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气生成论
承认"气"或"元气"存在于天地之间,这是天体三家学说共同的认识。
"浑天说"认为,"天地各乘气而立";"盖天说"将"气"分为阴阳,东汉王充又将"气"称作"无气",所谓"万物之生,皆禀元气"(《论衡·言毒篇》),肯定"元气"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基元;"宣夜说"认为,"气"不仅存在,而且能运度日月众星。三家的分歧点在于对"气"或"元气"的作用认识不同。
杨泉关于"元气"的论述,综合了三家学说,吸收了王充"元气自然论"的积极成分,通过深入思考,改换了新的视角,运用"元气"这一物质性概念,沟通了天地万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并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解释或演绎,因而不仅显示出唯物主义的光采,而且还具有朴素辩证法的特点。
(一)"立天地者,水也"
杨泉首先追寻的是,"气"是怎样产生的?他说:所以立天地者,水也。夫水,地之本也。吐元气,发日月,经星辰,皆由水而兴。地者,天之根本也。
地上有土有水,地体有"九州"之上和"九州之外"之水。"土"不是因"气"而成,是由"水"直接产生出来的:"地发黄泉,周伏回转,以生万物。"所以说"水,地之本也",水是原始存在。水与由水生发出的"地"都能释放出"气","水土之气升而为天",天空中皓然充斥的"元气",是从地体"吐"出"升"上去形成的,所以说,地是天之本。地由水生,天因地之"水上之气"而成,归根到底,水是天地之本,"皆由水而兴"。换一种形式讲,先有水后有土(或"地")再有"气"(或"元气"),先有地后有天再成日月星辰。"立天地者,水也"这一命题的提出,其内在逻辑关系就是如此确定下来的。从"气"或"元气"的本原上考察,水是原本,土是末本。水与土共同构成"地",然后同时"吐元气",形成天。"元气"是天地间除水土而外其他形成物的原质。
(二)"成天地者,气也"
先说"成地"的情形。前提是,水与土先于"气"已经存在了。接着才会出现:土精为石。石,气之核也。气之生石,犹人之精络之生爪牙也。
游浊为土,土气合和,而庶物自生。
"石"是由"土精"变成的,变的原因在"气";"气之生石","土精"转化成"气之核"的"石"。至于"游浊为土",不是指"气"本身,而是指在"气"的作用下,其他浮游物又能转化为"土"。这样,"土气合和,而庶物自生"。"庶物"包括各种有机物和无机物,它们"自生"要在"土气合和"后而生,"气"发生了作用。
不仅"庶物"因"气"而生,而且自然现象也是由于"气"的运动形成的。杨泉说:阳盈而过,故致旱。
炎气郁蒸,地之张也;秋风荡主,地之闭也。
热气散而为电。
风者,阴阳乱气激发而起者也。??方土异气,疾徐不同。和平则顺,违逆则凶。非有使之者也,气积自然。怒则飞沙扬砾,发屋拔树;喜则不摇枝动草,顺物布气。天下之性,自然之理也。积风成雷。
以上是《物理论》中的文字。《太元经》亦曰:激气成风,涌气成雨,浊雾成雪,清露成霜。
"气"又有阴阳之分、冷热之别、方土之异,以及疾徐、喜怒、激涌等"自然"之性。自然界各种现象的发生、转化,都是"气"因时因地的产物,"地"的张闭是动力,"气"的运动是成因。
接下来,再看"成天"的情形。请注意,"水土之气"不是全部,而是有一部分上升,从而形成"天"的。升上去的这部分"气"是"精华",故称之为"元气"。他说:气发而升,精华上浮,??元气皓大,则称皓天。皓天,元气也。皓然而已,无他物也。"地"上的"气"可以"生庶物"、"积自然",只是"乱气",不能称作"元气"。杨泉没有一处将地表活动之"气"称为"元气"的例子。但是,"升而为夭"的"气"就成了"元气"了。而且,"元气"还能继续分解成普通"元气"和"元气之精"。普通"元气"皓然成大,"元气之精"或"元气之英"才能转变成日月星辰。请看:星者,元气之英也。汉,水之精也,??众星出焉。
月,水之精。
日者,太阳之精也。
星,元气之精,日精也。
(水)吐元气,发日月,经星辰,皆由水而兴。
在杨泉看来,地上的"气"有阴阳之分,升成天的"元气"也有阴阳之分。"元气之精"、"元气之英"、"太阳之精",指的是"元气"中阳气的"精华",形成了日与星辰;"水之精"则代指"元气"中阴气的"精华",形成了月与天河。
让我们再深入挖掘一下杨泉的天地相生的理论体系。水是阴性,土是阳性,水生土;"地"是"阴体","天"是阳体,"地"生"天"。"水土之气"在地表分阴阳,升天为"元气",也有阴阳;太阴之月与太阳之日,"水之精"之天河与"日精"之星辰,"皆由水而兴"。其中"众星"是从天河"出焉",而"星辰生于地",也是水生土、阴生阳的一种关系。因此,任何一对阴阳对应中,阴生阳,阴为阳之本:水生土,水为上之本;地生天,地为天之本。故曰:地者,其卦日坤,其德日母,其神曰祇,亦日媪,大而名之日黄地祇,小而名之日神州,亦日后土。
祇,成也,百生万物备成也。
《蚕赋》中写道:惟阴阳之产物,气陶化而流播;物受气而含生,皆缠绵而自周。"阴阳产物","物受气而含生",这个过程是"流播""缠绵",生生不息的。
(三)"人含气而生,精尽而灭"
在杨泉看来,天地万物都是一种物质存在,物物相生,都是通过"气"或"元气"这种特殊物质的作用而"缠绵自周"的。"庶物"是这样,尊贵的"天"也是这样。万物之灵的人,同样不例外。《物理论》曰:人含气而生,精尽而灭。死犹嘶也,灭也。譬如火焉,薪尽而人灭,则无光矣,故灭火之余,无遗炎也。人死之后,无遗魂矣。
《请辞》文曰:夫死者骨肉归乎土。神而有灵,岂肯守夫败坏而在草莽哉!
