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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二章广阔的时代画卷与深沉的内心独白 六、夔府孤城:对人生与历史的深沉思考

  六、夔府孤城:对人生与历史的深沉思考

  杜甫在成都虽然过了几年较为安定的生活,对他辛苦经营起来的草堂也怀有深厚的感情,但他内心深处是不愿终老于斯的。早在上元二年(761),他就说过:"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一室》)仇兆鳌注:"公在蜀而怀楚也,??襄阳本公祖居,故欲留迹其地。"(《杜诗详注》卷一○)广德元年(763)春,杜甫在梓州,更明确地表示:"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春日梓州登楼二首》之二)仇兆鳌注:"盖恐北归未能,转作东游之想也。"(《杜诗详注》卷一一)同年社甫又说:"波涛不足畏,三峡徒雷吼。??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广德二年(746),他又在间州说:"巴蜀愁谁语,吴门兴奋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游子》)简直连东下的具体路线都已安排好了。只是由于其年三月严武复为东西川节度使,且来信相邀,杜甫才携家回到成都。永泰元年(765)四月,严武卒,杜甫对成都无所依恋了,就决计携家东下。①他作诗总结自己在蜀地的经历:去蜀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

  仇兆鳌注:"关塞阻,难返长安;潇湘游,将往荆楚也。"(《杜诗详注》卷一四)从全诗来看,杜甫去蜀东下是一种无可奈何之举,"残生随白鸥"一句,意即漂泊江湖,以度余年。稍后,当诗人舟下渝州(今四川重庆)、忠州(今四川忠县)时,又作诗自叹:"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此时诗人心目中的白鸥已不再如早年的诗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那样具有豪情英气和飘逸色彩,而变成孤独、飘零的象征了。

  杜甫一家约于五月初离开成都,乘舟沿岷江南下,经嘉州(今四川乐山)时稍作盘桓,复沿江东下,经戎州(今四川宜宾)、渝州、忠州,于九月初到达云安(今四川云阳)。因旅途辛苦,杜甫肺病与风痹发作,致使双脚麻痹,只好在云安留滞养病。直到第二年即永泰二年(766)春未才继续东下,迁居夔州(今四川奉节)。

  夔州在唐代属山南东道,州治在今奉节县城东十余里处,靠近瞿塘峡,实际上就是以汉代公孙述所建的白帝城为基础扩建而成的,故唐人往往径呼夔州城为白帝城。①杜甫刚来夔州,借居在城内的西阁。大约一年之后,又移居赤甲、瀼西草堂,后又移居东屯,直到大历三年(768)正月才出峡东下。杜甫在夔州居住了将近两年,此时他的生活还算安定。当时任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的柏茂琳待杜甫甚厚,杜甫得以在瀼西买果园四十亩,又主管东屯公田一百顷,还有一些奴仆,如獠奴阿段、隶人伯夷、辛秀、信行、女奴阿稽① 友人陈尚君先生认为杜甫离蜀与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有关而与严武之死无关(《社甫为郎离蜀考》,《复旦学报》1984 年第1 期),其说甚新,但尚乏坚证,此处仍沿旧说。

  ① 详见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访古学诗万里行》中《夔州白帝辨遗踪》一节。此书是实地考察的结果,对杜甫在夔州时住过的一些小地名都有详细说明。

  等。然而诗人的心情是压抑的,心境是悲凉的。四百年之后,陆游来到此地,凭吊杜甫遗迹,不胜感慨地说:少陵,天下士也。??然去国寝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俛首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旬,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

  的确,社甫在夔州过的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而所依附的对象又是柏茂琳之流的小军阀,对于这位年过半百、自许甚高的诗人来说,那是极其委屈、辛酸的经历。而且,此时郁积在杜甫心头的悲辛绝非仅有依附他人一事。

  首先,唐王朝的形势不但没有如杜甫所希望的那样好转,反而继续恶化。宦官鱼朝恩权势日炽,大历元年八月,仅能执笔辨章句的鱼朝恩竟然至国子监升座讲经。宰相元载专权,竟然奏请百官论事须先白宰相。第五琦行什一税法,民苦其重,多流亡。大历元年(766)十月,代宗生日,诸道节度使广献奇珍,中书舍入常衮上言谏之,不听。大历二年067)七月,代宗始重佛,常于禁中饭僧百余人,寇至即令颂经祷之,寇去则大加赏赐。胡僧官至卿监,势移权贵,官吏皆废人事而奉佛。军事上河北诸镇割据如故,大历元年有周智光作乱,扰乱关中。永泰元年(765),吐著、回纪兵至奉天,京城震恐。大历二年吐蕃围灵州,京师戒严。蜀中亦因汉州刺史崔旰攻杀西川节度使郭英义,军阀互相征讨,一时大乱,几年前唐军收复长安、洛阳后一度出现,曾令杜甫兴奋不已的"中兴"局面就象海市蜃楼一样转瞬即逝了。

