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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观察社会、探求人生的见解
杨泉《物理论》主要是一部探讨天体、解释宇宙万物生成变化的理论著作。这部理论著作没有局限在这一领域,还较广泛地涉及到历史、社会和人生等诸多方面。从今存佚文来看,杨泉观察社会政治、探求人生哲理的有关论述,仍有相当精辟独到的见解,是他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下面我们就其中有价值的内容作些简单介绍。
(一)关于对中朝玄学的批判
西晋元康到永嘉年间,即晋惠帝、怀帝在位期间,社会危机日益加深,王朝显示出衰败的征兆和迹象。中朝玄风大畅,"贵无"哲学盛行,《庄子》一书成了礼法之士的精神支柱。所谓"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晋书·向秀传》),概括出了这一时期的社会精神。在高层人物王衍、乐广的提倡下,向秀在先、郭象于后,分别著成《庄于注》,在宇宙本体论上,或倡"自生",或论"独化",鼓吹虚无。元康末年,裴才写出《崇有论》,"患时俗放荡","以释其蔽"(《晋书》本传),力图遏制虚无风气。
我们认为,杨泉的《物理论》应置于西晋中朝玄学的历史环境中认识它的理论意义;写成的时间要早于裴《崇有论》,写成的地点必在洛阳或附近。
杨泉批判中朝玄学的言论,最有代表性的意见是:夫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无异春蛙秋蝉,聒耳而已。
斥责"贵无"论的大谬不然,杨泉是以一种鄙夷不屑的语气予以评论的。
他还说:夫论事比体,不得其体,虽饰以华辞,文以美言,无异锦绣衣掘珠、管弦乐土梗,非其趋也。夫解小而引大,了浅而伸深,犹以牛刀割鸡、长殳刈荠。
语日:士非玉壁,谈者为价。谈者之口,犹爱憎之心。
以上这些言论,仍然是针对中朝玄学崇尚清谈的世风而发的。注重言辞之美,评议容姿如玉,弥漫于整个士族社会,形成一种畸形变态的时尚。这方面的例子甚多,《世说新语》一书中有生动的记录。清谈中,越是闪烁其词的抽象言论,越受到士人一致的称誉。只要声调"靡靡可听",说什么都无所谓,说得有无道理都不计较,同样"超超玄著"(《言语篇》);或"如悬河泻水",或成"三语椽",都受到"推服",令人"绝倒",干脆不加思考,不加分析,盲目信从。张华教人清谈中"可勿作常语"(《排调篇》),可谓名士们追求的"言谈之林薮"。至于将堂堂男儿形容成"珠玉"、"白壁"、"玉人",把当朝宰相王衍刻画成"容貌整丽"(《容止篇》)、肤色白嫩如玉,干脆变为女流之类的尤物了。而这些有违阳刚本色的用语,在当时却是不能轻易许人的颂扬之辞。因此,言语"不得其体",追求女性化的容颜,是清谈场中至关重要的两项内容;"谈者之口,犹爱惜之心",完全没有什么标准可言。杨泉揭示的这些情形,正是当时洛下士风实际。
同时,清谈玄风所及,儒学的地位进一步削弱,《老子》、《庄子》成了权威的经典。杨泉讲,他是读《诗》而"悟闻《诗》之义"的,对儒家经书很重视。他又说:夫五经则四海也,传记则四渎也,诸子则泾渭也。至于百川沟洫畎浍,苟能通阴阳之气,达水泉之流,以四海为归者,皆溢也。
充分肯定"五经"如四海般博大精深,容纳众流百川,这实际上也是对玄学学风的一种抵制。
(二)关于政治方面的言论
对于政治,杨泉不感兴趣。他被征入洛,不就官职,不入官场,始终保持"情操自然"的本色,从事著述。因此,他在这方面不可能有深刻的体会,讨论问题只能就观察所及,作点泛泛之议。《物理论》中有关这方面的言论,一是不多,二是不深入。兹引录如下:语曰:上不正,下参差。古者所以不欺其民也。割剥富强,以养贫弱,何异饿耕牛乘马而饱吠大、弃干将而砺铅刃也。
使民主养民①,犹蚕母之养蚕,则其用岂徒丝蚕而已!
