爱上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工，并且没有正式结婚，而是非法同居，这成何体统。
施泰因夫人是从她的小儿子弗里茨那里得悉的。这个半老徐娘大发雷霆，对歌德背弃海誓山盟又气又怒，简直像打破醋缸一样，利用一切机会，攻击歌德，使歌德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就在前面引用的那封信里，歌德接着写到这一新情况。他写道：“像你迄今对我的作法，我无法容忍。我找你谈话，你闭紧双唇，我告诉你什么，你对我冷漠视之，我为朋友办事，你责备我冷酷和漫不经心。你控制我的任何手段，对我的行动、我的作法，你都挑刺，总是使我下不来台。你耍脾气故意整我，那怎么能建立信任和开诚布公呢？”（1789年6月1日）
施泰因夫人正在埃姆斯浴场休养。这封断交信是寄到那里的。她回了一封信。歌德6月8日复了信：
“像上封信一样，你读这封信大概会不愉快的，你给我写信也一样。但是你至少已经开了口，我希望我们不再相互闭口不谈。除了我对你向来无限的信任，没有更大的幸福。”
他又说：“我只想请求你：帮助我吧，不要使这讨厌的关系恶化，而就此停住吧。
“再寄予我信任。”
尽管歌德再三请求和哀告，她仍然无动于衷。两人相好14年的关系终于破裂了。直到歌德的妻子乌尔皮乌斯去世后，两人才言归于好。
1790年歌德宣布：“我结婚了，只是没有举行婚礼”。这是在1781年私下宣布同施泰因夫人结婚了之后第二次这样作。这反映了诗人歌德敢于蔑视封建旧道德和清规戒律的叛逆性格。他这个“贵族”敢于爱上一个平民女子，并且不顾封建社会的舆论，与她同居18年，在儿子17岁时才与她举行婚礼。这是需要勇气的。但另一方面，歌德迟迟不举行正式婚礼，也显示出他的鄙俗习气。他在同她正式结婚以前，从没有带她参加上层社会的社交活动，在家接待客人时也未让她出面。经常去歌德家串门的席勒在信中只提到她一次。他带她和儿子去见自己的母亲。他母亲虽然被迫同意这门婚事，给媳妇赠送过漂亮的裙子和马甲，但是不同意在生孩子时登广告。
像以前一样，歌德也将他与妻子的爱情作为创作的源泉。1788年他写的两首诗《清晨的悲叹》和《探望》以及他在1788年秋至1790年春完成的《罗马哀歌》，就反映了他们俩欢快的恋爱生活。
《罗马哀歌》是用六步韵诗体写成的。原名《罗马恋情》，包括24首相关并不很密切的组诗。在1795年7月席勒主编的《时代女神》杂志上首次发表时，改名为《哀歌，罗马1788》，包括20首诗。1806年出版《歌德文集》第七卷才用今名。
这组诗所描写的福斯蒂娜实际上融合了乌尔皮乌斯的形象，也反映了歌德与好几个女友谈情说爱和肉欲的经验。第17首描写情人偷欢，几乎泄密，这似乎是指诗人与施泰因夫人的偷情。因为他同福斯蒂娜或女友乌尔皮乌斯“同衾共枕”，都不存在偷情的问题，而是光明正大的同居。
诗人克里斯蒂安·戈特弗里德·寇尔纳把《罗马哀歌》比作描写罗马情景的“一幅幅图画”，“极其具体和生动”（1790年10月6日致席勒的信），“给我很多的享受”（1795年7月16日致席勒的信）。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在1795年7月9日致席勒的信里表示“很喜欢这些哀歌”。席勒本人则认为，《哀歌》“虽然有下流话和不很得体，但属于他写的上乘之作”（1794年9月14—20日致妻子洛特的信），只有施泰因夫人对她“以前这位朋友恰在此时突然攻击这迂腐的道德表示不理解”（1794年11月7日致席勒夫人的信）。好吹毛求疵的赫尔德尔建议歌德不要再版。
1790年3月至6月歌德再度去威尼斯旅行，结果，他写成了103首《威尼斯警句诗》。时间仅隔三年多，风光依旧，但诗人的情绪变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我游过的意大利，还是尘土满街飞。
……
地虽美，可是我再也见不到福斯蒂娜。
这再也不是我悲痛地离开的意大利。
诗人想起了施泰因夫人或米兰女子玛达列勒·里吉。第七首写道：
我有过一个爱人，我爱她胜过一切！
如今失去了！闭起嘴，忍受这损失吧！
第三首表明诗人想念乌尔皮乌斯：
我很想把我的爱人永远紧抱在怀里，
我的心永远紧贴着她的酥胸。
我的头永远搁在她膝上，让我仰望着她那可爱的嘴和她的眼睛。
《威尼斯警句诗》的特点是简短有力，适合抒发诗人胸中的杂感。它的形式也不像《悲歌》那样严谨。
歌德实际上已经结婚，因此，比较着重实际。他列举了诗人的五种需要：舒适的房子，稍好的饮食，味道好的酒，合适的衣着，忠于他的情侣。
诗人还想到大公爵赐与他的种种好处：宠爱、悠闲、信任、园林和住宅，并且表白自己知恩图报。
歌德第一次来意大利，还妄想当画家。回国前已发现自己走错了人生道路。所以这一次来，决心很明确。第35首是这样写的：
人的一生算什么？可是他干过什么，
又是怎样干的，千万人都会谈论他。
一首诗更渺小；可是千万人都会欣赏它，
批评它。朋友，活下去，继续做诗吧！
第46首好像是谈作诗的体会：
做诗是快活的手艺；只是成本很高：
小簿子越写越多，金币却送掉。
这里所说的成本，不仅是花的学费，还有精神上的痛苦。歌德写的情诗都是失恋痛苦凝结的结晶。他后来对爱克曼说：“我写诗向来不弄虚作假。凡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没有迫使我非写诗不可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用写诗来表达它。我也只在恋爱中才写情诗。”（1830年3月14日谈话）歌德一生大概写了2500首诗，其中情诗占不少。可以想见，歌德的心灵充满过多少痛苦和欢乐。
歌德决心当诗人，同时也不管魏玛舆论如何，决心同乌尔皮乌斯结成连理。第99首写道：
我常常误入歧途，而又归正，但并不更开心；如今这姑娘是我的欢乐！
这即使是错误，较聪明的神，请保护我，等到达冷波的河边才让她离去①。
①白头偕老。
歌德实践了他的诺言。他同她生活，直到白头偕老。
从威尼斯刚回来，公爵要求歌德去西里西亚。从7月底到10月初，歌德第一次在军营里度过。他住在公爵的帐篷里，写他的《威尼斯警句》，继续研究他的动物骨骼进化和变态问题。
据普鲁士政治家恩斯特·封·吕特维茨男爵（1776—1837）写的《卡斯帕尔·封·许克曼男爵传》（1835）一书透露，歌德在这里曾向他妹妹亨利特求婚，但是她父亲不允，因为歌德非世袭贵族出身。如果这消息确实，那么歌德只是与乌尔皮乌斯同居而不正式结婚，可以解释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婚后歌德与蓓蒂娜、玛丽安涅·封·维勒默尔勾勾搭搭，也可说是一个佐证。歌德对妻子并非如他口头所说的那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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