  其次,杜甫的交旧此时已大半凋零:李白卒于宝应元年(762),储光羲、房琅卒于宝应二年(763),郑虔、苏源明卒于广德二年(764),高适、严武卒于永泰元年(765)。当郑虔卒于台州贬所、苏源明饿死于长安的消息传来后,杜甫写下了"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的沉痛诗句。永泰元年秋,严武的灵枢归葬故里,船经忠州,杜甫登舟致悼,作《哭严仆射归榇》一诗,有"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之句。同年,杜甫在云安听说房琯灵柩归葬洛阳,作《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有"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之句。故旧凋零使杜甫感到寂寞、孤独,也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已到风烛残年了。

  其三,杜甫的健康状况此时日益恶化。诗人原来就患有肺疾、风痹、疟疾、消渴(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移居夔州后,对那里的水土、气候很不适应,疾病时时发作,身体越来越衰弱,眼暗耳聋,牙齿半落,行路需要倚杖甚至人扶,连浇愁的酒也不敢常喝了。

  心头的烦闷常常会以外部环境为发泄的对象,于是我们在杜甫的夔州诗中看到了如下的现象:诗人一面赞赏夔巫山水的雄奇壮伟,一面又抱怨那里风土的恶劣,这种情况浓缩为一句诗:"形胜有余风土恶!"(《峡中览物》)诗人不但埋怨那儿的人情:"此乡之人器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最能行》),而且埋怨那儿的习俗:"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戏作徘谐体遣闷二首》之一)有时甚至连山水自身也使诗人感到厌烦:"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闷》)①① 《东屯高斋记》,《渭南文集》卷一七。按:陆游此文作于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然而压抑和烦闷并没有扼杀杜甫的创作生机,相反,杜甫在夔州的两年之间共作诗四百三十多首,约占其全部诗篇的百分之三十,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情。杜甫的夔州诗的题材内容是十分丰富的,举凡以前在他笔下出现过的内容,从朝政国事、民生疾苦到生活经历、亲友之情,应有尽有,尤其是在成都时期开始的多写生活细节与咏物诗的倾向,此时又有所发展,例如《鹦鹉》、《孤雁》等一组八首咏物诗,被仇兆鳌评为"托物寓言,情与景会"(《杜诗详注》卷一七)的佳作。然而杜甫夔州诗最引人注目的题材走向是出现了大量的回忆往事和历史的作品,体现着一种浓厚的怀旧情愫。一件书画作品、一次歌舞表演,甚至时序节令和普通物件都会成为打开他记忆闸门的钥匙,例如:一件张旭的草书使他慨叹"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几幅画鹰使他"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而李十二娘的舞姿不但使他忆起其师公孙大娘的高超舞蹈艺术,而且由此联想起"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的不幸历史(《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社日与九日本是普通的节日,但前者使他想到历史人物东方朔和陈平(《社日两篇》),后者又使他追忆与亡友苏源明、郑虔采菊痛饮的经历。(《九日》)"寒空见鸳鹭"使他"回首忆朝班"(《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之四),"侧生野岸及江浦"的荔枝又令他悲叹"劳人害马翠眉须"的历史悲剧(《解闷十二首》之十二)。甚至春菜、秋瓜也使他沉浸到回忆之中,写下了"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立春》)和"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爪忆故丘"(《解闷十二首》之三)的动人诗句。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此时的杜甫如此喜欢回忆过去呢?

  青年喜欢展望未来,老人喜欢回忆过去,这本是人之常情。而对于夔州时期的杜甫来说,促使他经常回忆过去的因素,不仅仅有人生道路快走到尽头时的心理状态,而且有对于国家和个人的前途的深深的失望情绪。当诗人在萧瑟秋风中登上夔府孤城,望着那一轮冉冉下沉的落日时,他对大唐帝国与他自己的命运凄其有所感。既然向前展望几乎看不到一点光明,于是诗人就回首反顾,让过去那些令人怀念和激动的日子来填充空虚、哀愁的心灵,通过对国家兴亡盛衰的反思来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或者干脆以对于历史人物及历史事件的吟咏代替对于目前时局的评说和对于未来道路的朦胧希望。也就是说,上文所述的杜甫在夔州时积压在心头的失望、压抑、苦闷就是他大量写作怀旧与咏史诗的创作心态。①总的说来,杜甫夔州诗中的回忆包含下列四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是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这方面的主要作品有《壮游》、《昔游》("昔者与高李")、《遣怀》、《昔游》("昔谒华盖君")等。正是这些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诗人生平事迹(尤其是早年事迹)的宝贵资料,也提供了关于诗人的心路历程的清晰轨迹。

  壮游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① 学者或认为杜甫在夔州多作回忆往事之诗的原因是生活平静、安闲(如冯至《杜甫传·夔府孤城》、陈贻焮《杜甫评传》第十九章《夔艺雌黄》节等),似缺乏说服力,因为杜甫在成都时生活也较安闲,但并没有写出这样一些回忆之诗。参看程千帆、张宏生《晚年:回忆和反省》,载《被开拓的诗世界》。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晒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问,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年,西归到成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据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受,痛饮信行藏。黑貂宁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换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官各警跸,万里遥相望。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戌行。翠华拥吴岳,螭虎噉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大军载草草,调擦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亩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净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圣哲体仁恕,字县复小康。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