威行法明,漏吞舟之鱼。法不明,则类于细栉。细栉,则苟慝生也。
吏者,理也,所以理万机、平百揆也。武士宰民,犹使狼牧羊、鹰养雏也。是以人主务在审官择人。
夫清忠之士,乃千人之表、万人之英。得其人,则事易于反手;不得其人,则难于拔筋。在金石日坚,在草木日紧,在人日贤。贤人为德,体自然也。故语日:黄金累千,不如一贤。好与天地俱生,自然之气也。人主之御人,政宽则奸易禁,政急则好难绝。欲定天下而任小人,犹欲捕樟鹿而张兔宜,不可得也。
以上这些文字,涉及入主如何御政、理民、用人等方面的内容,或用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加以形象的比喻,或引俗语民谚说明其中的道理,是否有更深的寓意和针砭时弊的用心,无从深究。不过,其中以"体自然"、"自然之气"说明贤奸之分,仍是他的哲学思想的具体反映。杨泉的"自然",指的是客观存在,它有"体"、有"理"、有"性",都跟他提出的物质之"气"发生联系。这与玄学家声称的"自然"格格不入。例如,郭象就说:"万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齐物论注》)郭象的"自然",是把"无"当作万物的本体,"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齐物论注》),"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在宥注》)。按照这一理论,忠贤与小人的分别也是不存在的,根本用不着去追究它、认识它。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及其"无"中生"有"的形而上学方法,正是中朝玄学"虚无之谈"的"聒耳"特点。
杨泉认为,连忠奸也不分,贤者小人一视同仁,这是有违"自然"的。他在《太元经》中感叹道:素缨之鸭,翰音之鸡,望视之兔,白蹄之永,短嚎之狗,修颈之马,君子之貌,何独异哉!这些"自然"之"异"如何解释?难道能无视它们的客观存在吗?
(三)关于工艺技术方面的论述
杨泉写了一篇《织机赋》,文曰:伊百工之为技,莫机巧之最长。似人君之列位,象百官之设张。立匡廓之制度,如城隔之员方。应万机以布错,实变态之有章。是以孟秋之月,首杀庶物,工民呈材;取彼椅梓,贞干修枝;名匠骋工,美乎利器;心畅体通,肤合理同;规矩尽法,因事作容;好无不媚,事无不供。于是乎女工就,素丝轻,贯综纪,筒奸清。织女扬翚,美乎如芒;丽姿妍雅,动有令光;足闲蹈蹑,手习槛匡;节奏相应,五声激扬;浊者含宫,清者应商;和声成柔,慷慨成刚;屈申舒缩,沈浮抑扬;开以厌间,阖以高粱;进以悬鱼,退以侠强;气变相应,阴感乎阳;黾勉不及,进退颉颃。事物之宜,法天之常;既合利用,得道之方。(《全三国文》卷七五)
全赋有声有色地反映出初秋皇室组织百工造织机、织丝绸的宏大场面和动人情景。其中特别突出了织机在织女们操作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产① 《齐民要术》卷五,引作"使人之养民。"按,疑当为"使人主之养民"。生屈伸开阖的变化。织机之巧,织女之美,两相配合,繁忙的劳动场面活似乐舞相伴一样和谐。所谓"事物之宜"、"得道之方",既赞美织机之巧,又赞扬百工之技。人是自然之"道"的设计者和创造者,工艺技巧是"事物之宜"的具体体现。
在《物理论》中,杨泉对工匠的创造才能,也有满腔热情的肯定之词。
例如:夫蜘蛛之罗网,蜂之作窠,其巧亦妙矣,而况复人乎!故工匠之方圆规矩,出乎心,巧成乎手,非睿敏精密,孰能著勋形、成器用哉!
