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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兼容各家的思想特点

  (一)傅玄政论思想的基础

  前面多次提到过,傅玄政论以荀子思想为宗,又吸收了汉魏思想家、政论家的思想成分,显示了儒法兼济的特点。我们知道,荀子是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他批判地继承了先秦学术思想中诸子的成就,兼综各家之长,构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荀子沿着孔学传统,论"礼",论"天人之分",总的是近于君主**的思想。其中道、墨、法等各家学说中的许多内容,也被他吸收并融合于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中。因此,荀子的理论既不是纯粹法家,也不是像孔孟那样的儒家,而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儒学。条理化,逻辑性强,更具唯物主义精神,这是荀儒理论的特色。至于汉魏进步思想家、政论家,是在批判经学的神学迷信、批判现实政治的斗争中,提出扭转世风、改变现状的积极主张的。他们要恢复儒学本来的面目,想通过吸收先秦诸子中有益的东西,改造经学。因此,这一时期法、道、名、纵横各家学说甚为流行,与传统儒学融合的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同时向传统儒学的挑战的意味也是不容忽视的。

  傅玄生活的时代,汉末以来的动乱局面并未彻底扭转,思想界的混乱情形也没有太大改观。儒学不振,玄学正盛,"无为"之风弥漫。他站在司马氏的立场上,既拥护司马氏的代魏篡立之举,又不满司马氏施政为治之行,主张"慎有为"而实现君主**。"慎"就不可专用法家的那一套;"有为"又 得借用法家的一些做法,而不能沿用道家的那一套。所以,傅玄入晋前的政论与入晋初的上疏,归根到底,是讨论新的司马氏政体如何谋求、如何巩固的问题。他的立场和出发点,当时的政治形势和思想界的情形,这些因素决定了他只能从儒法兼济的荀子思想中寻求支持,也必须借鉴汉魏以来思想界已经讨论或正在讨论中的积极内容。

  但是必须看到,傅玄并不是简单地取法荀子思想,也不是随心所欲地将汉魏思想中各种思想成分或弃或取。比如,荀子主"性恶",傅玄没有照搬这一观点,而是充分吸收了汉代讨论中深化了的认识,提出了"水性说"。再比如,傅玄重工艺发明的思想观点,不仅是荀子没有论及过的,而且也是汉魏思想中很突出的独到见解。还有,傅玄从政治上对玄学的评论,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与他同时代的人几乎再没有第二人像他那样发表类似的意见。总之,他在继承前代思想的同时,经过独立思考,增加了新的内容。

  (二)兼容各家之长

  在考察傅玄思想的特点时,应该注意到他对各家学术思想如何认识的问题。他说:见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者之拘,儒者嗤道家之放,皆不见本也。(《意林》)又说:??设所修出于为道者,则言自然而贵玄虚;所修出于为儒者,则言分制而贵公正;所修出于为纵横者,则言权宜而贵变常。九家殊务,各有所长??(《长短经·大体》)还说:圣人之道如天地,诸子之异如四时,四时相反,天地合而通焉。(《意林》)以上这些言论清楚地表明,傅玄对各家学说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各有所长",显得通达而不偏狭;"合而通",所通为"圣人之道",则有偏重而无偏废。在这一点上,傅玄也比荀子豁达大度。钱钟书先生讲,"术之相非者各有其是,道之已分者原可以合",而"荀(子)门户见深,伐异而不存同",傅玄的"合而通"之论颇有《庄子·天下篇》的"遗意"。①现在,我们从几个方面考察说明《傅子》是兼容各家之长的这一特点。

  第一,从引用前哲先贤的言论来看。傅玄不仅摘录了夏禹的话(《举贤》)、《虞书》上的话(《通志》、《安民》)、《周书》上的话(《法刑》)、《易传》上的话(《礼乐》)、《诗经·大雅》中的诗句(《正心》)、孔子的言论(《仁论》),而且还用了老子的话(《义信》)、孟子的话(《三国志·荀攸传》注引)、韩非子的话(《长短经·知人》),以及汉末荀悦《申鉴》中的文字(《仁论》)。另外,傅玄还转引过当时人的一些意见,如钟繇论肉刑(《意林》引),皇甫谧论管宁(《三国志·管宁传》注引),曹羲论法刑(《意林引》)。所有这些引用文字,傅玄都是表示赞同的,是作为论证或说明中的正面主张加以采用的。