  此诗对自己的生平作了相当详尽的回顾,全诗可分六大段,分别叙述了"少年之游"、"吴越之游"、"齐赵之游"、"长安之游"以及"奔赴凤翔及扈从还京"、"贬官之后久客巴蜀"的经历,诚如浦起龙所云,"是自为列传也"(《读杜心解》卷一)。然而此诗更值得注意的是它那强烈的感**彩。宋人刘克庄曰:"《壮游》诗押五十六韵,在五言古风中多悲壮语,??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荡豪放也。"(《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二《诗话新集》)清人蒋金式补充说:"后文说到极凄凉处,未免衰飒,却正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意,想见酒酣耳热,击碎唾壶时。"(《杜诗镜铨》卷一四引)可见"壮游"之壮并非但指壮年或豪壮,也含有悲壮之意。诗人将自己坎坷、动荡的生平与所处时代的风云变幻融为一体予以叙述,所以诗中有双重的感慨和惋惜,词气也就格外的抑塞历落。尤其是后面三段,在叙述自己旅食京华的经历时映带着朝政的黑暗和皇族的奢糜,在叙述自己在安史乱起后的遭遇时更着重回忆了国家形势之危急,即使在叙述自己暮年飘泊西南的心情时仍念念不忘"群凶逆未定"的局面,并希望有英俊之才出来力挽危局。正由于诗人把自己的荣辱沉浮与国家的盛衰兴亡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此诗的意义不仅仅是"自为列传",而且也从个人遭遇的角度映带着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从而使全诗体现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这样,当我们读到"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这样的句子时,就不仅仅为一个才人志士被埋没的个人悲剧而感到惋惜、悲伤,也为那个由鼎盛走向衰败的悲剧时代而感到惋惜、悲伤。这是这一类社诗的共同特点。

  第二是追忆自己所敬爱的当代优秀人物。前面说过,社甫到夔州时他的交旧已大半凋零,他在回忆往事时自然而然会想起他们。诗人在《昔游》、《遣怀》中回忆了早年与高适、李白一起漫游的浪漫举动,在《解闷十二首》中回忆了孟浩然、王维、薛据、盂云卿等诗人的文采风流,在《存殁口号》中回忆了席谦、毕暇、郑虔、曹霸及他们的艺术才能。这方面最重要的作品首推《八哀诗》。此诗中追忆了八位著名人物,依次为: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诗人在序中说其写作动机是"叹旧怀贤",《社诗言志》卷九分析说:"叹旧者,谓其存日原为莫逆,今追忆之而不能忘也。怀贤者,则不必其有旧,而但倦怀其功德之盛,足令人叹美而不置也。篇中如严公武、汝阳王琎、李公岂、苏公源明、郑公虔,皆与公有旧也。而王公思礼、李公光弼、张公九龄,则惟因其贤。然叹旧则必推本其贤,而怀贤则不必其有旧。以是知怀贤又重于感旧意矣。"诗人所以要选择这八位人物来予以哀悼,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是诗人所敬爱的人物,他们在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中各自具有某一方面的代表性。王思礼、李光弼、严武三人都是良将,在平定叛乱与抵御外侮的战争中战功赫赫。李琎是皇族中最称贤德之人,且以"谨洁"见称。李邕是誉满天下的名士,且具有刚直不阿的风范和嫉恶如仇的品格。苏源明、郑虔二人都是孤贫笃学之士,在陷贼时苏拒伪命,郑则托病不就伪职且以密章达灵武,都能保持操守。张九龄为开元贤相,以其才能和忠贞品德为开元盛世作出了贡献。然而这八位人物生前都有才能不得施展、抱负未能实现的悲哀;王思礼功名未就,年寿不永。李光弼忠而见谤,忧惧而没。严武曾遭贬谪,年亦不永。李琎佯狂避祸,无所作为。李邕名高招忌,惨遭杖杀。苏源明屈居下僚,饿死长安。郑虔远滴海隅,至死未还。张九龄被谗罢相,远离朝廷。《杜诗言志》卷九云:"哀八公,非独哀其亡逝,大半皆有惜其不能尽用于时之戚。此又与少陵生平自伤之怀抱相感发耳。"这话说得极好,杜甫确是在才能不为世用这一点上与八位人物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这种个人的悲剧事实上也正是唐帝国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八哀诗》还有两个未曾明言的哀悼对象:诗人自己和整个国家,这是何等深广的悲哀!①第三是反思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由于那个转变过程的关键是安史之乱,所以诗人的思绪集中于安史之乱及其前因后果,如《往在》一诗,开头就说:"往在西京日,胡来满彤宫。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突兀而起,惊心动魄,正说明了那场动乱在诗人心头留下的烙印是多么的深刻!这方面的作品以下列两组诗为代表作:诸将五首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旱时金盌出人间。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其二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族。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其 三