形随神灭,生命本身也是"含气而生"的物质现象,人死如火灭,"无遗魂",不能变成非物质的精神之鬼。从这个意义上讲,正如无神论者王充所云,人"与物无异"(《论衡·辨崇篇》)。杨泉也是这样认识的。他批评生者虔诚祭墓的行径,认为这于死者毫无意义。死去的人不可能有"神灵",不会感知到生者礼拜的铺排场面及其隆重气氛。显而易见,这一生死观和形神观,是唯物主义无神论的认识,具有批判现实的意义。王充之后,范缜之前,杨泉不愧为一位承先启后的无神论者!
(四)杨泉"元气生成论"的评价问题
在讨论到杨泉的"元气"学说时,有的论者主张是"水一无论",有的论者又提出了"气一元论"或"元气一元论"①。
我们认为,称之为"元气生成论",似乎更有道理。通过前面的介绍,我们会发现,硬要用"一元论"概括杨泉理论的精神实质,无论说成是"水",还是讲成"气"、"元气",都不够准确。这种不准确性,也可以通过与扬雄、王充的学说特别是王充的"元气自然论"相比较而得以证实。
现在,我们先来说杨泉"元气"说与扬雄、王充理论的关系问题。扬雄《太玄经》将阴阳之"气"置于神秘的"玄"的强力控制之下,"气"的运①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提出,杨 泉是"水一无论"者。萧萐父《略论杨泉》一文,认为判定杨泉学说为"水一无 论",不能成立;他在《中国哲学史》中论及杨泉,提出其学说是"元气一元论"。另外,刘建国《中国哲学史史料学概要》(上)指出,杨泉的自然观是"气 一无论"。
动、变化,缺乏内在的动力和源泉,非物质的精神之"玄"支配着物质之"气"。也就是说,精神是第一性的,物质是第二性的。这是唯心主义的认识。"玄"其实就是神。根据杨泉《物理论》中的论述,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太元经》就是要讨论"元气"这种物质对宇宙万物生成转化的决定作用的,因而指导思想是反《太玄经》而论的。杨泉的《太元经》不能随便改为《太玄经》,①《隋书·经籍志》明录《太元经》,与扬雄《太玄经》有别,这是正确的。《新唐书·艺文志》莫名其妙一违《隋书》、《旧唐书》之例,改作《太玄经》,这是不正确的。
王充《论衡》里有专门讨论"元气"的文字。他认为,"元气"构成夭地问的一切存在,"元气"本身也是一种物质存在。这是相当卓越的见解。但是,王充又认为,"元气"在天地未分之时,先于天地存在,"元气"最早是怎么来的,只能想象,无法认真追究;同时,"元气"当初自己无缘无故发生分离,浑沌初开,"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元气"并没有消失,作用显著减退,天地反过来开始制约"元气":"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而"合气"的过程也不平等,是天首先"施气",向地面散发,与地所含之"气"相遇,"物乃生矣"(《自然篇》)。"天"能生"气",又能"施气",自上而下,比"地"之"气"要重要得多。所谓"自生",意思是说,天、地、"元气","内实自然","非或为之也",万物自然而然,自己而然。"自生"又把事物间的联系掐断了。因此,王充的"元气"说,是"元气自然论"。这一理论主要是唯物主义的无神论,同时又含有唯心主义的神秘成分,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比如,王充不相信神鬼,可是经他神秘化,"天"变成了神;又讲"天地之气力妖者"(《订鬼篇》),冒出了鬼妖。
扬雄、王充虽然对"气"或"元气"的存在及其作用给予唯物主义的认同或充分肯定,但是不可否认,"玄"与"自然"要比"元气"更重要。"气"或"元气"还缺乏生命力。
杨泉的贡献,就在于赋予"气"或"元气"无所不在的生命力。首先,"气"或"元气"既不是"玄"的附庸,也不是先于天地存在的,而是由实实在在的物质(水、土)转化生成的,它的存在也是一种物质形态;其次,"气"或"元气"是运动的,运动的原因既有外力因素("地"的张闭),更主要的是来自内部力量(阴阳激发),因而是一种物质现象,此外不再受其他任何神秘的精神力量的支配制约;最后,"气"或"元气"能够发生转化,生成另外的物质,包括"天"及日月星辰,也包括"地"上"庶物"及天地间各种自然现象,甚至人的生命、精神在内,无一例外。