  第二,从内容上来看。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说,诸子百家"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在学术发展过程中,各家学说往往互相补充,绝对不会有截然有别的界限,这是十分正常的。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情形是这样,魏晋之际各种学说纷坛而兴的现象也是如此。傅玄受荀儒影响较深,而荀子上承田齐法家,下启韩非、李斯等法家主张,改造了儒家的"礼",加进了"法"的内容,"礼""法"并称,儒法兼济,这一特点在《傅子》里体现得十分清楚,毋庸重复多讲。现在我们要着重讲一下《傅子》里反映出的其他几家学说的内容。道家学说是讲"君人南面之术"的,它提出的"道"、"本末"、"无为"的概念,在傅玄的政论、上疏里常常使用。不过,傅玄是从古今"成败存亡祸福"的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中,吸取道家学说中"秉要执本"、"清虚自守"的积极成分,与儒法家"有为"而治的思想相贯通,提出新的"南面术"的;他扬弃了道家"卑弱以自持"的一面,批判了其中"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清虚可以为治"(班固语)的"放者"之论。所以他不赞成自称儒者的人笼统地嗤笑道家"放"的消极一面。

  墨家学说在认识论上,强调经验,重视感性认识。傅玄关于知人识人方面重实效事功的言论,关于对玄学抽象思维中"虚无"不实之论的反感态度,无疑是受到这一学说直接或间接影响的。但是,他也不赞成墨家的"兼爱"、"短丧"的主张,认为前者是"废亲"之论,后者是"忘忧"之论,坚持的又是儒家立场。

  名家学说侧重于"名位"、"礼数"。汉魏时代名理学十分盛行,循名责实,辨名析理,推进了逻辑学的发展。《傅子》中有关名理方面的内容也不少。比如下面这段记载: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可谓义士乎?孔文学曰:"管秋阳爱先人遗体,① 参见《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390 页。

  食伴无嫌也。"荀侍中难曰:"秋阳贪生杀生,岂无罪邪?"文举曰:"此伴非会友也。若管仲啖鲍叔,贡禹食王阳,此则不可。向所杀者,犹鸟兽而能言耳。今有犬啮一狸,狸啮一鹦鹉,何足怪也!昔重耳恋齐女,而欲食狐偃;叔敖怒楚师,而欲食伍参,贤哲之忿,犹欲啖人,而况遭穷者乎!"(《意林》卷五)

  这段围绕着管秋阳杀同伴而食的传说故事,荀彧与孔融之间展开有罪无罪的辩论,正反映了汉末名理学被用于诡辩的事实。这段文字他处无载。傅玄特别记录下来,大体上是揭露名士如孔融其人是如何违背常理,在逻辑上制造混乱的。我们以为,这段记载可以跟傅玄有关玄学讨论的意见联系起来分析。玄学的社会基础是士族,它的思想方法就是运用名理学在名词概念上作抽象的理论推衍。孔融的诡辩术不一定就是后来玄学家讨论名理的看家本领,却也反映了一种脱离实际的基本倾向。利用名理诡辩,傅玄是不赞成的。他说:树上悬瓠非木实也,背上披裘非脊毛也。此似是而非。(《意林》卷五》)积薪若山,纵火其下。火未及燃。一杯之水尚可灭也;及至火猛风起,虽倾竭河海,不能救也。秦昭王是积薪而纵火其下,至始皇燃而方炽,二世起风而怒也。秦人视山东之民,犹猛虎之睨群羊,何隔惮哉!(《意林》卷五)

  类似这样道及名理的例子,在《傅子》中所在多有。其显著特点是,通过形象的比喻,揭示一种深刻的哲理,显示出思辨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有的文字甚至可以视作高度概括的格言来看待,例如《口铭》便是①。傅玄认为,名理不能脱离实际。所以他说,"国典之坠"、"位之不建"就是"名理废"的表现。在他的心目中,"校练名理"(刘勰语)的世风下,傅嘏是个好榜样,"见理识情","清理识要","好论才性"而"精微",出任河南尹而吏民安(《三国志·傅嘏传》注引)。

  纵横家是言"权事制宜"(班固语)的。傅玄就主张"因事制宜"是为治之要。他多次讲到"应机"而变的原则,比如,他讲,尊卑、贵贱的"分数",需要"万机运于上,百事动于下"(《检商贾》),才能确定。再比如,傅玄称道蜀汉诸葛亮为"一时之异人",就有"事得其机"(《意林》卷五)一项。曹操手下谋士荀錶"谋能应机"(《三国志·荀攸传》注引),曹操也讲"应机而变化"(《三国志·武帝纪》注引)。所谓"应机",除了指遇事善于审时度势的含义外,还包括事前预测到变化的走向。论"机"是汉魏时期"乘时"之士经常的话题。傅玄以为,"权宜"与"变常"二者不可缺一。他批评"善论纵横"的刘陶时说:"天下之质,变无常也。"(《三国志·刘晔传》注引)这正说明刘陶只顾"权宜"之得,却不悟"变常"之理。傅玄正是从纵横家学说的要义上点出刘陶的"穷"态的。