  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朝廷衷职虽多① 对于《八哀诗》的艺术成就,后人或褒或贬。褒者如宋人韩驹谓其"笔力变化,当与大史公诸赞方驾"(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六《诗话后集》引)贬者如叶梦得以为"本非集中高作","其病盖伤于多也,如《李邕》、《苏源明》中极多累句"(《石林诗话》卷上)。又明人杨慎以为《张九龄》纪事失轻重之体,乃补一篇,仇氏《杜诗详注》卷一六录之,而浦起龙则痛驳杨、仇之非(《读杜心解》卷一)。我们认为《八哀诗》确有一些芜句,不够精警,但它在对材料的剪裁上是别具心眼的,限于篇幅,兹不细论。

  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

  其四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待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诩圣朝。

  其五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才。

  对于这五首诗所针对的史事,清人钱谦益笺之颇确,择要迻录如下:其一,"此诗指汉朝陵墓,以喻唐也。宫阙陵墓,并对南山,有充奉屯卫之盛,而不能禁胡虏之入。??禄山作逆,继以吐蕃,焚毁未已,骎骎有发掘之虞。??所以告戒长安之诸将者如此。"其二,"当景龙之时,张仁愿筑城虏腹中,制其南牧。??不及百年,而揭胡作逆,回鹘助顺,堂堂中夏,借力犬羊以资匡复。??是以悲潼关之失隘,思唐尧之一旅,劝勉河北诸将,不应无韩公之老谋,而以贼遗君父也。"其三,"此责朝廷之大臣出将者也。将相大臣,当安危重任,不思何以归职贡,复封疆,补衮职于朝廷,供军储于天下。如王缙者,不过募耕劝农,修承平有司之职业而已。曰稍喜者,盖深致不满之意,非褒词也。"①其四,"此深戒朝廷不当使中官出将也。??炎风朔雪,皆天王之地。只当精求忠良以诩圣朝,安得偏信一二中人,据将帅之重任,自取溃偾乎?肃、代间国势衰弱,不复再振,其根本胥在于此。"其五,"此言蜀中将帅也。??(杜)鸿渐以宰相兼成都尹、剑南东西川副元帅,主恩尤隆于严武。而畏怯无远略,??姑息养乱,日与从事置酒高会,有愧于前镇多矣。??如(严)武者真出群之才,可以当安危之寄。而今之非其人,居可知也。"(《钱注杜诗》卷一五)上述史事都发生在安史之乱以后,诗人忧伤地凝视着全国各地,所以五诗的写法是"皆从地名叙起"(《杜诗详注》卷一六引陈廷敬语)他的目光扫过了包括长安、泾渭、受降城、潼关、洛阳、海蓟、南海、西蜀的广大地域,目光所及,思绪也随之飞扬,因为任何一个方向都能勾起他痛心的回忆,真可谓蒿目时艰,满目疮痍!明人郝敬评之曰:"此以诗当纪传,议论时事,非吟风弄月、登眺游览,可任兴漫作也。必有子美忧时之真心,又有其识学笔力,乃能斟酌裁补,合度如律。其各首纵横开合,宛是一章奏议、一篇训浩,与三百篇并存可也。"(《杜诗详注》卷一六引)诚非虚誉。

  洞房

  洞房环佩冷,玉殿起秋风。秦地应新月,龙池满旧宫。系舟今夜远,清漏往时同。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

  宿 昔

  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

  ① 钱笺曰"稍喜者,盖深致不满之意,非褒词也",误。仇往曰"'稍喜'有二义;诸镇不知屯种,而缙独举行之,是为稍喜。缙索党附元载,此事在所节取,亦足稍喜也。"(《杜诗详注》卷一六)我们认为唯仇注第一义为当,盖杜甫深以诸将不行屯田为忧,而以王缙行之为喜,优多面喜少,故曰"稍喜"。至于王缙附元载之事,此时(大历元年)尚未发生,杜甫不能未卜先知。

  能画

  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明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

  斗 鸡

  斗鸡初赐锦,舞马解登床。帘下官人出,楼前御曲长。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

  历历

  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巫峡西江外,秦城北斗边,为郎从白首,卧病数秋天。

  洛阳

  洛阳昔陷没,胡马犯潼关。天子初愁思,都人惨别颜。清前去宫阀,翠盖出关山。故老仍流涕,龙髯幸再攀。

  骊 山

  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地下无朝烛,人间有赐金。鼎湖龙去远,银海雁飞深。万岁蓬莱日,长悬旧羽林。

  提封

  提封仅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又入,莫虑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