杨泉所讲的"气"或"元气",与扬雄的"气"、王充的"元气"都有显著区别;杨泉所讲的"自然之体"、"自然之理"、"自然之性",与扬雄的"玄"格格不入,也与王充的"自然"名同实异。可以说,杨泉的理论批判地继承了扬雄、王充理论中唯物主义的认识,比较成功地纠正了他们理论中各自显现出的唯心主义成分。单就王充与杨泉相比较而言,值得注意的是:杨泉是将王充的理论体系倒过来立论的!不是"天"生"气",而是"气"生"天";不是天体"施气"降临地体、天地之"气"合而生物的,而是地体的"水土之气"自然浮升形成"皓天",除"元气"外,"皓天"原本"无他物",日月星辰都是"元气"的派生物;"元气"不受"天"支配,也不① 从避讳的角度讲,古籍中常将"玄"改为"元"。杨泉《太元经》被误 为《太玄经》,或许与此有关。受"自然"限制,它本身就具有"自然之性",什么力量都奈何它不得!毫无疑问,这一颠倒就使唯物主义无神论的认识真正建立在"气"或"元气"这一物质的坚实基础上,显示出无可置辩的创新与超越的理论价值。工充"元气自然论"是一个不充分的唯物主义命题,容易导致命定论的结论。杨泉的"元气生成论"摆脱了王充"元气自然论"的神秘主义束缚,脱胎换骨,对物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建立,作出了极其重大的理论贡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此,我们应该给以重新的估价和充分的肯定。
接下来,我们还要实事求是地指出:杨泉的"元气生成论",尽管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相当卓越的,但是用今天的眼光看,它的不完备不科学的地方也是显而易见的。不完备的地方体现在:回避了"水"与"土"的生成与"气"的作用。按杨泉的说法,似乎这两种物质是生成"气"或"元气"的母体;"土"是"水"生成的,与"气"无关,那么"水"又是从何而来呢?杨泉没有交代。尽管他讲"土精为石",而"石"是由"气"生成的,"土"可以释放出"气",所谓"土精"也就是"气",但是不能由此论定"气"也可生"土"。这是一个漏洞。至于"水",他虽然有"涌气成雨"的言论,也举例讲到曾在会稽观察天上的云很快造成"洪水大至"的情形。当然,按照他的学说,"气"成云,云成雨,雨降落而成"洪水",似乎有"气"循环生"水"的意思。但是,他这里只是单纯描述自然现象,不是从本体上进行理论探索。因此,这点材料不足为据,"水"的原始生成也是一个漏洞。很显然,"水"与"土"的生成问题,正像他描述"九州之外皆水"的地表状态一样,不能再深入,不敢认真回答,有意避开了。
杨泉"元气生成论"不科学的地方有三:第一,宇宙世界的物质性,绝不仅仅是"气"或"元气"能够包容殆尽的;物质世界演变转化的情形,也很难说就是像杨泉简单描述的那样。这是我们今天凭科学知识很容易看得出来的,而杨泉当时是无论如何认识下到的。第二,由"立天地者,水也;成天地者,气也"演绎出地生天的结论,与天生成地或"元气"分裂出天地一样荒谬。这一倒过来的理论体系,仍然不能成立。杨泉只承认"天者,君也","天"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不是神,不能造万物,批判了"天人合一"的神学传统观念,然而,他实际上又造出了另一尊神,即地神。这也是大错特错的认识。第三,"气"或"元气"作为物质世界生成中的单一载体,无处不在,无所不生,这是凭观察、靠想象得出的认识,没有也不可能用科学实验的手段加以证实,因而经不起认真推敲。因此,杨泉的《物理论》及其《太元经》在闪烁着唯物主义光彩、体现着朴素辩证法的精神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蒙上了唯心主义的阴影,只不过是天神换成地神,精神之"玄"改为物质之"气"罢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在科学还没有达到真实揭示物质世界的水准的时候,任何一种唯物主义的或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理论,都会受到唯心主义的困扰。扬雄是这样,王充是这样,杨泉也同样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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