  此外,《傅子》里还杂有兵家、阴阳家、五行相术方面的零星文字。如兵家言:兵法云,内精八阵之变,外尽九成之宜,然后可以用奇也。(《太平御览》卷三○一)我欲战而彼不欲战者,我鼓而进之,若山崩河溢,当其冲者,摧值其锋者破。所谓疾雷不暇掩耳,则又谁御之!(《意林》)

  ① 《口铭》有句曰:"蚁孔溃河,淄川倾山(按,一作"溜穴倾山")。病从 口入,患自口出。"又如,傅玄曰:"人之涉世,譬如弈棋;苟不尽道,谁无死地, 但[幸]不幸耳。"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第1139页,特举此条申述道,"傅 氏??不以军事比棋艺,而以棋局比人事",是一种"变赋为兴"的新手法。昼战目相见,夜战耳相闻。得利同势,失利相救。(《意林》)

  又如阴阳家方面的内容:象天地以立制。(《北堂书钞》卷一六)

  宋建椎牛祷赛,终**灭。文钦日祠祭事天,斩于人手。诸葛诞夫妇聚会神巫,淫祀求福,伏尸淮南,举族诛夷。此天下所共见,足为明鉴也。

  显然,傅玄认为淮南反叛的失败原因是"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班固语)造成的,批评了阴阳家中"拘音"的荒诞行径。再如相术之议曰:相者曰:三停九候,定于一尺之面;智愚勇怯,形于一寸之目;天仓金匾,以别富贵贫贱。(《意林》)

  以上这些议论或引述文字,在《傅子》中存留不多,更深入的意见不能测知。但是,这也确实反映出《傅子》原本中涉猎的内容比较广泛,对诸子百家之学均有过相关的评议。

  总之,《傅子》兼容各家的内容这一特点是明显的。这决定着它的思想风貌。

  (三)《傅子》应为"杂家"类著作

  《傅子》不仅内容上兼容各家,而且就其思想倾向而言,也应该归入"杂家"类。《隋书·经籍志》就是这样做的,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先看《隋·志》是怎么归纳"杂家"的特点的: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也。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放者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是以杂错漫羡而无所指归。

  这一归纳于《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有着显著的修正之处。班固以为,"杂家"源出议官,"道家"源出史官;"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的"君人南面之术",属于道家学说的要义。《隋·志》是将班固分列的"道家"与"杂家"相揉而并,使得新确定的"杂家"面目更具班氏"道家"积极一面的特色。这样,"杂家"源出史官,是论"祸福存亡之道"、"王者之化",亦即言"君人南面之术"的。以此相绳,既符合傅玄的史官出身的身份,又符合《傅子》思想内容的实际情形。此其一。

  其二,《隋·志》是经过唐初魏徵之手而成的,而魏徵是十分熟悉《傅子》一书的,由他编集的《群书治要》里大量采辑《傅子》,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治要》所辑入的《傅 子》文,其实只限于内篇,这是魏徽最感兴趣的部分。《隋·志》将《傅子》放在"杂家"类,是否考虑到外篇、中篇的内容,这不大清楚;仅就内篇而言,说《傅子》应入"杂家".电是符合条件的。在这点上,魏微不会含糊。

  其三,魏徵之后,盛唐初的黄老派纵横家赵蕤采辑前代诸子杂著而成《长短经》(又称《长短要术》),也大量收入了《傅子》文。据他本人作序宣称,他辑录的指导思想在于"救弊",感兴趣的主题是霸道。因此,辑入最多的要数《荀子》、《淮南子》和《傅子》。谋"南面之术",论君主**,言知人善任,这正是《傅子》里最具特色的内容。赵蕤作为纵横家,既不赞成孔孟之儒,又不欣赏法家,而是出入于儒道,偏好于兼容之长的杂家。《傅子》虽以儒法兼济为主,儒、法二家中又偏于儒,有荀子思想的特性,但是,《傅子》有别于荀子,兼综各家之长,既不能简单归之于儒家,又不能贸然划入法家,而应该是杂家。从赵获的思想倾向上,我们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对《傅子》的思想性质产生误解,而且影响很大的分类,是清代《四库全书》造成的。《四库全书》将《傅子》列入儒家类著作,这完全不符合实际。它改变了《隋·志》以来的著录分类,而这跟它粗疏草率采辑很不完善的缺陷有关,也跟它审之不慎的弊端有关,因而是不可凭信的。清末文廷式、叶德辉对此发表了重要意见。文廷式曰:??是其学亦兼取诸家,真杂家者流耳。纪文达入之儒家,非是。①叶德辉曰:??《傅子》,隋、唐《志》及宋《崇文总目》、《宋史·艺文志》入杂家,最合流别。今《四库》入儒家,则以所存二十余篇《皆关切治道,阐启儒风",故进而与《中论》、《中说》相参乘欤?②我们认为,《傅子》应归杂家,《四库全书》的归类不当,文廷式、叶德辉的意见是对的。即便以《四库全书》所辑《傅子》而论,归入儒家也是不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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