  这八首诗虽然不在一个总标题之下,但它们"皆追忆长安之往事,语兼讽刺,以警当时君臣,图善后之策也。"(《杜臆》卷八)清人管世铭云:"《洞房》以下八章,皆取篇首二字为题,盖联章也。"(《读雪山房唐诗钞》卷一四《五律凡例》)我们也把它们视作一组组诗。与放眼四海的《诸将五首》不同,《洞房》等八首把目光集中在长安一带,而在时间上则涵盖了更长的跨度,从而使诗人的反省面更为开阔。八首诗的内容是蝉联而下的:《洞房》写秋夜感兴,思及宫掖之凄凉,陵寝之寂寞;《宿昔》写玄宗宠爱杨氏姐妹,恣意行乐之事;《能画》写玄宗喜好优宠技巧;《斗鸡》写淫乐不得长久,终于乐极悲来;《历历》写叛乱忽起,自叹流落天涯;《洛阳》写潼关陷落,玄宗仓卒西逃;《骊山》重申园陵寂寞之悲;《提封》直究当时致乱之由,欲垂以为永戒。八首诗虽各咏一事,但合起来则构成一个整体,结构上颇见匠心。诗人反思的焦点不是安史之乱的过程,而是那场大乱发生的原因。正由于杜甫要想探求、揭示唐帝国由盛转衰的真实原因,所以他是带着严肃的历史感来写这组诗的,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为君亲讳的封建观念的桎梏,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最高统治者--唐玄宗。如"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写贵妃专宠与秦、虢得幸,所谓"宫中行乐秘",可见必有不可闻于外人者。又如"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斗鸡初赐锦,舞马解登床",写淫游无度,恣意行乐,置朝政国事于不顾。这些正是玄宗本人的作为,"每蒙天一笑"就指明了这一点。还有一些诗句则隐含讥刺,正言反说,如"天子初愁思"一句,金圣叹云:"'初愁思',妙,言天子直至是日初有愁思,写得最好笑。一向'花娇'、'龙喜',何等快活,却变出愁来,然而潼关已不守矣!"(《杜诗解》卷三)又如"政化平如水,皇明断若神"二句,宋人洪迈曰:"意味颇与前语不相联贯,读者或以为疑。按杜之旨,本谓技艺倡优,不应蒙人主顾眄赏接。然使政化如水,皇恩若神,为治大要既无所损,则时时用此辈,亦亡害也。"(《容斋三笔》卷六《杜诗命意》条)浦起龙更以为"言当日久享清晏,政非阻化也,皇非不明也,而时时进用杂技,亦未值非意之警,乃升平游戏之常耳。"(《读杜心解》卷三)其实此二句正是讽刺玄宗君臣自以为政化皇明,可以高枕无忧地享乐,与前面"复似物皆春"句贯若连珠,讥刺之意不难看出。总之,"八首诗于未乱之前,隐隐写出将乱;正乱之时,写出致乱之由;已乱之后,写出弭乱之方。"(《程千帆、张宏生《晚年:回忆和反省》,载《被开拓的诗世界》)体现了杜甫对国家命运的深思熟虑和痛切反省。第四是缅怀历史上的优秀人物。自从晋代诗人左思以来,借咏史以咏怀已成为诗歌史上的优秀传统。当杜甫的诗笔咏及历史人物时,他正是在某个方面与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借以抒怀。咏怀古迹五首

  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其 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混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其 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家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干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其 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官。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其 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象肃清高。三分割据纤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柞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杜甫于大历元年来到菱州后,感慨生平,又看到一些著名的历史人物在此地留下的古迹,心灵为之震颤,乃作此五诗。杨伦评曰:"五诗咏古即咏怀,一面当作两面看,其源出太冲《咏史》。"(《杜诗镜铨》卷一三)第一首便从咏怀入手,首四句写自己的漂泊生涯;因躲避战乱而自东北漂泊至西南,淹留于异乡殊俗之地。五六两句继续咏怀:安史作乱引起的动荡局面使自己不能还乡,只好作诗哀时。"羯胡"明指安史,暗指侯景,"词客"则兼指自己与庾信,从而转入咏史,绾合无迹。未二句叹庾信之坎坷遭遇,亦借以自叹平生。①第二首专咏宋玉,而诗中处处映带自己:首句言两心之相通,次句明师承之渊源。颔联写尚友古人,恨不同时之悲。后四句咏尚存之宋玉宅与泯灭之楚宫,句中亦注入深切之感慨。第三首专咏王昭君,首联写昭君乃山川钟灵毓秀而生,颔联伤昭君远嫁异域,后二联写昭君之不遇及其怨恨心情,诚如李因笃所云,"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杜诗镜铨》卷一三引)① 夔州没有与庾信有关的古迹,所以王嗣奭认为这首诗是咏荆州的庾信宅(《杜臆》卷八),仇兆鳌因之,且云:"宅在荆州,公未到荆,而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杜诗详注》卷一七)浦起龙批评这种说法"枝梧特甚",且云:"此'咏怀'也,与'古迹'无涉,与下四首,亦无关会,"又云:"此题四字,本两题也。"(《读杜心解》卷四)其实杜甫只是因庾信的生平与自己相似而连类及之,与荆州之庾信宅并无关系,王、仇二家之说确有"枝梧"之病。而浦氏云云,完全误解了杜甫咏史诗的咏怀实质,其误更甚。