夫工匠经涉河海,为以浮大川,皆成乎巧手,出乎圣意。
人比动物高明,能够"出乎心","出乎圣意","成乎巧手"。言下之意是,创造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这是人类特有的本领。织机能造,河海能渡;"凡病可治",因有良医;凡种可知,因有良农①;凡利器可得,因有"阮师之刀、苏家之楯"。这一切都是"法天之常"、"合利用"的表现。"自然之理"是能够认识的,"自然之体"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自然之性"就是"法天常"、"合利用"。这一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思想观点,又是与玄学所谓"独化于玄冥之境"(郭象《庄子注·序》)的神秘主义世界观相对立的。
(四)关于修养性命、治病强身方面的认识
杨泉是位"处士"、"征士",又有学识,不去作官,不愿萦心仕进,一门心思探求外部世界,自然要想到现实生活中人自身的问题。修身养性,兼涉医道,处世有方,识人有道,常常是"处士"、"征士"们悉心钻研的功课。杨泉也不例外。他写过《养性赋》,今存文不足以反映他"养性"方面的主张,但可见他关心这个问题。他还有一篇《赞善赋》,存文较完整,其中讲:伊善恶之所施,乃祸福之为阶。行德安而保身,忘为害而自危。故先民有作,执温恭而不亏。??夫死生之有命,非神明之所规。故积善之家,厥福为昌;积恶之门,必有余殃。??古人从善如不及,去恶如探汤,何福德而难值,而祸恶之易当!这是劝人积善积德求福的,似乎是老生常谈,没有多少新意。杨泉在《物理论》中谈到一些具体问题,似可注意。一是告诫人们要节制各种欲求,不可贪嗜放纵。他说:检身止欲,无过于蚓。此志士所不及也。
谷气胜元气,其人肥而不寿。养性之术,常使谷气少,则病不生焉。
凡病可治也,人不可治也。体赢性弱,不堪药石。或刚暴狷急,喜怒不节;或**放纵,贪淫嗜食。此皆良医不能加功焉。夫君子病也,犹可为也;必须无病也,不可为矣。盖谓节其饮食,量其多少也。
二是提醒人们要保养人体的消化器官,而且不要过分用脑。他说:夫齿者,年也,身之实也。藏之斧凿,调谐五味,以安性气者。
咽喉者,生之要孔。
肠胃,五藏之府,陶治之大化也。
智慧多,则引血气。如灯火之于脂膏,炷大而明,明则膏消;住小而暗,暗则膏息,息则能长① 《物理论》中涉及农事的地方也不少。如曰:"凡种有强弱,上有刚柔。土宜强,高茎而疏粟,长穗而大粒。""稼欲熟,收欲速,此良农之务也。"久也。
以上这两点,是从生理上讲养身之道的。止欲节食,具有防病的作用。
但"必须无病,不可为矣",有病求医少不了。杨泉关于"良医"、"名医"之别,有一段很精彩的议论:夫医者,非仁爱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之用医,必选名姓之后,其德能仁恕博爱,其智能宣畅曲解;能知天地神祇之次,能明性命吉凶之数;处虚实之分,定逆顺之节,原疾疹之轻重,而量药剂之多少;贯微达幽,不失细小。如此乃谓良医。且道家则尚冷,以革木用冷生;医家则尚温,以血脉以暖通。徒知其大趣,不达其细理,不知刚柔有轻重,节气有多少,进退盈缩有节却也。名医达脉者,求之寸口、三候之间,则得之矣。度节气而候温冷,参脉理而合轻重,量药石皆相应。此可谓名医。医有名而不良者,有无名而良者。人主之用医,必参合而隐括之。
这段话批评了"道家"、"医家"各自所持的一套诊病治病理论之失,说明杨泉对"儒医"更赞赏。他认为,"良医"有德、"名医"有术,各有所长,用医要"参合"而定;世间从医者,"有名而不良者,有无名而良者",即既有医术好而医德差的医者,也有医木不好或名声不彰其实是良医者。这是带有辩证法色彩的经验之谈。
另外,杨泉还谈及人际交往方面的问题。《太无经》曰:"内清外浊,弊衣裹玉。"内在的品德比外在的衣饰更值得重视。这就需要善于识别人。他在《物理论》中讲:冠尧之冠,行某之行,亦桑也;服桀之服,行尧之行,亦尧也。处市井之肆,服君子之服,在小人之中,行贤哲之事,犹夜行佩珠玉也,亦灼然矣!
识人不要被外表迷惑,自处不要受周围不良环境左右,灼然而立,佼佼而行,则自得矣。又讲:处宅者,先定邻焉。
买邻人价贵宅,宅可买,邻不可得也。
人而无廉耻,犹衣服之无缝杀、食味之无酸咸。
雄声而雌视者,虚伪人也;气急而声重者,敦实人也。
居处、交往,要观察,要选择,不应该马虎而不慎重。
《物理论》佚文里还有关于赵简子求医、灵帝收诸党、黄中起事等记载,以及其他一些零散文字,由于缺乏上下文,不大好从中发现与其思想有密切相关者,故略而不议。
总之,《物理论》以及《大元经》,除了重点讨论天体宇宙,从哲学上回答天地万物的生成、变化等理论问题外,还涉及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从中也能窥知杨泉的思想特点。但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材料,一是少,二是不完整,要想准确把握这些零散材料的内在联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们的论述,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出杨泉思想的风貌,是不是准确,这仍然是不能论定的事。不过,我们力求通过对学术思想的前后联系、时代社会的实际背景的深入分析,从现存杨泉的全部文字资料中,有所发现,有所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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