  第四首咏先主庙,兼及武侯祠,第五首赞叹诸葛亮之功业,才能及忠贞不渝之品德,对那一对风云际会的君臣,尤其是那位尽瘁王事的忠臣表示由衷的仰慕。如上所述,这五首诗都是"咏古即咏怀",然而正如李因笃所云,"五首托兴最远,有纵横万古,吞吐八极之概"(《杜诗镜铨》卷一三引),它们所咏的又不限于杜甫一己之情怀。庾信生逢乱世,漂泊异国,欲归故国而不能,只能寄悲苦于诗赋。宋玉遭荒淫之主,才能不为世用,徒能以文字讽谏,终于国事无补。王昭君以国色而见嫉,因直行而见弃,终于埋骨塞外,遗恨无穷。这三位人物的悲剧命运具有十分典型的历史意义,正如金圣叹评第三首云:"咏明妃,为千古负才不偶者十分痛惜",是"从来弃才之主一面照胆镜"(《杜诗解》卷三)。这种悲剧又具有十分强烈的当代意义,因为贤才遭斥正是唐帝国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这说明杜甫是带着深沉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当代意识来观照古人的,唯其如此,清人卢世才能把《咏怀古迹五首》与《诸将五首》相提并论:"此乃七言律诗命脉根。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捆,万遍水磨,不唯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杜诗详注》卷一七引)

  如果说庾信、宋玉、王昭君三位历史人物所提供的借鉴主要是负面意义的,那么诸葛亮、刘备二位人物所提供的则主要是正面意义的借鉴。显然,对于热切地希望唐室中兴的杜甫来说,后者理应受到更多的关注。早在杜甫定居于成都草堂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往谒武侯祠堂,为之一洒英雄之泪。如今他移居夔州,怀旧情多,又看到刘备、诸葛亮君臣二人留下的一系列占迹:先主庙、武侯庙、永安宫、八阵图,更是思如潮涌。杜集中咏及诸葛亮的诗十之**作于夔州,绝非偶然。细读杜甫咏诸葛亮的诗,可以发现它们有两个特点:一是把对诸葛亮的评价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二是常常把刘备与诸葛亮作为"一体君臣"予以咏叹。在《咏怀古迹五首》之五中,杜甫用极其崇敬的口吻对诸葛亮的功业、品德进行赞颂,"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这样的赞颂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下面说诸葛亮方驾伊尹、吕望,俯视萧何、曹参,也是极高的评价。从陈寿作《三国志》以来,历代史家、学者从未有人对诸葛亮作出如此高的评价,所以刘克庄评此诗曰:"此论皆自子美发之,考亭、南轩近世大儒,不能发也。"(《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二《诗话新集》)①黄生亦曰:"此诗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成,武侯平生出处,直以五十六字论定。前后诸人,区区以成败持评者,皆可废矣。"(《杜诗详注》卷一七引)在《咏怀古迹五首》之四中,杜甫用"一体君臣"赞叹刘备与诸葛亮二人的明良相际,诚如王嗣爽所云,此首"咏先主祠,而所以怀之,重其君臣之相契也。"(《杜臆》卷八)我们再看两个例子。

  谒先主庙

  惨淡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锦江原过楚,剑阁复通秦。旧俗存祠庙,空山泣鬼神。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闾儿女换,歌舞岁时新。绝域归舟远,荒城系马频。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中。① 考亭,指朱熹(朱熹晚年卜筑于建阳之考亭;故当时人以"考亭"称之)。南轩,张拭号。朱、张均为南宋理学家,朱氏著有《资治通鉴纲目》,张氏著有《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二书对诸葛亮予以很高的评价。

  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己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闷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曾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前一首咏先主庙,而一云"中原仗老臣",再云"得士契无邻",时时映带着诸葛亮;后一首咏孔明庙前古柏,而一云"君臣已与时际会",再云"先主武侯同闷宫",处处关照着刘备。当然,杜甫也重视刘备本人的功业,但他更重视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重用,从这个意义上说,赞颂刘备也就是赞颂诸葛亮。《谒先主庙》中"惨淡风云会"等句都是君臣兼指,而"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二句则生动地描述了诸葛亮鞠躬尽瘁的事迹,字里行间有无限的同情与敬仰。《古柏行》中更是睹物思人,情不能已。孔明庙前古柏为人爱惜,犹如召伯之甘棠,而且古柏自身也正是孔明的象征:古柏高大参天,孔明则英才盖世;古柏正直劲挺,孔明则忠贞鲠亮;古柏屹立于烈风之中,孔明则受命于危难之际,等等。在诗人眼中,树即人,人即树,他们已融合成一个诗歌意象了。所以《古柏行》题为咏物,实则怀古。当然,就象《咏怀古迹五首》一样,这两首诗也是咏怀诗。《谒先主庙》自"绝域归舟远"以下二十句,王嗣奭曰:"乃公自谓。??此泛言有君必有臣,语从玄德、武侯来,而说到自身。"(《杜臆》卷七)仇兆鳌曰:"能以吊古之情,写用世之志。"(《杜诗洋注》卷一五)至于《古柏行》,王嗣奭曰:"孔明材大而不尽其用,公尝自比稷、契,材似孔明而人莫用之,故篇终而结以'材大难为用',此作诗本意,而发兴于柏耳。不然,庙前之柏,岂梁栋之需哉!"(《杜臆》卷七)我们认为社甫虽然惋惜诸葛亮"运移汉祚终难复"、"出师未捷身先死"(《蜀相》),但他对诸葛亮"君臣已与时际会"的际遇是十分散慕的,所以"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慨叹主要是借题发挥,是为自己,也是为古来无数怀才不遇之士发出的不平之鸣!

  杜甫歆慕刘备、诸葛亮的明良相际,赞颂诸葛亮尽忠王事,其实都是对国家命运的一种希冀。"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这是杜甫作夔州怀古诗的心理状态。陆游说杜甫"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东屯高斋记》,《渭南文集》卷一七)这也是后代读者读这些杜诗的共同感受。

  在上述叙述中可以看出,杜甫在夔州时所作的回忆往事之诗内容丰富,感情复杂。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把这些诗分成了四类,但事实上这种分类是不严格的。第一类诗回忆的是诗人自己的生平,但同时也融入了时代的风云。第二类回忆的是当代的人物,但叙述那些人物的荣辱时也映带着国家的盛衰。第三类诗把国家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作为回忆对象,第四类诗回忆的是悠久的历史,但也体现了强烈的当代意识。也就是说,诗人回顾往事的目光虽然时近时远,却有一个共同的焦点;诗人的忆旧情怀虽然千条万绪,却有一个共同的情结,那就是对于当今国家命运的深切关心,最能体现杜诗忆旧怀古之丰富内涵与飞动思绪的作品则首推《秋兴八首》。

  秋兴八首

  其一

  玉露调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其 二

  夔府孤城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搓。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前。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

  其 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汎汎,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其 四

  闻道长安似奔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其 五

  蓬莱官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官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其 六

  翟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其 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其 八

  昆吾御宿自透迤,紫阁峰阴入湵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于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关于"秋兴"这一诗题,旧注多引潘岳《秋兴赋》及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句(《南州桓公九井作》,《晋诗》卷一四),而杜诗《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也有"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之句。可见"秋兴"即"因秋而感兴"之意。《秋兴八首》乃诗人于秋日登上夔府孤城,目睹江城秋色,有感而作,全诗不纯是怀旧,但笼罩着浓重的怀旧气氛。前三首皆描写夔州秋景,第一首从朝露初降写到暮砧声起,第二首从夕阳西下写到月映芦花,第三首接写次日清晨,写出了江城秋景朝暮阴晴的百千姿态。然而三首诗在描摹秋景时处处嵌入"兴"字,一曰"故园心",二曰"望京华",三曰"五陵衣马",诗人的思绪已飞向了长安。于是从第四首开始,遂以回忆长安往事为主要内容,诚如陈廷敬所云:"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安而略夔州。次第秩然。"(《杜诗详注》卷一七弓口仇兆鳌注后五首之题旨曰:"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溶经丧乱也。""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七章,思长安昆明湖,而叹景物之远离也。""八章,思长安胜境,遡旧游而叹衰老也。"每首都是且思且叹,即由怀旧而引起感伤,这与见秋景而引起的感兴同样具有沉重、悲凉的特点,于是前三首与后五首就浸于同样的情感氛围之中。与前面提到的其他杜诗相比,《秋兴八首》在回忆往事方面有两个特点:诗人的思绪不是分散于四面八方而是集中于一个方向:长安;诗人心中涌现的不是往事的若干片断而是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这样,《秋兴八首》所展现的时空境界就具有十分明确又无比壮阔的特点,换句话说,《秋兴八首》体现了杜甫对唐帝国由盛转衰之历史的整体思考。让我们对此稍作分析:首先,王嗣奭谓"'故园心'三字固是八首之纲"(《杜臆》卷八),钱谦益则称"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为八首之纲骨"(《钱注杜诗》卷一五),二说貌似龃龉,实则相同。杜甫之故园一在洛阳,一在长安,两地相去甚近,而且从"故国平居有所思"看来,此"故国"主要指在长安者。所以"故园"即"故国平居",也即"京华"、长安,诗人自己的追求和失败都发生在那里,唐帝国的兴盛和衰败也集中体现在那里,所以长安是诗人魂梦所系之地,是《秋兴八首》中飞扬思绪的目的地。其次,《秋兴八首》前三首中所回忆的多为诗人平生之坷坎经历,但是正如钱笺所云:"肃宗收京以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 置君国之忧,故有'闻道长安'之章,'每依南斗望京华',情见于此。白帝城高,目以故国;兼天波浪,叹彼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复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人帝城而已。"可见杜甫对自己平生的回忆、感慨正着眼于未能奋其智能以挽救唐帝国之衰败,《秋兴八首》后四首所回忆的多为长安盛时景象,明人张綖云:"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杜诗详注》卷一七弓口诗人所以要"极摹其盛",正是以昔日之富丽繁盛与今日之寂寞凄凉形成反衬,从而表现他对那象棋局一样变幻不定的"百年世事"之深哀巨痛。至于第四首的直接致慨于长安"洊经丧乱",语极悲愤,不用多说。综上所述,《秋兴八首》以飞动的思绪纵横于上下千年、①南北万里之间,无论是视野之广阔还是思考之深刻,它都堪称杜甫在夔州所作的回忆往事之诗的代表作。

  就整体而言,杜甫的夔州诗体现了新的创作倾向:第一是对社会的直接反映和揭露减少了,诗人收视反听,把注意力从外部世界转向内心世界,上述诗歌中那些极为丰富的内容,都是发生在诗人内心深处的思维活动和情感波澜。第二是对当前时代的关注减少了,诗人不断地回忆着往事,上述诗歌中写到的大多数人和事都发生于过去的时代。有的学者认为杜甫的夔州诗"在内容和思想上比起过去的作品都略有逊色。"(冯至《杜甫传·夔州孤城》),或即由于这个原因。然而正如上文所分析的,杜甫的夔州诗是诗人对人生与历史的回顾、总结,其重点是对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的深沉思考。如果说"三吏"、"三别"等作品是诗人对黑暗现实的愤怒控诉,那么夔州诗就是体现了诗人对造成黑暗现实的根本原因的探索。前者好象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目睹人民苦难而发出的怒吼,后者犹如一位阅历丰富的老人对苦难的前因后果所作的分析。从表面上看,后者的批判锋芒较为收敛,但事实上却更深刻、更全面地揭露了苦难制造者的罪恶,从而使批判具有历史性,也就① 《秋兴八首》中回忆往事的时间幅度不止于"百年",诗中多次提到汉代的人和事,如匡衡、刘向、承露金茎、昆明池水等,思接千载,限于篇幅,兹不详论。

  更为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诗为心声,夔州诗正是杜甫晚年的内心独白,由于这种独白融入了深广的历史意识和社会内容,所以它深沉、博大,余响不绝,千载以下的读者仍能从这些诗中感受到诗人心灵的强烈震颤。

  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离开夔州,出峡东下。三月,舟抵江陵(今湖北江陵)。诗人在江陵逗留了大约半年,生活上很不如意,写有"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的诗句。秋未,杜甫移居公安县(今湖北公安),境遇亦不佳,又写有"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晒,小吏最相轻"(《久客》)之句。不久又沿江东下,于岁暮到达岳阳(今湖南岳阳)。诗人登上岳阳楼,凭眺着闻名已久的浩森湖水,心绪翻腾,作名篇《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诉,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诚如查慎行所评,此诗"阔大沉雄,千古绝唱。"(《瀛奎律髓汇评》卷一)何焯称其"破题笔力千钩",冯班称其"次联力破万钧"(同上),年迈体弱的诗人仍能表现出如此雄强的笔力,可见其创作活力至老不衰。然而诗中所流露的感情则极为沉痛,自身的衰老、飘泊,亲友的杳无音讯,国家的动荡不安,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诗人的心头,无怪他凭栏远眺,不禁老泪纵横!大历四年(769)正月,杜甫过洞庭湖,沿湘江南下,三月抵潭州(今湖南长沙),又抵衡州(今湖南衡阳)。杜甫本想去投奔任衡州刺史的友人韦之晋,可是当他到达衡州时,韦已调任潭州刺史,杜甫在衡州举目无亲,只得折回潭州,没想到韦已病卒。①从夏至冬,杜甫一家一直住在停泊在潭州的一叶扁舟之中。杜甫在潭州结识了韦迢、苏涣等人,他们对这位老诗人相当敬重,但对诗人的生活没有很大的帮助,诗人一家常常要忍饥挨饿。大历五年(770)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据潭州作乱,五十九岁的诗人又一次携眷逃难,复至衡州,写下了"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白马》)的沉痛诗句。其时杜甫的舅氏崔玮摄郴州(今湖南郴州)刺史,诗人欲往投之,至耒阳(今湖南来阳)遇江水大涨,泊舟于方田驿,五日不得食。耒阳县令聂某送来酒肉,方免饿死。因阻水不能南行,乃回掉北归。暮秋时节,诗人离开潭州,欲北归中原。入冬,诗人病倒在行往岳阳的舟中,作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对"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疮痍乾坤表示了最后的哀痛。

  我们的诗人终于走完了充满着苦难的人生历程,永远离开了他万分眷恋的祖国和人民。他的灵枢旅殡于岳阳,四十余年后才由其孙杜嗣业归葬偃师首阳山下。"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之二)这本是杜甫对李白命运的不平之呜,竟然成了他自身命运的确切写照!

  ① 《哭韦大夫之晋》云:"贡喜音容间,冯招疾病缠。南过骇仓卒,北思悄联绵。"细味其意,杜甫北返潭州未及见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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